第74章 珍珍
初秋下晌的天气尚还有些热意, 杨筠坐了这好些日子的马车,这会子回到熟悉的屋子,少不得懒洋洋的, 沾了床就睡。
李令仪和施晏微挤在一处坐了。
二人齐齐打量着杨筠, 越发觉得当初将她留下,而非送至济病坊是正确的。
虽然有时候照料她很是辛苦, 但也给她们带来过不少欢声笑语,往后有她陪伴在侧,即便她二人不在一处,微微也能有个情感寄托。
何况她阿舅才不过三十又五的年纪,若是哪日瞧上了别家的女郎迎为正妻, 微微要出去自立女户, 有个孩子,将来也能有个伴, 继承家财。
“珍珍瞧着长高了一些,看来我们又要有的忙了。”
珍珍,是她们两年前在道观外发现襁褓之中的她, 决意收养她时起的名字。
因她乃是修道之人, 不好以她的姓冠名,这才以施晏微的杨姓为她起了名。
这两年来, 施晏微带着她往返于汴州和宣州, 倒是叫她适应得一点儿也不晕马车, 船也不晕,施晏微还曾抱着她乘船游过汴河多回。
杨筠醒来之际, 外头落日已然西斜, 施晏微伸手从后脖子的位置往她后背上探,果然叫汗水沾湿了里面的衣裳。
施晏微从衣柜里取来一块干净的软布, 塞进杨筠的后背,于是后脖子出的衣料上多出一截颜色不一的布料来。
李令仪头一回见她这样做时,不由感叹一句,确认过眼神,都是在现代做过小姨的人。
杨筠才不过两岁多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当下醒来,先瓮声瓮气地叫肚子饿,待填饱肚子,又开始在罗汉床和小几上爬来爬去。
沈镜安开始,已过了酉正。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明月隐于云后。
并未叫人通传,径直迈进门来,照见杨筠正踩在小几上与外甥女说话,沈镜安不动声色地凝了李令仪一会儿,数息后走上前来,含笑道:“许久不见,珍珍可有想舅翁啊?”
杨筠年岁尚小,口齿还不是很清晰,这会子记性还算好了一些,先前一岁多时,离了汴州小几个月,再见到沈镜安时,却像是忘了他似的,直往施晏微身后躲,说什么也不肯与他亲近。
这一回并没有怕他,小脑袋瓜子里还记得他是舅翁,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认真地点了点头,“想,想的。”
沈镜安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又开始正大光明地将目光落到李令仪身上,感谢她这些时日照拂她们母女。
李令仪莞尔笑了笑,打趣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客套话,未免太淘气了些。
于是沈镜安在她二人的视线中一把将杨筠抱在怀里,掂了掂重量后,感叹一句一句珍珍又长大了些,这才对着杨筠道:“珍珍乖,舅翁带你去园子里摘花可好?”
杨筠听了这话,葡萄一样的眼睛里似要放出光来,点头如捣药,笑盈盈地道:“我要摘,摘妃色的,大,大发发。”
沈镜安温声道:“珍珍说的可是春日里的牡丹?这会子可没有牡丹给珍珍摘,便只能委屈珍珍摘别的花了。”
杨筠似乎不大听得懂他说的话,只是大概知道现在摘不了她喜欢的那种花,嘟了嘟粉嫩嫩的小嘴,“好吧,那我,我就摘点别的发。”
说完,催促沈镜安快些走去园子。
施晏微和李令仪无甚事做,吃了一口茶水,便也跟随在沈镜安身后进了园子。
李令仪识得不少植物,主动教杨筠认园子里的花草树木来,婢女们则是一刻不停地跟着她二人走。
沈镜安立在一棵桂子树下敛去面上笑意,借着霞光的余晖,端详着施晏微,“三年过去,二娘的音容相貌分毫未改,瞧着似乎比先前还圆润了一些,气色也更好了。”
言下之意便是她的美貌尚还十分惹眼。
施晏微觉出他今日的心情不似先前那样平静,似乎还存了些心事,便也止住笑意。
“时下朝堂并不太平,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二娘近来少往外头去,若缺什么,只叫下面的人出去采买就是了。”
朝堂不太平。施晏微思量着这几个字,大概能猜到,约莫是东宫的位置不像先前那样稳固了。
而东宫亦察觉到危机,自是反击,前些日子才刚查出一起私盐案,隐约与康王一派有所牵扯。
江晁生性多疑,心中原平已经倾斜的天平便又平衡回去一些。
康王不甘心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就此被打破,又叫王氏往江晁枕边吹风。
历朝历代,但凡儿子多的帝王,儿子们争夺储君之位的过程大抵都是血腥残酷的。
江晁年纪大了,四个儿子正值壮年,前年,新册封的贵妃房氏又替她诞下一子,周岁未满就封了兖王,足见江晁对他的喜爱。
施晏微沉吟片刻,颔了颔首,想起梁浅曾说她要去兖州拜访故人,不由心生担忧,因问道:“令仪还要往兖州走上一遭,阿舅以为这会子去,可妥当?”
沈镜安思量一番,拧眉道:“左不过四五百里的路程,若是骑马过去,最迟五六日也能到,公主若决意走这一遭,还是速去速回更为妥当。”
“好,我待会与令仪说说,她若还想去,怕是又要烦请阿舅替她置办过所。”
沈镜安恨不能多替她做这事,岂会觉得烦,没有片刻犹豫地应下。
是夜,施晏微与李令仪夜话,得了她肯定的答案,命人送她回去,待哄睡杨筠,于次日告知沈镜安。
沈镜安替她办好过所,又拨了些伸手好的侍卫随行,这才觉得安心一些,由着她前去兖州。
这一来二去间,已是七月下旬,秋日的意味越发浓烈。
洛阳,朝元殿。
宋珩那处得了密报,拆开看过,往灯轮的烛火上烧了。
心中虽知沈镜安的人定会保护好她,可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就当做是他贱好了。
“往汴州的沈府派一些身手过硬的死士过去,务必要护她周全。”
案前静立的男子两手抱了拳,恭敬道:“卑下遵命。”
宋珩又交代他一些旁的事,眼神示意他退下,不多时,殿中便只余下他一人。
夜渐渐地深了,殿外万籁俱寂。
这三年来,国库日渐充盈,宋珩手里亦藏了许多女郎才会喜欢的珍宝,譬如渤海国进贡的皮毛货,夜明珠那样大的珍珠,又如巩县进贡的极品白瓷器具,再如卢龙沿海打捞来的大珊瑚雕刻而成的摆件、海上舶来的各色珠宝玉石……
自他决意将来册她为后,大长公主宋微澜几次三番地在他面前找不痛快,扬言杨氏女乃是祸水妖妇,宋珩不再顾念她的丧子之痛,令人将其送出宫去。
太皇太后为此与他争论不止,宋珩一概不听,以她上了年岁为由,阖宫事务皆由六局二十司代理,待将来立了后,只听命于皇后殿下。
汴州,康王府。
康王、夏王等人在一处密谋议事。
夏王问一圆领绯衣官员:“扬州那处的贩卖私盐可处置妥当了?”
原来这起私盐案,乃是东宫察觉到危机后,深挖出来的一起与康王一派有所牵扯的案子,现下已交由大理寺和刑部一同办理。
江晁生性多疑,心中原本起了些改立康王的心思,经此一事,暂且不提此事了。
康王不甘心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就这样被打破,又叫王氏往江晁枕边吹风。
然而江晁近来似乎不像从前那样喜爱王氏,鲜少会留她过夜;前些日子,却是又与东宫里的一位承徽有了些首尾。
那官员点头道:“二位王爷只管安心,诸事皆已处置妥当,断不会叫人查出到王爷的身上来,只叫底下的当个替死鬼罢了。”
略忖一会,又道:“不过卑下以为,王爷既要起事,何妨借由此案让武安侯离开汴州,军中主将不在,自然不足为惧。”
夏王亦有此意,附和道:“武安侯忠于圣上,隐有偏向东宫之意,某多次有意拉拢于他,金银钱物也好,美人宝马也好,那厢始终不曾动摇分毫,既做不成盟友,便只能成为敌人。”
康王细细思量一番,亦觉有理,当下敲定此事,又问各处宫门守将可已收拢妥帖,议过事,天色愈晚。
夏王走偏门出府,遇着一顶小轿子往此间来,那里头做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这段日子处于风口浪尖上的王孺人。
二兄倒是舍得,自己宠了好些时候的美人也能双手奉上,他却做不得这等王八。
夏王打马回府,将马交给小子牵去马厩安置,自往一间空荡荡的院落走去,此间曾是他的爱妾,孺人冯氏来。
那日冯氏是如何扑进他的怀里,痛斥圣上对她犯下的不伦之事。
夏王有如晴天霹雳,叫那道惊雷震得一时回不过神来,还不待他问上两句确认此事,冯氏便已拔出发上银簪刺进脖颈,献血喷涌而出,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止不住。
那日起,他便暗下决定,定要向父皇讨要一个公道。
然而他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父皇岂会将他看在眼里,他要公道,要让父皇也尝尝痛苦的滋味,便只能仰仗旁人。
出自继室郑皇后之腹的二兄康王便是最好的人选,他虽素来无心朝堂之事,但却也能瞧出二兄有谋夺东宫之位的狼子野心,且行事足够阴险毒辣。
数日后,冯孺人离世的消息一凌传出,江晁不免对夏王心生愧疚,因夏王违心讨好江晁,道那冯氏得圣上宠爱原是她的福气,不曾想她是个心气高的,竟做出那等自戕之,实乃无福消受皇恩之人。
江晁听后感叹夏王的孝心,有心补偿于他,升任中书侍郎。
翌日早朝,康王一派的大臣一改常态,提议令沈镜安前往江淮一带巡盐,兼查办贩卖私盐一案。
盐铁事关民生和税收,绝非小事,沈镜安乃是江晁心腹,加之为人端方刚正,江晁自是信得过他;若是换做旁人,只怕又要牵扯出诸多的关系利益,反而不能叫他放心。
江晁仔细思量过后,降下口谕,令中书省起草诏书。
当日下了朝,沈镜安先往府上走了一遭。
李令仪离开已有十余日,想必现下正在兖州城中,再过几日,也该返回汴州了。
沈镜安来时,施晏微正抱着杨筠讲故事给她听。
今日施晏微讲给她的是经自己改缠过的小蝌蚪找阿娘的故事。
郁金坐在一边的月牙凳给她缝制衣物。
沈镜安令她退下。
“这两日阿舅便要离开汴州往扬州等地巡盐去了,公主尚还未归,你和珍珍两个人留在汴州城中,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