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离宫(正文完)
李令仪与沈镜安相识多年, 每每与他相处时,只觉得轻松恬淡、心静气和。
“数年不见,你我皆已是不惑之年。如今魏国国破, 你不再是武安侯, 前朝覆灭多年,我也早不是什么宣城公主, 往后你只随音娘唤我令仪就好。”
沈镜安藏于袖中的两手轻轻攥住衣料,一颗心跳动得越发厉害,紧张到手心出汗,试着低低唤了她一声“令仪”。
李令仪冲他璀然一笑,一双莹润柔和的杏眼看向他, 轻轻哎一声。
“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要与我说?”
李令仪瞧出他今日的情绪和神情有些不对, 垂眸去看他那握成拳的手,温声问道。
沈镜安扭捏着, 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她的眼睛,手指收得更拢,汗水沾湿衣料, 暗暗为自己打气, 片刻后,徐徐张唇:“我听二娘说, 你欲要往西域去。我这人虽没什么经商的头脑, 口才也算不得好, 可我有的是气力和功夫,可以保护你的。令仪如果不, 嫌弃我, 我想...”
话到这个份上,李令仪自然能听出他待自己的心意, 她此生虽不欲嫁人,却也不免感到动容,想起他在这十几年来为她所做的一切,竟也有些微微的紧张发汗。
“你想做何?”
李令仪维持着面上的从容,沉静问道。
沈镜安不觉间红了脸,心脏似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鼓起勇气抬眸看她,直视她的双眼,发自真心地道:“我想与你同去,陪伴你,保护你,照顾你。我不会有任何越矩无礼的行为,你只需将我视为护你周全的侍从即可。你若是觉得不习惯男郎离你太近,我也可以远远地跟着你。”
他的口中并未道出喜欢二字,可字字句句却又无一处不彰显着他埋在心底多年的沉沉爱意。
李令仪没办法去漠视这样一份真挚的感情,却也无法向他承诺什么,沉默良久后,只沉声说道:“我此生都不会嫁人,更遑论生育。我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再难匀出心思去想旁的事。即便你与我同去西域,默默付出,我也未必会对你产生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沈镜安听她说到此处,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表示自己绝无要她回报什么的意思,真心实意地道:“我不在意你喜不喜欢我,也不在意你心里有没有我的位置,我只想陪在你身边,看着你,只要能在身边,我什么都可以。”
即便她不给他半分爱的回应和希望,他的回答却还是这般果决坚定。李令仪显是没有想到他的喜欢和爱会这样纯粹,竟能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终究是不忍耽搁了他,李令仪眸色微沉,语气平平地道:“你的心意我知了。”
“音娘如今是赵国的皇后,你是她的阿舅,宋珩必不会亏待了你,你尚还身强体壮,自可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实在不必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为我做到如此。”
沈镜安静静听她说完,目光益发坚定,“沈某并无家业,无甚可继承的,无需繁育子嗣。男女婚嫁,也不是人生在世一定要去做的事。沈某既然选择了此路,必定无怨无悔,只盼令仪莫要嫌我,许我与你同去。”
殿外忽而吹起一阵风来,那风儿透过窗子吹了进来,拂动他二人的衣摆,送来夏花的清香,沈镜安嗅着那些花香,心脏狂跳不止,紧张到了极点,强迫自己镇定一些,默默等待她的答案。
一息又一息,时间的流逝好似变得极为缓慢,沈镜安攥着衣料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如此循环往复不知多少回后,耳畔响起熟悉的声调,她只道出一个“好”字来。
李令仪答应他前,在心中纠结许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分析利弊、得出论断的,只觉得她在说出好字的时候,心情极为放松。
这一瞬,沈镜安高兴到跟个孩童似的,似乎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内心的喜悦,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面上的喜悦却是怎么掩藏不住分毫,兴奋到有些语无伦次,“谢,令仪,谢谢你。”
他笑得那样阳光灿烂,李令仪也跟着生出一抹淡淡的喜悦,浅笑着道:“你既要与我和望晴同去,通关文牒上怕就要写你我三人的名字了,只是不知要多少日才能办下来。音娘那处,你可定要提前说与她知晓,莫要让她着急忙慌地来送行。”
沈镜安听了,忙不迭点头应下,想到自己如今囊中空空,又是一阵窘迫。
然,他心中所忧,宋珩一早就替他想到了,特意命人将他在汴州和杭州的田宅契书都好好收着的,金银钱物亦未动一分,且还添了好些。
宋珩给沈镜安安排的住处离大业殿不远,不行小半刻钟可至,临近晌午时分,宫人特来询问他二人午膳要用什么菜。
沈镜安让她先点了,他才又点两道她喜欢的菜。
晌午,施晏微与他们在一处用膳。
宋明廷乖乖地坐在椅子上,自己盛饭。
施晏微从来不让宫人伺候吃饭,今日亦然。
目光一会儿落在李令仪身上,一会儿落在沈镜安身上。令仪瞧着还好,阿舅那副欲盖弥彰的模样,反而更让人生疑。
“阿舅可要去西域?”
施晏微饮下一口茶汤,状似不经意地问。
沈镜安盛饭的手稍稍一顿,望晴向他投去探究的目光。
公主昨儿夜里才同她说了将要还俗,往西域去经商和游历的事。
李令仪淡淡扫视施晏微和望晴一眼,平声道:“他是担心我和望晴二人会有危险,正好又无甚事做,也想去西域,这才会如此决定。”
施晏微闻听此言,衷心为沈镜安感到高兴,同时也替李令仪和望晴能有他这样一个武艺高强的保护感到安心和踏实。
“如此也好,阿舅不愿在朝中为官,此去西域,有了事做,还可护你们周全,我也能安心些。”
施晏微说话间,露出一抹发自真心的笑意来。
是夜,宋珩批完折子,过了一更天,方捧着那方用和氏璧雕刻而成传国玉玺往大业殿来。
沈镜安下晌陪着宋明廷玩了一会儿,由宫人引着回了住处。
李令仪倒是还留在大业殿里,与杨筠宿在一处,杨筠新学了诗赋,背给李令仪听过后,又去正殿寻施晏微。
父女两同时找上门来,施晏微不得不停止工作,先与宋珩听她被诗,哄她走了,这才得以独处。
宋珩抱施晏微坐在自己腿上,将传国玉玺双手奉给她,接着开始替她揉肩。
此番若非他将从魏国夺来的传国玉玺送到手中,施晏微差点都要忘了数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曾同她说过,将来要将此物拿与她把玩。
想起课堂上老师曾说传国玉玺失传于五代十国,不由将其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但见其下刻着八个她不认识的字体,应是未经简化的秦小篆。
看了一会儿,渐渐没了兴致,便将其搁在一边。
宋珩没再看那玉玺一眼,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观她今日的心情不错,主动同他说话:“我阿舅不欲留在洛阳为官,欲要同令仪一起去西域。”
宋珩听她说完,正确分析了她对此事的态度后,旋即点头附和,“去西域也好,自可长不少见识,我虽四处征战多年,现下又贵为帝王,却不曾去过西域。这样算来,倒是你阿舅和令仪更自在些。”
他很自然地随她称呼李令仪为令仪,仿佛李令仪是他的好友,与他很熟似的。
施晏微无端想起什么,忽喃喃低语道:“西域虽好,我还是更想去锦官城一些。那儿有我喜欢的地方,有我爱吃的东西。”
宋珩不明白她为何会对锦官城那样执着,还有她口中的陈让,他明明将她在弘农、晋州和文水的生活痕迹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她的身边从不曾出现过叫陈让的人,她却声称陈让待她的好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
她自在太原的宋府磕到头后,便将从前的事忘了个干净,为何独独记着陈让,那样想去一个她从前不曾踏足过的地方?
宋珩将在这些信息拼凑在一起,竟是开始往怪力乱神上想:民间的传奇故事里,不乏人死后,进入到另一个刚死之人的身体,然后借着那人的身体重活一世。
果真如此,音娘从前莫不是生活在锦官城的人,她的真名也不叫杨楚音……
他的猜想愈发离奇,待被施晏微的声音打断思绪后,自己也觉得甚是荒谬,如那等杜撰出来的故事,岂可相信。
施晏微的话题已经转移到如何办理通关文牒一事上,宋珩却还在想着她的那句爱吃的东西。
有什么是锦官城有而洛阳没有的?宋珩首先想到的便是荔枝。
音娘自然不会为了口舌之欲那般劳民伤财,也就没有问她是不是喜欢吃荔枝,横竖樱桃、枇杷、石榴、柿子和葡萄她也很喜欢吃,不愁她吃不上喜欢的。
宋珩想到此处,这才注意到小几上的那盘葡萄,净手后替她剥了起来,将如何办理通关文牒一事细细说与她听。
施晏微吃下他剥的葡萄,小半串后便有些吃不下了,问他过来前洗过了没。
宋珩有意曲解她的意思,问她是不是想要,施晏微嗔怪他都三十有七还没个正形。
“音娘这是嫌我年纪大,担心我身子不如从前了?”
宋珩揪住她话里把柄不放,毫不费力地将她托抱至怀里,只用了一只手。
“音娘可莫要忘了,我叫夔牛奴。方才来前未及洗漱,那药却是喝了的。”
宋珩一壁说,一壁抱着她出了殿门,往浴房而去。
浴池中,宋珩重温旧梦,将十年前在海棠池与她做过的亲密事悉数做了一遍。
施晏微的两条胳膊渐渐没了力气,撑不住,只能环住他的脖颈,无能伏在他的胸膛上,他却还是钉着她不放。
待过得三更天,宋珩方肯放过她,伺候她擦身穿衣,抱她回正殿安歇。
因李令仪和沈镜安并不急着离开,那通关文牒便按照正常的流程和时间走,小半个月后方到李令仪手中。
那通牒上,沈镜安被安上侍从的名头,她与望晴则是一对姊妹。
他们离开那日,李令仪褪去道袍,换上一身轻便的裙衫,满头青丝绾成单髻,仅以一支银簪为饰。
如宋珩所料,沈镜安并不愿意接受宋珩的银钱,好在他早想好了对策,只说那些金银钱物皆是从他府上搜寻来的,他这才肯收下,将那一小箱子往马车上藏好。
施晏微和宋珩皆是着了常服去送他们。
杨筠有些舍不得李令仪和沈镜安,不免红了眼框,喉咙酸涩,忍着泪意问:“阿姨和舅翁可还会回来吗?”
李令仪抚了抚她的肩膀,温声细语地安慰她道:“当然还会回来,这里有你和你阿娘,阿姨和你舅翁怎会不回来呢。书上写康国的葡萄酒最是好喝,我带那里的葡萄种子给珍珍种在庭中可好?”
杨筠还有些不放心,又去向沈镜安寻求答案:“舅翁,你们真的还会回来吗?”
沈镜安重重点头,“当然会了。”
宋明廷虽只有四岁的年纪,却也依稀懂得了分离的感觉,他与这位舅翁虽相处不多,但见阿姊和阿娘都在伤心,心里也跟着难过,面上却不显半分,却是凑上前扯了扯沈镜安的衣袍,跟个小大人似的说道:“舅翁答应了我们的,一定要回来呀。”
沈镜安垂首去看他,发觉他的相貌虽极肖宋珩,性格却并未完全随了宋珩,刚强之外,亦有柔情。
心里越发接受了这位外甥孙,尽量用温和亲近的语气同他说话:“好,舅翁和阿姨一定会回来。”
施晏微鼻尖发酸,亦是忍着泪意,勉强维持着从容的面色,“此去路途遥远,令仪和阿舅务必万事小心,平安归来。”
“好。”
李令仪轻轻拍她的手背几下,而后不舍地松开,怕自己停留久了会落泪,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
一旁的沈镜安深深凝视施晏微和杨筠数息,跟着上车。
施晏微目送马车走远,心里虽有几分空落落的,却也为她和阿舅可以去外面过自在日子感到高兴。
送别了李令仪和沈镜安,施晏微开始思量宋明廷的开蒙问题,宋珩亦未必费了不少思量,最终择了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为太子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