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安生待着就是伺候我了。”傅濯枝瞥他一眼,伸手解了腰带,利落地脱了外袍。
冬日的袄衣被挂上架子,傅濯枝白皙精悍的身体在檀韫眼前袒露无疑。他转过身,檀韫正用手捂着眼睛,左眼前的手指缝隙刚好能露出半只偷看的眼睛。
傅濯枝走过去,一只含笑的眼睛猛地凑近檀韫,吓得人往后倒在椅背上。他伸手按住椅背,说:“想看就直接看啊,这是你的权利。”
“偷偷看也是我的权利……”离得太近了,檀韫不知该把目光往哪儿放,伸出左手轻轻推了下那块轮廓分明的腰腹,却被烫得立马缩了回去。
“你快下去啊,别受凉了……快点!”
傅濯枝挑眉,收手时在鹌鹑脑袋上揉了一把,转身下了温泉池子。水流瞬间裹住身体,他仰头呼了口气。
檀韫窝在椅子上和他说话:“一声怎么没和你回来?”
“路上丢了,那么大一人了,找得到路。”
檀韫笑着摇了摇头,又说:“你饿不饿呀,还有几只羊肉扁食。”
“不饿,懒得吃了。”傅濯枝抬手抹掉脖子上的水。
檀韫看着傅濯枝的背影,突然松开毯子,轻轻下地走了过去。他按住傅濯枝要转过来的脑袋,让他做好,然后拿了只绣墩放在傅濯枝背后的池边坐下,伸手给他按摩。
“你真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还说后日出去迎你呢……连衣服都准备好了。”檀韫嘟囔说,“我新做了件长袄。”
傅濯枝笑着说:“那明儿我出城再回来,你穿上你的袄子来接我?”
“这么冷,就你能折腾。”檀韫轻轻推了傅濯枝一下,又笑着说,“你这几天可不许出门折腾了,好好在府中休息,歇歇脚松松骨头并且接受卫老的长肉食谱。”
“知道啦。”傅濯枝乖乖应下,侧身握住他的双手,低头各自在手背啵了一口,仰头说,“别按了。”
“现在知道心疼我了?”让我给你的大宝贝按摩的时候怎么只会说些“很快就好了”“再忍忍”“你最厉害了”之类的词,檀韫瞥他一眼,“虚伪。”
他虽然没有谴责出口,但眼中的哀怨实在明显,傅濯枝听得明明白白,哄说:“又不是一回事儿。”
“就是一回事儿,”傅濯枝伸出指头在他胸口戳了一下,“成天哄我。”
傅濯枝蹬蹬蹬后退三步,捂着胸口说:“啊,这一指好重的力道,我重伤了,啊……”
“太假了!”檀韫笑着去拍他的脑袋,和傅濯枝玩闹了两下,突然被握住手腕,往前撞入温暖的怀抱。
傅濯枝蹭着他的侧脸,闭眼说:“在外头的每一天,我都恨不得飞回你身边。”
“我也常常梦见你。”檀韫环抱傅濯枝光裸的背,袖子和手被水珠打湿了,他浑不在意,温柔地说,“我也每天都在等你归家。”
风雪都被门窗挡在外面,屋里烛光昏黄,水汽弥漫,傅濯枝紧紧地抱着檀韫,感觉那只柔软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肩背,像在梦中那样安抚着他。
第76章那药瓶
翌日晌午,傅一声抵达世子府。
卫沣正在凉亭里打五禽戏,老远看见一个浑身充盈着黑气的人走来,每一步都是对傅濯枝的幽怨,对人世间的失望。他嘿一声,说:“回来得很快嘛,我还以为你小子要裹着包袱离家出走,从此漂泊江湖呢!”
“我凭什么要走!”傅一声大步踏过去,恶狠狠地说,“我要回来找那个弃我而去的负心汉报仇!”
卫沣一边抬起双手,单脚翘起,伸长两臂,一边悠悠地说:“我发誓,如果你现在闯进去,弃你而去的负心汉就会立刻变成把你葬入冰下的杀人汉。”
傅一声浑身的黑气不动声色地变薄了一层。他看了眼远处关着的一排长窗,说:“还没起床啊?”
卫老笑着,“小别胜新婚,哪那么容易起来啊?你这会儿要是真敢进去,得罪的就不只是世子了。”
傅一声沉默一瞬,嘴硬地说:“我这是尊敬檀监事……我待会儿再来算账!”
说着就在卫沣“我真的没有嘲笑你这个怂货”的微笑注视中转身大步离去。
但也许是因为他的怨气着实澎湃惊人,屋内的傅濯枝若有所察地往窗外瞥了一眼,低声骂了句。
“一声回来啦?”檀韫在他颈窝里蹭蹭,没有睁眼。
“嗯。”傅濯枝挑眉,“你怎么知道?”
檀韫笑了笑,声音有些哑,“因为你骂了句傻子。”
傅濯枝无法辩驳,觉得这是傅一声配得上的称赞。他把檀韫往身上抱了抱,小声说:“都晌午啦,起不起来?”
“可我起不来呀,”檀韫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嗅着熟悉的香气咕哝,“我觉得我的骨头应该是断了,你把我拼好,我才能起来。”
傅濯枝已经熟练地把住那截细腰开始揉了,檀韫轻轻“嗯”了一声,热气轻柔地喷在他的颈窝。傅濯枝偏了下头,过了一瞬又清了清嗓子,才说:“那就不起了,临近岁暮,你也该休沐了吧?”
“御前的人哪有什么休沐日啊,不过今年不同,毕竟,”檀韫笑了笑,仰头亲在傅濯枝的下巴上,“毕竟陛下怕你跑到他寝殿门口上吊。”
傅濯枝还挺得意的。
“我下午还是得入宫呢。只是这会儿偷懒,夜里也要找补回来,不过现下你回来了,我也不孤单。”檀韫说着坐了起来,轻轻伸了个懒腰,低头对上傅濯枝的目光,突然就忘记要说什么了。
他呆了呆,怪罪似的戳了下傅濯枝的肚子,说:“让开,我要下去了。”
傅濯枝不仅不让,还挑衅道:“你自己下去啊,我又没拦着你。”
檀韫闻言瞪了他一眼,起身就要跨过去,被傅濯枝抬腿勾住腰拽了回来,两人摔在一起,翻滚间被被子裹紧了。
胸膛贴着胸膛,腰腹紧着腰腹,檀韫耳朵发烫,又怕又羞,“你不许!”
“不许什么?”傅濯枝蹭着他的鼻梁,鼻尖,轻声说,“你要把话说明白,我才能懂啊,否则我说是会错意,得罪了你,岂不是罪过大了?”
“我以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呢,看来不是。”檀韫挑眉。
傅濯枝笑着说:“有我这么大的蛔虫吗?”
檀韫迟缓地反应过来,脸皮一下就烧开了,拍着他的肩膀说:“胡说什么啊,你不要脸!”
傅濯枝今儿就想逗他,压着檀韫不许他动弹,语气咄咄逼人,“我哪个字是胡说了?你说啊。”
檀韫说不出来,愤愤地说:“不想理你,走开啊。”
傅濯枝简直土匪做派,“说声好听的才给走,不然就给我躺着。”
其实每回做那事儿的时候,檀韫的嘴就跟抹了糖似的,说什么都好听,什么好听的都能说——当然大多时候是被傅濯枝逼得没法子了,不得不说。但寻常他很少说些好话,本就脸皮薄,被傅濯枝这么故意一逗,更难以启齿了。
傅濯枝本以为自己又要被咬一口或者是拍打拍打了,不曾想檀韫咬了咬红肿的唇瓣,那弧薄红的眼尾一挑,就眼波潋滟地说:“夫君。”
傅濯枝眼眶瞪大。
檀韫见状不好意思地撇开目光,轻轻搡了他一下,轻声说:“你说句话啊。”
“我我……”傅濯枝喉头堵了鸡蛋似的,半晌才憋出一句:
“这也太好听了吧!”
“……傻子!”檀韫好笑地揉了把傅濯枝呆愣的脸,趁机轻易地把这木头桩子推开,揉着腰下了床。
黑亮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雪白的里衣挡不住他肩背腰腿的弧度,傅濯枝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把檀韫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地来回看了好几遍,直到檀韫转身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檀韫落座,把梳子拿起来,傅濯枝接过,站在他身后替他梳发,摸了摸有一块明显断了一小截的发尾巴。
傅濯枝熟练地替檀韫挽簪,按住檀韫的肩膀,俯身亲了亲他的右边锁骨,那里还留着一圈新鲜的牙印,是他们昨晚紧紧地缠着彼此诉说思念的证据之一。
傅濯枝偏头,说着修长的侧颈一路吻上去,檀韫不得不仰起头,很轻地喘了一声。傅濯枝最后在他的脸颊落下一吻,和檀韫含情脉脉的眼睛对视,都笑了起来。
一道洗漱后用过早膳,傅濯枝说:“你跟我一道出门,我先送你回宫。”
傅濯枝不太喜欢兜帽披风,檀韫拿了件披肩披风给他裹上,另外戴了圈围脖,说:“我还得去趟缉事厂衙门,你先去衙门吧。”
他拿出那双亲手做的手衣,傅濯枝乖乖伸出手让他给自己套上,低头蹭了蹭檀韫的颈窝,被摸了一把才转身离开。
檀韫看着傅濯枝健步出了院子,吩咐廊下的人去套马车,转身回屋去收拾东西。
昨儿带来的文书都摞在床头的小几上,檀韫走过去数了数,拿起来装进地上的小匣子里,抬头时顺手把半夜用过的药膏罐子拿起来,打开抽屉放了进去。
抽屉里瓶瓶罐罐的,除了床上要用的膏子外,还有两瓶爽口清喉的糖膏,唯独角落里放着一瓶没有写名字的药罐子,黝黑的一瓶塞着红塞子,乍一眼浓烈惊人。
能放在这个抽屉里的都是平常常用的药,檀韫却从没见过傅濯枝拿出这瓶来,他敏锐地猜到了什么,伸手时却还是有一些犹豫。但片刻后,他还是拿起药瓶,打开塞子,倒出一粒药丸来。
凑近了,只能辨认出雄黄的味道。
檀韫拿出袖中的帕子把它包起来,将药瓶里的药丸倒出来数了数,然后恢复如初,放回原来的地方。他把抽屉推回去,提着匣子起身。
长随候在门外,上前接过匣子,一路送他出门上车,行礼后退了回去。
是观伸手关门,送檀韫到缉事厂衙门。檀韫下车时将包好的巾帕递给他,说:“去查这是什么药,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世子。”
是观一愣,可檀韫已经走了,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帕子,挠了挠头,转身去办事了。
酉时,檀韫从缉事厂衙门出来,是观候在门外,将一张纸呈给他。
檀韫接过,将纸上的那寥寥几字看了好多次,闭上了眼睛。他把纸揉成一团,握在掌心,“……傻子。”
秦王疯了——他想起上一世的几年后,有人这样对他说。
那时他说什么来着?好像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后来陛下让秦王去北境的时候,他其实随陛下去送了,站在高高的城门口,看着一队人马远去。马车在最中间,车窗紧闭,没看见里头那个“疯子”身影。
“鹤宵……”陛下眼眶红了,“何至于此?”
他无情地叹息,说:“王爷命当如此。”
是观嘀咕了半天,这会儿见檀韫竟然红了眼眶,也忍不住了,小声问:“是世子爷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儿了吗?!”
“不,”檀韫摇头,“他没做错什么,就是……害得我难过。”
是观说:“惹您难过就是错!”
“傻孩子,照你这样说,世子爷简直罪不可恕,毕竟……”檀韫笑了笑,有些伤怀地说,“他总是惹我难过。”
是观听不太懂了,因为檀韫嘴上这样说,眼底分明是怜惜和懊悔。
如果上一世,我能走得不那么坚决痛快、旁若无人就好了,能回头看一眼就好了,檀韫想。只要他肯回头,就一定能看见傅濯枝胆怯的影子。
又或者,如果在当初秦王府新丧时他不那么忌惮世子爷“讨厌阉人,跋扈蛮横”的名声,也随老祖宗和陛下去秦王府吊丧,会不会就能瞧见披麻戴孝、哀莫如死的小世子?
如果那会儿他们就能相识,世子爷定然不会打他骂他,最多冷淡一些吧。那后来那么多年,他们是不是也能见几次面呢?如果他走出去,世子会不会就不用在原地僵立那么多年?
亦或者……檀韫闭上眼睛,攥着纸团子抵住心口。
人人都说似他这般冷酷残忍的鹰犬天生就该断情绝义、孤寡一生,从前他并不计较,也不在乎,因为他已经有最值得效忠的君主,有相互扶持的父兄,身旁的是观翠尾柳来启明等等也都是知冷知热,忠义两全。可如今他却懊悔,无情寡义者不贪图情意,他从未回头,从不顾盼,因此总是会与什么失之交臂。
檀韫用帕子抵住鼻尖,闭眼靠在马车上,轻轻哽咽起来。
是观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想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在檀韫身后转来转去,无措地晃着手,在心中痛恨地咆哮:
世子爷,您到底干了什么事儿!
第77章清旧账
傅濯枝回去的路上买了份檀韫喜欢吃的炸银鱼和白米核桃糕,热乎乎地装进食盒里,一手提一个地进了院子。
院中红梅覆雪,檀韫靠坐在美人椅上,冬日的暮光落在他的身上,撒上一身晦暗不明的光。从袖中探出来的手纤细白皙,指骨分明,游刃有余地在弦丝间拨弹。
琵琶悠悠,美人侧坐,露出半面恬静的容颜,纤浓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映出扇影。
傅濯枝静静地站在廊下观赏,直到白皙的指腹轻轻按住弦丝,将琵琶递给了长随,他才走了过去,用跺脚声代替鼓掌,说:“这是什么曲儿?没听过,却是听着感伤。”
檀韫睁开眼睛,对傅濯枝笑了笑,“随便选的,大致就是首说求而不得,永失所爱的曲子。”
他眼睛有些红,傅濯枝只当他是怜悯曲中人,忙提了提手中的食盒,哄着说:“你喜欢吃的炸银鱼和核桃糕,还暖和呢,快来。”
檀韫道谢,伸手接过食盒,拉着傅濯枝一道进门。
银鱼炸得酥脆,油而不腻,檀韫吃了一口,又喂了傅濯枝一口,奇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除非有要紧事或者繁琐政务,议事超过一个时辰,大概是至少说了半个时辰的废话,会被同事下属讨厌的,尤其是在大家都准备回家过年的年底。”傅濯枝打开白米核桃糕,喂檀韫咬了一口,又说,“更重要的是我也想早点回家陪你。倒是你,怎么也回来得这么早?”
“要过年啦,陛下体恤我,让我早些回来休息。”檀韫高兴得吃着炸银鱼,脚尖微微伸出去,小幅度地晃了晃。
傅濯枝见状笑了笑,伸手握住檀韫的小腿肚,把他的腿架到自己的大腿上,替他按摩,说:“身上还有没有不舒服的?”
“小腹还疼。”檀韫含糊地说,“我还去开了两帖膏药呢,臭烘烘的。”
傅濯枝露出“都怪我”的表情,俯身亲了亲檀韫的膝盖,说:“这两日不碰你了,好好养养。”
“哦,你是说等我养好了再把我弄坏……”檀韫觉得这样说有些直白,热着面皮儿住嘴,转而佯装冷淡地说,“好吧。”
可爱,傅濯枝索性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窝着,蹭着那柔软的脸颊说:“马上要过年了,有没有什么想置办的?”
檀韫喂了他半只核桃糕,说:“以前你们都怎么过年的?”
傅濯枝吃完才说:“就凑在一起吃顿饭,一声和卫沣守岁,我睡觉。”
他也许并不觉得岁暮那天和寻常地冬日有什么区别,被傅一声和卫沣拉着按在饭桌边的时候也体会不了太多喜悦。檀韫垂了垂眼,说:“院子里有红梅,倒是不需要穿彩了,但是府里还是要打扮打扮,至少有点过年的样子。花炮烟火还有灯要备好,花炮白日放,烟火和灯夜里用。今年有我,自然要为你府上的人再备一份压岁钱和一份年节赏赐,这个我自己会准备,不要你操心。”
“好,我吩咐下去,至于年节赏赐,我也给莲台备了,缉事厂是外廷,我就不赐赏赐了。”傅濯枝说罢拱了拱檀韫的脑袋,闷声说,“驰兰……”
傅濯枝总是喜欢这样,时不时喊他一声,撒娇似的呢喃,檀韫“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任凭他小猫……大猫似的蹭着自己,抱得很紧。
“明儿陪我去趟宝慈禅寺吧。”良久,檀韫说。
窝在他颈窝的傅濯枝睁眼,“好,去做什么?”
檀韫说:“上香,求个平安穗子。”
“哦。”傅濯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冷不丁地说,“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有踏雪寻梅的兴致吗?”
檀韫一愣,转头对上傅濯枝幽幽的目光,不禁笑了起来,说:“吃的哪门子醋呀,去年我和渡洲踏雪寻梅的时候,你鬼鬼祟祟地躲在哪里呢?”
傅濯枝并不尴尬,小声说:“关你什么事?”
“就问问嘛。”檀韫温声说,“我和渡洲又不是独自去的,有人跟随呢,不要吃味啦。再者说,咱们又不是没有踏雪寻梅过,咱俩不是常常在府上闲逛吗?”
“那能一样吗?”傅濯枝嘟囔,“没情致。”
檀韫挑眉,“你说和我散步没情致?”
傅濯枝后颈一凉,立马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不一样,踏雪寻梅听着像是约会,散步就很家常。”
“可是爱人过日子不就是家常吗?我和渡洲那日踏雪寻梅,却可以天天陪你散步——很忙的时候除外。”檀韫摸着傅濯枝的耳朵,轻轻地揉捏,笑着说。
傅濯枝被这句“爱人”哄得三魂七魄没了大半,呆呆地盯着檀韫,直到那张脸突然放大凑近,吧唧一口啵在他脸上。
“怎么又发呆了?”檀韫摸着傅濯枝的脸,轻声说,“傻子。”
“……”傅濯枝回过神来,委屈地说,“你怎么总是骂我傻子?我傻吗!你是不是对我有所不满?”
“我哪敢呀?”檀韫笑着晃了晃脚,“你好得不得了,就是有时候不是特别乖。”
傅濯枝拧眉,“哪里不乖了?”
“比如说,如果不是我叮嘱,你大冬天还穿得忒薄,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不把健康放在心里……不爱惜自己。”檀韫看着傅濯枝,强行按捺住心底的情绪,很寻常地说,“只要不是个傻子,应该都知道天冷多穿衣,饿了要吃饭,病了要吃药看大夫,伤身伤胃的东西不能多吃,要用尽心思爱惜自己……可你很明显不知道,你不是傻子是什么?”
那双莹润的柳叶眼藏着别的情绪,怜惜,怒气,隐忍,傅濯枝敏锐地读出了大半,却不知道缘由,难道是……他突然想起一茬,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看向内室,却被檀韫抬手捏住了下巴。
“我在和你说话,你在看哪里?”檀韫摩挲他的下巴尖,轻声说,“听话都不认真,你还说你乖?”
傅濯枝心中翻涌,暗自忐忑地和檀韫对视。两人不动声色地对峙一会儿,他先一步稳不住了,索性主动出击,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惹你不高兴了?你直接说,我改就是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哪里会不高兴?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檀韫笑了笑,“莫不是背着我做了坏事,心虚?”
傅濯枝岂止是心虚,简直慌死了,说:“你不许瞎说啊,我哪有做坏事?”
“别这么激动,我也就是问问,谁说你做坏事了?”檀韫轻轻拍了下傅濯枝的脸,顿了顿又说,“做了坏事也不要紧,只要你周全自身,顾全你我的情谊,别让我担心难过,我也就不跟你计较。至于从前的事,不论什么,我都没资格与你计较……只怪我来得晚了。”
话里有话,傅濯枝听明白了,也多少确定了。他闭眼抵住檀韫的额头,哑声说:“我错了,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日子难捱的时候,人也许会采用另一种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转移心神,你没有做错什么。”檀韫捧着他的脸,呢喃道,“没关系,以后我会时刻监视你,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关起来,等你知道错了,再来见你。”
“不要!”傅濯枝可怜兮兮地抱着檀韫,央求道,“别不见我,檀驰兰,你怎么这么狠?”
“不乖的人需要被惩罚。”檀韫轻柔地威胁道,“你好好珍惜自己,好好陪着我,我就天天与你见面,绝不离开。记住了吗?”
傅濯枝睁眼,闷声说:“记住了。”
“乖。”檀韫亲了亲他眼底的湿润,哄道,“不哭。”
檀韫起身去泡澡了,傅濯枝坐了会儿,突然起身大步进入内室,拉开床头小柜的抽屉,拿起那瓶药倒出来数了数,丹红药丸还剩下十三颗。
傅濯枝把药瓶收好,转身出了门,叫来傅一声。
“咋?”傅一声拿着热乎的羊肉饼跑来,一嘴的油。
傅濯枝说:“之前我那药还剩多少颗来着?”
“上回新制了一瓶,共十五颗,您这两三个月都没动,剩了十四颗呢。”傅一声举手鼓励,“主子,您真棒!”
傅濯枝闭了闭眼,心中的石头骤然落地,砸得他浑身发麻。脑袋里的那根弦儿绷紧又松开,松开又绷紧,檀韫方才的神情来回浮现……直到那只手又摸了上来,轻柔地揉捏他的脸颊耳朵,温柔又暖和。
那根弦儿渐渐地平了,傅濯枝把药瓶扔到他怀里,平静地说:“毁了吧。另外告诉秃驴,不必再给我制药了。”
“毁了?!”傅一声精准地握住药瓶,挺高兴的,但还是担心,“可是万一您哪天又发疯……哦不是,又太兴奋了呢?要不以后咱不吃了,但是这瓶还是留着以防万一,毕竟禁药不好买啊?至于大师给的药,那是解毒性的,直接断了能行吗?”
“秃驴那里,我明日亲自去问,但是这瓶不能留。”傅濯枝瞥了眼浴房,小声说,“驰兰已经发现了!”
傅一声惊恐地说:“檀监事拆穿您了?”
“暗示了。”傅濯枝叹气,“但是对于心虚的人来说,这和明说没有太大区别,甚至更恐怖。”
“您别害怕,檀监事不直说,肯定是怜惜大过了责怪,想给您留脸面,不想严厉地训斥您,但他的确不赞同您吃这药,要让您改,免得废了身子,因此才不得不暗示一番。”傅一声安慰,“只要咱们听檀监事的话,以后好好做人,不再碰这药了,檀监事不会如何的。”
傅濯枝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傅一声立马拿着药瓶转身跑了,转头去给卫沣报喜。
傅濯枝转身走到浴房门前,蹀躞几转,还是没敢进门。突然,门开了,檀韫裹着氅衣出来,脸熏红。
“嗯?”那双柳叶眼温柔地瞧着他,“在这儿站着做什么?”
傅濯枝与他对视一瞬,突然快速说:“我从前是吃那药了,但我最近两三个月都没碰,那瓶药最开始本来就只有十五颗的!我知道那是禁药,吃了伤身体废心智,不该乱吃,我保证以后不再碰了!那瓶药我已经让一声拿去毁了,以后我不会再制新的,我发誓我真的不会再吃了!我错了!你别憋火,你要骂就骂我吧!”
“……”
檀韫被这突然倒下来的豆子砸得浑身疼,许久才伸手握住傅濯枝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小手包大手,说:“嗯,知道你最乖了。”
第78章遇逢春
菩提依旧,新雪红梅另添山色。
还是那两个小和尚,穿着素色袄子在院子里扫雪,一人叽叽喳喳,一人只闻不语。见到檀韫与傅濯枝并肩而来,两人便放下扫帚,齐齐上前见礼。
“小师傅们不必多礼。”檀韫带着傅濯枝回礼,温和地问,“了无大师在否?”
活泼的那个说:“住持出门云游去啦,不知哪日回来。”
“但有一句话留给檀施主。”沉静的那个双手合十,“住持说:前世未欠,今生不见,因果轮回,缘来缘去,都是天意,施主不必苦恼,随心便是。”
檀韫眼波一颤,俄顷才说:“多谢大师,多谢两位小师傅。”
小和尚们继续回去扫雪,檀韫与傅濯枝入大殿敬香,出来转入左廊,远处高塔浮云,隐入风雪之中。
“那是无名古塔。”傅濯枝问,“要去看看吗?”
檀韫凝视许久,才摇了摇头,说:“我已经听到了答案,何必再走一遭?”
他转身向前,傅濯枝跟着转身,突然扬声问:“什么前世今生?”
檀韫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几步外的傅濯枝。
梵铃在风雪中发出沉闷的声响,檀韫眼前被血泼洒,又被雪掩埋,反复来回,直至交融流逝,只剩下一道浅淡却无法抹灭的痕迹。他终于莞尔,说:“不可说。”
“那秃驴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傅濯枝上前走到檀韫跟前,不满地瞅着他,“你们俩还有什么秘密!”
檀韫哄着说:“是人都会有秘密。”
傅濯枝从鼻腔发出一声“哼”,掠过檀韫往前走去。檀韫转头跟上,从后头抓住他的袖子,说:“我们去后山求个平安穗子。”
“你自己去。”傅濯枝冷酷地拒绝了。
“你陪我去呀。”檀韫跳一步,撞得傅濯枝偏了偏,握着他袖子的手顺势往上挽住他的胳膊,笑着说,“鹤宵,陪我去吧,待会儿下山了我请你喝红枣汤。”
傅濯枝敏感地说:“你是在暗示我气虚吗?”
“……”檀韫笑得倒在他肩头,“我哪有?那炸鸡子吃不吃,或者梅花糕?”
傅濯枝偏头瞪着一双凶光乍现的眼睛,说:“我想吃炸檀韫。”
檀韫求饶,“我是酸的,不好吃,你吃点好的吧。”
“不酸啊,”傅濯枝挑眉,“我夜里吃的时候明明是——”
他被捂住嘴巴,发出“呜呜”的求饶声,被檀韫扣着胳膊羁押往前,踩着殿侧的石梯和甬道。
“佛门重地,不许口出……”话没说完,掌心被舔了一下,吓得檀韫连忙收回手,蹬蹬蹬倒退三步,背着手瞪着傅濯枝。
傅濯枝脸皮堪比城墙,不羞耻反而得意地说:“软乎乎的。”
“谁的手心是硬邦邦的?”檀韫低声说,“这是什么地方,你注意分寸。”
傅濯枝不屑地嗤了一声,说:“那我要是告诉你有些寺庙里和尚和和尚大白天搞在一起,你是不是要羞得打滚了?”
“他们搞不搞和我有什么关系?”檀韫下巴微抬,理直气壮地说,“我就管你,给我庄重些。”
傅濯枝就吃这一套,闻言立马表态,说:“好的,下山前我都会尽量端庄些的。”
檀韫笑了笑,伸手过去,等傅濯枝喜滋滋地牵住,才转身一道往后山走。风雪泼人,他们裹着斗篷紧紧地攥着彼此,步伐坚定而从容。
求平安穗子的屋子里还有些人,檀韫半点不在乎,牵着傅濯枝走到一张木桌前,上头摆着笔墨。
“两位施主把名字写在这张吉签上,再放入锦囊系上细带就好了。”小和尚侧身示意前方的一排架子,“锦囊在架子上挑选。”
说罢合掌行礼,转身退下去了。
檀韫走到木架子前,被各色不一的锦囊看花了眼,傅濯枝凑到他肩后,小声说:“我怎么觉得是卖钱的?真的灵吗?”
“信则灵。”檀韫也小声说,“讨个吉利罢了。”
他精挑细选,最后选了只浅云色的松鹤锦囊,问傅濯枝,“这个,你喜不喜欢?”
傅濯枝点头,拿出一只白底的兰草蝴蝶,“这个如何?”
“就要这两只吧。”檀韫拉着他回到桌前,提笔写了“傅濯枝”三字,待笔墨干透,才小心地将吉签卷起放入锦囊,正要转身给傅濯枝系上,傅濯枝竟单膝跪在软垫上,凑近了将锦囊系在他腰间。
不远处传来旁人的惊呼声,一副“他们是什么关系怎么奇奇怪怪”的氛围瞬间在屋子里升腾起来,唯独守屋子的小和尚正在认真地记账。
“……”檀韫凝视着傅濯枝,傅濯枝拍了拍系好的锦囊,抬头朝他笑了笑,随即起身握住檀韫的手,教他帮自己系上锦囊。
两人走出屋子,抄廊拐入后山,檀韫安静地往前走着,突然要紧一紧,被傅濯枝从身后抱了起来。
他“哎呀”一声,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胳膊,偏头蹭上傅濯枝的脸,“你做什么?”
傅濯枝就这么抱着他往前走,“怕你摔着,抱你走啊。”
檀韫哭笑不得,“那可不可以换个姿势呀?你不嫌我挡路?待会儿要是没看清路摔了,可别怪我啊。”
“好吧。”傅濯枝把他放下来,俯身撑住膝盖,檀韫立马转身绕着他小跑两步,蹦一下跳上他的背。
傅濯枝背着人往山下走,都要下山了才说:“你不是捐了个善堂吗?怎么不去看看?”
檀韫趴在他肩上,不太明白地问:“何必要去呢?”
“让那些孤儿见见自己的救命恩人?”
“有什么意义和用处吗?”
傅濯枝答不上来,说:“好的。”
檀韫忍俊不禁,正要说话,突然敏锐地听见一声动静,他示意傅濯枝停下来,“鹤宵,你听见什么了吗?”
傅濯枝沉默一瞬,说:“是猫叫。”
“寺里有几只野猫,都是有窝的,大冬天的,猫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檀韫摸了摸傅濯枝的肩膀,小心地问,“你放我下来,我去瞧瞧好不好?”
傅濯枝小心地把檀韫放到地上,转身替他整理斗篷,随后牵着人往山路边走,那里有个地窑,木板洞门轻轻掩着,里头时不时传来微弱的猫叫声。
“这个估计是储藏食物的地窑。”傅濯枝站在木板前说。
檀韫俯身凑近木板门的二三缝隙,里头是空地,一只小黑猫躲在角落里,因为天气太冷缩成一团,可怜兮兮的。
“小猫怕冷,虽说里头比雪地里暖和,但到底是寒冬天,叫寺庙里的人抱上去吧。”檀韫一边说一边起身,偏头却见傅濯枝盯着那木板,眼神因为小猫的声音不自禁地晃了晃。
“或者,”他犹豫一瞬,试探性地对回过神来的傅濯枝说,“我们抱回去养吧?”
为了避免傅濯枝应激,檀韫又忙补充道:“莲台还没有宠物呢。”
“……跟我还打马虎眼呢?”傅濯枝伸手在檀韫头上揉了一把,笑着说,“看有没有缘分吧,有就抱回去,没有就让寺庙里的人下来抱上去。”
檀韫笑着说“好”,让他把木板门打开一条缝隙,他俯身蹲下去,轻轻地敲了敲木板,说:“要跟我们走吗?”
傅濯枝在旁边说:“它听得懂——”
一声胆怯的猫叫声打断了傅濯枝的话,俄顷,脏兮兮的小黑猫小心翼翼地凑近洞门,隔着门缝和檀韫对视。
檀韫看着它,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眼中的温柔简直让傅濯枝很嫉妒,心说你这野猫最好识相跟檀监事走。
不愧是能从冰天雪地里精准把自己投送到宝慈禅寺并且还能躲进稍微暖和一点的地窑里的小黑猫,很有眼力见和胆量。它试探性地往前探了一步,谨慎地嗅了嗅檀韫伸出来的指尖,随后勇敢地踏出一步,蹭了蹭檀韫的手背。
檀韫见状轻轻将木板门推开,小黑猫走到门前停步,露出雪白的爪子。
“啊。”檀韫轻声说,“是踏雪寻梅。”
他仰头看向傅濯枝,笑着说:“鹤宵,这是不是缘分?”
“……是吧。”傅濯枝蹲下,扫了眼猫爪子,轻声说,“雪的深浅还挺合适的。”
这个檀韫不懂,再次伸出手,在小黑猫轻轻靠拢时将它抱了起来,毫不嫌弃地放入大氅里,一边轻柔地抚摸它的脑袋和下巴,一边转身说:“走吧。”
两人一路入城,先去了趟最近的猫食店,给猫看诊清洗,选了猫食和小鱼,用烀炭瓨装好。
檀韫掀开帘子入内的时候,已经被清洗干净的小猫正窝在软垫上吃奶糕,看见他就抬头。他俯身摸了摸它,站在旁边守着。
过了一会儿,傅濯枝拿了个小猫窝进来,对檀韫说:“府上还没备着,先买一个,回头我让人做个更好的。”
檀韫点了点头,等猫吃完就指引它下了垫子,跟着自己往外走,要踩雪了就把它抱起来,一起上了马车。
“诶!”闲得发慌出门来接人的傅一声好奇地张望,“哪来的猫?长得很乖嘛。”
“宝慈禅寺遇见的。”檀韫看了眼上车的傅濯枝,对傅一声说,“以后就要在世子府占据一席之地了。”
傅一声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世子爷,心中高兴,面上却不显,说:“那三位坐好了哈,我们回去咯。”
他关上车门,跳上马车驱车回世子府。
马车内,两人一猫呈现三足鼎立之态,小猫踩着坐垫走来走去,宛如巡视地盘的新大王。傅濯枝见檀韫一直瞧着那猫,不禁酸从心起,“你现在是只能看见它了吗?”
“什么呀。”檀韫主动起身凑到傅濯枝身旁坐下,挽着他的胳膊说,“你说,给它取个什么名儿?”
傅濯枝冷酷地说:“小丑。”
“哪里丑啦,很乖呀。”檀韫笑着哄他,“你好好想想吧,好不好?”
傅濯枝被哄好了,颇为高傲地与对面那只黑猫对视了片刻,直到对方主动认输,委屈巴巴地躲开视线,才说:“岁末相逢,大名便叫逢春吧。”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①”檀韫呢喃,莞尔一笑,“好,就叫逢春了。”
第79章贺新年
昼间花炮响起,逢春从猫窝里蹿出来,凑到檀韫脚边打转。坐在书桌边的人伸出一只手将他抱起来,放在膝上,轻柔地按摩两下,它舒服地蹭了蹭。
“监事。”傅一声从外头进来,拿着一张食单呈给檀韫,“这是今儿的食单,您过目。”
檀韫接过一瞧,大致没问题,拿笔写了两项,说:“把世子爷的浑酒换成清淡些的梅花酒吧,我同他一道喝。”
“好嘞。”傅一声接回食单,转身出去了。
檀韫继续将年节礼单检查完毕,叫来廊下的长随,说:“遣人送礼去吧。”
长随接过一摞叠好的礼单,退了出去。
檀韫搁笔,仰身伸了个懒腰,低头摸着逢春,轻声说:“出去走走吗?”
逢春从他腿上下来,贴着他的脚踝往前走,檀韫笑了笑,绕出书桌往外走去。院中正在焚烧柏枝柴,檀韫和猫自廊下经过,正好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傅濯枝。
世子爷虽然不是面覆寒霜,但眉眼间隐约透着一股冷气,以檀韫的眼力不难察觉,不知大好日子世子爷在外头受了谁的气。他连忙遣派逢春,说:“快去哄哄。”
逢春临危受命,虽惧但勇,犹豫一瞬就迈着大无畏的脚步跑了过去。傅濯枝脚步停下,和这只这段时间被养得漂亮健康许多的“拦路虎”对视两眼,见它睁着双可爱的圆眼,踌躇着来蹭自己的腿,不由呼了一口气,俯身将它抱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檀韫走过去瞧着傅濯枝,“你今儿不是去长公主府拜祝了么,莫不是又和殿下吵嘴了?”
傅濯枝回来前特意“洗”过脸了,就是怕让檀韫看出来,见状不禁叹气,“檀监事真是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呐。”
“若是从前,以世子爷精湛的变脸技艺,我还真不一定能看穿,但是如今不同了。”檀韫蹭着傅濯枝的胳膊,似哄慰似鼓励地看着他,“你我如今的关系,只要你不竭力隐藏,我就什么都能看出来。你可能没有发现,如今在我面前,你控制情绪的能力不足了哦。”
“好吧,我没和长公主吵嘴,是……”傅濯枝哼了一声,抱着猫转身坐上美人椅,不高兴地说,“我回来不是路过蝶斋了吗?”
檀韫在他身边落座,“嗯”了一声。
“我千挑万选选中了一只如意佩,可衬你那件葫芦景补子了,结果刚拿着它出门的时候迎面撞上珉王,落到地上啪擦就碎了。”傅濯枝恼恨地说,“我真想一拳把他轰出城门去!”
檀韫本想说你是不是又打他了,闻言就知道世子爷今儿竟没动手。他伸手揽住傅濯枝,给他顺气,笑着说:“你的心意我收到啦,下回等蝶斋再有那如意佩,你再赔我一只,好不好?”
“那如意佩是年节限定,只有一只,不过——”
“世子爷可是他们家的贵客,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笔买卖,蝶斋打也得给您打出第二只来。”檀韫逗他,“是不是?”
傅濯枝轻声哼了哼,嘟囔着说:“平日也就算了,可今儿是岁暮,那也是如意佩,就这么碎了,我怕意头不好。”
“不是有你在我身边吗?”
傅濯枝抬头,“什么?”
檀韫笑盈盈地看着他,说:“有你保护我,谁能伤害我?鹤宵,别担心。”
“嗯。”傅濯枝点点头,伸手把猫举起来,凑近瞧了瞧,“长得也不丑嘛。”
“本来就很乖呀。”檀韫弯腰和猫蹭了蹭脑袋,在身边顿时汹涌澎湃的醋海打击中连忙转头抵住傅濯枝的额头,和他蹭了好几下,笑着说,“不如我们一起蹭蹭脑袋吧。”
三颗头顿时凑在一起,傅濯枝嫌弃地说:“傻不傻?”
逢春喵喵叫,觉得很高兴。
下午的时候,翠尾和是观他们也来府上拜访,有模有样地送了贺礼,排队得到了世子爷砖头重的压胜钱。几人都是孤儿,年节也没老家可归,今日就在世子府再摆一桌,一道守岁了。
是观孩子心性最重,看见逢春就喜上眉梢,很快就带着猫飞檐走壁地跑远了。尚柳来去膳房给卫沣打下手,也要贡献几道拿手好菜。翠尾闲得发慌,又不愿进膳房,索性替忙着和世子爷腻歪的小爷把一摞公务批完了,对一脸“大过年的还要办公你是人吗”的傅一声得体地笑了笑。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玩到了傍晚,膳厅逐渐被热香充盈,是观和逢春闻着味儿回来,看架势已经结为异姓兄弟。
檀韫和傅濯枝正在廊下玩升官图,檀韫第三次升到了状元,傅濯枝耍赖不认账,被檀韫拍拍打打地抢走了最后一份赌注,连带着裤子都要输干净了。
“主子,监事,看谁来了?”傅一声扬声喊了一嗓子。
檀韫抬头,看见一人从洞门的梅花树后现身,连忙拉着傅濯枝起身,踩着雪上前迎接。
“陛——”
皇帝扶起檀韫,笑着说:“今儿过节,不必多礼了。”
“是。”檀韫直起腰身,偏头吩咐跟出来的是观翠尾等平身。
“鹤宵。”皇帝看着傅濯枝,微笑着说,“兄长今日登门拜访,蹭一顿便饭,你应该不介意吧?”
傅濯枝微微一笑,说:“怎么会呢?兄长能来,鹤宵心中甚慰,恨不得就地给您磕八十八个响头以表欣慰呢。”
“是吗?”皇帝说,“那你磕吧。”
傅濯枝笑意加深,说:“兄长见谅,鹤宵是老寒腿,跪不下去,所以只是说说而已,您不会当真了吧?”
皇帝闻言看向檀韫,担忧地说:“鹤宵年纪轻轻就有老寒腿了,可见身体不如何啊。”
“他——”
“兄长误会了。”傅濯枝抢在檀韫前头说,“鹤宵的老寒腿是可有可无的。”
皇帝眯眼,“鹤宵的意义是,你的老寒腿只会在兄长面前犯?”
傅濯枝诚恳地说:“正是呢。”
皇帝逐渐咬牙切齿,“看来鹤宵对兄长很不满啊。”
“岂敢?”傅濯枝蹙眉,无辜地说,“鹤宵待兄长之心,天地可鉴,兄长如果不信,鹤宵也没有办法。”
“你这个兔崽子——”皇帝猛地爆发又被早有准备的檀韫眼疾手快地镇压住了,很有威力的巴掌堪堪在傅濯枝脑门停下,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傅濯枝抬眼扫了眼脑门上的巴掌,在檀韫的眼神指挥下后退一步,彬彬有礼地说:“兄长,请入内上座。”
檀韫很周到地伸手将皇帝僵在半空中、没有台阶放下的手按了下去,笑着小声说:“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世子计较啦,回头我一定好好说他。我特意给您备了您喜欢吃的半翅鸡和卤煮鹌鹑,进屋好不好?”
“哦?”皇帝下巴微抬,“你特意备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一声,“原来驰兰还记得我这么个人啊?”
傅濯枝闻言又想出击,被檀韫轻轻瞪了一眼,很识时务地哑巴了,但心中很是愤愤不平:某位陛下真是心机深沉,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巩固自己的地位!
檀韫笑着看着皇帝,理所当然地说:“从前咱们不都是一起过年的吗?难不成陛下今年不要驰兰了?”
他难过地松开手,低头说:“那我走。”
“行啦!”皇帝一把将要默默离开的檀韫拽了回来,伸手在他红润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别跟我打马虎眼,我怕了你!”
檀韫闻言笑起来,伸手招来傅濯枝,说:“鹤宵,快带陛下入内,我去膳房瞧瞧菜做得怎么样。”
说着就一手牵着一个,把两只手叠在一起,抬头对满面惊恐的两人莞尔一笑,像叮嘱两个经常闹不愉快的小孩子那样道:“大过年的,不要吵嘴,快进去吧。”
他转头出了洞门,留下傅濯枝和皇帝你看我、我看你,同时万分嫌弃地“唰”地丢开对方的手。
菜圃的主人和拱白菜的猪永远不可能全然和解!
一刻钟后,众人落座,卫沣和尚柳来领着一队人入内上菜,在众人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地说:“上菜!”
一道道热菜上桌,直至桌上被摆满,膳房的人退了下去,卫沣在隔壁落座,接受了小辈们的称赞夸奖后欣然动筷。
“崇哥,尝尝这个。”檀韫用公筷给皇帝夹了只半翅鸡,说,“卫老的手艺可好啦,这个半翅鸡要比宫里的味儿重些。”
皇帝“嗯”了一声,动筷尝了尝,说:“嗯,不错。”
檀韫提壶给皇帝和傅鹤宵倒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二位爷都不说话,那我就斗胆说啦。咱们举杯相庆,共欢新岁,一千岁。”
傅濯枝和皇帝瞥了眼对方,在檀韫温柔含笑的无声威胁中快速举起酒杯,碰杯同饮。
檀韫再倒酒,举杯说:“暖酒下肚,迎送良宵,二千岁。”
三人再碰杯。
第三杯酒,檀韫温声说:“新岁吉利,百事如意,三千岁。”
三人再碰杯。
看在三杯酒的份上,其实是檀韫的无声镇压之下,菜园主人和猪勉强达成了桌上不闹事的默契,安静乖巧地吃饭。
突然,皇帝的脚踝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蹭了蹭,他俯身看向桌下,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对上视线,分外惊讶地说:“哪来的猫啊?”
“先前去宝慈禅寺遇见的,有缘,就抱回来了。”檀韫说,“它叫逢春,是世子爷起的名儿呢。”
皇帝一愣,看了正专心与一条蒸鱼的鱼刺搏斗的傅濯枝,偏头对檀韫笑了笑,说:“嗯,好好养吧。”
趁着两人说话,逢春跳到皇帝的腿上,在那浅云色的锦袍上留下俩明显的爪印,而后蹦跶下去吃膳房给它准备的年夜饭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