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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佛不渡癫公 仰玩玄度 16463 字 6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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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傅濯枝

其实这本不是一件令檀韫震惊的事情。

五年前的腊八节,他和鹤奴在宝慈禅寺因为一张佛箴结缘,他喜欢对方的字,那般筋骨桀骜。

同好结缘是很轻易的一件事,见字知人比见人识心有时更靠谱。就这样,他们不约而同地约定了一场笔墨交易,在宝慈禅寺,在十六日那天。

起初只是互换书法,后来交易多了,鹤奴会给他附赠些别的东西,都是些出门游玩时顺路得的不太贵重的小玩意儿,从鹤奴用的笔墨来看,他是个富贵闲人,这样仅仅是为了让檀韫受之不愧。但每年五月十六日那天,鹤奴送来的礼物总会别样的珍贵,更郑重些。

但此时想来,交易定在十六日,本身就是鹤奴太狡诈了。

如此,哪怕他们永远不见面,不知对方的真实名姓,鹤奴也能自然而寻常地为他备一份生辰贺礼。

“混账……”檀韫猛地起身将傅濯枝推开,“不跟你说话!”

檀韫虽然出生不好,可他入宫后总是夹在被算计欺负和被纵容疼爱中间,这也导致他对外狠戾无情,对内却是另一副骄矜有时候甚至有些骄横的性子。他生气的时候则像个小孩,不会很冷淡地站在那里,喜欢动手动脚,拍拍打打,但力道不重,仿佛耍脾气的小猫小狗,炸毛也不会伤害亲近的人。

“驰兰!”傅濯枝退了一步,又追上去,“你别不跟我说话,我——”

“你是骗子。”檀韫脱了木屐,踩着帘子前的软毛地毯进了内室,厉声道,“你不许进来!”

傅濯枝在帘子前止步,说:“我没有骗你!”

“你骗了你骗了,隐瞒就是欺骗!你明明知道鹤奴,还不止一次听我提过,你有机会向我坦诚,可你一声不吭!你想瞒我多久?”檀韫抓着衣襟,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了,他看着帘子后的人,看着那双微红的眼睛,咬牙说,“如果不是我试探你,你要瞒我一辈子吗!你这个大骗子,你不许跟我说话!”

不说话是傻子!

“我不敢!”傅濯枝说,“我怕你生气,怕你误会我在戏耍你——”

“可我更会心疼你——”

“我更怕你心疼我!”傅濯枝几乎是吼出来的。

檀韫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傅濯枝胸口起伏,勉强抑制住烧到喉咙口的邪火,说:“我化名鹤奴与你相识,只是想有个机会和你说说话,给你送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给你送生辰礼,如此,哪怕我们永远不见,你永远不知道鹤奴是傅濯枝,永远对傅濯枝没有半分注视,我也可以和你说话!”

“鹤奴”是他们之间的悬丝,傅濯枝紧紧地抓着他,鲜血淋漓,手骨颓烂,也不敢让它碎裂。

“现在,你看见我了,我当然高兴,我每天都像在做梦一样,可是……万一呢?”傅濯枝红着眼看着檀韫,哑声说,“万一以后我不再能得到你的注视,而你已经知道我就是鹤奴,我又该如何鬼祟地去偷这一点相处?现在,你说你心疼我,可你为什么要心疼我,我化身鹤奴是因为我想和你说话,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念头,你为什么要因此有所负重?”

“我喜欢你啊……”檀韫不太明白地歪了下头,呐呐道,“我喜欢你,才会心疼你!你只许自己疼我,却不许我疼你,你这样好吗?一点都不好!”

“我只想让你每天都高兴,不想让你觉得你欠了我什么。”

“我欠你什么了?你倾慕我,想要得到我,你对我好是应该的,难不成要对我不好吗!”檀韫侧身,高傲地说,“就像如今我喜欢你,因此下半辈子也理所应当地对你好,否则就是负心薄幸,你可以骂我——”

“我哪敢骂——”

“你不许插嘴!”檀韫跺脚,“你打断我说话了!”

傅濯枝立马闭上嘴,老老实实地杵在帘子外。

檀韫胸口起伏,一时却已经忘了原本要说的话,只能偏头瞪着傅濯枝这个罪魁祸首。

屋子里一时安静极了,走廊的火者一早听到动静就跑了,谁也不敢听他们俩吵架,万一鸳鸯打水仗时不小心抖落出什么有损对方颜面的事情,他们是万万听不得的。

许久,傅濯枝懦弱地说:“驰兰,对不起,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我不该瞒着你,不该在你提起鹤奴时保持沉默……虽然我不后悔,但是我惹你生气了,我就罪不容诛,你打我骂我都好,不跟我说话也成,千万别不理我。”

“我为什么要打你?”檀韫气恼极了,跑过去冲出帘子对着傅濯枝一阵拍拍打打,“我为什么要打你?我凭什么打你!哪怕你不是金尊玉贵的世子,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普通人,你没有触犯刑律,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这里是莲台,是我们在皇宫的小家,不是衙门!亦或是说,在你眼中,我是喜欢随手打人的凶神,还是你是偏喜欢被我打的变态!”

从胸口到后背,没有一处是没被问候过的,傅濯枝在小猫的挠打中一步不退,说:“我不是变态,但你打我和别人打我是不一样的。别人打我,那是找死,你打我……”

他微微一笑,说:“叫调情,叫奖励,叫恩赐。”

檀韫:“……”

“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打我的时候?在世子府,我今年生辰那天,你打了我那一巴掌……?那会儿我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傅濯枝伸手握住檀韫的右手,触碰着他的掌心,“它是热的,打在脸上,我从耳朵麻到了后脑勺,紧接着的那种浑身乃至魂魄都在颤栗的感觉,是我还活着的象征。”

檀韫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震惊过,用崩裂来形容都毫不夸张。他看着陷入回忆甚至越说越高兴,越说越兴奋的傅濯枝,喉咙口像是被一种名为“震撼”的情绪捂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濯枝浑然不觉,他紧紧地握住檀韫的手往自己的脸上贴去,轻声说:“檀驰兰,你一定不知道,你这双眼睛是全天下最恐怖的杀器。冷淡的时候,落在我身上就像刀子,你看我一眼,它就凌迟我一刀,可温柔的时候,它也像刀子,你看我一眼,它也凌迟我一刀,我痛吗?痛,但我痛得高兴!”

他好似陷入了梦魇,脸上露出自己无法察觉的痴态,几乎让檀韫颤抖起来。

“我是为你活着的,檀驰兰。每次我觉得活着真他娘没意思的时候,傅一声就会告诉我,檀监事最近做了什么事,是高兴还是冷漠?你高兴,我便也高兴,你不满,我也跟着不愉快,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你把我揉搓成了个……人!”

他把住檀韫的肩膀,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我从前甚至想过,我要去做一件事情,让缉事厂找上门来,这样你就会来找我,来审问我,来杀我!可我转念一想,不行啊,不能这样做,触犯了你的底线,你就会讨厌我……檀驰兰,你别讨厌我……”

他怔怔地重复这句话,眼前被泪幕盖住了,根本看不见檀韫,直到微凉的嘴唇撞在他的唇上。

檀韫吻住了他。

没有唇舌纠缠,就这样很亲昵地吻住他,让他们彼此呼吸可闻,毫无隐瞒地审视彼此的心跳。

傅濯枝哭起来原来这样了不得,那金豆子不要钱的洒落,下大雨似的把檀韫的脸打得这里一滴那里一滴,简直湿透了。

可他们谁都没有移开,他们都在颤抖,傅濯枝是越哭越起劲,哭得不能自已,所以才抖,檀韫没有落泪,尽管他眼眶已经充盈水珠。

“傻子。”他这样骂傅濯枝,说话时嘴巴会碰在一起,因此那样小声含糊,却如同惊雷炸响。

傅濯枝眼眶微微瞪大,蓄满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檀韫脸上,檀韫却没心思计较,只盯着眼前这张脸,这个人。世子爷可怜又可爱,简直漂亮得不像话,檀韫抱住他,用手臂勒住他,像是圈住一只没有栖息地的华贵孔雀,爱怜地吻掉他鼻尖的泪珠,哑声说:“傻子。”

傅濯枝想说话,却敌不过身体的本能反应,开口就是一声哽咽,撒娇似的。

“……”他在檀韫含笑的注视中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怎么这么可怜呀?”檀韫亲他的嘴巴,低声说,“傅濯枝,你相信人有轮回重生之说吗?”

傅濯枝摇头。

“我从前也不信,如今甚至希望那真的只是一场预知的梦而已,是老天爷警醒我,不要让我错失你。”檀韫在傅濯枝懵然的目光中抱紧他,“曾经我以为,我们是在同一片天地中的陌生人,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我一转身,就能看见一个胆小又有些蠢笨的你。”

“我不蠢笨……的。”傅濯枝哽咽着说。

“嗯。”檀韫笑着说,“你只是傻了些。”

傅濯枝很委屈很幽怨的:“……”

“我从前不曾回头,让你在后面踽踽独行了那么久,如今也不会回头。”檀韫看着脸色骤白的傅濯枝,轻声说,“你来往前走。”

傅濯枝的心骤然升起。

“你走到我身边来了,然后一直陪着我,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都不回头,都往前走,我们一偏头就能看见彼此,哪怕相隔千里,也能心有灵犀。”檀韫说,“你是我的,傅濯枝。”

他摸着傅濯枝的心口,平静地说:“不要再为任何人神伤,痛苦,堕落。你是我的。我要傅濯枝是本该那般的傅濯枝,尊贵、娇气、能干、得体、会笑会哭、会撒野会混账……总之是个‘人’,是个被疼宠被珍视被深爱的‘人’。已经化成白骨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不许再欺负你,不许再凌虐你,不许再霸占你,我不能去黄泉,但我会刨坟开棺鞭尸……你是我的。”

他笑起来,说:“你只许看着我,只许陪着我,只许爱我,然后,你必须做到我要求的那样。”

这些话就像风雨雷电,傅濯枝在名为“檀韫”的天地中被狂风泯灭厚重的壳子,被大雨洗刷曾经的灰尘,被明雷照亮幽黑的前路,被闪电划破紧拧的症结,彻底地“活”了过来。

哑然良久,他说:“……你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万事顺心,再无劫难,此后一路锦绣,天光大亮。”檀韫说,“我要你跟我好好地过。”

第72章暖冬夜

……

*

昨夜折腾了许久才睡,傅濯枝仍旧天没亮就醒了。檀韫在臂弯中呼呼大睡,竟然还打着小呼噜,一张脸嘟嘟的,眼皮和嘴巴都是红肿的,看着格外惹人怜爱。

傅濯枝亲了亲他的眉心,檀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哼唧了一声,又迷糊地把他抱紧了些。

早晨的风凛冽,几乎是哗啦啦地响,傅濯枝却在这窝角落里实在又踏实,仿佛泡在温泉池子里,怀里的人烘着他,暖着他,紧紧地抓着他。

门外响起一道轻巧的脚步声,是翠尾。他见这个点屋子里还没有动静,就知道必须得去找尚柳来换值了。

脚步声来了又去,傅濯枝垂下眼睛,静静地看了檀韫许久,直到那对薄薄的眼皮动了动,檀韫张着沙哑的声音说:“鹤宵……”

“继续睡你的。”傅濯枝搂着他的手动了动,在他后腰轻轻拍了两下,“饿不饿?”

檀韫摇头,又点头,在他肩膀蹭了蹭,黏黏糊糊地说:“饿死了……”

“那你先睡着,我下去拿点吃的上来。”傅濯枝说。

檀韫不松手,“让他们拿上来嘛。”

“我待会儿不是一样要起来伺候你?”傅濯枝笑着说,“何况衣服裤子帕子落了一地,你不怕人家笑话你了?”

“还不是怪你,不正经。”檀韫哼了哼,勉强松开手,冷艳地说,“快去。”

“遵命。”傅濯枝掀起一角被子,麻溜地钻了出去,反手把檀韫裹严实了,走时俯身亲了亲檀韫的下巴,“别抖被子,我很快就上来。”

檀韫“嗯”了一声,声音微弱,惹得傅濯枝又亲了他一口,才转身掀开床帐,往楼下去了。

楼下已经点了烛火,一片昏黄,小膳房热烟滚滚,熬着一锅冬月早上常喝来御寒的辣汤,旁边还温着浑酒。

这两样檀韫如今都不能用,傅濯枝说:“肉馅儿和面皮还有吗?”

正在笼子前做馒头的火者连忙答话,“有的,肉馅儿是新调出来的,用的是新鲜的冬笋,还有羊肉馅儿的。”

傅濯枝让人拿小锅烧水,抄起袖子洗了手,走到火者身边,熟练地包了十五只冬笋肉扁食,转身拿着小篓子下了锅,拿长勺一搅,盖了木盖。

然后去另一边的小桌上兑了杯腌梨蜜水,转身出去了。

檀韫窝在被子里,就露出小半张脸蛋,听见声音后,有些红的眼睛也唰地睁开了。

傅濯枝见檀韫没有嘘眼睛,就知道他之前已经睁了两回眼睛了。他把蜜水放在柜子上,伸手将檀韫连人带被地抄起来,靠在床头,把枕头立起来垫在腰杆后头。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翠尾在外头说:“世子爷,热帕子。”

“进来。”

翠尾轻轻推开门,将热帕子递给傅濯枝,没看檀韫就出去了。

昨儿的声音那么大,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心知肚明,可不能让小爷知道了,否则小爷一不好意思一不自在,就要让他们抄书练字静心了。

傅濯枝把热帕子放在檀韫眼睛上,说:“自己贴贴,能舒服些,昨儿已经贴过一次药膏了,不好频繁地贴。”

檀韫按住帕子,“唔”了一声。

傅濯枝端起瓷碗,试了一口,凑近些喂檀韫喝蜜水,“嗓子很疼吗?要不要叫御医来。”

“是累的,又不是受伤了,不要御医。”檀韫小声说,“也没有很疼,就是有些痒,说不定晚些时候就该好了……好甜呀。”

“用的是腌梨,晚些时候让膳房给你熬碗鲜梨汤再润润。”傅濯枝喂他喝了半碗,见檀韫抿嘴巴,就拿着碗仰头把剩下的闷了,搁了碗筷。

天气冷,膳房的人将早膳端到楼上来,摆在了桌上。扁食有些烫,要晾一会儿,傅濯枝问:“吃不吃脆鹅掌?”

檀韫张嘴,“啊——呜。”

傅濯枝拿筷子喂了他一口,笑着说:“羊肉馒头吃不吃?”

檀韫点头,趁着傅濯枝去拿馒头的时候问:“你什么时候走啊?”

傅濯枝夹了只馒头放在碟子里,转身坐回床沿,挑眉道:“撵我走啊,昨夜没让你满意?”

檀韫打他的肩膀,傅濯枝笑了一下,说:“应该是满意的。”

“不理你。”檀韫偏过头,坚持了一瞬间又被香喷喷热乎乎的羊肉馒头勾引了。胃被拿捏,他哼了一声,一口咬掉半只,嘟嘟囔囔地不理人。

傅濯枝在他泡泡的脸蛋戳了一下,说:“香不?”

檀韫实诚地点头,咽下去才说:“你别喂我了,自己去吃吧,这个要吃热乎的才香。”

于是傅濯枝把剩下的半块馒头吃掉了,被檀韫拍打着去捡了两只放在碟子里,多拿了双筷子,两人凑在一起分了。

扁食有汤,不好在床上吃,檀韫举起胳膊,傅濯枝便给他裹上狐毛大氅,抱着人走到桌边,没放在椅子上,而是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说:“慢慢吃,把这碗烫菜也吃了。”

檀韫不自在地扭了扭,但也没有说要下去,拿勺子安静地吃起扁食来,一碗十几个,喂了傅濯枝大半,把烫菜也分了。

“饱了。”最后一口咽下去,檀韫放下勺子,闷一口热汤,揉着肚子呼了口气,“真暖和呀。”

“今儿换值,好好休息一天,别到处折腾了。”傅濯枝抱着他,不厌其烦地嘱咐说,“出门的话把披风和暖耳手衣都戴上,晚上自己再涂一次药膏,不舒服就叫御医,知道吗?”

檀韫不好意思地说:“叫御医来看我的屁股,我的脸往哪儿搁啊?再说了,也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还胀胀的,小腹那里很酸……都是累的,休息两天就好了。”

傅濯枝闻言亲了亲他粉白的腮,说:“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此去江州,路途遥远,天气又冷,你要多穿厚衣服,裹得严实些,不要只顾着漂亮……其实你裹成个雪球儿也很好看。要好好吃饭,可以喝酒御寒,但要喝温酒,不许喝太多了……”檀韫唔了一声,抬头亲了亲傅濯枝的眉心,羞赧又温柔的,“想我就给我写信,但是最好早些回来,天气这么冷,我想抱着你睡,还想……想和你做昨晚那样的事。”

他把话说得直白,傅濯枝这头禽兽却没有生起丁点儿欲念,只是从身到心都柔软得一塌糊涂,心悦诚服在檀韫的眸光里。

傅濯枝没说话,只沉闷地“嗯”了一声。他们站起来,帮着对方穿好衣服,他又突然抱住檀韫,说:“檀驰兰,我这辈子是要死在你身上了!”

檀韫眼睛一红,过了会儿才说:“那我也死在你身上,你死了都得陪我,要给我包扁食,给我暖床!”

“知道啦。”傅濯枝抱着檀韫把他往上一搂,檀韫顿时双脚离地,哎呀着笑起来。他们玩了一会儿,火者端来热水。

洗漱后,檀韫拿起披风给傅濯枝穿好,又自己裹了一件,说:“我送你出宫。”

“别折腾了。”傅濯枝恐吓,“腿不哆嗦了?”

“我又不是豆腐捏的。”檀韫拉着他,强行把人拽了出去,路上说,“可不可以把小公子送来陪我呀?”

傅濯枝挑眉,“你不是害怕吗?”

檀韫说:“你让它不要咬我,我就不怕了。”

“好厉害哟,但是时机不对,它已经冬眠了。”傅濯枝说。

檀韫笑了笑,说:“我竟然忘记蛇要冬眠了,看来只能等春天的时候再和它见面了。”

两人出了四季园,胳膊蹭着胳膊地往玄天门去,披风下的双手握在一起,半点都不冷。

檀韫又从衣食住行吩咐了几句,最后说:“我再想想啊,有什么要跟你叮嘱……对了。”

他偏头瞅着傅濯枝,说:“在外面要时刻念着我,不许看别的人,当地的那些官儿要是给你送人,或者请你去参加什么不正经的宴会,你要注意。”

傅濯枝笑着说:“我挑食,吃了最好的,哪还能吃下别的?”

檀韫嗯了一声,突然觉得这话怪耳熟的,过了几瞬才撇开他昨晚说的那些不敢见人的荤话,找到这句的出处,当即伸手去揪傅濯枝的耳朵,“你不要脸!不许学我说话!”

傅濯枝笑着躲闪,被檀韫追了两步,一边倒退着,一边举手投降,笑着说:“在外面呢,能不能给我留点脸?”

“你还要脸啊,我看你就是脸皮忒厚了!”话虽如此,檀韫却放下手,免得外面传世子爷在家中要被揪耳朵,害得他被笑话。

傅濯枝挡在他面前,一边倒退着,一边伸手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说:“打我一下,我要走了。”

“你有病啊!”檀韫哭笑不得,抬脚轻轻往他的小腿踹了一脚,用脚背踹的,没弄脏他的披风。

“我就是有病,有大病,只有你才能治我。现在我要走了,必须得先服下一口药,否则漫漫长路,我怎么熬过去?”傅濯枝说罢俯身吻住檀韫,短促而深入地亲吻过后,抬手在檀韫柔软的脸颊一抹,转身走了。

檀韫站在玄天门前,看着雪白的锦绣披风在冷风中摇曳几下,翩翩地远去了。他突然追上去,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酸溜溜地撑着宫门,躲在后头目送傅濯枝远去,直至对方上了马车,彻底没了影。

原来满心满眼地挂念一个人是这种滋味,檀韫盯着空落落的大道尽头,心说这话说出来怕是要酸掉别人的大牙,连镶金假牙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威力!

傅濯枝才走,他就开始想念他了。

第73章一缕发

“收到缉事厂飞书,根据路程来算,世子爷应该已经到江州了。”应知早将信纸燎了火,放进小桶中。

檀韫“嗯”了一声,从椅子上起来,说:“今年的考核在月底记下来呈报给我。”

应知早恭敬地应下,心中纳闷这等事情何必劳烦檀韫亲自出宫跑一趟,直到他将檀韫送出衙门,看见候在马车外的两名世子府长随时,心中才多少有了点猜测。

应知早行礼告退,世子府的其中一名长随上前行礼,说:“听说檀监事今日难得出宫一趟,卫老特意遣咱们来问您今夜可否有空,他给您做了些好吃的,请您回世子府品尝。”

傅濯枝走这半月,卫老严格秉持每天一投喂的原则,从糟腌猪蹄尾、羊肉、馄饨到一些季节蔬菜瓜果和精致点心,每天一二花样,不曾重复。

冬天天冷,胃口比其余时候更大,檀韫被这么一喂,本就还很年轻,脸上长出点肉后更是白皙透润,像尊精雕玉琢的雪玉。

卫沣亲自出门迎接,将檀韫请入府中。一路红梅绽放,碧檐红蕊,清丽幽香,前寝廊下一盆紫山茶开得正艳。

卫沣见檀韫停在花盆边,便说:“这花才开几日,原本是世子爷打算开花后就送到莲台去的。”

檀韫看了一会儿,转身向内,长随见状上前替檀韫脱下披风和暖耳。檀韫脱了靴子,踩着绒底棠木屐进入屋内。

长随随即送来一杯热汤,卫沣说:“这是雪莲汤,您尝尝。”

檀韫道谢,端起瓷碗抿了一口,清甜暖胃,于是慢慢地喝了一小碗。

膳房一一摆膳,主食是杂果粥,热菜是烩牛肉、糟蟹、灌肠和醋溜鲜鱼,配三碟小菜,一时香气扑鼻。

檀韫按了按咕噜噜的肚子,说:“我一个人吃不完,卫老,坐下陪我吧。”

卫沣笑着应答,给檀韫盛了一碗热粥,说:“这个粥里有核桃仁,很是香浓,您尝尝……对了,待会儿晚些时候再给您尝尝核桃牛乳,我昨儿才试出来,特别香!这个糟蟹,我是第一回做,从前冬天府上多是做蒸蟹,世子爷以前口味淡……”

檀韫静静地听着。

从前的傅濯枝不是口味淡,只是吃什么都吃不出太大的兴致,只是为了日常的活着需要,也只有在吃檀韫经常吃的路边摊和零嘴儿时有点喜悦的心情,但那不是食物本身的功劳。

檀韫吃了只糟蟹,在卫沣期待忐忑的目光中莞尔一笑,说:“您这手艺比起御膳房的大厨,丝毫不差,好吃的。”

“您觉得好吃就好,好吃就多吃点,这么年轻就是要多吃饭,反正每天都忙活,也胖不了多少。我跟您说啊……”卫沣到底上了年纪,又因为自家小少爷和檀韫是那样的关系,一念叨起来就有些止不住了。

檀韫也不嫌他啰嗦,其实从小到大能在他面前啰嗦的人实在太少,老祖宗虽然私下待他亲和,但也不是个话多的性子,六哥有时啰嗦,但都是说些不正经不靠谱的碎话,因此这样说起来,卫沣还是头一个啰嗦长辈。

但不是唯一一个。

因为傅濯枝也是个啰嗦鬼。

檀韫那双沉静的眼睛突然漾出几分笑意,卫沣说话的动作一停,这其实是非常突兀的反应,尤其是对檀韫这样的人来说,可檀韫没有发现异常,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想着一件令他高兴的事,或者说,人。

卫沣不再说话了,暗自呼了口气,欣慰的。

好男风并不是什么特别令人惊奇的事情,睡书童养娈童的传闻不是没有过,甚至皇室之中还有珉王这么一位存在,但卫沣从没想过自家世子爷也好这一口。

起初,卫沣其实挺不赞同的,但碍于傅濯枝的脾气,他并没有说什么劝什么,反正说了也没用。后来,当他逐渐一步步地推测出“世子爷不仅好男风,好的还是檀韫”这个可怖的事实,他真正的惊恐住了。

檀韫是什么人?

你倾慕他他也看不见你,你苦恋他他也不会回应你,你深爱他他也不会答应你,但只要你敢麻烦他、叨扰他甚至是不知深浅地烦扰他,那你这辈子都会被他排除在视线范围之外,再进一步,如果你敢侵犯他的分寸、触碰他的底线,他就绝不会对你留情。

总之,这绝对不是个好触碰好亲近的人。

卫沣打心底里愁啊,心说您好这一口就好吧,偏偏挑中檀韫!可后来他发现这事儿也有好处,至少让世子爷有情绪波动了,虽然偶尔莫名其妙的发笑或阴沉着脸不说话或发怒摔东西或关在房间里喝闷酒或仰头就往嘴里倒药丸……一系列行为真的会让他摸不着头脑,感觉在伺候老天爷,风雨雷电交叉闪现,让人防不胜防……其实老天爷下雨打雷之前也是会通知我等凡人的!

但是,比行尸走肉来得好啊。

有了檀韫,世子爷喜欢出门了——其实是到处去搜罗些新鲜的玩意儿物件以各种鬼祟地路子偷偷摸摸地送给檀监事……当然偶尔也是去跟踪檀监事的;喜欢去尝试一些路边摊小零嘴了——虽然他亲眼看见京城某家臭豆腐的老板不讲究地摸了衣服又去拿豆腐;喜欢去听曲儿了——虽然听的都是些苦海连天的悲剧,回来后又要把自己关起来喝酒或者长睡,显然是听进去了并且把自己代入进去了并且伤感上了;会静下心来抄写佛经了——虽然是单纯地抄写其实并没有把我佛的一些告诫宽慰放进心底,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模仿檀监事的字迹,但写字的确能静心,至少在对着檀监事的字迹时,世子爷从未发过脾气……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檀韫这个人在几年里变成了傅濯枝的一味药,养身养心——单方面的,檀监事本人并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作用。

“卫老……怎么突然哭了?”

耳边传来檀韫疑惑的声音,卫沣“啊”了一声,抬头对上檀韫的目光,一时无言。

檀韫看着这位吃着吃着就双眼通红紧接着哗啦啦流眼泪的老人,也一时无言。

两人沉默地对视一会儿,卫沣扯着一角袖子擦掉老泪,说:“我就是高兴……您来咱们府里,还夸我做的饭菜好吃,我高兴极了。”

檀韫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嗯”了一声,过了一瞬才说:“卫老放心,我会待世子爷好的,以后有我疼他,不让他委屈。”

他没有海誓山盟,甚至连眼神都没晃一下,但这样沉静而又温柔的一句话,让卫沣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会儿才“诶”了一声,说:“好……真好。”

檀韫莞尔,又吃了半碗粥,和卫老把饭菜都吃完了,裹着件傅濯枝的厚外衣去廊下消食。

廊下很安静,世子院子里也没有养各种珍禽宠鸟,卫沣顺路把一盆兰花往墙根儿挪了挪,说:“小公子冬眠了,否则廊下热闹,它调皮得很有分寸,只敢在世子爷不在的时候闹腾,经常闹院子里的人,世子爷在的时候倒是立马变脸,乖巧得很。”

“那座猫儿园一直空着吗?”檀韫问。

“是啊,一直空着,世子爷也没再养猫了。”卫沣叹气,“他心里还怕呢。有些事虽然过去了,有些人也早就不在了,可活着的人过不去,心中一直嵌着那颗钉子,旁人看不到,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那里多了个东西,不动还好,一旦要去扒出来,血肉连着骨头,要疼的。”

檀韫在廊下停步,被风吹着脸,卫沣接过长随递来的手炉,塞进檀韫的手里。

檀韫握着手炉,把手藏在外衣里,过了会儿才说:“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一个人的伤疤藏了这么多年,要等他自己来决定要不要剜肉去疮,在此之前,我们只能多爱他多疼他,让他以后高兴欢喜最多。”

卫沣点头“诶”了一声,和檀韫站在廊下吹了会儿寒风。

晚些时候,檀韫准备告辞了,卫沣见他告辞的态度并不是十分坚决,便试探性地说:“天寒地冻的,您别再折腾了,今夜歇在世子府如何?屋子里刚换了床新被褥,还没谁试过呢,我的核桃牛乳您也没喝。”

檀韫心里是很愿意的……或者说,他出门一趟就是为了这么个目的。

他想傅濯枝了,可他不好意思直接到世子府来睡世子的屋,只能周折一番,让世子府这位很会抓紧机会的卫老管家来请他入府,最后留下他。

檀韫心中活跃,面上却波澜不惊地说:“那我就叨扰了。”

“您这话说得!实在不必客气,这就是您的第二个小窝,就当自己家,想来来想去去,和世子在的时候是一样的……快,进屋,我让人给您烧水,晚些时候您泡泡脚解解乏,再丢个药包去去寒气,所谓寒从脚起……”卫沣又絮叨起来,一边把檀韫请回前寝,一边吩咐人去准备点小果干儿来放在屋里。

檀韫脱了外衣,去傅濯枝的书架上挑书,卫沣见状没有再打扰,先退出去了。

世子爷藏书丰富,正经的不正经的,严肃的打发时间的,新出的古旧的,总之打了一满排柜子。檀韫一时竟然挑不出来要看哪本,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时突然发现一只檀木匣子,匣子上还放着一只护佑赐福的青玉仙人像。

傅濯枝不止一次说过不必避讳什么,他屋子里的东西都能随便动,看不顺眼随手扔了都不妨事,因此檀韫犹豫了一瞬,还是没忍耐住好奇心,轻轻将青玉仙人拿下来,挑开了匣子。

里头是满登登的一摞信。

檀韫一时愣住,因为他一眼就瞧出那些纸是兰花洒金笺纸……这些都是这些年他和“鹤奴”的书信来往,傅濯枝妥帖存放,六十二封,一封不少,一封不损。

檀韫抿唇,把信放好,盖上盖子,低头瞧着那尊“仙人”像,摸了摸它那张熟悉的脸,把它轻轻放回原位。

没心情看书了,檀韫走到书桌后,从架子上取了一张兰花洒金笺纸,提笔蘸墨,轻快地写了几句,静了一会儿才封信,叫了廊下的长随进来。

“快马送去江州。”

长随明白,接信后就要退下。

“稍等。”檀韫起身找到架子上的匕首,在长随惊讶的声音中割下一缕头发,用自己的红色发带裹好,一起递了过去。

“古有割发以代头颅者,今我寄一缕头发如人亲至,聊表相思……望世子早些回家。”

第74章望月思

“主子,赶紧从船头下来吧,夜里刮大风,别跟您掀飞出去摔河里了!”

傅一声在二楼窗口一嚷,那坐在船头的背影却是一动不动,他不禁啧了一声,撑着窗沿往下一跳,轻巧地落在船板上。

傅濯枝裹着件兜帽披风,望着深蓝的夜空发呆,那一轮月光静静地引领着他。傅一声瞅见他眼底的晶莹,感慨道:“皎皎明月,相思如练啊。主子,别着急,再过半月咱们就能回家了。”

“也不知他瘦了没有。”傅濯枝喃喃。

傅一声虽然是一位单身汉,但却是曾经在世子追求檀监事的路上立下汗马功劳的单身汉,集胆大心细、聪慧伶俐、直言劝谏等美德为一体,自然十分能理解这些鸳鸯的心思。闻言,他当即安抚道:“人家檀监事天天好吃好喝的,又没生病,怎么会瘦?先前那封信上不是说了吗,他很好,还胖了些呢,咱们老卫精心投喂,保管让檀监事一顿不饿,说不准还能长几斤肉御寒。”

傅濯枝“嗯”了一声,握着的拳头微微动了动,掌心的一缕头发和红色细带这几日被他摸了又摸、捂了又捂,热乎乎的了,像是他的指尖在睡梦、拥抱、梳头、洗发的时候真正穿过檀韫的头发那样。

他耳边又响起檀韫的声音:

“鹤宵爱鉴:

久违玉颜,葭思切切,今书信一封,见字如面,展信如晤。

京城小雪,簌簌如琼,有红梅绽放、茶花展颜、玛瑙冬眠、炊烟袅袅,家中一切安好。

另有大厨卫老尽心周到,令我日渐丰腴,可做院中雪人,候你折回江州茶花,替我簪花,融雪投怀。

两地隔了山水,不妨共沐日月,只是天寒地冻,道路难行,望万事小心,平安归家。

驰兰静候。”

——几日前,一缕头发压着这封家书,送到傅濯枝手中。

月亮中再次出现一抹身影,是躺在躺椅上看书的檀韫,他翻过一页,拿书签放好,又拿起小几上的朱砂笔,快速地记下几个字,对着书静静地思索片刻,才搁笔翻到下一页。

檀韫睡前有看书的习惯,或许是因为他时常处理公务至深夜,因此睡前不翻书握笔动动脑子都睡不着似的。

他看书的时候总是很认真的,少许时候也会走神发呆,对着书面魂飞天外,傅濯枝总喜欢在他呆愣愣的时候盯着他瞧,直到把檀韫盯得回神了。

他们已经做过了最亲密的事情,彼此坦诚相待,深而重地触碰,可檀韫还是很喜欢害羞。每当他回过神来对上傅濯枝含笑的目光,就会笑着偏过头去,过了两息又偏回来或是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挑起眼尾偷偷瞅着傅濯枝,耳朵像瓣粉白山茶,漂亮得不像话。

傅濯枝经常想把檀韫吃掉,但他只敢在夜晚坦诚自己的贪婪和凶狠,因为彼时檀韫被他禁锢在怀里,无处可逃。

月亮上的人影放下书卷,起身伸了个懒腰,上床就寝了。傅濯枝看见他恬淡的睡颜,亲吻他眉间的红痣。

“主子,你的表情好瘆人……”傅一声看一眼傅濯枝,又看一眼高高在上的月亮,捂着嘴惊恐地出声,“您是不是想吃月亮了?!”

“是的。”傅濯枝转头,像看傻子那样看他,“你是我最忠心的下属吗?”

“当然!”傅一声双手下垂放在腿边,昂首挺胸,语气坚定。

“是你向我证明忠心的时候了。”傅濯枝在傅一声“您尽管吩咐哪怕您要天上的月亮我都帮您摘下来”的虔诚目光中微微一笑,“我想吃月亮,你帮我把它摘下来。”

“……”

傅一声沉默一瞬,吞了口唾沫,更加虔诚地说:“是这样的呢,主子。我今年年纪也不小了,年老眼花有点扛不动刀了,不如主子您放我回乡颐养天年吧,好吗?”

傅濯枝冷漠地说:“你的忠心实在灵活呢。”

“是主子要求太高,我等凡人无力企及呢。”傅一声乖巧地低下失落的脑袋。

傅濯枝哼了一声,侧腰抬腿从船头跳了下来,将那一缕头发放进袖袋,悠悠地说:“何必回乡?你待我忠心,我也要回报你,刚好长公主几次三番对我说‘你家一声很是俊朗,不知可否割爱’,想来是十分喜欢你的……”

他偏头看了眼泫然欲泣的傅一声,温柔地说:“等回到京城,我就忍痛割爱,备好嫁妆、八人大轿地把你抬入公主府,让你富贵悠闲地过一辈子。”

傅一声恨不得跪下,“不要啊!不要啊主子……”

“我们一声聪明,哪怕公主府佳丽三千,想必你也能如鱼得水,成功霸占‘最得宠男宠’的佳名,给世子府争气。”傅濯枝拍拍傅一声脆弱易碎的肩膀,温和地对喜极而泣的傅一声鼓励一笑,收手进入雕花小门。

傅一声快步跟上,被门风扇了一脸,差点被撞扁鼻子,“嗷——”

“嗷——”

是观一屁股摔在雪里,就地滑出去一段距离,差点把前头的薛萦铲飞,一群人如鸟散。

“嘿!”好在薛萦矫健地躲开了,捂着心口说,“我这一摔,老骨头都碎成肉渣了,只能拿扫帚来把我扫走了!”

尚柳来把是观扶起来,替他拍了拍屁股,说:“年纪轻轻的,走路这么不稳当?”

是观嘿嘿一笑,和薛萦道歉,薛萦笑着摆手。

檀韫和皇帝从假山后的暖洞中看完熏开的牡丹花出来,看了眼狼狈憨笑的是观,说:“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

“慢点走,”皇帝笑着说,“别又摔个跟头。”

众人都轻声笑起来,是观挠了挠头,恭敬地行礼,转身走了,许是怕自己再摔一屁股,那步伐活像个做贼的。

皇帝摇了摇头,转身向前走,说:“转眼就过去一个来月了,算算时辰,鹤宵这个月也该回来了吧?”

“已经在路上了,他们最先走了一段水路,可后头有些地儿开始下雪,水路就不好走了。”檀韫说。

“冬日就是赶路难。”皇帝说,“好在这次去的是鹤宵,你派那群老菜梆子去,年后都不一定能回来。”

檀韫笑了笑,说:“世子去的路上就派人先一步到江州了,查事情很是利落,再者他们一队人马都风风火火的,自然比旁人快。”

“堂堂一州长官,竟然死在后院,真叫人不知如何评判了。”皇帝摇头。

“这李弥做事还算认真,但的确风流。他虽然按照规制只纳了三房妾,但后院却有十来个没有签订文书的小妾,在外头也有红颜外室……”檀韫淡声说,“据世子回信,李弥之妻不管事,后院的事情都是由二姨娘来管,这二姨娘跋扈骄横,除了夫人李氏,她哪个都敢甩脸子,但别的妾室也不是好相与的,一来二去,恩怨颇多。”

前头有几簇梅花探出来,檀韫微微低头,走过去才说:“李弥不管茬儿,没想到自己最后被茬儿找上门了。他那二姨娘在柳姨娘怀孕期间欺负人,害得柳氏没了孩子,柳氏却找李弥做主,可李弥被二姨娘几句软话说服,又舍不得柳氏那张脸蛋儿,便大事化小地让此事揭过,他高高在上,不以为意,自然看不见柳氏眼中的恨意。终于,柳氏毒杀李弥,捅死二姨娘,自己也服毒自尽了。”

皇帝从檀韫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满,但以檀韫的性子,这股不满却不像是对李弥的。他说:“李弥得罪过你?”

“没有。”檀韫心说:可若不是他,世子何必大冬天的星夜兼程?

他雪白的脸上露出丁点儿酸溜溜的哀怨,皇帝一下就懂了,冷漠地说:“没出息!”

“哪里没出息了?”檀韫不服气,小声顶嘴,“您就是对世子有偏见。”

皇帝语气如寒冰,“你再护着他,我的偏见会变成意见。”

檀韫判断形势,说:“不说就不说了。”

态度非常敷衍,语气中还有抹灭不掉的不服气,但皇帝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哼了一声。

檀韫也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被皇帝敏锐地听见,转身就捏住他的后颈往上一提,说:“嗯?”

“我什么都没说呀。”檀韫死不承认,不敢和皇帝对视,懦弱又胆大地嘟囔,“简直不讲理!”

“我不仅不讲理,我今儿还要吃人肉羹,就是你了。”皇帝冷酷地把檀韫丢给薛萦,吩咐说,“拖下去煮了,要辣汤的,暖胃!”

薛萦“羁押”檀韫,笑呵呵地说:“世子爷回来怎么办?”

“一道煮了。”皇帝说,“以后还多了道菜,就叫鸳鸯辣汤!”

檀韫很有骨气,说:“分开煮算什么鸳鸯?您等世子爷回来,把我们一道下锅吧,免得您吃不饱!”

皇帝长眉一横,“嘿”了一声,抬步就朝檀韫走去。来势汹汹,薛萦忙把檀韫松开,檀韫灵敏地绕着薛萦这个人柱走了一圈,正要闪身躲避,不想脚下一滑,扑通就摔了。

“哎哟——”

薛萦一声惊叫,眼看着就要摔在檀韫身上,被皇帝眼疾手快地捞了起来。

“没事儿吧?”皇帝松开薛萦,俯身把檀韫抄了起来,这里拍拍那里打打,蹙眉问,“摔伤了没有?”

檀韫在摔下去的那一瞬间及时侧身,没让屁股砸地,再加上他灵活轻盈,也没摔瓷实,闻言忙说:“没有没有,不疼的。”

冬天摔一下哪会不疼,皇帝抿了下唇,闷声说:“怪我不该和你闹。”

“才不怪您。”檀韫挽住他,笑着跺了下脚下的地,“明明是路的错!”

皇帝扑哧笑了,伸手揉揉檀韫的脑袋,帮他把暖耳戴好,说:“那我叫人把它铲了,给你报仇。”

“大冬天的也不容易,您饶它一命吧,但活罪难逃。”檀韫说罢又跺地两下,笑着看向皇帝,“罚它啦。”

檀韫真心笑起来时总是无害又漂亮,皇帝捏了下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很明显感觉这张小脸长肉了。世子府天天投喂檀韫的事儿,他不是不知道,心说:虽然那只狂妄的猪拱了我的小白菜还敢明里暗里地挑衅我,但看在你细心滋养的份儿上,拱就拱吧。

“您偷笑什么呀?”檀韫瞅着皇帝。

“笑还要征求你的同意了?我想笑,成不成?”

“成。”檀韫挽住皇帝的胳膊,笑着说,“我也想笑。”

皇帝说:“笑什么?”

“世子很快就回来啦。”檀韫小声跟他说。

“……”

皇帝觉得,他还是不能原谅那头可恶的狐狸精“猪”。

第75章风雪归

廊下的铁马被取下,夜间只余白雪茫茫,风声喧哗。

翠尾方才躺下,突然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除非紧要,没人敢在莲台这样疾跑,他合衣起身,快步推门出去,正好看见一道人影掠过楼梯口。

那绣金披风一晃而过,翠尾连忙跟了上去。

傅濯枝在屋门前站定,忍耐地平缓呼吸,正伸手轻轻推门时,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世子。”翠尾上前行礼,惊讶地说,“您回来了。”

按照路程,最早也是后日才能到的,缉事厂传来的飞书也是如此说。

傅濯枝半路甩掉一群人和出去打酒喝的傅一声,自己骑马赶回来的,自然要快一步。但他没多解释,不太理解地说:“你追上来做什么?”

“奴婢也不想打搅二位,只是,”翠尾无奈地说,“小爷今晚不在莲台。近来他不值夜的时候都是去世子府……诶!”

傅濯枝转身就走了,翠尾转身,见他撑着栏杆直接从三楼跳下去,一息不想浪费地扑进了大雪中。

“……”翠尾笑着摇了摇头,打了声呵欠,悠哉下楼就寝了。

玄天门,戴凝光裹着个兜帽站在廊下哆嗦,吩咐一群人将世子的马恭恭敬敬地护送到衙门的后棚里去,别给冻坏了。

有人问:“您方才怎么不拦着世子爷?”

“为何要拦?”戴凝光颤巍巍地说,“陛下都默许世子爷进出自如了,咱们拦什么拦?再说了,世子深夜进宫肯定是急忙赶回来见——”

他一顿,被风雪吹懵了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惊声道:“哎哟娘诶,七叔今儿没在宫里!”

火者心说您才想起来了,转身就见傅濯枝狂奔而来,脸色一变,立马说:“世子爷来算账了!”

“什么?!”

戴凝光惶然转身,被傅世子擦身而过时卷起的风雪喷了一脸,顿时打了个喷嚏。而后只听火者一声惊呼,世子爷已经抢过缰绳,翻身上马,骑着被当成驴使了一路的马疾驰而去了。

“……”戴凝光盯着傅濯枝远去的飒爽背影,心说小鸳鸯真是蜜里调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转头又寻思这人和人真是天差地别,他们躲在廊下都冻成狗,世子爷雪夜骑马竟然连脖子都没缩一下。

傅濯枝一路奔回世子府,下马后将缰绳随手抛给出来开门迎接的值夜侍卫,快步进门去了。

冬日夜深,大家伙没事儿都睡得着,世子府此时一片幽静,唯独廊下的防风壁灯烛光幽然,顺着长廊为傅濯枝照亮一条九曲回肠的道路。

前寝外的近卫已经发现世子爷的踪迹,但世子爷显然视他们为无物而直奔目的地,很有分寸地没有上前碍眼。

一排长窗都是掩好的,唯独侧边的一扇长窗透着缝儿,傅濯枝解下兜帽披风扔给廊下的近卫,轻轻推开窗,轻盈地翻了进去。

偌大的屋子时候内室余有昏黄,傅濯枝轻步入内,走到床帐前呼了口气,抬手将床帐掀开一角。

檀韫盖着一床厚被,面上还叠了层毯子,抱着傅濯枝的枕头睡得很香。他平躺着,脸却微微偏向床外的方向,半边脸被枕头挤压出了比往日更明显的一团嘟嘟肉。

傅濯枝恨不得一口咬下去,站在床边把檀韫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审视”了几遍,积攒在胸中的那团又喜悦又苦涩的燥热才终于散发出来。

檀韫从前是很敏锐的,如果有人敢做出像这种半夜鬼似的站在他床前的行为,他会把他们变成真的鬼。可傅濯枝一步步地侵入檀韫的领地,还拖被褥带枕头的,让这只谨慎的小猫慢慢地失去了防备,有时傅濯枝半夜起夜时他都不会醒。

但也许是本色还在,亦或是傅濯枝的枕头到底不是傅濯枝,他抱着它睡也没有从前踏实舒服,因此那薄薄的眼皮底下、两颗眼珠突然动了动,下一瞬,檀韫猛地睁开眼睛,同时抽出枕头底下的匕首——

床边的人星夜兼程,风尘仆仆,再美的皮囊也会裹上一层风雪,可眼底如春风夏日。

“……鹤宵。”檀韫茫然地看着傅濯枝,“你、你回来啦?”

他握紧匕首,冷硬的刀鞘在提醒他,今夜不是做梦。

傅濯枝“嗯”了一声,尾音有些沉闷,仔细听是颤抖的。他俯身把脸凑到檀韫脸前,让他看得更清楚,轻声说:“我回来了。”

檀韫连忙丢了匕首,伸手摸他的脸,又捏他的嘴巴,蹙眉笑着说:“怎么瘦了啊?你在外头没有好好吃饭吗?”

“听你的话,每顿饭都吃了,这不是赶路吗?难免疲惫了些,你好好养我两天,我就回去了。”傅濯枝握住他的两只手腕,让他继续捧着自己的脸,笑着哄道,“别不高兴。”

鼻尖被蹭了蹭,檀韫咬了咬嘴巴,小声说:“岁暮之前,我一定要把你养回来!”

“嗯,都听你的。”傅濯枝被檀韫拽着坐在床边,伸手用毯子把檀韫的上半身裹了起来,笑着说,“是不是想我了?”

废话!

檀韫不满地瞅着他。

“知道你想我了,我这不赶紧就回来了吗?”傅濯枝摸摸檀韫的头,哄着说,“你先钻被窝,我去泡个澡换件衣服就来陪你睡。”

檀韫挪挪屁股,说:“我跟你一起去啊。”

傅濯枝才不乐意让他出被窝,说:“听见外头多大的风了?”

“你吵醒我了,要负责的。”檀韫二话不说地抬起双手,仰头看着傅濯枝,“抱!”

傅濯枝拿他没办法,伸手用毯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抱小孩似的把这只糯米粽子从被窝里抱出来,转身向外走的时候又在架子上取下暖耳,单手给檀韫戴好,说:“别吹成猪耳朵了。”

“你才是猪。”檀韫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脖颈边嗅嗅,“你喝酒啦?”

傅濯枝抱着他往外走,“没喝两口,就是暖暖身子。”

檀韫抿了抿唇,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小声说:“你是不是自己悄摸跑回来的?”

“他们实在走得太慢了,我——”

“胡说。你们已经赶得很快了,”檀韫轻声说,“是你自己……着急回家。”

傅濯枝踹开一扇长窗,把檀韫抱紧了些,笑着说:“弦不离弓,我自然归心似箭。”

檀韫轻轻笑起来,被傅濯枝一路快步抱进浴房,放在了池边的躺椅上。他把脚缩进毯子里,仰头问傅濯枝,“要不要我伺候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