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疑地看向连翘:“是不是你昨日在宫里露了什么马脚,被人撞见了,难怪他会突然问起你。”
“不过他应该也只是怀疑,只要应付过他的试探,我就能彻底顶替孟为鱼。”
借季宴的试探坐实自己的身份。
母后精心教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自然不会是毫无心计的。
6
天色渐晚,凝露堂的彩灯次第亮起。
宫女们和连翘同季宴行了个礼,转身退出去了。
温泉水撒满了花瓣,满殿薄雾,孟月柔早已换上纱衣,温顺地站在池边。
季宴停在她面前,低头看她:“你昨日进宫,可见过永安公主?”
孟月柔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你嫁来北境后,皇后就收养了永安公主,听说锦衣玉食捧在手心,她竟舍得让自己的女儿自裁殉国?”
我撇嘴,不止舍得,还舍得逼她服毒为另一个女儿铺路呢。
孟月柔仰起头,楚楚可怜地咬着嘴唇:“母后当初收养永安也是为了替我承欢膝下,可她豢养面首,奢靡无度,母后和皇兄几次劝诫都管不住。如今改朝换代,母后想必也是不想给我们留下麻烦。”
我飘在旁边,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们抢了我的身份、抢了我的人生,只留下史书上的一片狼藉,给姜为鱼这个名字。
孟月柔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的开国皇后,享世人敬颂。
我却要背负满身骂名,永远葬身暗无天日的皇陵,世人提及只会啐一句——
罪有应得。
我扑到季宴身上,却无数次直接穿过他的身体,无论怎么呼喊,他都听不见我的声音。
温泉的温度逐渐上升,孟月柔去扯季宴的衣裳,意外抓到了他腰间荷包。
季宴试探的眼神落在她脸上。
孟月柔抿唇一笑:“一年前绣的荷包,夫君还挂着,我瞧着针脚有些散了,不如拿回去给夫君重新绣一只吧。”
“随你。”
季宴眉心稍缓:“御医说温泉水可疗愈旧疾,你肩上的伤养了一年疤都不见好,来这里说不定会有疗效。”
孟月柔羞涩地脱下纱衣,只穿了贴身的衣物,露出肩上的疤痕:“多谢夫君记挂。”
这个疤痕,我昨天也见到过。
孟月柔暴躁地扯开衣衫,袒露出肩颈雪白的肌肤,恶狠狠地对我说:“你知道为了扮成你这贱种,本公主吃了多少苦,才把你身上每一道印记都刻在自己身上?”
连翘在旁边恭敬地垂着头。
也是,除了她,没人会对我身上的疤痕了如指掌。
我看到季宴眼神里的怀疑在触及孟月柔脖后胎记时,渐渐退了下去。
孟月柔学着我的笑,双臂环上季宴的腰:“夫君大业已成,母后昨日还叮嘱妾身,定要让夫君江山后继有人,她盼着我们喜添麟儿呢。”
季宴只道:“你也如此想吗?”
孟月柔俏脸微红:“望夫君成全……”她的手指摸上季宴腰带,却突然被大力扯开。
季宴看她的眼神慢慢变了。
是那种我初见他时的冷漠。
“夫君?”孟月柔茫然地愣在原地。
季宴打量了她一眼,丢下一句:“你在这里慢慢泡,今晚就住在你母后那里吧。”转身离开了凝露堂。
7
孟月柔看向同样一脸茫然走进来的连翘,绷起了俏脸:“季宴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话说的好好的,疑心也打消了,怎么就是不碰我?”
连翘也不解:“将军对夫人在这方面一直……很主动,奴婢看将军脸色不好,是不是公主说错什么惹怒将军了?”
“本公主哪儿知道那句话触他霉头了。”孟月柔看着地上的纱衣怒火中烧,上去狠踩了两脚。
连翘听了孟月柔的重述,沉吟了片刻:“或许是因为,公主反复提及前皇后的原因,夫人在将军面前从不提及废帝和前皇后。”
“她倒是会做好人。”孟月柔气歪了脸,“母后生养她,父皇给她锦衣玉食,她却提都不提,难怪季宴对皇室意见这么大,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不对,不是这个原因。
季宴一直把我当作备受宠爱的长乐公主,怎么会提一句生母就甩袖而去。
我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却不敢相信。
一年前,北境的战乱基本平息,季宴在床榻上拥着我,细细吻着我的额头。
“夫人,给我生个孩子吧,不论男女,我会教他们骑马射箭,不叫任何人欺负了他们。”
而我在听到这句话时浑身僵硬,不敢看他充满希冀的眼睛。
季宴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来。
此后每次同房第二日,他都会派人送来避子汤,亲自看着我喝下。
每每放下药碗时,他眼里的安心都会让我心中刺痛。
我知道,季宴十九岁满门覆灭,被放逐到北境。
身边没有家人,他想要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想重新拥有家。
可我……
我忘不了被遗弃的痛苦。
冷宫六年,每每得到一些来自母后的温暖,我就会潜意识对她产生希冀。
或许她没有忘了我呢?或许她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在意我的呢?
可我等来的只有狠狠一巴掌,和被杖责时母后冷漠的背影。
我不敢让我的孩子也出生在一个没有温度的家。
季宴不爱我,他或许会对孩子好,可若是他以后遇到了自己真心相爱的人,真的不会因为我,对孩子生厌吗?
等到那时,我该如何对眼巴巴望向我的孩子解释。
如今孟月柔顶着我的脸主动说想要孩子,季宴为何仍不情愿?
难道是对避子汤的事恼羞成怒?
8
季宴走后,孟月柔也无心泡温泉,披好衣裳去了母后宫殿。
“季宴不是易怒之人,那样的场景,恐怕是你露了破绽。”母后心疼地拍了拍气哼哼的孟月柔。
她看向孟月柔的目光温柔而关切,像是甘愿将世间最宝贵的一切捧给自己的女儿。
她们坐在我死去的贵妃榻上谈心,好一副母慈女孝。
“母后,那怎么办?季宴那么凶,要是让他发现真相,岂不是要杀了我们?”孟月柔瑟缩了一下。
母后平静地摸着她的发髻:“要让一个男人放下戒心,只要你怀上他的孩子就好了,那时就算季宴知道真相想秋后算账,母后也会和你皇兄在前朝让人给他施压。”
“到时候母凭子贵,你又生的和永安一样,他别扭几天也就过去了。”
孟月柔眼神发亮,一头钻进母后怀里,脑袋轻轻蹭了蹭:“还是母后对我最好了。”
“傻柔儿。”母后发出一声喟叹:“当初让永安代嫁本来是权宜之计,母后还和你父皇商议借她的手在宝宁寺除掉季宴,谁知计划不成,反让那贼子逼了宫。
“季宴进京早晚会发现代嫁的事,到那时咱们恐怕都没有好下场。只是让你顶替永安的想法太急,季宴到底是她的枕边人,伤疤胎记好伪造,其他的还得靠你自己。”
孟月柔乖巧地点了头,母女相携回了后殿歇息。
只有我留在空旷的正殿。
烛光飘忽,映出灯影。
宝宁寺刺杀,原来也是他们的手笔。
我浑浑噩噩,想到数月前。
季宴待我愈发温和,将军府的事务也都交予我处置。
我以为一切逐渐好了起来,想到几日后季宴要上战场,便提出到宝宁寺为他祈福。
早就听闻宝宁寺的雪樱花极负盛名,我满怀希冀地看向季宴,在他点头的一刻欢呼着环上他的脖颈。
他从不放心我出门,现在肯陪我祈福赏景,已是极大的进步。
我们坐着马车一路来到宝宁寺。
樱树下,粉润如玉的雪樱花瓣轻盈飘落,晶莹如雪,细细碎碎,洒在我身上。
季宴看向我,目光中含着温柔和惊艳。
我攥紧了袖中为他求的护身符递给他,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厮杀声,由远及近。
季宴的心腹浑身是血地冲进来:“将军,前院有刺客,快带夫人离开!”
我浑身冰凉地愣在原地,电光火石间,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
季宴带的人不多,又是临时起意,刺客如何知道?而我从不跟季宴提出远门的请求,第一次出来就遇上了刺杀……
我慌乱地转头,果然在季宴眼中看到了怀疑和失望。
我张口解释,他只揽着我的腰逃向后山,一言不发。
后来季宴带着我逃回了将军府,带去宝宁寺的人几乎全军覆没。
他大为光火,一连几日没在我面前露过面。
再见到他时,他已成了起兵谋反的叛臣。
看啊,无论再亲近的人,别人轻而易举的挑拨利用,就能把我丢开。
我这一生,到底能留住什么呢?
我望着窗外早早到来的初雪,无措地流下了泪。
9
三日后,孟月柔派人去请季宴来坤宁宫用膳。
季宴如约而至,脸色看不出什么不悦。
饭桌上,母后温柔笑着替他们搭线,做足了一个好母亲的模样。
季宴期间给孟月柔夹了几回菜,混杂了我不爱吃的,但被孟月柔一一避开,放在碗里未动分毫。
母后笑着打趣:“你这孩子,还是这么挑食,也就季将军能受得了你。”
孟月柔配合着红了脸。
我在一旁替季宴干着急,他或许早有感觉孟月柔不是我,但始终找不到确切的证据。
期间,母后试探性地问季宴打算怎么安顿她和皇兄,季宴笑得温和,半安慰半真诚地敷衍了过去。
母后和孟月柔都松了口气。
“既然夫人出嫁前都住在这里,本将可否和夫人一起四下看看?”
季宴咽下最后一口饭,询问道。
母后和孟月柔眼里同时闪过一丝慌乱。
孟月柔上前揽住季宴的臂弯,甜甜笑道:“当然好啦,终于有机会带夫君看看我长大的地方了。”
我打起精神飘在他们身后,指望季宴能在这里发现蛛丝马迹。
母后安抚地拍了拍孟月柔的手。
一路上,孟月柔都颇为熟稔地给他介绍着殿内布局,季宴在旁边耐心地听着,时不时搭上两句,两人看上去极为和谐。
进正殿后,孟月柔突然眨了眨眼:“夫君,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说完就飞快地跑走了。
季宴快步在正殿里绕着圈,视线快速扫过殿内每一处,看得十分仔细。
我凑上前去,才隐隐听到他的声音:“一点痕迹都没有……”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眼下一片青黑,看上去数夜未曾合眼。
他在……找我吗?
我抬手覆上他的眼睛,心里苦涩。
季宴突然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准确地看向了我的方位。
我心里一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季宴却全无反应,只疑惑地皱了皱眉。
“夫君,你怎么站在那儿?”
见季宴站在我死的贵妃榻前,尽管都处理干净了,孟月柔仍免不得心惊肉跳。
“随便坐坐。”季宴摩挲着手指看向她。
孟月柔也没有多纠结,从背后拿出两个荷包。
一个是我之前做给季宴的,一个是她新缝制的,用了坤宁宫最华贵的金线,图案精致。
“这可是我熬了两晚绣出来的,你看看喜欢吗?”孟月柔顺势抓住了季宴伸过来的手,眼睛亮亮地邀功。
季宴把两个荷包都接过来,神色莫名地称赞:“精巧。”
孟月柔甜甜地笑了起来。
我飘在空中,只看到季宴垂在袖中捏着两个荷包的手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