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3章他是谁,有关系吗?】
苏倾暖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但随即便被她很好的掩饰过去。
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她若无其事的问,“寒儿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虽然面上平静,可她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一个八岁的孩子,被人从遥远的大楚绑到江夏,其中经历了什么,可想而知。
如今历尽磨难,终于获救,可她的第一句话,问的竟是她的父亲。
一个于她而言,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而那个人,曾经还用卑劣的手段伤害了母亲。
毫不夸张的说,他就是导致母亲死亡的元凶之一,罪无可恕。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了。”
林倾寒手指无意识的缠弄着落于肩头的发梢,另一只被苏倾暖握着的手心,已微微有些濡湿。
她的视线透过前方近在咫尺的镜面,茫然的望向里面的人影。
清秀稚嫩的脸颊之上,正挂着一抹同年龄不符的忧思。
“我的父亲,不是林昭对吗?”
虽是问语,却不难听出里面隐含的笃定意思。
苏倾暖眼神一顿,凤眸极快的划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暗芒。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她几乎可以肯定。
寒儿在被救回来之前,一定是有人同她说了什么。
是初凌渺?
还是桑悔道长?
他,亦或是他们,告诉她这些事情的目的,究竟用意何在?
“姐姐——”
林倾寒垂下眼帘,眼眸中的神色,尽数被浓密的睫羽遮挡。
“关于我身世的事,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我虽身在林府,却和林昭没有半分关系。”
她的语气低而轻,隐隐透着几分自嘲,“所以至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一个人。”
就因为她年纪小。
苏倾暖眸光幽深,静静的看着她。
须臾,她缓缓启唇,“没有太早,刚刚知道而已。”
握了握她冰凉的指尖,她别有深意的抬眸,“不过只比你早了几日。”
她是听了元鹤在围场的只言片语,再结合之前林昭的回忆,这才有了初步的猜测。
甚至连确切的证据都还没找到。
所以乍然被她这么仓促的问起,她一时间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其实说实话,关于寒儿父亲是谁这件事,她并不怎么想继续查下去。
有些事,适合装一辈子的糊涂。
她只需要,将那些伤害过母亲的人,统统送到地狱就是。
林倾寒沉默片刻,嗓音有些干涩,“他——究竟是谁?”
所以那人说的,都是真的。
她抬起星眸,眸色认真而执着,“姐姐,可以告诉寒儿真相吗?”
苏倾暖甚至自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几分祈求的意味。
“他是谁,有关系吗?”
如果此时此刻,她还只将她当做一个孩子看待,那也太迟钝了些。
可一夕之间长大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更何况,她看上去明明还是个小丫头,同几个月前相比,也不过是长了些个头而已。
究竟是哪里忽略了?
沉思间,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忽然自脑海里闪过。
寒儿会不会像她一般,也有了一段所谓的“前世记忆”?
然后这些记忆里的经历,促使她变得成熟沉稳,让她误以为,自己已经历过一世?
否则,何以解释她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
“你的母亲是宁舒依,你的姐姐是我,你的哥哥是苏文渊。”
短暂的停顿过后,她温声补充,“还有你的外祖父外祖母,你的舅舅舅母,你的表哥表姐。”
“如果你觉得,这些还不够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父亲,他是谁。”
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眼中的笑意已淡了许多。
她是去了松子山,才得知真相,且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当然,原本她也不准备告诉她。
可她如果执意要知道的话——
她也不会选择瞒着她。
毕竟,这是她的权利。
无关年龄。
听出她语气中的失望,林倾寒忽然有些犹豫。
有一瞬间,她甚至不敢同她坦荡的眼神对视。
明明那里面,透着让她熟悉的关切。
她微微垂下了眼眸。
“可是,你们到底都不姓林……”
姐姐和哥哥,都是苏家的孩子。
而她不是。
“你也不姓林。”
苏倾暖打断她,“这个很重要吗?”
见她不语,她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寒儿,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跟着姐姐和哥哥姓苏。”
她并没有直接告诉她,她本就姓苏。
元鹤那样的恶人,即便他是寒儿的亲生父亲,她也不愿让寒儿随他姓。
就算她要改姓,也是跟着她姓,和元鹤没有一丝干系。
认祖归宗什么的,就更不必了。
“姐姐误会我的意思了。”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林倾寒默默低下了头,语气罕见的含了丝情绪,“关于他的事,姐姐不方便多说么?”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姐姐为什么还要隐瞒?
一旁的漫萧吃惊的看着林倾寒。
这哪里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该有的神情和语气,以及心思。
若不是一直在旁边听着看着,她很难相信,这些话是出自素来乖巧的寒小姐之口。
她这是怎么了?
苏倾暖沉默的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抬手,让漫萧退了出去。
素来含着笑意的凤眸,此刻淡如泠泉。
得知寒儿醒过来,从主殿到偏殿的这一段路,她幻象了很多可能。
她会害怕,会委屈,会抱着她哭诉,会缠着她陪她一起吃饭睡觉。
她甚至都想好了,该怎么让她从这段被绑架的阴霾中走出来。
她还太小了,原本不该经历这些让人恐惧的东西的。
可实际上呢?
没有姐妹重逢的激动,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更没有依赖,没有倾诉。
本该亲密无间的人,此刻却各怀心思的坐在这里,互相试探,互相猜疑。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最疼爱的妹妹,执拗的想要知道所谓的真相。
那个从未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于她而言,就真的那么重要?
重要到比她,比渊儿,比外祖父外祖母还让她上心?
她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薄似若无的凉笑。
“是天魔岛主,元鹤。”
“也是江夏国曾经的二皇子,我的皇叔,苏钰。”
“多年前,苏钰因为叛乱失败,假死隐匿,成为元鹤后,为了报复我的父皇,欺负了母亲,然后便有了你。”
她不知她能不能听得懂这些门派别系,能不能辨得清这些身份关联,可到了这个地步,她只能和盘托出。
“当然,他是你父亲这件事,还只是我的推测,并不十分确定。”
在她看来,不论寒儿的父亲是谁,都是母亲的苦难,都非她自愿,没什么可提的。
林昭如是,元鹤亦如是。
但他们犯下的错,和寒儿没关系,不该由她来承担。
所以她心里暗自发过誓,不论真相怎样,寒儿就是她的亲妹妹。
她会用尽一生,好好保护她,疼爱她,不让她受伤害。
当年的那些龌龊与罪恶,她一辈子都不需要知道。
她只要在她的羽翼保护下,开开心心成长就好。
可显然,她似乎并不愿意这样。
林倾寒的声音很轻,甚至还透着几分小心翼翼,“能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吗?”
她知道他不是个好人。
可他终究是她的父亲。
如果可以,她想见他一面。
只一面就好。
“死了。”
苏倾暖神色复杂,“我亲手杀的。”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只知道,杀元鹤这件事,她并不后悔。
即便他是寒儿的亲生父亲。
林倾寒倏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苏倾暖,嘴唇颤抖,“姐姐——”
怎么会……
“于公,他密谋叛乱,为祸天下,滥杀无辜,草菅人命,死有余辜。”
“于私,他辱我母亲,伤我父皇,还曾暗算云顼,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苏倾暖面色严肃的看着她,一字一句,极为认真,“任是给我千次百次机会,我也一样会杀了他。”
有时候她忍不住在想,若是当年江夏皇能够再明察秋毫一些,能够再狠心一些,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元鹤?
母亲是不是也就不会因为那件事而深受打击,万念俱灰,继而被秦氏有机可乘?
可惜,一切不会有如果。
无言的沉默。
良久,林倾寒勉强弯了弯唇角,露出一抹苦笑,“我知道了。”
她眼中原本的希翼,尽数化为点点泪光,“多谢姐姐告诉我真相。”
原来,他已经死了啊!
“寒儿——”
瞧着她这副模样,苏倾暖忽然就有些难过。
“你是怪姐姐杀了他吗?”
她想告诉她,即便元鹤没死,大程度上也不会管她这个女儿。
更何况,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可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又不忍心再继续打击她。
即便多了一段“记忆”又怎样?
本质上,她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如何能承受太多?
“没有。”
林倾寒苦涩摇头,“姐姐不要多想。”
她默默垂下了眼帘,浑身散发出似有若无的疏离。
“我想一个人先静一静。”
她心里,很乱。
苏倾暖默然。
见她不欲再多言,她只得干巴巴安顿,“那你先休息,我让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东西,待会儿给你送过来。”
她又将漫萧唤进来,殷声叮嘱了几句,这才回了主殿。
云顼已不在屋里。
正是多事之秋,如今宫内已安全,想必他是去忙别的事了。
青墨倒是一如既往在屋外护着,但因为寒儿的事,她也没心情再问他什么。
左右已交给云顼处理,她就不插手了。
刚巧紫芙带着一众宫女进来请安,她简单叮嘱了几句,又顺势叫了水。
沐浴过后,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裙,任由紫芙为她重新输了发髻,去除了一身风尘仆仆。
正想着偏殿的膳食是不是做好了,便听到小厨房来报。
她不厌其烦的又亲自检查了一遍,确认没问题,都是寒儿爱吃的之后,这才叮嘱人送了过去。
心知寒儿有些心结没有打开,她决定还是先不去打扰她,给她一些时间接受。
只希望,她尽快想开吧!
怕漫萧侍候不过来,她又派了两个得力宫女,并两个嬷嬷过去。
洛舞和芦笙便是在她用膳的时候进来的。
膳毕,她在宫人的服侍下漱了口,净了手,这才颇有深意的看向二人,淡笑着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比她预想的时间,要早上不少。
洛舞熟练的递上一杯热茶,亦笑着回应,“奴婢怕别人粗手粗脚,公主用着不习惯。”
苏倾暖如画的眉眼间,浮起几分暖意。
低头微抿一口,是熟悉的雨前云雾。
味道浓淡适中,甚合她意。
的确比先前她刚回来之时,入口的要好上不少。
当时她就知道,那茶不是出自洛舞她们任何一人之手。
放毒放迷药倒是不至于。
毕竟这里还有青墨坐镇。
只是冲茶的手艺有些不佳。
应是青墨临时指派了别的宫女,在屋里当值。
毕竟他并不知道,她今日回来。
只可惜,那茶虽是她经常喝的品种,却终究不合她的味道习惯。
“的确不大顺手。”
她眼帘微抬,唇角缓缓勾起,“这是想明白了?”
洛舞是什么性子?
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她心里藏了事。
但她没有逼问,而是给了她选择的余地。
她说了,她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依旧留她在身边。
她若不说,她会在回大楚之后,为她寻一门好人家,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也算全了主仆一场的情谊。
洛舞和青墨不同。
青墨是云顼派过来的人,即便如今跟着他,但他的身份依旧还是御卫。
而且,他隐瞒不报的,恐怕更多的是关乎他自己的私事,尽管这私事很有可能关乎全局。
更何况,“前世”的记忆中,她毕竟亏欠了他,所以她可以大度的不计较他的欺瞒。
但洛舞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是她知心知意的姐妹,她若发现了什么线索,而不告诉她,那她也没有再留下她的必要了。
好在,她通过了考验。
洛舞神情惭愧,“公主,是奴婢错了。”
说着,她没有犹豫的跪了下去,“您是奴婢的主子,不管发生什么事,奴婢都不该隐瞒不报。”
他说,不告诉公主,就能避免她卷入这场是非之中。
他还说,他一定不会伤害公主。
所以她暂时帮他瞒下了那件事。
可她终究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即便他是她曾经喜欢过的男子,她也不会因为他而背叛公主。
至于他是好是坏,当由公主判断,而不是她。
当然,他对公主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她会尽力替他隐去。
就当是,为自己曾经那份隐秘的喜欢,做一个了结罢。
从此以后,她同他桥归桥路归路,再无交集。
芦笙连忙也跟着跪了下去,“公主,洛舞不是有意要瞒着您的,先前奴婢回来报信的时候,是她及时指点了奴婢,让奴婢去找红棉和红柳。”
“若非她,奴婢早就说露馅了。”
虽说最后青墨还是知道了,可洛舞的功劳,并不能因此而免去。
只不过,是他太狡猾了而已。
苏倾暖抬手示意她们起来,神色无奈。
“我又没说要责怪你们,跪下做什么?”
顿了顿,她莞尔一笑,“说吧,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这两个丫头,她又不是兴师问罪。
“是这样的——”
洛舞连忙道,“公主离京后的第三日,有一个人忽然来了暖福宫……”
【第824章局势】
江夏皇回京的速度很快。
在叛乱被平息的第二日,他便由吕城迁回了勤政殿。
同行回京的,还有一干新被任命的文武官员。
这些官员中有寒门学子,有落魄士族,还有曾依附世家而生的门客部曲,或是曾得罪过古家,忤逆过“圣意”的旧臣僚属。
总之,皆是一群出身并不算高,但颇具真才实学,且不愿同流合污的人。
他们被江夏皇选中,以各种名目安排到陪都,为的就是这一天。
陪都的官属机构同京城一样,且相对独立。
因而这些官员到京上任后,很快便表现出了铁面无私的做事态度,和娴熟老到的业务能力。
有了他们的坐镇,朝廷濒临崩塌的各部各衙门,开始重新运转。
但即便如此,局势依旧不容乐观。
古氏母子的叛乱,牵连了一大批人。
除了在围场被诛杀的,京城也有诸多留守官员,或主动或被动被卷了进去。
总之,凡是沾染了的,哪怕只是些许,也无一不被革职抄家,入狱等候发落。
往日里尊贵奢华的豪院贵府,一个个被贴上了冷冰冰的封条,尽显萧瑟凄清。
京城内,人人自危。
因而,即便有这些新任官员补缺,但朝中大大小小的职位,还是几乎空了一大半。
有的甚至一人掌管着两个衙门,忙的不可开交。
其中最为繁忙的,当属刑部。
拜古氏母子所赐,大牢中的案犯,早已人满为患。
甚至因为没有关押的地方,一些人只能被临时羁押在自己的住处。
所有人都知道,此事不能再拖延下去。
可刑部四司加上大理寺,如今也只有刚到任的尚书和寺丞,以及一名郎中共三人。
别说审案了,连整理狱讼卷宗和草拟司法文书的人都不够。
急得刑部尚书岑俊智是满嘴燎泡,日日跑去吏部要人。
这下可愁坏了同样刚刚就任吏部尚书的廖元凯。
人就这么点,哪能个个安排到位?
考虑到事有轻重缓急,他已经大方的多给了刑部一个郎中,还惹的其他部门对他颇有微词。
都是积压了一大堆的事,谁不忙?
总不能,自己也调去刑部做事吧?
他这个吏部尚书当的,真是有苦难言。
皇上昨儿个可是说了,关于空缺官位人选的事,让他尽快拟一个名册出来,力求三日之内全部到任。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上哪儿找那么多备选的人去?
且不说之前的科考,一直都是由古家把持的,那些考中的进士,清不清白都尚未可知。
再者,便是真要用这些人补缺,三日之内也无法仓促集齐。
谁没事会一直呆在京城等着封官啊?
三日的时间,恐怕他连任命诏书都无法送到人手里。
可事情总不能拖着。
无计可施之下,他想到了去求助,暂代尚书右丞之位的三皇子,也就是瑞王殿下。
话说这位瑞王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因在二皇子叛乱一案中力挽狂澜,表现突出,被皇上破格任命为尚书右丞,掌管兵部、刑部和工部三部。
若按品级说,他是吏部尚书,乃正三品,而尚书右丞只是正四品,官位还在他之下。
况且,他的吏部,也并不隶属于瑞王的管辖范围之内。
可偏偏,如今的尚书省,并无负责吏部的尚书左丞。
甚至连尚书令和尚书左右仆射(左右丞相)都没有。
换言之,瑞王虽只有四品,却是目前尚书省内权力最高的长官。
皇上此举是什么意思,他怎会不懂?
这明显是在给瑞王铺路啊!
他甚至觉得,若非瑞王太过年轻,又根基尚浅,难以服众,只怕皇上都要直接拍板,让他出任丞相一职了。
但猜到归猜到,他却不敢多掺和。
毕竟储位之争,自来便是一场生与死的赌注,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现在只求,三皇子能真如传言中一般宅心仁厚,帮他解决眼前的困境。
对于廖元凯的到访,苏文渊并未表现出任何惊讶的神色。
耐心听完他的话,他思忖片刻,温和一笑,“廖大人,今年的春闱,快要开始了吧?”
江夏的春闱比大楚要晚一些,是在春夏之交。
算起来,和姐姐大婚的日子,倒是接近。
当然,那时候,恐怕他们都已回了大楚。
廖元凯连忙道,“是,就在下个月。”
算算时间,应考的一众举子,此时差不多已经来了京城。
他有些惋惜。
若是会试在叛乱之前举行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也不用再烦恼没有人选的事。
“科考的目的,是为朝廷留住优秀的人才,为国效力,如今官位既然空缺严重,何不就在这些人里面选拔,然后择优录之?”
苏文渊用言语点他,“事急从权,会试的时间,也不是不能提前。”
江夏皇的意思,无非也是想弃用先前的栓选名单,重新录用背景清白之人。
毕竟相较于被世家操纵严重的会试,乡试的成绩,要真实上许多。
可栓选名单上皆是前些年考中的进士,若是直接全部弃用,到时候只怕不仅是世家,连天下的读书人,都会认为朝廷朝令夕改,出尔反尔。
所以他才会给廖元凯出了这个难题。
三日的时间,来不及启用栓选名单,那就只能勉强从最新的举子中录用了。
毕竟反叛这样的事,发生的太过突然,谁也料不到。
总不能让诸多官位,一直空缺下去吧?
廖元凯有些犹豫,“可若是提前,礼部能忙的过来吗?”
天下举子皆聚京城,少说也有两三万。
从准备考试到放榜,中间有太多的工序,三日的时间怎么够?
更何况,这几日礼部还要接待大楚使臣,他若真将会试提前的建议呈报上去,礼部尚书还不提刀将他给宰了?
苏文渊意味深长的笑了。
“廖大人,这批应考举子,也不是所有人都合适做官的。”
真正符合要求的,也不过百之一二。
廖元凯先是一愣,继而忽然如醍醐灌顶。
“下官明白了。”
他心服口服的躬身行礼,“多谢瑞王殿下提点。”
皇上既要打压世家,那同世家有关系的考生,自然也是不能参加的。
一层一层筛选下来,还能剩多少?
反叛的事已经牵扯了这么多人,再多牵扯几个应考举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皇恩浩荡,念其参与不多,又是初犯,不追究他们的责任。
但禁考个三五年,不过分吧?
他由衷感叹,今日这趟,真是来对了。
都说三殿下待人接物,亲和有礼,果然如此。
怪不得,新晋的官员都喜欢同他来往。
至于那位传说中的太子殿下,因着之前并未打过交道,他也不好多加评判。
左右,这也不是他该考虑的事。
顾不得多耽搁,出了尚书省后,他立即便去礼部要了名册,然后匆匆进了宫……
于是,原本应在下个月举行的春闱会试,便被提前成了声势浩大的官员选拔。
在江夏皇的暗中授意之下,那些出身优渥的世家子弟,以及同各大家族有牵连的学子,皆被从名单上划去。
在对剩余的学子进行简单的会考后,主考官连夜阅卷,很快便将成绩封存,呈报了上去。
江夏皇立即主持了殿试,并着重点了几名特别突出者,直接委以重任。
其余的,则交由吏部,根据其能力大小,分别封官授印。
速度之快,堪称历史之最。
三日之后,朝中已官无虚待。
各部积压的政事,很快便被提上日程处理。
又是三日过去,一干参与反叛的案犯,或是被杀头,或是被流放,或是被抄家灭族,一应有了自己的下场。
介于之前杀人过多,江夏皇这次采取了怀柔政策,除了直接参与谋反者被斩立决,个别严重的夷三族外,其余从犯大多被判了杖刑或流放。
虽然依旧是重罚,但好歹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至此,这场旷日许久的反叛,终于落下帷幕,
那些被禁考者以及落选者,无一不对苏锦瑶咬牙切齿,痛声谩骂。
毕竟相较于来自全国各地的泱泱考生,最后被成功授官的,着实是算不上多。
而且,若是有心人留意,便可发现,这些被选中的举子,基本都来自各地的私家书院,且多出身普通。
能在被世家控制多年的科考中脱颖而出,这种情况实属罕见。
要知道,往年这类学子,大多只有两个结果。
一是落榜,二是屈从于世家庞大的势力,成为其门生爪牙。
随着一道道政令的颁布,许多埋头苦读的读书人,开始明白过来。
世道要变了。
而更让人惊讶的,是突然崛起的一大批私家书院。
这些书院的出现,大大冲击了门阀世家把持的官学,甚至隐有替代之意。
无人知道它们是如何突破了朝廷的严格禁锢,和世家的重重包围,突起于关键时候。
但现在无论是谁,都再也不能忽略它们的实力。
尤其是,如今其门下诸多学子,已一跃成为了朝中新一代的中坚力量,虽说大多都是三品以下,但三省六部之中,到处都有其身影。
影响之大,史所罕见。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学子熟读五经,善于政令,针砭时弊,勤敏敢谏,无一庸碌。
整个朝廷,因为他们的到来,为之焕然一新。
当然,面对顽固的门阀世家,江夏皇也并未一竿子打死,而是采取了各个击破的策略。
杀一批,打压一批,提拔一批。
杀的,自然是同古家、龚家等有牵连的世家。
不得不说,古家的叛乱,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借口,将一些势头正旺的世家连根拔除。
打压的,是诸如上官世家、魏家等元气大伤,短期内几乎没什么能力再翻身的。
大部分小世家,也在此列,毕竟朝廷的盐铁粮改制,他们没少唱反调。
至于提拔的,只有两家。
顾家和许家。
顾家原本就是忠君爱国的典范,此次平叛,作为勤王军副帅的顾怿,更是立了大功,自然当仁不让的获得了封赏。
而许家的突然崛起,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先前,因为族内子弟大多经商的缘故,许家在朝中的影响,并不如其他三大世家。
为了让自己保住四大世家的位置,许家一直都背靠古家,而且这些年,也做了许多狐假虎威之恶事。
后来因着魏良的死,许家同古家决裂,地位便一落千丈,大不如前。
如今古家灭了,魏家蔫了,许家反倒蒸蒸日上。
于是一些有心人开始猜测,古家和魏家的陨落,只怕和许家脱不了干系。
所以现在许家虽然深受器重,但在其他世家眼中,名声却反而大不如前,甚至还隐隐有被孤立的迹象。
谁愿意和一个喜欢背后捅刀的家族,多加来往呢?
什么时候被卖了,都不知道。
这样的流言愈传愈烈,没几日便传到了许家家主耳中。
许家家主满腹冤屈,却无法辩解,又因贪恋眼前的荣宠,便开始暗中谋划,想要保住眼前的一切。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谁知道明天的圣意,又是怎样的?
再不想出路,只怕许家又会是下一个古家。
而此时此刻,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端坐在勤政殿内的御座上,胸有成竹的看着报上来的奏折。
【第825章许家并无待嫁女儿】
“许家老儿倒是识趣,将家产全部充作了国库,也算没辜负朕的一番敲打。”
没了万贯家财,许家根本不足为虑。
那些虚无的封赏,他今日能给,明日就能收回来。
说着,他饱含深意的看向下方立着的人,“有了许家的银子,你这户部尚书,过的也能轻松一些。”
经过这些年的肆意挥霍,以及对大楚的作战,国库早已空虚。
许家此举,一定程度上也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顾怿额首低垂,眸中情绪悉数被掩去,“谢皇上体恤。”
朝廷大变革后,他就被重新任命为了户部尚书。
皇上说了,户部如此重要的地方,他不放心交给别人。
可他却觉得,他本意只是想让他避开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才不得不给了他这个三品尚书的职位。
“经过最近这些事,朕方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忠心之人。”
江夏皇感慨的叹了口气,眼眸深邃难测,“顾怿啊,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那!”
“朕都觉得,给你的封赏,有些不够了。”
朝中可堪大用之人,并不多。
如果顾怿识时务,他还是想要将他留给阿渊的。
当然,在这之前,先要瓦解他身后的顾家。
顾怿面无表情回道,“苏锦瑶能够这么快伏法,全赖瑞王殿下指挥得当,微臣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谈不上什么功劳。”
其实他的确没做什么。
而皇上之所以对他如此客气,无非也是感激他们顾家,在这件事上的立场而已。
毕竟顾家若是趁乱想要谋划点什么,也并非难事。
但他不知道的是,顾家之所以没有横插一脚,并非是他不愿。
而是表兄暗地里给顾家人下了密令——
任何人,不可趁机妄为。
顾家忠君不假,但不会愚忠。
君主若不仁不义,那么反了又如何?
拥立得道新君,照样还是忠臣良将。
而如今唯一能够压制住顾家的,就是表兄。
不仅仅因为他是姑母的儿子,身体里流淌着一半顾家的血。
更重要的是,顾家上下,皆对他心服口服。
可这些,皇上并不知道。
就像他更不会知道,为了这个被他折腾的风雨飘摇的江山,表兄暗中做出过哪些努力。
他的每一个冲动之下的行为,每一项不成熟的决策背后,都有表兄在兜底。
可以说如果没有他,江夏只怕早已陷入一片混乱,甚至是不复存在。
江夏皇满目欣慰,“阿渊都和朕说了,没有你的配合,收复京城不可能这么顺利。”
“更何况,在松子山的时候,也是你及时抵挡住了古氏,阿暖才有时间为朕控制蛊毒。”
自阿暖明确袒露心意,只喜欢云顼后,他就没有再提让顾怿做驸马的事。
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他自然不能罔顾她的意思,乱点鸳鸯谱。
她既无意,这件事便只能作罢。
当然,顾怿也聪明的没有再流露出类似的意思。
君臣二人,默契的当做春狩前的那场约定,从未发生过。
因为一时琢磨不透江夏皇有几分真心,顾怿没有言语。
封赏不封赏的,他不在乎。
如今苏锦遥已经伏诛,接下来交手的对象,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苏文渊。
想到此,他眸光暗沉了几分。
如今苏文渊圣眷正隆,他们只能先避其锋芒,韬光养晦。
主动出击,不是明智的选择。
当然,或许还有别的原因,让他不愿轻易对苏文渊动手。
但他不想再往深处去想。
“周全,封赏的诏书还没拟好吗?”
江夏皇侧头,神情不悦,“中书省的效率也太慢了些。”
一旁的周全连忙上前,恭声禀道,“回皇上的话,刘大人方才已亲自送来了,是奴才见皇上正和郡王爷说话,这才没有惊动。”
言罢,他躬身将诏书呈了上来。
郑恩伏法后,周全便顶上了他的位置,成为了大总管。
年纪轻轻即是御前红人,这让宫内上上下下,对其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更多的人,则是惊讶于江夏皇的决定。
勤政殿当值的内监不少,资历深的更是数不胜数,可到头来,竟是名不见经不传周全捷足先登。
可见,他早已深得江夏皇信任。
江夏皇接过打开,快速浏览了一遍,便执起御笔,在上面批了朱红。
“立即送去门下省。”
朝廷的诏令要通过门下省的审核,方可发布。
哪怕是圣旨,也是一样。
顾怿眉头微皱。
如果他耳朵没出问题,周全刚才说的是,郡王爷。
“是,皇上!”
周全答应着,就要退出去。
只是在路过他的时候,“偶然”瞧见他犹疑的脸色,便好心替他解了惑,“奴才先在这里恭喜郡王爷了。”
“皇上昨儿个便令中书省拟旨,封您为护国郡王,食邑五千户,世袭罔替。”
因着江夏没有异姓王爷,郡王,便是顶到头的爵位封赏了。
更别说还是罕见的世袭罔替。
这份莫大的殊荣,恐怕换作任何一个人,都要激动的笑出声来。
可顾怿不仅没有高兴的情绪,反而只觉一股彻骨的凉意,自心底升起。
他挑了挑眉,询问的看向了上首的江夏皇。
勤政殿是什么地方?
周全一个刚刚升上御前总管的内侍,敢这么随便开口,透露圣旨上的内容?
若说没有江夏皇的授意,谁信?
仿佛就是等着他的态度。
一见他看过来,江夏皇立即笑呵呵补充。
“朕还要留你在京城替朕分忧,所以你的封地并不远,而且,平日里朕也会派人替你打理,你不用操心。”
自古以来,赐赏封地都会留下无穷隐患,所以他便将顾怿的封地选在了京郊,方便盯着。
顾家的地位已经够高,再给个虚无的爵位,已是莫大的皇恩了。
当然,这也是他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
顾怿面色顿时严肃起来。
他一撩衣摆,毫不犹豫的跪下推辞,“微臣受之有愧,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明着是封赏,可暗里,却是笼络,也是警告。
先是用官位拴住他,然后再给他一块有名无实的封地,一个至高无上的封号。
他是想用这些荣华富贵,来动摇他对表兄的忠心?
还是别的什么目的?
他不大确定。
但无事献殷勤,总不会是好事。
“顾卿不必自谦,你当不当的起这份封赏,朕心里有数。”
江夏皇语气透着不容置疑,“起来说话吧!”
不封这个爵位,接下来的戏,他还怎么唱下去?
顾怿只得默然起身。
看来,这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了。
“谢皇上。”
既然无法阻止,那就顺其自然。
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顾怿都不会惧。
当然,也不会改变初衷。
见他应了,江夏皇脸上威严之色稍退,取而代之的,浮起了几分莫测的意味。
似愉悦,却又不像。
他随手拿起御案上的一本奏折,翻看了几眼,忽而淡笑出声,“这两日弹劾顾祺的折子,倒是不少。”
似乎在征询顾怿的意见,他眸光深深,“对于这件事,你怎么看?”
顾怿还罢,其他人,就免了。
尤其是那个行为鲁莽,言语无状的顾琪。
顾怿瞥了眼他手上的折子,而后又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
略一沉吟后,他坦然而答,“顾祺,不堪大用。”
“臣的建议是,罢免其军中职务,勒令回府反省。”
顿了片刻,他又别有深意的补充,“臣身为顾家家主,对府内子弟管教不严,负有连带责任。”
“还请皇上准许臣,辞去户部尚书一职。”
如果到了此刻,他还不明白皇上的意思,那在朝中这么多年,可就白待了。
恩威并重,皇上这是用顾祺,在敲打他。
亦或是,敲打他们顾家。
“顾卿多虑了。”
对于他的态度,江夏皇似乎颇为满意。
“你是你,顾祺是顾祺,朕不会混为一谈。”
他合上折子,话锋倏而一转,“不过顾祺年轻经验不足,做事确实有欠考虑,就依顾卿所言,让其回府,再沉炼几年吧!”
敢当众给阿渊难堪,不砍他的头,已是他法外开恩。
别以为他不知道,顾祺那小子,是借机想要表达对阿渊,对他的不满,以昭示自己对苏锦逸的忠心。
果然是太子一党的马前卒。
他还没死呢,就敢这般折辱他和阿依的儿子,若是他百年之后,他顾家还不反了天去?
不过这也正好坚定了,他要传位给阿渊的决心。
只有他做了皇帝,他们姐弟才不会任人欺辱。
之前,终究是他想的简单了。
权利面前,哪有兄弟之情可言?
一如当年。
顾怿眸底一片漠然,语气却不显,“是,谢皇上恩准。”
顾祺的性子,确实也不适合再呆在军中,趁此机会撤回来,重新韬光养晦,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但他有种预感。
顾祺,或许只是个开始。
“朕听说,许家老儿有意,要将女儿送进宫?”
江夏皇却没再说顾褀的事,反而又提起了许家,别有深意的嗤笑。
“刚去了一个古氏,又要来一个许氏,看来这些世家们,还是贼心不死那。”
这个档口送女儿入宫,许家这是嫌命长了?
顾怿垂眸,眼底一片冰冷。
他愈发觉得,如今的江夏皇,只怕再也无法恢复到,许多年前那个英明睿智、励精图治的他。
即便古氏已经伏诛。
即便他重新大权在握。
不是同情许家。
对于许家,他并无什么好感。
他只是觉得,若非他明里暗里的逼迫敲打,依许家家主胆小谨慎的性子,是不大可能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的。
因为担心早晚有一日会被清算,他已经开始慌不择路了。
毕竟,在他看来,送一个枕边人进去,总会保险的多。
可他忘了,有了古氏的前车之鉴,皇上怎会不防着?
“据臣所知,许家好像并无待嫁的女儿。”
其实不是没有。
只是他并不希望,那个叫许菁菁的姑娘,就这么稀里糊涂被许家利用,送入宫中,蹉跎一生。
“是么?”
江夏皇皮笑肉不笑的看向他,“许天坤不是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好像还未婚嫁吧?”
【第826章帮朕除掉天乩楼】
顾怿立刻便知道,皇上怕是早就将许家查了个底朝天。
连许天坤这样的偏支,多年前在外一夜风流所生的女儿,都一清二楚。
要知道这件事,连许家本家,都没有多少人知道。
不过她也的确算是许家,唯一还未出嫁的适婚女儿了。
“顾卿莫非不知她的身份?”
江夏皇眸光灼灼,“可据朕所查,你们好像还认识。”
说到这里,他脸上已无一丝笑意。
亏他还考虑过让他做阿暖的驸马。
若不是查了许家,他还真不知,顾怿竟然还和那个许家女儿有过牵扯。
听出江夏皇话里话外的试探与怀疑,顾怿素来冷漠凉薄的心,竟莫名涌出一股气愤的情绪。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他误会这件事。
亦或是,不想让另外的人误会。
即便他们已没有任何可能。
“皇上如果真查了,就应当知道,臣与她,也仅仅只是认识。”
虽说阴差阳错之下,他救过许菁菁,但他们之间,的确没什么交情。
“点头之交,微臣是,她亦如是。”
许天坤的夫人知道她的存在后,容不得她,所以派了不少人追杀她。
他偶然碰到,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她已被砍中要害,眼见不活。
对于一个陌生人,他还没那么大的同情心。
只能说她命该如此。
可他刚要飞身离开,却发现原本几乎重伤不治的她,竟忽然又坐了起来,还淡定的撤下裙摆,将血流如注的伤口包扎起来。
不疾不徐的模样,就好像是伤了手指那般简单。
而且她的动作非常娴熟自然,仿佛做过千万遍一般。
顾不得多惊骇,他当即就意识到,她会医术,而且水平还不低。
那段时间,为了表兄的病症,他一直都在苦苦寻找各路神医。
所以他顺势便将她带回了别院,方便她养伤。
因为她许家人的身份,他没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只遗憾的是,表兄一如既往的连人都没见,就果断拒绝了。
而且许菁菁后来也明确表示过,她不善医治内伤。
于是他便放她离开了。
她留在别院的那几日,是他们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交集。
大多数时候,她都在东拉西扯的给他讲一些民间的趣事,然后间而想要探听他或是表兄的身份。
因为防着她,他便只沉默听着,一直不曾回应过。
再后来,她也不说了。
直至离开。
“原来是这样。”
江夏皇若有所思的笑了笑,“朕原本以为,顾卿和那个许家小姑娘有些缘分,想帮你们牵个线,却不想,你们都没有那个意思。”
他似乎颇为遗憾,“那就只能作罢了。”
顾家和许家联姻?
笑话,他怎么可能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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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外面的血雨腥风相反,苏倾暖躲在暖福宫,着实是过了几天的清闲日子。
关于江夏皇对那些所谓乱党的处置,她也听说了。
这些年,朝廷几乎是古家的朝廷,被杀被流放的,鲜有无辜之人,只不过是罪状轻重罢了。
左右同她无关,她也不会好心到,替他们去求情。
只是因着朝事繁忙,原本计划一回京,就为江夏皇解蛊的事,只能暂时搁置下来。
好在他最近状态不错,药瘾也只犯过一次,借助她的施针,及时被压下去了。
说来也奇怪。
这次回京,他仿佛换了个人一般,一改之前的消极怠政,精力旺盛到人神共愤的地步,几乎可以说是不眠不休。
原本气息奄奄的朝廷,在他的大刀阔斧之下,还真有那么几分起色。
而且他的脾气也收敛了许多,虽说还是有些刚愎自用,但到底没有以前那般残暴嗜杀。
即便对付政敌,手段也怀柔了不少。
她心里忍不住升起几分希望。
或许,他真的能改变也说不定。
不过相比前朝,她更关心的,还是初凌渺的下落。
但遗憾的是,即便皇兄出动了几乎所有能调动的势力去查,可她还是全无消息。
就好像,在江夏完全消失了一般。
“看来,我们只能先回大楚,再从长计议了。”
她轻叹一声,有些失望。
虽说她也没指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抓住初凌渺,但这趟江夏之行,关于她的调查,一点进展也没有,却是她没想到的。
到现在,她甚至都不知她长了什么模样。
“初凌渺会易容,善蛊毒,善幻术,看来想要找到她,不是那么容易。”
皇兄掘地三尺都无法查到的人,可见她潜伏的有多隐秘。
还是说,她真的已经成功逃离了江夏?
“再善于伪装,也总有马脚露出,不急。”
苏锦逸语气罕见的有些冷寒。
“只是临近月牙谷的景州一带,最近频繁出现了恶劣杀人事件,而且凶手都有神智不清、力大无穷的共同点,有些不大寻常。”
“我已分派了人手过去,只希望能遏制住事态的发展。”
很显然,对方沉不住气了。
不过这也说明,初凌渺很大可能,还在江夏。
“是药人?”
苏倾暖秀眉微蹙,很快便将这件事,同之前大楚发生过的几桩药人事件联系了起来。
神志不清,力大无穷,很明显的特征。
苏锦逸颔首,“据目击者描述,那些忽然冒出来的凶手,的确像是中了蛊的药人,没什么思考能力。”
只待京城的事一了,他就会亲自动身前往,一探究竟。
苏倾暖顿时凝重起来。
“会不会是桑悔道长的手笔?”
她记得,他之前可是专门给他们指过前往灵幽山的路线。
就在月牙谷一带。
“应该不会,他暂时还出不了京城。”
虽然他派出的人无法一直盯着他,可只要他一出京城,他一定会知道。
苏锦逸唇畔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凉意十足。
“况且,这也不大像是他会做的事。”
倒像是,御圣殿一贯的作风。
“那就是初凌波了。”
苏倾暖面色笃定。
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是蓄意挑衅?
还是声东击西,想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助初凌渺逃脱?
“是谁没关系,但滥杀无辜百姓这笔债,我早晚是要同他们算回来的。”
就冲这一点,他也不可能让前朝再卷土重来。
一个刽子手,是不配逐鹿这天下的。
读出他眼中的寒意,苏倾暖知道,自己已不用再多说什么。
他们的目的,从来都是一致的。
想起今日来东宫的目的,她顺势岔开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经过这些日子的调理,皇兄的陈年旧伤已基本痊愈,同常人无异。”
“但你天生体弱,日后还需多加注意,以防生出新的病症。”
若非他内功深厚,经常自己调息,只怕便是她,也无法将他根治好。
一旁立着的涵枫闻言,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历经这么多年的折腾,殿下的身体终于大好。
这可真是了却了他们的一桩心事啊!
公主殿下果然是神医转世。
而且她对殿下之病的上心,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没有她一直以来的监督,殿下哪能乖乖用药,又哪能好的这么快?
如此想着,他看向苏倾暖的眼神,愈发充满了感激。
公主殿下和殿下虽不是一母同胞,却是真心实意拿殿下当哥哥啊!
可笑着笑着,他又有些想哭。
殿下这些年太苦了。
旁人不知,他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好在如今,终于苦尽甘来。
苏锦逸轻拢广袖,好看的过分的容颜,一如往常的淡薄如烟,瞧不出任何喜悦之色。
“也就是说,我可以使用功夫了?”
语气平和,只在话尾的时候略略上挑,流露出几分不知名的情绪。
“前几日,皇兄不是就已经同人动过手?”
苏倾暖无奈抿唇,灵动的凤眸隐隐透着责怪,“你既不听劝,又何必再问我。”
能在两三招之内,将一个顶级高手击毙,虽是出其不意,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他这功夫,想必已经恢复了八九成。
苏锦逸自哂一笑,“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阿暖。”
在她面前,他似乎真的已经没什么秘密可言。
“不过这样也好,省的我再向你解释了。”
有一个聪慧的妹妹,似乎也不错。
“我只是觉得,在江夏,能有如此头脑和身手的,唯皇兄而已。”
苏倾暖嘴里说着,手上却不耽搁。
她低头唰唰快速写好一张药方,然后折起来递给他。
“这是玉清丸的方子,你找人配好,携带在身上,以后若有不舒服的时候,可以随时服用。”
不日她就要回大楚,该交代的事,还是别落下的好。
想到此,她一口气又连续写了好几个方子,一并交给他。
“这些药方的功效,我都在上面写清楚了,闲暇的时候,你可以看看,随用随配。”
都是理气行气补气的药,对他的身体有益无害。
当然,还有解毒丹清心丹等这些行走江湖必备的丹药。
苏锦逸自然而然的接过,然后粗略翻了翻。
娟秀小巧的字体间,透着浓浓的关切与在乎。
一股暖流宛如淙淙泉水,霎那间涌上心田,包裹住他那颗几乎冰封的心。
他微微垂眸,声音有些放轻,“小妹费心了。”
已经很久,没有人如此用心的对过他了。
好像自阿诺去了之后,他就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藏在心底的不舍,就那么突如其来的冒了出来。
好不容易认回来的妹妹,这么快就又要嫁出去了。
还是嫁到千里之外的地方。
若非对方是云顼,他还真想反悔这门亲事。
“既知我费心,你就该多爱护自己的身体,别让做妹妹的担心。”
“当然,适量的活动,对身体也是有好处的。”
苏倾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的提醒他“皇兄如今既已大好,也该去忙该忙的事了,可别闲散太子当上了瘾。”
这次回京后,他不是窝在书房内看书,就是躲在亭子里品茶,至多也只会到后院赏赏美景。
过的比她都要清闲。
朝廷百废待兴,暗处的敌人还在虎视眈眈,他身为储君,怎能一直躲在东宫偷懒?
再不露面,别人都快忘了他这个太子了。
她半是揶揄半是认真道,“哥,难不成你还真打算让渊儿继续历练下去?”
便是她身在后宫,也听到了诸多关于渊儿的传言。
他现在的风头太盛了。
这对他和皇兄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他做的挺好的。”
苏锦逸目光欣慰,“比我预料的还要好。”
是可造之才。
他可以放心的将一切交给他了。
“那还不是因为有你这个皇兄,在背后出谋划策?”
恐怕连江夏皇都不会知道,渊儿之所以如此出色,除了他自身的天赋和努力之外,还离不开皇兄暗地里的默默教授与支持。
他帮他铺好了所有的路,却将荣誉和名声,都给了他。
“我也没做什么。”
苏锦逸淡笑,“是阿渊聪明,学得快。”
否则,即便他给了他机会,他也把握不住。
苏倾暖瞧见,心里不免有些发愁。
身体都帮他治好了,可皇兄这让位的心思,还是没有打消啊!
她该怎样说服他呢?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她忽然就想到了桑悔道长的话。
她甚至觉得,若是他的挑拨离间,有一半是真的就好了。
那样最起码代表着,皇兄是想要谋划这江山社稷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连储君之位都要让来让去。
想着想着,她不由讥诮的翘起了唇角。
亏那桑悔道长还自诩得道高人,竟连世间最基本的信任都参不透。
苏锦逸瞧她一眼,“就这么好笑?”
这丫头,也不知想到什么了。
“当然好笑了。”
“你是不知道,桑悔道长当时一本正经的胡诌,还差点就真把我给唬住了。”
说到这儿,苏倾暖又话锋一转,“不过你若再不让渊儿回来,我可能就真的要考虑,他的话是不是有些道理了。”
虽是这么说,可她脸上却没有一丝怀疑的神色。
不激他,他怎会放弃自己的想法?
不是她杞人忧天,而是再纵容局势发展下去,只怕就不好收场了。
夺嫡之争本就残酷,即便他们二人互相谦让,可他们身后的支持者们,却不这么想。
到时候,就真的是身不由己,无法挽回了。
苏锦逸瞧她半响,忽而正了神色,“阿暖,难道当时,你就真的没有一丝怀疑?”
桑悔道长在文龙观说的话,她并未瞒着,前几日便毫无保留的告诉了她。
她的信任,让他感动。
可他又怕辜负了她这份心。
机关算计太久,他甚至都忘了,真心是怎样的。
是阿暖,是阿渊,让他一次次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
“你会么?”
苏倾暖反问。
不待他回答,她又噗嗤一笑,“真心还是假意,我能感觉的出来。”
“况且,以你的聪慧,若真想算计我们,又哪里会用这么低劣的把戏。”
他可是与云顼齐名,举世出众的苏锦逸啊!
苏锦逸眸光温和,仿佛清晨和煦暖融的曦光。
他一字一句,回答了她明显不需要他回答的问题,“你说得对,我不会。”
纵是他千般算计,可她和阿渊,是他珍之重之的家人。
他永远都不会伤害他们。
永远。
苏倾暖弯唇一笑,心照不宣。
她站起身,“好了,我们走吧,这个时辰,云顼也快进宫了。”
之前诛杀苏锦遥,城内百姓皆知,那些所谓的大楚使臣,是江夏皇派人假冒的。
而真正的使臣,是在京师平乱后,才正式现身。
因为先前的事,云顼他们进城后并未大肆张扬,但江夏皇为了表示诚意,还是亲自出了宫门迎接。
不仅如此,他还特意在光禄寺举办了盛大的接风宴席,时间就定在今晚。
瞧着她提起云顼时的轻快模样,苏锦逸莞尔。
“你就不怕,父皇不同意你们的亲事?”
在围场的时候,他可是差点张罗着,给阿暖选驸马。
若非元鹤出现,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当然不怕。”
苏倾暖唇畔高高扬起,一点不担心。
“反正有皇兄帮着我们。”
所以对于这个问题,她压根就不考虑。
两个善于运筹帷幄的人都在,她完全可以高枕无忧。
苏锦逸睨她一眼,步态从容的出了屋子。
“那可不一定。”
——————
勤政殿!
江夏皇看着眼前长身玉立,锦衣玉颜的的青年,满意的点了点头。
怪不得,天下人对他称颂有加。
怪不得,锦逸对他推崇备至。
怪不得,阿暖对他死心塌地。
“坐吧!”
他沉沉叹气,“云顼,朕知道,你和阿暖两情相悦。”
“作为他的父皇,朕不会再反对你们的亲事。”
想到叫他来的目的,他语气陡然威严起来,“但是,朕有一个条件。”
其实并不是什么条件。
阿暖一心要嫁他,他已经没什么理由阻止。
可这件事,非他不可。
云顼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但若细看过去,便不难发现他眸中的郑重。
“什么条件?”
江夏皇的突然让步,虽不在他预料的范围内,但他也不是太过惊讶。
毕竟不论他对别人如何冷漠无情,但对阿暖姐弟,却是真心疼爱的。
既然是真心,又怎么舍得为难?
见他并没有一口回绝,江夏皇微微松了口气。
“朕要你,帮朕除掉天乩楼。”
【第827章除掉天乩楼的事,我不会答应】
云顼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
天乩楼?
看着眼前满目沉色的江夏皇,他有些一言难尽。
“皇上知道真正的天乩楼,是怎样的吗?”
这个时候动天乩楼,就是在动江夏国的根本。
若非对方是江夏皇,他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别国派来的奸细了。
“朕不必知道。”
江夏皇冷笑一声,“原本朕是想放他们一马的。”
毕竟在这场平叛中,他们也算帮了他大忙。
“要怪,也只能怪那个天乩楼主,野心太大,要的太多。”
再不除掉天乩楼,这江山,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不姓苏了。
他不能给阿渊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
哪怕世人说他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他也认了。
他苏琒本就不是什么心慈良善之辈,残忍好杀的名声担久了,也就麻木了。
不差这一桩。
“朕也不怕跟你交底,如今这江夏,只怕至少有一半,已落入了天乩楼之手。”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如此猖狂过分的行径,简直是欺人太甚。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再姑息下去。
否则,他也不至于向云顼开这个口。
如此倒显得他是在利用暖儿的亲事,和他谈条件。
可他没办法。
联合云顼,是他唯一有把握,战胜对方的筹码。
若江夏没了,阿暖和阿渊就会成为无根的浮萍,再无退路可言。
即便大楚能一时庇佑他们,可作为亡国皇子和公主,必然会遭受数不清的的冷遇和轻视,甚至是排挤和暗杀。
若真发生这样的事,那他就是死了,也无法闭眼。
更无脸去见他的阿依。
所以即便是鱼死网破,他也要让天乩楼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只是搬去了古氏这座大山后,他才恍然发现,经过这么多年的荒唐,他所拥有的先机和优势,早已不复存在。
螳螂捕蝉,安知黄雀在后?
他那点势力,在庞然大物天乩楼面前,根本就不够看的。
如今,只有云顼能帮他。
见他似乎并不当回事,他狠了狠心,不得不又继续透露,“你可知,藏在上官府背后的人,是谁?”
四大世家中,上官侯府独占江夏近一半的田矿,其名下酒楼店铺,更是遍布各地,数不胜数。
上官荻和上官嫣儿死了,他自然不愿放过这块肥肉。
抄没古家和龚家的甜头太大了,他有些上瘾。
再加上许家的识时务,让他更加坚定了谋划上官府庞大家产的心。
如今上官府人丁单薄,嫡系不过只剩下上官娥和上官兴,两人还素来不和。
他只要稍加挑拨,不难将那些东西收入囊中。
不是他趁火打劫,欺负两个孤弱女子,而是上官府占的实在太多了,还是关乎社稷存亡的田地矿产,他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可让他没料到的是,就是他认为的这两个孤弱女子,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上官兴的奢靡贪财他一直有所耳闻,原以为是个好的利用对象,但这一次,她竟然主动放出话来,要舍弃上官府如此庞大的财产,全部让给上官娥。
他觉得,她简直就是疯了。
上官娥又不是她的亲姐姐,她这么大方做什么?
而上官娥就更有意思了。
她不仅利用养女的身份,成功赶走了其他前来争家产的旁系偏支,还冷漠拒绝了他的拉拢。
更让他吃惊的是,经过暗中调查,他竟然发现,所谓上官侯府的这些资产,竟是全都登记在另一个人名下。
换言之,这些年,上官娥都是在帮着别人打理生意。
真正的上官府,穷的一清二白。
比他还穷。
而那个名字,他也并不陌生。
天乩楼主,闫弱。
一个明明很强大,却如此示弱的名字。
他甚至觉得,对方选择用这个名字,就是在嘲讽他的迟钝和无能。
云顼并未流露出任何惊讶之色。
上官嫣儿是公认的才女不假,但其在生意方面,却是一窍不通。
霍家财产到了她手中后,经过多年的折腾,早已十不存三四。
真正懂得经营之人,其实只有上官娥。
而上官娥之所以有这身本事,也并不是源自她母亲上官嫣儿的教导。
传授她生意之道的,另有其人。
而她一直打理的那些遍布各地的生意,也与霍家,与上官府没有半分干系。
或许是上官嫣儿有所顾忌,没有直接交给她,也或许,是她并不愿接受那些不义之财。
总之,霍家的资产,从始至终,一直都握在上官嫣儿手中。
如今上官嫣儿已死,霍家冤情真相大白,所涉及到的财产,自然是要由官府做主,重新还给霍家后人的。
至于上官兴,他已下过命令,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玲珑阁都不得与天乩楼为敌。
当然,她们之间的私事,他不会插手。
“这些年,天乩楼利用上官府的名义,圈占了大量的田地、银矿、铁矿,还涉及盐粮交易,其早已富可敌国。”
江夏皇脸色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朕若再不选择提前下手,只怕早晚会沦为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这样的经历,一次就够了。
云顼挑了挑眉,直言了当的戳破了现实。
“依江夏目前的状况,这些田地矿产即便不落入天乩楼手中,也会被其他大大小小的世家瓜分,朝廷和普通百姓,终究是连一分都占不到。”
非常时期,行权宜之计而已。
且据他所知,天乩楼对其名下的佃农、矿夫以及盐户很是和善,设立的地租和需要上交的相关所得并不高,即便加上朝廷的赋税,也比其他世家要低上很多。
而且若遇上灾荒之年,这些佃农矿夫盐户不仅不用交租税,还能免息借粮,甚至是直接领取补贴粮食和布匹。
天乩楼名下的店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这么多年,不改初衷。
尤其是在一些特别贫困和遭了灾的州县,其价格还要比其他商家低上两成,可以说是非常良心了。
至于开仓放粮、施粥赈灾这样的善举,更是数不胜数。
当然,是以神秘人的名义。
故而江夏百姓虽不知天乩楼之名,却受其恩惠,久矣!
在古家把持朝政的这些年,天乩楼名下的佃户盐农们,日子过的可比普通百姓有保障多了。
“那你可又知道,最近这些忽然崛起的私家书院,竟也是天乩楼名下的资产?”
江夏皇怒容愈甚。
为云顼不咸不淡的态度,也为自己的一时不察。
这么多私家书院一夜之间同时冒出来,他后知后觉出了不对劲。
结果一查,它们还真和天乩楼有关系。
亏他还想打压世家,弃了栓选名单,大胆用了今年应考的举子。
结果,直接将天乩楼的人全部搬进了朝廷。
他现在几乎都不敢再调查下去。
依天乩楼这样的脾性,只怕连勤王军和京师三军,甚至是御林军,都不可幸免。
这么多年,他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渗透进来的,又渗透了多少。
他堂堂九五之尊,手底下还有可信可用之人吗?
“天乩楼处心积虑谋划这一切,为的是什么,朕心里一清二楚。”
士可忍,孰不可忍。
他不可能放过他们。
云顼沉默了片刻,“那皇上为何又选中顼,来对付天乩楼?”
他墨眸中似有复杂划过,“我是大楚人,在江夏若大肆动作,只怕有些不大妥当。”
明明他其实不必走这一步。
不必和天乩楼势同水火。
“因为你对阿暖的心,朕看在眼里。”
直到此时,江夏皇脸上才浮起淡淡的温意。
“更因为,唯有你,才有能力对抗天乩楼。”
云顼的实力,他当然知道。
如果有他鼎力相助,将十拿九稳。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
天乩楼能这么快崛起,而且还将手顺利伸到了朝廷,他怀疑,朝中应该有人在帮着他们。
只希望这个人,不是他猜测的那个吧!
云顼薄唇勾起一个凉薄的弧度,“那皇上可知,为何您,或者古氏这些年都没查到天乩楼分毫,而如今短短几日,您却对它们了如指掌?”
他自认为的明察秋毫,不过是对方的有意让步,想让他查到而已。
江夏皇倏然一愣。
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
“暖儿,我自然要娶,谁阻止都没用,哪怕您是她的父皇。”
云顼语气一转,“但除掉天乩楼的事,我不会答应。”
顿了片刻,他意味深长的看向他,“皇上,既然您认为,天乩楼的存在已严重威胁到江山社稷,威胁到苏家的安危,那何不将暖儿和渊儿都叫过来,听听他们的看法?”
“对了,还有您亲立的太子,苏锦逸。”
话已至此,他如何选择,就不是他的事了。
“你什么意思?”
江夏皇微微皱眉,直觉他话中有话。
云顼却已起身,行礼告辞,“皇上既有家事要处理,那顼就不打扰了。”
他着重咬了“家事”两个字,深邃的墨眸中,自入殿来第一次浮起严肃之色。
“据我所知,江夏国内已出现了药人杀民伤民事件,所以皇上还是尽快决定,要不要同大楚携手,共御前朝之敌吧!”
“另外——”
他一字一句,极为认真,“我要娶暖儿,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心悦她。”
“所以我希望我们的大婚,不会遇到任何外在的阻力。”
当然,他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之所以如此客气,仅仅是因为,他是暖儿的父皇。
言罢,他转身离开。
望着那一方宛如青松绿竹般坚韧挺拔的背影,江夏皇罕见的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低沉的嗓音中含着几分疲惫,吩咐周全。
“按他说的办,去将他们都叫过来吧!”
【第828章因为,我就是天乩楼主】
苏倾暖没想到,宴席还未开始,江夏皇倒先派了人来。
而且来的还是御前大总管周全。
至于是什么事,他并未明说。
她和皇兄原本已经在前往举办宴席的光禄寺路上了,如今只得临时改道,先去了勤政殿。
看到渊儿也在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就察觉出了不寻常。
苏锦遥伏诛后,江夏皇的儿女,便只剩下他们三个。
这下竟全来齐了。
所以他如此大张旗鼓的,将他们几人宣诏过来,包括忙的几乎脱不开身的渊儿,究竟是为了何事?
而且还是在接风宴前夕。
难不成,是同和谈之事有关?
想到此,她神色顿时有些凝重。
只希望江夏皇可别意气用事,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破坏两国好不容易才有所修复的关系才是。
苏文渊看到自家姐姐和皇兄,面上一喜,一改先前的沉稳持重,刚要过来叙话,便见江夏皇的身影出现在内殿门口。
他只得先隐了激动,乖乖行礼。
苏倾暖自然瞧见了苏文渊的动作,低垂的眉眼中,浮起淡淡的暖意。
这次回京后,她几乎都没怎么见过渊儿,只知道他暂代了尚书右丞之职,朝中数事压身,每日都忙的脚不沾地。
自然,寒儿的事,她也没来得及告诉他。
他们姐弟好像已经很久,没坐下好好说话了。
或许可以说,从他率领勤王军平叛以来,他们之间的交流就变得很少。
如今见他黑了,瘦了,也成熟了,稳重了,她心疼之余,又觉得颇为骄傲。
如皇兄所言,渊儿离开她保护的羽翼,真的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迅速成长为了一个武能驾驭三军,文能指点乾坤的能臣。
虽然手腕尚显稚嫩,经验略有不足,但在一些事上独当一面,至少已不成问题。
而对于苏文渊的成长,感触最深的,当属江夏皇。
每每同他在一处商议朝事,他都不自觉被他的自信爽朗、意气风发所感染。
甚至他都觉得,自己也因此而变得斗志昂扬。
这份明朗赤忱、宛如朝阳的性子,是他从少年时,就不曾有过,且极为向往的。
没想到活了半生,竟在他儿子的身上看到了。
他心中颇为感怀,又很是欣慰。
对自己重新选择阿渊为继承人的决定,更是愈发满意。
他的视线又不自觉看向苏倾暖。
怎么说呢?
阿暖和阿渊带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在阿暖面前,阿渊就像是一个被保护的很好的孩子,完全没有经历过世间的险恶,单纯美好到令人向往。
可阿暖不是。
她那双同他相似的凤眸中,总是隐藏着看透世事的睿智,阅尽千帆的平和,以及雷厉风行的果敢。
从围场她义无反顾站出来的那一刻,他就看出来了。
她同养在深闺的那些世家女,完全不一样。
藏在端庄清雅、温婉娴静背后的,是一个让他完全陌生的阿暖。
有勇有谋,有胆有识,才智无双,但又低调不显露人前,不恃才傲物。
她冷漠无情,又心怀柔软;正气凛然,偏偏十分护短。
而这些,平日里都被她很好的掩藏在表面的娴静温柔之下。
甚至于之前,连他都被骗了,以为她真的只是一个懂些功夫,简单率真的小姑娘。
他忽然就很想去了解这个失散多年的女儿,了解真正的她,究竟是怎样的?
围场的匆忙一瞥,终究不是全部的她。
他更想知道,明明她只有十五岁,和阿渊一般的年纪,为何总却有一种历经万千世事般的苍凉与疏冷感。
这样的阿暖,让他心疼。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或许,待一切尘埃落定,江山都移手交给阿渊后,他可以跟着阿暖去大楚,用余生慢慢去了解她。
阿依一个人在玉山太久了,他该去陪着她了。
他会帮她看好他们的儿女,护他们一生顺遂。
想到这些,他原本有些烦躁的心,忽然就慢慢沉淀了下来,身体里更是充满了无尽的力量和底气。
尤其是在看到阿暖和阿渊都恪守着长幼礼仪,自然而然的跟在苏锦逸身后,他又一次在心里感慨,阿依真的是将两个孩子教导的很好。
即便如今他给了他们无上荣宠,甚至超过了锦逸,可他们还是如此懂规矩知分寸。
这份不骄不躁,让他很是欣慰。
即便他这一生太过狼狈,可有他们在,江夏毕竟是后继有人了。
只是视线在落向苏锦逸的时候,他眸色有些复杂。
其实决定对天乩楼动手的事,原先他并不预备告诉他。
他知道他很聪明,手上势力也不少。
再加上背后有顾家支持,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但即便如此,对上天乩楼,他也未必有多少胜算。
虽然已经决定废除他的太子之位,可他并不愿伤他性命。
这孩子虽然经常同他意见相左,到底心性不差。
再加上他找回了阿暖和阿渊,于情于理,他也不能亏待他。
之前他是打算将皇位传给他,然后封阿渊一个闲散王爷的。
如今阿渊既有意皇位,那他给阿渊准备的封地和无数赏赐,自然会毫无保留的转给锦逸。
这是其一。
二则,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不想让锦逸参与进来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怕他心生邪念,趁机同天乩楼勾结,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那样的话,他还有什么机会反杀回去?
可就在刚才,听了云顼的建议,他最终还是决定,让他知道这件事。
也算是给他的一个考验。
一旦他真的有异心,他将再不留情。
掩去眸底的神色,他朗声招呼他们坐下,笑容慈爱。
“朕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忽然想将你们叫过来,我们父子几个聊聊天。”
苏锦逸:……
苏文渊:……
苏倾暖:……
倒是也没什么,就是时间选的有些不大合适。
毕竟再有半个多时辰,宴席就要开始了。
不说别的,他这参加宴席的吉服,都还没换吧?
苏倾暖心里琢磨着,既然他如此闲暇,那她是不是可以考虑安排,帮他解蛊毒了?
一直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三人都没说话,一副聆听教导的模样,让气氛有些凝滞。
无言的尴尬充斥在空气中。
江夏皇张了张嘴,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咳——咳——”
他以拳抵唇,轻咳几声,企图化解尴尬。
“其实——”
“是朕有一件事,想同你们商量,听听你们的看法。”
若非实力不够,他直接吩咐下去,就将这件事偷偷给办了。
哪里还像现在这般,商议来商议去的。
容易走漏风声不说,还显得他优柔寡断。
“朕想设法除掉天乩楼,你们有什么好计策?”
经过这次平叛,天乩楼的大名已人尽皆知,更何况许多时候,阿暖和阿渊都在场,所以他也没做过多的解释。
至于锦逸,他手底下自有自己的情报网,天乩楼的动静,更是瞒不过他。
苏倾暖:?
所以江夏皇急吼吼宣他们过来,竟是为了天乩楼?
还要除掉人家?
这算什么事儿?
苏文渊下意识看了眼苏锦逸,又看了眼苏倾暖。
在同自家姐姐短暂的对视后,他稳下性子,不动声色的问,“父皇怎么忽然想起,要动天乩楼?”
据他所知,天乩楼好像也没做什么人神共愤之事。
“天乩楼势大,已经严重威胁到了朝廷的安危。”
江夏皇脸上有冷色划过,“朕必须除之。”
只是苦于没有足够可靠的人手执行。
这下,苏倾暖听明白了。
敢情他还不知……
“好像也没——没怎么威胁到吧?”
苏文渊低声嘟囔。
否则,他在朝中这么多日,如何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江夏皇:……
“渊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眸光温煦的看向苏文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免得他误会,自己是在怀疑他。
“如果你有什么线索,可以告诉父皇。”
渊儿当然不可能同天乩楼有瓜葛,只是他到底年纪小,别被误导了才是。
苏文渊先是一怔,继而泰然轻笑,“父皇误会了,儿臣只是觉得,这次平叛多亏了天乩楼出力,我们这么做,有些不妥罢了。”
虽然江夏皇现在很器重他,可伴君如伴虎,他可没得意忘形到,去直接驳斥他的意见。
虽然他心里是很想这么做的。
当然,若非因为对方是天乩楼,他也不会贸然出言相助。
江夏皇轻叹口气。
事已至此,他知道,若再隐瞒下去,恐怕阿渊还真以为他是心狠手辣、过河拆桥之辈。
于是他索性将对云顼说的话,又同几人说了一遍。
言罢,他语气沉沉,“天乩楼暗中侵吞土地,操纵科考,染指朝堂,私藏甲兵,其野心已昭然若揭。”
说实话,云顼不愿帮忙,他是真没什么信心,对上如今的天乩楼。
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原以为这番话说出来,三人多多少少也会生出几分紧张或忌惮之色。
毕竟对方是无孔不入,令人防不胜防的天乩楼。
可没想到,除了苏文渊露出些许吃惊的神色外,苏倾暖和苏锦逸俱是一脸平淡,连半个反应都没有。
就好像他真的是在同他们唠家常之事。
江夏皇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难道他们和云顼一样,都觉得是他错了?
“朕也不想再杀人,但若不先下手为强,只会为人所趁。”
他别有深意的看向苏文渊,“为君者,不可弑杀,但也不能妇人之仁。”
当然,杀人这种血腥的事情,还是由他来做比较好。
苏文渊却好似没听出江夏皇的意思,反而沉笃开口。
“父皇,或许这里面,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天乩楼怎么可能会有夺权的想法?
这也太荒谬了。
江夏皇:。。。。。。
这孩子怎么好像被天乩楼蛊惑了似的,一个劲儿的帮他们说话?
他心底微凉,转而看向苏倾暖,“阿暖,你也这么认为?”
阿渊虽然入朝多日,但现在看来,终究还是太过单纯,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觉得,阿暖必然会赞同他的计划。
原因无它,她足够有远见,也善于变通。
苏倾暖嘴角习惯性的上扬。
“父皇,儿臣有些地方不太明白,希望您可以帮儿臣解答。”
江夏皇颔首,“你说。”
朝政的事,阿暖身为公主,不清楚也正常。
苏倾暖凤眸澄澈,仿佛是真的不解一般。
“若江夏田地有十分,天乩楼占了半数,那么剩下的半数,都到哪里去了?”
“明明田地不少,可为什么那么多农民却无田可种,不得不远走他乡,或是沦为佃户?”
“这莫非,真的只是因为天乩一楼的存在?”
她意有所指,“再者,我江夏明明在各地都设有官学,可为什么那些读书人,却偏偏弃官学而不选,反而更愿意在兴起才没几年的私家书院就读?”
“这些年,若无私家书院的收拢,被官学拒之门外的那些贫寒学子,又该去哪里读书认字?”
“没有了他们的存在,在父皇除掉古氏党羽后,又有谁来填补空缺的朝廷?”
“更何况——”
她无声一笑,只是笑不达眼。
“若非天乩楼出手,只怕古氏一族,也不会这么快就伏诛。”
平叛如此顺利,不过是因为,有强硬的力量支持而已。
明是勤王军,暗有天乩楼。
而能同时调动这两股势力,让他们甘心听命,不敢起异心的,却是同一人。
否则,单是大肆诛杀朝臣这一条,就足以让他的皇位岌岌可危。
世家的力量,从来都不是摆设。
江夏皇默然无语。
阿暖所言,他如何不懂?
从目前看来,天乩楼的存在,的确是利大于弊的。
世家的力量被压制,他才能游刃有余的进行改革。
否则,一切励精图治,都是纸上谈兵。
“可这并不能成为,他弄权夺位的理由。”
虽说天下能者居之,可他们这招趁虚而入,着实是太过卑鄙了些。
他苏家气数还未尽呢,他们也太心急了。
“父皇——”
苏倾暖饱含深意的看着他,“可截止到现在,他们好像并无这方面的意思。”
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
她看到的,是对方的深藏功名,功成身退。
况且,天乩楼若真要谋反,他哪有机会再回到京城?
江夏皇脸色一僵。
好像天乩楼还真没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在向着天乩楼说话?
难不成,就为了牵制世家,他就只能继续姑息下去,任其壮大到无法撼动的地步,然后束手就擒?
他不甘心。
“天乩楼,确实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正在这时,一道温和舒缓的声音,不疾不徐的响了起来。
在空旷的大殿显得尤为突出。
江夏皇先是一愣,继而立刻看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
目光如炬,带着浓烈的审视。
苏锦逸恍若未觉,漫不经心的拢了拢衣袖,继续从容进言。
“父皇不必担心,只要阿渊顺利成为储君,天乩楼,自然就不会再存在。”
此言一出,几人皆惊!
苏文渊失声出口,“皇兄——”
他才不要当什么太子。
那是皇兄的东西,他怎么可能染指?
况且,一个尚书右丞已够让他忙了,若成了储君,那岂不是连半分自由都没了?
他可不愿。
经过这段日子的成长,对接下来走什么路,他早有打算。
苏倾暖微微皱眉,但到底忍住没说什么。
虽说她是渊儿的姐姐,知道他无意抢夺皇兄的东宫之位。
但拒绝的话,还是需要他亲口说出来。
她不是什么事,都能代替他做的。
江夏皇犹疑的看着他。
“锦逸,你什么意思?”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对于这个儿子,他一点也不了解。
就比如现在,他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竟然看不透,他究竟存了什么目的。
“父皇的意思,就是儿臣的意思。”
苏锦逸肃然起身,郑重行礼,“还请父皇,撤去儿臣的太子之位。”
他侧头看了眼苏文渊,眸中浮起和暖之色,“三皇弟仁孝至纯,德才兼备,才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父皇器重,朝臣拥戴,自身又勤敏好学,谦恭有礼,他已具备了一个储君该有的基本条件。
他只能带他走到这一步,剩下的路,就要靠他自己了。
他相信,阿渊不会让他失望。
江夏皇将信将疑的打量着他,似乎在确定他有几分真心。
良久,他才试探着问,“你,认真的?”
他能自己提出来,最好不过。
毕竟这个口,不大好开。
苏锦逸抬起头,看着玉阶上那高高在上的御座,以及御座上满脸威严的人,眸光坦荡无波。
“父皇放心,儿臣,真心实意。”
权利,枷锁罢了!
只是要辛苦阿渊了。
见他态度诚恳,不似作伪,江夏皇的心缓缓放了下来。
可轻松之余,他又觉得有些愧疚。
毕竟,他没犯什么错。
“你放心。”
他脸上适时浮起几分慈爱之色,“除了皇位,朕可以在其他方面补偿你。”
就冲着他这份知趣和谦让,他也不会薄待他。
“父皇放心,儿臣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自有自己的事要去做,不会留在京城让他猜忌。
一连几个“放心”,让江夏皇微微有些不自在。
明明苏锦逸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表露,可他就是觉得,他是在暗戳戳指责他的偏心。
为了避免尴尬,他当即岔开了话题。
“刚才你说,这和天乩楼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天乩楼真正拥戴的人,是阿渊?
若真是那样,就好解决了。
苏锦逸笑了笑,一语惊破众人,“因为,我就是天乩楼主。”
【第829章难道你还要弑君不成?】
有那么一瞬间,江夏皇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
明明他说的每个字都很清楚,可连在一起,却让他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其中的含义。
确定他不是玩笑,他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几乎可以说是咬牙切齿。
“你再说一遍?”
他就是那个天乩楼主?
这件事最好不是真的。
否则……
苏倾暖若有所思的看向苏锦逸。
她注意到,他说的是我,而非儿臣。
所以,他这是真的打算,将苦心经营多年的底牌都交出来,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就为了让江夏皇放心?
其实她倒觉得,他可以先不暴露自己的。
最起码不应该是现在。
以江夏皇对天乩楼的痛恨程度,只怕巴不得天乩楼在这个时候露出破绽。
他这样做,无疑是在自投罗网。
而且江夏皇也不会因为他的坦白,而对天乩楼手下留情。
反而可能会更加坚定他铲除天乩楼的决心。
一个天乩楼,已够让他忌惮,若是再和皇兄这层身份叠加的话……
没有一个君主,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皇家的斗争,从来都是如此残酷。
更何况,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也并不那么融洽。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刚要起身帮他解释,却无意瞥见,他垂于身侧的手指,微不可察的向她摇了摇。
动作幅度很小,若非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他身上,几乎不能发现。
这是——
不想她插手的意思?
她眸中划过一丝无奈,只得重新坐了回去。
罢了,还是先看看再说。
他不是鲁莽之人,之所以这么做,应该有他的用意吧?
只是——
她隐晦的看了眼苏文渊,默默叹了口气。
或许从他们决定踏上江夏的那一日起,就已不可避免的牵扯到了这些纷争之中。
哪怕渊儿无意争抢那个位子,可总有人会出于各种理由,想将他推上去。
之前是皇兄。
如今又多了一个江夏皇。
或许,还有其他许多,他们不知道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注定是不会平静了。
江夏皇的反应,在苏锦逸的意料之中。
他隐下眸中的情绪,再次从容而言,“我就是天乩——”
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忽觉前方一道疾风破空而至。
不知名的物什,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线,准确无误的袭向他的面门。
来势凌厉,毫不留情。
没有犹豫的,他轻描淡写的伸手接住。
才发现,是一方染了墨的砚台。
浓黑的墨汁,溅的四处都是。
可见掷出它的人,是多么的愤怒而毫无章法。
素色的锦袍洁净依旧,不曾被乱飞的墨汁沾染分毫。
苏锦逸原本波澜不惊的的凤眸,闪过一抹不明的意味,幽深浓长。
“端溪石砚名贵,且开采不易,所谓千夫挽绠,百夫运斤是也,理当好好爱护。”
言罢,他掌心真气运转,将砚台平稳的重新送回到御案上。
然后优雅的自袖口取出帕子,从容不迫的擦拭着白皙修长的手指。
真打碎了,他可是要心疼的。
这方极品鱼脑冻端砚,若到了他手里,少说也能卖几十万两银子。
够一方百姓生活好些日子了。
江夏皇脸色铁青,勉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逆子!”
原本他就有过怀疑。
天乩楼崛起的速度如此之快,是不是在朝中有位高权重之人,为其大开方便之门?
可这次查抄的那些官员中,却并未发现什么端倪。
所以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其实他也不是没怀疑过东宫。
但也仅仅只是怀疑过。
或者说,潜意识里,他并不愿意接受这个可能。
原因无他,苏锦逸平日里表现的太正了。
而且他性子温和,不抢不争,还大度的帮他找回了阿暖和阿渊。
这样的胸襟,这样的仁爱,让他尽管对他并无多少父子之情,也愿意给他一份尊重,一份厚待。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同天乩楼有瓜葛。
甚至还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乩楼主。
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这么多年,他真是小瞧了他。
“事虽小,勿擅为!”
苏锦逸不疾不徐启唇,仿佛没瞧到江夏皇盛怒的模样。
“父皇贵为一国之君,一言一行关乎民生社稷,更当以身作则才是。”
如果连这些都忍不了,那他若是知道,连他素来倚重的皇家暗卫,都是天乩楼的人,又该是如何反应?
“呵!”
江夏皇怒极反笑,“你一个天乩楼主,在教朕做事?”
他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
亏他以前还以为,他人品贵重,可堪大用。
现在他只想自戳双目。
苏文渊偷偷看了眼苏倾暖,眸中潜藏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怎么办?
原本他都准备好要开口,回绝他们非要自作主张让他做太子的决定了,结果二人说着说着,竟又说到了天乩楼。
还因此争的面红耳赤的。
所以,他现在是该解释,还是该劝和?
这里面好似没他什么事,却又仿佛是因他而起。
一时间,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苏倾暖其实也觉得,不论天乩楼如何,渊儿还是趁此机会解释明白的好。
免得引起其他不必要的误会。
所以她微微颔首,默认了他的决定。
“天乩楼主,也是江夏的子民。”
苏锦逸一字一句,极为认真。
他的天乩楼,的确没做过一件违反江夏律法之事。
唯一忤逆了圣意的地方,只怕便是它的存在了。
“好一个江夏子民。”
江夏皇语气嘲讽,“那朕问你,好端端的,你成立这个天乩楼做什么?”
只怕是想早日气死他,好坐上这个位子。
“为了江山社稷。”
“为了黎民百姓。”
“更为了天下芸芸众生。”
苏锦逸平静清淡的眼神里,有郑重之色一闪而过。
只可惜,江夏皇尚在盛怒中,并未注意到。
他重重一拍御案。
“所以你就不断侵占田地,不断私吞矿产,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甚至不惜将手伸到朝廷的科考之中?”
什么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只怕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冠冕堂皇,虚伪至极!
“你给朕老实说,这皇城内外,朝堂上下,究竟还有多少你的人?”
他怎么生出这么一个心思阴毒的儿子。
连老子都算计起来了。
他现在忍不住都在怀疑。
苏锦逸做的这些事,顾氏和顾家是不是也都参与了,参与了多少?
“知道的太多,对父皇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苏锦逸抬起眼眸,别有意味的看向他。
“您不必担忧什么,儿臣方才已然说过,只待阿渊坐上储君之位,天乩楼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他成立天乩楼的时候,就知道有朝一日,会有解散的一天。
“况且,天乩楼也并未谋夺什么,田地依旧是百姓的田地,矿产也还是朝廷的矿产。”
“至于科考,多几个私家书院作为官学的补充,也是为了能更好的教化万民,开启民智。”
天乩楼从来都不是一个只懂探查情报的江湖组织。
它存在于江夏的每一寸角落,几乎无孔不入。
却又游离于以四大世家为首的权贵网之外。
包括顾家。
如今,这些由无数普通百姓和寒门学子,乃至底层奴隶组成的群体,已然成了对抗世家势力最强大的力量。
曾经,他不曾显露分毫,是因为时机未到。
毕竟这江夏,明面上还是由一个人说了算的。
而那个人这些年对世家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无底线的纵容。
如今古家、龚家等一系列世家惨败,其他世家也自顾不暇,正是他辛苦培养出来的这批人,大展身手的好机会。
天乩楼的存在,是在为他们保驾护航。
毕竟,世家虽衰,但余威犹在。
况且,他从未打算将世家赶尽杀绝。
杀是杀不完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如今的寒门官员,一旦得势,未必就不会是下一个世家。
他只是要一个平衡。
一个能让天下老百姓,活的好一些的平衡点。
而这个平衡点,只有在各方势均力敌之下,才会出现。
阿渊在这个时候入住东宫取代他,无疑是最佳的时机。
为了这个平衡不被打破,无论世家还是寒门,都不会开罪他,也不敢开罪他。
更何况,他还有圣眷在身。
至于他自己想要笼络什么人,当由他自己取舍。
苏倾暖瞬间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某种意义上讲,天乩楼其实就是一个小江夏。
在这些年古氏的不断逼迫,世家的重重包围中,它尽可能的囊括了一个范围,保护了一些人,一些东西,使他们能免遭那些权贵的蚕食,得以存续下去。
她忍不住开始想象,若是皇兄能尽早继位的话……
江夏的形势,一定会比现在好太多。
或许江夏皇曾经也有过雄心壮志,有过意气风发,可终究,岁月磨灭了他所有的抱负。
以及眼界与智慧。
从前,他是一个好君王,却不是一个好夫君。
而现在,或许他想做一个好父亲,却未必还是那个英明伟大的帝皇。
生母的偏心,胞弟的背叛,爱人的离世,朝臣的指责,世人的误会,身体和心理上双重的折磨,以及与古氏这么多年艰难的周旋,早已让他身心俱疲。
如果,他愿意的话……
她其实是想做一个好女儿,同他慢慢培养,这些年缺失的父女感情的。
“你觉得,你说的这些,朕会相信?”
瞧着他这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江夏皇心中气怒愈甚,随手抓起御案上的镇纸,又狠狠掷了过去。
还暗暗用了五分内力。
他才是江夏的皇帝,什么时候用得着他来考虑这些了?
别说他现在压根就不打算传位给他,就是真的选择了他,那也是百年之后。
他还没死呢。
他用得着这么着急?
以天乩楼现在的实力,他这是从多大就开始谋划了?
想到此,他后背一阵发凉。
亏他以为除掉古氏,就可以高枕无忧。
没想到,他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人。
他现在恨不得直接打死这个不孝子。
还推荐阿渊当储君?
他信他个鬼。
本就有些份量的九龙白玉镇纸,裹挟着江夏皇的熊熊怒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的冲着苏锦逸当胸而来。
这一次,竟直取他的檀中穴。
殿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连角落里早已被人遗忘的周全,都暗暗捏了一把汗。
皇上不会真的杀了主子吧?
没有犹豫的,苏文渊噌的站了起来,立刻就要飞扑过去阻止。
“不可——”
但他的座位本就在苏锦逸之下,距离御案更远,如今哪里来得及?
苏倾暖手中倒是把玩着一枚鹅卵石,那是方才路过御花园的时候捡的。
但她并未有射出去的意思。
原因无他,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她忽然福至心灵,猜到了皇兄如此不计后果,激怒江夏皇的目的是什么。
倒是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还是先看看吧!
万一就成功了呢?
镇纸在距离苏锦逸胸口三寸之距时,被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易夹住。
随之抬起的,是一双淡漠如冷泉的墨眸。
“既然父皇不喜这样沟通,那我们不妨换个方式。”
苏锦逸淡然勾唇,“就以天乩楼的名义如何?”
犹记得曾经,他也想做个好儿子的。
如果他们父子能够心无芥蒂,能够同仇敌忾,古氏必然蹦跶不了这么多年。
江夏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岌岌可危。
可惜他们大部分的精力,都浪费在了互相防备之上。
他已赌不起。
“你待怎样?”
江夏皇森冷的眯眼,“难道你还要弑君不成?”
【第830章让皇兄再滴血认一遍就是了】
他不由在心里暗暗盘算起来。
如果现在动手,他能有几成胜算?
皇家暗卫就在外面,只要他一声令下,马上就可入殿将其拿下。
一旦苏锦逸落了网,那么剩下的天乩楼众人,就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
他完全可以各个击破。
看似好像没什么问题。
可前提是,苏锦逸愿意束手就擒。
如果,他不顾君臣父子之义,负隅顽抗的话……
他的功夫,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高。
皇家暗卫会是他的对手吗?
这样一顶巨大的帽子压下来,若是换做普通人,只怕早已诚惶诚恐,慌乱的跪下请罪了。
当然,前提是真无这方面的意思。
可苏锦逸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他眸光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只是少了平日里的温度。
“父皇误会了,天乩楼,从未有此意。”
江夏皇脸上的怒色不见丝毫缓解,依旧冷冷的审视着他。
天乩楼没有,那么他呢?
私下里,他身为太子,有没有怪怨过他?
有没有动过以下犯上的心思?
他并非担心自己的安危。
即便现在活成了人人厌恶的暴君,可他还是他。
已经一无所有的苏琒,又怎么会惧怕区区一死?
他只是,不放心阿暖和阿渊。
他们是阿依留给他唯一的念想,是他愿意放弃一切都要留住的珍贵。
仅剩的理智让他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而是冷嗤一声,岔开了话题。
“你这身份,转换的倒是游刃有余。”
一边口口声声唤他父皇,一边又不惜以天乩楼主的名义给他施压。
当真以为这样,他就会妥协?
“一句话,立即将你的天乩楼全部移交给朕,朕会根据实际情况,酌情处理。”
笑话,他说解散,就真的会解散?
这种阳奉阴违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谁知道他肚子里又憋着什么坏水?
闻言,苏锦逸轻笑。
笑容中多多少少带着几分讥诮之意。
“正如您不相信我,我也不信您。”
“天乩楼确实没有不轨之心,但那么多人跟着我,我总要给他们谋一份安稳。”
他并非什么善男信女,但鸟尽弓藏之事,也不屑于去做。
包括对顾家。
他可以约束其势力发展,剪除其部分羽翼,但他手上的刀,永远都不会对准他们。
“您应该明白,选择阿渊,是我们之间唯一能够达成一致的地方。”
“除此之外,您不会得到关于天乩楼的任何信息。”
他眸光淡淡看向他,“不若以此为约定,您将易储之决定昭告天下,十日之后,儿臣遵约解散天乩楼。”
阿渊天资聪慧,又不失敦厚善良,他只信他。
“不是,你们替我做决定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问我的意见?”
苏文渊面色难看,“我什么时候说要当太子了?”
简直就是离谱。
明明是他们俩商量事情,总是牵扯他做什么?
只可惜,对于他的抗议,二人都置若罔闻。
江夏皇额头青筋凸显,凤眸中泛出浓烈的杀意,冷冷盯着苏锦逸。
“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朕绝不会让步。”
天乩楼在江夏的影响如此之大,即便要解散,也是交到他手里,他确保没有要犯遗漏后,再行驱逐解散。
什么时候轮到他做决定了?
至于阿渊,他会亲自教授培养,然后传位给他。
而不是被他苏锦逸威胁。
此刻的他,犹如一头盛怒的豹子,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伸出血腥的爪子,将眼前的猎物撕碎。
苏倾暖心里一个咯噔。
遭了,他这个样子,只怕是体内药瘾发作,快要压制不住了。
她立即起身,正要走过去,江夏皇已瞥见了她的动作,率先开了口。
“阿暖你别管,这是为父和他之间的恩怨,今日必须做一个了结。”
他倒要看看,他这么处心积虑的要将阿渊推上去,究竟是什么目的?
“儿臣亦然。”
苏锦遥平静的同他对视着,“由我亲自解散天乩楼,是我的底线。”
一旦交给他,他知道是什么后果。
哪怕只有一分可能,他也不会冒这个险。
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苏倾暖没管江夏皇的话,几步走到御座跟前,熟练的打开针袋,开始帮他施针。
之所以赴宴也带着针袋,就是为了防止他的突然发病。
细长的银针,一根根准确无误的透过皮肤,插入各穴道。
江夏皇皱了皱眉,原本想说自己没事,但在触及到她认真凝重的神情时,终是忍住没拒绝。
虽然他现在已经暴躁的想杀人,可面对阿暖,他还是不想吓到她。
一刻钟的工夫很快过去。
江夏皇黑沉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红润,眼底的戾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许多。
苏倾暖缓缓收了针。
她抬眸轻扫,瞥见苏锦逸依旧笔直的立在那儿,漆黑的瞳孔深邃难测,让人瞧不清楚里面的神色。
但可以肯定的是,绝无退让之意。
她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江夏皇,嗓音温和,“父皇,宴席在即,天乩楼的事,不如暂且搁置,待容后再处理?”
欲速则不达。
皇兄今日的目的既已达到,再对抗下去,只怕会适得其反。
而且江夏皇的药瘾若是连续再犯,仅靠银针,是无法压制住的。
况且,她暗暗看了渊儿一眼。
总要给他个说话的机会,解释清楚这一切才是。
自家姐姐的眼神,苏文渊如何不懂?
他当即抓住这个时机,义正辞严的拒绝,“父皇,您的好意,儿臣心领了,但儿臣懒散惯了,并不愿做什么太子。”
顿了顿,他又转而看向苏锦逸,别有深意的说明,“储君的位置,永远都是皇兄你的,我苏文渊在此发誓,绝不会染指分毫。”
言罢,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祖传玉佩,双手郑重的递给他。
“替皇兄保存了这么久,如今物归原主。”
他的一番教导,他不会辜负。
但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江夏皇有片刻的惊讶。
他没想到,苏锦逸竟连祖传玉佩都给了阿渊。
所以,他是真的打算……
而更让他意外的,是阿渊的态度。
难不成是他误会了,他其实并不想要这个位子?
如此想着,他心里的怒意稍歇。
当然,也只是稍微而已。
毕竟,苏锦逸欺瞒他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过去。
还有天乩楼的去留,总归是个问题。
苏锦逸并未接过玉佩。
他瞳孔深邃,又有些浓沉,宛如漆黑而没有星子的夜。
“玉佩,你已滴血认了主。”
“所以,只能是你。”
江夏下一代的皇,只能是他。
明明只是平和的语气,却无端的让人听出几分威严在里面。
江夏皇深深看了他一眼,面色稍霁。
苏文渊不服,“那是你诓骗我的,不做数。”
要是他知道玉佩这么重要,打死他也不会接受。
见他急了,苏锦逸微微一笑,唇边浮起几分意味深长。
“不管怎样,认了就是认了。”
他就是故意骗他的。
那又如何?
兵不厌诈,只要达到目的,他向来不在乎手段。
江夏皇神情渐渐缓和下来,难得替苏锦逸解释了一句。
“阿渊,你有所不知,唯有对玉佩滴血认主之人,才能继任江夏国大统。”
事情闹成这样,他当然更愿意传位给阿渊。
他也值得这份托付。
苏文渊不在意的笑了。
他耸耸肩,“认主就认主了呗!”
“玉佩是死物,又不会追究谁当皇帝。”
更何况,这本就是他的。
“或者,若真讲究,让皇兄再滴血认一遍就是了。”
反正就是一块玉,只要是苏家子孙,谁的血滴进去,都能融。
多一个无关紧要的他而已,有什么打紧?
江夏皇:……
还能这样?
苏倾暖垂下的眼眸中,极快的闪过一抹笑意。
她莫名觉得,渊儿说的很有道理。
这玉佩的神秘之处暂且不谈,但皇兄和渊儿是亲兄弟,由谁滴血认主,或者是两人都认主,也可以的吧?
正如渊儿所言,就是多了一个人而已。
苏锦逸似乎也没料到苏文渊会这么想,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见状,苏文渊心下微松,大步走到了殿中央,向江夏皇深深行了一个礼。
“父皇,儿臣想——”
他刚开口,外面忽然传来了禀报声,“皇上,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云太子的车驾,已经在前往光禄寺的路上了。”
【第831章如果儿臣说,是儿臣猜出来的,您信吗】
接风宴,自然没有让贵客先到等着的道理。
尤其这贵客,还是大楚的皇太子。
涉及两国邦交,其他再大的事,也耽搁不得。
所以江夏皇当下便摆了摆手,让苏文渊暂且退下。
理智回归,他也醒悟过来,天乩楼的事,的确不是这么会儿功夫就能解决的。
想着原本他只是招云顼过来谈个条件,没成想阴差阳错之下,竟让苏锦逸主动承认自己就是幕后之人。。。。。。
倒也不算全无收获。
“这件事先放一放,待大楚使臣走了再说。”
言罢,他警告的瞪了苏锦逸一眼,“和谈期间,你给朕安分点,别想闹出什么乱子。”
这一刻,他忽然又有些庆幸。
既然苏锦逸是天乩楼主,那么只要盯好他,他暂时完全可以不必管其党羽。
反正出了什么事,他都找他算账。
而且他能将祖传玉佩送给阿渊,也还算有点良知。
他就姑且先给他个机会。
苏文渊话说了一半,也明白此刻不是阐明一切的时机,只得乖乖退回到了座位上。
手上的玉佩,愈发像个烫手山芋。
他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皇兄若再坚持不要,那他就等到夜里的时候,悄悄溜到东宫,放下就走。
反正这也不是他的东西,他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
苏锦逸当然不知苏文渊心里的想法。
对于江夏皇的警告,他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只恭顺应道,“是,父皇。”
他也没想着他会这么快让步。
毕竟以他自负多疑的性子,天乩楼这根刺存在一日,他就会坐立不安一日。
除非亲手拔掉。
见他如此识趣,江夏皇冷哼一声,也没再责难他。
他起身正要转入内殿,忽而想到什么,又折了回来来,眸光复杂难测的看向苏倾暖和苏文渊。
“他是天乩楼主的事,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
虽然面上还是有些严肃,但语气相较之前,到底温和了不少。
江夏皇并非无故发问。
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在苏锦逸说出自己就是天乩楼主的时候,他们姐弟的反应,好像太过平淡了些。
平淡到没有一丝吃惊。
这不正常。
苏倾暖:。。。。。。
她斟酌了一下,试探着开口,“如果儿臣说,是儿臣猜出来的,您信吗?”
她一直就知道,皇兄手上有一支可怕而庞大的势力。
云顼告诉她,天乩楼是友非敌的时候,她就大致有了猜测。
而最终让她完全确认的,则是天乩楼主只用了两招,就轻易击杀了苏锦遥。
这样高深莫测的功夫,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在江夏,除了皇兄,她想不到第二个人。
江夏皇沉默了片刻,幽深的眸光落在苏文渊脸上。
“阿渊,别告诉朕,你也是猜出来的?”
这件事就那么好猜?
他不是不相信阿暖,只是觉得,离谱。
他身为皇帝,都没猜出来。
最多也只是有过这方面的怀疑。
苏文渊挠挠头,眉目间全是疑惑,“很难猜吗?”
连他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别人怎么可能猜不出来?
这就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瞧见自家弟弟那一脸不解的模样,苏倾暖偷偷弯了下唇。
其实并不难理解。
在她和渊儿眼里,江夏隐藏最深之人,非皇兄莫属。
因为他们看到的,是真实的皇兄,或者说,是最接近真实的他。
可江夏皇不一样。
在他面前,皇兄是藏了拙的。
甚至在很多时候,为了不暴露自己,他连帮忙,都是暗中进行的。
就好比这次同古氏的对决。
他看似什么都没做,却总是在关键时候,让江夏皇反败为胜。
诚然,这里面有江夏皇自己的谋划,但没有皇兄,他这些谋划,未必能够成功。
所以江夏皇虽然知道皇兄有能力有才学,却也只是模糊的知道个大概。
更何况,做皇帝的,一向都很自负,以为自己才是这天底下最为睿智之人,又怎么会愿意相信别人比他强?
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江夏皇:。。。。。。
看着姐弟俩一脸的无辜,再想想之前云顼充满暗示的话,他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敢情这里面,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默然无声的进了内殿,他无力的靠坐到椅子上,疲惫的合上双眼。
难过倒是没有。
他只是忽然觉得,自己也许真的老了。
老糊涂了。
“更衣吧!”
语气多少有些低沉怅然。
立即便有两名宫女捧着龙冠冕服上前服侍。
一旁侍奉的周全看着这样的江夏皇,不免担忧的问,“皇上,您没事吧?”
皇上看上去,不大好的样子。
一点都没有在勤政殿时骂主子的气势。
闻言,江夏皇陡然睁开双目,锋利的眼神直射向他。
审视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周全吓了一跳,忙不迭跪了下去,刚要请罪,头顶上冷沉的声音宛如千钧般砸了下来。
“你是天乩楼的人?”
天乩楼,着实可恶。
周全心里一个咯噔,立即将头磕得咚咚响,哆哆嗦嗦的否认,“皇上,奴才不是啊!”
顿了一下,他又颤抖着声音辩解,“奴才八岁就进宫了,一直都在宫里当值,怎么可能是天乩楼的人啊!”
难不成,是他在什么地方露馅了?
可是,不应该啊!
宫里这边都是万公公在负责,主子说了,他只需专心侍奉好皇上就行,不必掺和进去。
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
就在他心怀忐忑七上八下的时候,江夏皇又阴恻恻看向那两名宫女,“不是他,那就是你们了?”
两个宫女一头雾水,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见江夏皇脸色不大好看,瞬间吓得面如土色,慌里慌张的匐在地上,连连请罪。
“奴婢不知什么天乩楼,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正在磕头的周全倏然一顿。
敢情皇上这是在诈他呢?
他悄悄抬起头,这才发现,皇上好像是有些魔怔了。
略微思索了下,他不得不壮着胆子提醒,“皇上,她们是流彩和流珠,一直都在勤政殿侍候着。”
宴席的时辰马上就到,他是御前大总管,可不能看着皇上误了大事。
更何况,流彩和流珠毕竟无辜,若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皇上拖出去砍了,那可真是牵连了无辜。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今日怕是免不了一死的情况下,就听江夏皇嗓音漠然的重复,“更衣吧!”
再无多话。
屋内跪着的三人闻言,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劫后余生之感。
。。。。。。
接风宴说是在光禄寺,其实是在光禄寺旁,也是江夏皇宫最大的宫殿,宸极殿举行。
江夏皇御辇到达的时候,朝内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及其眷属早已分列两边,随着高昂的唱报声落下,整齐划一的下跪参拜。
所有人都恭敬有加,乖巧顺从,仿佛是发自内心敬仰着他们的君主。
入目之处,一派升平景象,欣荣祥和。
江夏皇眸色沉沉的看着,神情麻木。
可惜这一切,都只是表面。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群他亲自筛选提拔上来的臣子和一直信赖的宫人中,谁是出自天乩楼。
或许都是。
有朝一日,他们只怕也会像之前那班朝臣一样,露出自己阴险的真面目,然后反过来将武器对向他。
总归是个隐患。
要不,都杀了,再换一批?
他深不可测的瞳仁中,渐渐浮起血腥之色。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皇上——”
轻飘飘的声音自身旁响起,淡漠的没有一丝感情。
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提醒一般。
江夏皇骤然回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顾氏已下了轿辇,走到了他的身边。
深青色袆衣,十二龙九凤冠尊贵无双,只是配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愈发映衬的她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假人。
理智回笼,他自己也被刚才的想法惊了一下。
他骤然发现,蛊毒被压制了,古氏一族被灭了,可他动不动就想杀人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甚至更甚。
敛去眸底的戾色,他收回落在顾氏身上的目光,重新换上淡漠威严的面容,一步一步走进大殿,踏上了玉阶。
不论她今日派人催促他赴宴,是不是为了替苏锦逸解围,但她身为皇后,这本就是她的分内之事,所以他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只希望,她没有掺和进去。
否则,顾家也不能留了。
望着那方明明该是挺拔伟岸,如今却明显已露疲态的明黄背影,苏文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为什么他忽然觉得,他其实也挺可怜。
真正关心他的人,太少了。
苏倾暖脚步未顿,跟在苏锦逸后面进了大殿。
她并不如渊儿那般感怀。
皇兄的计划,无疑是目前最合适破江夏局的。
所以她不介意在关键时候,推波助澜一把。
虽然有些残忍,但到底是为了大局。
根源在他,不是换几个臣子就能解决的。
而且,她也不希望他再心力交瘁下去。
这个皇位消耗的,不仅仅是他的精气,还有他的生命。
她想救他。
“众卿平身。”
江夏皇自御座坐下,威冷的神色在众人起身的瞬间,已换上了恰到好处的温和。
“大家不必拘礼,都坐吧!”
表情完美到无懈可击。
众臣应了声是,然后规规矩矩的在自己的位置落座,目不斜视。
皇上虽这么说,可如此庄重的场合,哪个敢真的放肆?
从方才的唱报声中,他们虽不曾抬头,但也知道,进入殿内的除了皇上,还有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以及前段时间刚归国不久,圣眷正隆的德庆公主和诚王殿下。
至于因为谋反而被诛杀的二皇子,早已成了历史,已经没有人再想起他。
晦气!
这是朝堂大换血以来的第一场宴席,除去一些老世家外,新到任的官员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相互走动过,可以说还生疏的很。
而更是由于任命的仓促,大部分官眷都还不曾被接到京城,所以到场的眷属,也多是京中勋贵家的夫人小姐,零星有外地来的,也皆面带谨慎,少言寡语。
但不管怎样,总归是宫宴,大家穿着都比较明丽鲜靓,也算是为这场盛大的宴席添了几分色彩。
苏倾暖眸光不着痕迹的扫过场内。
虽说不如她以往参加的宫宴热闹,但到底是嗅到了一丝新生的味道。
江夏,会慢慢好起来的。
江夏皇简单说了两句场面话,外面的唱报声便再一次响起,“大楚太子到——”
【第832章共修永世之好】
随着话音落下,众人便见一名气质矜贵出众,姿容倾世绝尘的男子,步履稳健的走了进来。
他身着绛紫纱袍、外罩宝相云纹大氅,窄薄的腰身被金丝嵌玉带銙轻束,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形。
他肤色白皙,容颜精致,深邃狭长的眉眼,蕴藏着月光般的清冷,头上的九金玉冠,将他的风姿雍容、尊贵高雅体现到极致。
周身的王者之气,此刻更是毫无隐藏的展露出来。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几名身着大楚官服,气宇轩昂的男子。
个个不俗。
正是此次随行的霍高义等人。
在座的贵女们早就听说了,这次出使江夏的,是大楚那位名动天下的皇太子,如今见他果然如传言中一般风采绝绝,不由一个个都看红了脸。
原以为他们江夏的太子已是姿容出众,世间少有,却不想,这大楚的云顼太子,生的更是琼兰玉树,龙章凤姿。
最关键的是,他的身上,还透着几分淡漠出尘的疏离感,任是寒冬初雪,山巅冰莲怕也赛不上分毫。
而这种淡漠的气质,又与他天生的尊贵雍雅相融合,形成了一种让人望尘莫及的出世超凡,宛如天上皎皎明月,又似瑶池濯濯清莲,让人可畏可敬,却独独不敢肖想冒犯。
这样出色的男子,怕不是误入尘凡的谪仙人吧?
苏倾暖秋水般清透淡雅的凤眸,在云顼进来的那一刻,不自觉浮起璀璨的光芒,明亮耀眼好似夜间漫天星辰。
眸底更是藏不住的温柔。
好在众人的目光此刻都在云顼身上,并未过多注意到她。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
看着她唇角弯起的那抹刺眼的弧度,顾怿捏紧杯盏,素来冷硬的心,突兀的升起了几分不大舒服的感觉。
他漆黑而凉薄的眼眸垂下,尽数掩去眸底的情绪。
云顼的视线在那道熟悉的倩影上短暂停留片刻,便不着痕迹的收回,然后从容不迫的躬身,向江夏皇行礼。
“大楚太子云顼,见过皇上。”
今晚明着是接风宴,但实际上谁都明白,两国对于议和的态度,都会在宴席上体现无疑。
换言之,接下来的事情能否顺利,全看今晚。
霍高义等人也跟着行了礼。
因着是出使别国,他们并不用跪拜,只需站立行天揖礼,表示尊重即可。
江夏皇面色比刚进来要缓和许多,几乎可以说是和风霁月。
他虚虚抬手,面上露出客套的笑意,“云太子不必多礼。”
“各位使节也快快请起,坐下说话。”
说着,他的视线看向一旁候着的周全。
周全会意,立即快步走下去,恭敬的将云顼请上了台阶。
只比上首的御座和皇后之位,低一阶的位子。
而霍高义等人,也在其他内侍的指引下,各自落座。
宾客既到,丝竹声很快响起。
婀娜多姿的宫姬款款涌入,婆娑起舞,曼妙生香。
笙箫渐浓,殿内一派歌舞升平。
觥筹交错间,江夏皇执起玉盏,目光和煦的看向云顼,“云贤侄这次能不计前嫌,主动来江夏出使,朕心甚慰。”
他神色有些怀念,感慨而叹,“算下来,朕与你父皇,已经有十多年不曾见过了。”
“这些年,他身体可好?”
一句话,便拉近了两国之间的关系。
江夏皇当年作为大皇子去大楚求助之时,楚皇已即位多年。
但因着兰太后弄权,楚皇郁郁不得志,再加上二人年纪相仿,虽然地位的差距在那里,但到底也有了些交情。
只是多年不见,两国之间又时有龌龊,故而那点子交情也就淡了。
如今两国既要重修旧好,云顼自然也不介意再言当年,因而顺势改了口,“劳皇伯父上挂心,父皇身体一向康健。”
他眼眸深邃,将话题一转,“只是前段时间边地不大太平,父皇不免也为此伤神了些时日,好在大楚臣民一心,已顺利解决。”
同江夏皇和云顼热切交谈的氛围不同,底下坐着的文武官员,却一个个心不在焉,面露忧色。
谁都知道,这次的议和有多难。
这场祸事,说白了,其实是古家弄权引出来的。
但江夏先挑起战争是事实,战败也是事实。
如今想尽快平息事端,他们就要拿出相应的诚意。
否则人家大楚堂堂大国,怎么可能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而所谓诚意,无非就是城池割让,称臣纳贡。
再不济,也得是巨额银两的赔偿。
前两个条件是万万不能的,可这银子……
不少官员都暗暗摇头。
无论结果是多少,最后都是要分摊到百姓身上的。
但经过这些年古家上蹿下跳的折腾,各种名目的赋税已经繁杂林立,再加上时不时发生的天灾人祸,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如何还能承担起更多的苛捐杂税?
至于国库,若非查抄了几个大世家,只怕早已入不敷出。
所以想起接下来要面对的局面,他们很难不悲观。
谈也谈不拢,打又打不过,这议和,如何还能进行的下去?
这云顼太子千里迢迢而来,现在虽然和和气气的没表现出来,可谁又知道,他会提什么苛刻的条件?
死局啊!
江夏皇自然听懂了。
云顼话里指的,便是先前江夏无故攻打大楚青州的事。
心里再一次将古氏母子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打着哈哈,不着痕迹的岔开了话题。
“听说贤侄在来江夏之前,先是去了南诏国?”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的局势,很不利于江夏。
南诏国的新王池颜,唯云顼马首是瞻,南疆的希尔王子,也已在唐乔的辅佐下,顺利登基,可以说这两国今后如何站队,完全是由大楚说了算。
再加上亲政后的魏皇,也有刻意讨好大楚的意思,他若是不处理好这次的议和,只怕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四面楚歌的境地。
内忧外患之下,局势只会比现在更为糟糕。
更何况,阿依是大楚人,阿暖和阿渊又在大楚长大,他本也没有与大楚为敌的意思。
之前不过是他棋差一招,被古氏母子利得逞,这才铸成了大错。
云顼仿佛没听出江夏皇话里的深意,避重就轻回道,“顺路帮南诏解决了些问题。”
东方荇在江夏被擒杀,苏锦逸还趁机同大魏要了悬赏的曲安郡,江夏皇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去南诏的目的?
无非是不愿接受罢了。
为了避免他继续装傻充愣下去,他别有意味的看向他,眸中隐隐露出严肃之色。
“如今前朝势力蠢蠢欲动,只怕不久之后,便会卷土重来,这个时候,五国理应摒弃前嫌,同气连枝,共御外敌才是。”
自江夏国内出现药人事件后,前朝的事就已不再是秘密。
那么多百姓伤亡,纵是官府想瞒,也瞒不住。
江夏皇默然无语。
顿了一会儿,他微微颔首,似乎深以为然。
“云贤侄说得对。”
“奸妃误国。”
他轻叹口气,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几分悔意,“到底是朕对不住你们大楚啊!”
别的不说,这件事,确实是他理亏在先。
而且他也看出来了,云顼是不会让他轻易糊弄过去的。
罢了……
底下众臣都不约而同竖起了耳朵。
大楚若是真有什么要求,只怕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提出来。
毕竟连他们素来自负的皇上,都罕见的承认了错误。
他们可得仔细听着,好回去提前想好对策,来应付接下来的讨价还价。
国家没银子,能省一点是一点。
江夏皇态度的变化,云顼很轻易就感知到了。
从之前在围场上明显的冷漠,到宴席前勤政殿时的妥协,再到现在至少有那么一两分的真心流露,无一不在说明,他在试图改变。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他眉眼平和,一如知礼的晚辈,在劝诫犯了错的长辈一般,语气诚恳,无半分来自战胜国的居高临下,颐指气使。
“皇伯父能够及时拨乱反正,避免大错的发生,实属难得,乃圣君所为。”
错了就是错了,毕竟青州之战影响恶劣。
作为一国之君,即便因为受了蛊惑,但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不会为他曲解事实。
但考虑到众目睽睽之下,而且他到底还是阿暖的父皇,所以他也乐意给他留几分颜面,粉饰一二。
“圣君”二字,成功让江夏皇老脸发热。
饶是他再怎么自负,也觉得,自己离这个评价相去甚远。
不过他自不会愚蠢的去拆自己的台,只是面上表现的愈发惭愧,大度挥手。
“贤侄放心,大楚在青州之战的所有损失,我江夏都会全部承担。”
好在他的私库还算充盈,赔偿完大楚,还能给阿暖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
他欠下的债,总不能再苦了百姓。
“这也算是朕给大楚的交代。”
言外之意,也希望大楚能够宽容江夏这次的鲁莽,不再追究。
众臣并不知,江夏皇是打算动用自己的私库赔偿。
虽然肉痛,但他们也知道,再怎么谈,这笔银子都是少不了的。
毕竟对于大楚来说,这场战争是无妄之灾。
人家总不能自掏腰包。
这就是来自战胜国的底气。
就是不知道,这位云顼太子会不会趁机狮子大开口,再要别的了。
云顼七窍玲珑心,如何听不出江夏皇看似真心实意的话中,隐含的试探之意?
再加上底下一众江夏臣子希翼满满的目光,他便是想忽略都难。
这是在探大楚的底线呢。
他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如此甚好!”
虽然这次前来,他本意没打算提什么条件,但江夏皇既然主动要给,他也不会拒绝。
大楚若是表现的太过大方,反而会让他得寸进尺。
说不定,更要在他们的亲事上横加阻挠了。
他饶有深意的扫过江夏众臣,然后向江夏皇拱手,“希望这是我们两国之间,最后一次议和。”
上一次议和,距今也不过几代。
先祖们定下的世代交好,终究是敌不过一次又一次的利益冲突。
这下,众人终于明白,大楚是真的没打算趁机敲江夏的竹杠。
一时间,君臣心中大定。
“哈哈哈,那是自然。”
江夏皇神色彻底舒展,再一次举杯,“云贤侄所言极是。”
外忧解决,他就能腾出手来,处理天乩楼这个大患了。
众臣也整齐划一的遥敬云顼,比方才真心实意了不少。
大楚能让步这么多,他们已经知足,且很是感激。
苏倾暖轻抿一口果酒,眸露淡笑。
青州之战虽是江夏占主动,但其在大楚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毕竟从前到后,楚皇也不过只派了五万宁家军赴边关增援。
再加上一个原本就要去处理南疆问题的唐乔,不过短短几日,就大获全胜,俘虏江夏士兵十余万。
不仅如此,还成功召回了拥兵自重的兰隐泽。
损失可以说是降到了最低。
许多百姓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听说,战争就已结束。
可江夏不一样,仅仅是参与攻城的将近四十万大军,再加上相应的粮草辎重,就差不多已是举国之力。
而且苏锦遥为了壮大自己的声望,更是放出豪言,待袭击青州成功后,便要长驱直入,一举吞掉大楚。
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不仅大将魏良身死边关,苏锦遥亲自训练出来的浮屠军和倭武军全军覆没,甚至连从各地抽调的四十万大军,也大多成了大楚的俘虏,不可谓不狼狈。
再加上魏虎回京路上的大肆宣传,一场败仗,几乎闹的是人尽皆知。
民怨鼎沸,民心尽失,国力自此更是大衰。
而为此买单的,毫无疑问是江夏皇这个皇帝。
毕竟老百姓不知其中隐情,只知道发往边关的一道道圣旨,可都是盖着玉玺大印的。
所以相较江夏而言,大楚君臣对江夏的怨气,其实并不是那么重。
再加上前朝步步紧逼,五国急需联手相抗,楚皇就更不可能提出过分的要求了。
当然,这其中云顼的周旋,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就是她对两国的和谈,一直都淡然处之的原因所在。
但这些江夏众臣不知道,所以此时此刻,他们不免对大楚,对眼前这位云太子又多了几分好感。
感觉到时机已经成熟,云顼放下酒盏,起身向江夏皇作了一揖,淡定自若的开口。
“皇伯父,为了让两国关系能更近一步,我父皇的建议是,江夏和大楚可以借此缔结联姻,以消除之前的误会,共修永世之好。”
【第833章你这是在做什么?】
虽然他要娶暖儿,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毋庸置疑,他们的亲事,的确能够很好的促进两国关系的修复。
所以,两国臣民必然是喜闻乐见的。
果然,闻言,江夏众臣心思瞬间一动。
联姻,是个好法子啊!
如此一来,大楚和江夏可不就成了亲家?
长远不说,最起码近些年,再次发生战争的几率就会小许多。
能有人在其中随时周旋,这可比一个干巴巴的盟约要有用多了。
顾怿嘴唇轻抿,莫名觉得有些烦躁。
他心里暗暗说服自己,苏倾暖嫁去大楚,对他们还是有好处的。
最起码,苏文渊可以失去一个强有力的帮手。
云顼再强,还能隔这么远,插手江夏内政不成?
众目睽睽之下,江夏皇也只得装作不知他的心思,故意表现出几分兴趣盎然的样子来。
“不知云贤侄所提,是怎么个联姻法?”
底下的人也是一脸好奇。
虽说联姻一般都是两国皇室双方的婚嫁,可该是大楚的公主嫁过来,还是他们江夏的公主嫁过去?
而且,就算要嫁,是嫁给皇帝,还是嫁给皇子?
想到此,不少人都偷偷将目光投向了苏倾暖。
皇上只此一位公主,而且还是刚刚寻回来的,会舍得嫁到那么远吗?
云顼等的就是这句话,视线立即看向了斜对面的人儿,眸露浅笑。
“顼素闻德庆公主温良贤淑,蕙心兰质,才学俱佳,妙手仁心,更是在围场以一己之力抗击叛臣贼子元鹤,有胆有识,巾帼不让须眉。”
夸赞起心上人,他的话和不要钱似的。
“顼倾慕公主多时,今特来求娶为太子妃。”
他满眼柔情,望进那双明艳熟悉的凤眸中,一字一句,说的极为缓慢。
“吾愿一生一世疼之惜之,珍之护之,待卿之心,甚于吾身。”
短暂的对视后,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江夏皇,神情郑重。
“顼在此承诺,今生今世,唯公主一人,永不辜负,永不纳妾。”
“望皇伯父成全。”
不止今生,而是生生世世。
如此严肃庄重的誓言,登时将在场之人都砸懵了。
云太子这联姻之心,也太诚了吧!
求娶德庆公主为太子妃倒罢。
毕竟他们的公主尊贵无双,虽一直养在宫外,但才情修养学识样样不差,模样也生的倾国倾城。
最关键的是,她还懂医术,会功夫,简直就是世间完美女子的典范。
就是配大楚这位名绝天下的云太子,也是不遑多让的。
只让他们惊讶的是,他竟然当着江夏君臣的面,承诺了此生只娶公主一人。
这可不是什么人都做得到的。
便是他们,家里多多少少也有几房美妾。
更遑论,这位云太子以后可是要做大楚的皇上的。
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
不少大臣心里暗自摇头。
联姻的事他们是赞同的,只是这不纳妾的话,听听就行了。
毕竟以后他就是真的违背了诺言,他们也不可能去大楚找他评理去。
远嫁的公主,虽然有母国在,但到底不如在自家活得恣意。
这是事实。
当然,此时此刻,他的话,还是给足了江夏面子,给足了德庆公主体面。
相较于百官,在场的贵妇贵女们,心思则要细腻许多。
他们如何瞧不出来,云太子那看向德庆公主时的眼神,透着满心满眼的爱意。
再联想到德庆公主自小是在大楚长大的,于是许多人便有了些猜测。
只怕这云太子和德庆公主,应该是旧识,还有些情意在里头的。
不过事关皇家之事,她们也不敢多言,即便是德庆公主不愿联姻,也还有其他宗室女作为替补,左右没她们什么事。
其实在云顼说出“永不纳妾”之言时,江夏皇也是有一丝意外的。
皇家不是没有痴情种。
诸如楚皇,诸如他,一生都只是钟情一名女子。
可他们到底都没能坚守一生一世一双人。
“你——真的能做到?”
他怀疑的看向他,目光审视。
对于云顼,他本身其实并没有敌意。
相反的,他一直都很欣赏他。
之前那点子故意为难的小心思,不过也是因为自己刚刚认回来的女儿,马上就要被娶走的失落不舍感作祟。
但女大不中留,阿暖都和他剖明了心意,他自不能再糊涂下去,作出棒打鸳鸯的事。
况且,他就是想留,也留不住啊!
凭云顼和阿暖的本事,想要从江夏脱身,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阿暖对他的态度虽然还可以,但远远够不上亲近,甚至都比不上苏锦逸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单看天乩楼之事上,她的立场就可以瞧的出来。
他若是再固执己见,只怕会将她越推越远。
云顼和缓一笑,眸光坚定的迎上他的视线。
“皇上若不信,可以拭目以待。”
他会用实际行动来回答他这个问题。
见状,江夏皇也不好再说什么。
极力压下心底的那丝别扭,他以拳抵口,轻咳出声。
“阿暖,这是你的亲事,你自儿个决定,要不要嫁给他?”
顿了顿,他瞪了云顼一眼,冷哼出声,“若你不愿嫁那么远,父皇就拒了这门亲事,任是楚皇来了,也不管用。”
众臣:。。。。。。
就这么直接?
您也不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惹怒了大楚。
更何况,德庆公主嫁过去可是要做太子妃,也就是说,以后是要当皇后的。
一点也不委屈。
苏倾暖失笑。
她可不是远嫁,而是回家。
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她端庄起身,大大方方看向云顼,“儿臣愿意嫁给云太子,促成两国联姻。”
四目相对,纵是经过克制,也不难瞧出里面的情意流露。
这下,谁还不明白?
联姻之事,怕是已经板上钉钉了。
苏锦逸轻笑,“看来接下来的几日,礼部是有的忙了。”
公主出嫁,尤其还是嫁到别国,自然是极其隆重的。
好在他已让天乩楼提前做了准备,不至于太过仓促。
礼部尚书诺诺不敢多言。
皇上还没拍板,太子殿下却先认下了此事,众目睽睽之下,这让他怎么回?
虽然知道已经八九不离十,可圣口不开,谁也不敢乱猜测啊!
不得不说,太子殿下,是真的勇。
江夏皇脸上的笑意僵硬了几分,不由暗暗瞪了苏锦逸一眼。
他如何不知,他这是生怕他再编排出什么理由,多留阿暖几年。
心眼儿多的和莲蓬似的,也不知是随了谁。
重新看向云顼,他眼中浮起威严之色,“朕就姑且相信你的为人,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善待朕唯一的公主。”
否则,他绝不会放过他。
江夏如今虽然比不上大楚,但也是堂堂大国。
真要对上,未必就怕了他。
云顼知道,江夏皇这话一出,基本算是妥协了。
他和煦一笑,真心实意的向他躬身行礼,“多谢皇伯父成全,顼一定谨记在心。”
怎么可能会不善待?
这可是他放在心尖尖上,半点委屈都舍不得让受的人儿啊!
事情谈妥,殿内又是一片其乐融融。
气氛甚至比刚才还热烈不少。
推杯弄盏,宾主尽欢。
江夏皇乘着微醺,笑呵呵开口,“礼部筹备亲事需要些时日,云贤侄若是不忙,可以在江夏多待一段时间。”
他指了指坐在云顼下首的苏文渊,又看向云顼。
“瑞王虽入朝多日,但到底年纪小,你自出生便被封为太子,倒是可以乘此机会,好好教授他一番。”
他也能多些时间筹谋。
此话一出,原本气氛热烈的场面,霎时安静了下来。
教授什么?
怎么教授?
众臣虽面色如常,但一个个早已猜测满腹。
皇子的教导,自有太师太傅负责。
便是皇上想亲为,也不是不可。
再不济,不还有太子殿下么?
太子殿下虽年轻,但温和有礼,才学俱佳,教导幼弟之事,完全可以胜任。
按理说,怎么也轮不到大楚的太子来插手吧?
更何况,瑞王殿下充其量只是个王爷而已,以后便是要去封地独当一面,也不用这么费尽力气的栽培。
果然——
皇上是存了易储之心的。
一时间,众臣心思各异。
云顼眸中的笑意褪去,语气也淡了不少。
“皇上多虑了,瑞王才学出众,顼自认,并无什么可教授的。”
这小子可是举人出身,还是亚元,学问怎么可能会差?
若非因为来江夏耽搁,误了春闱,此刻只怕已经是进士了。
他向苏锦逸遥一抱拳,“况且,若论从政经验,苏兄并不在顼之下,皇上若有意教导瑞王,只怕苏兄比顼更为合适。”
渊儿身边并不缺名师。
在大楚的时候,他就一直跟着唐乔学习,他也抽空指点过他一些方面。
当然,除了帝王之道。
而这一点,苏锦逸在这段时间已经做了补充。
为君为臣,他都已出师,缺的只是历练。
更何况,渊儿有他自己的选择,他并不愿干涉过多。
顾皇后原本冷淡的面容,在听到云顼的话之时,不自觉看了他一眼。
苏锦逸从容淡笑,“云兄谬赞,逸怎比得上云兄高才。”
从始至终,都不曾因江夏皇的话而有丝毫情绪流露。
众臣瞧着,不由暗自点头,同时心里深觉惋惜。
宠辱不惊,沉稳冷静,如此优秀合格的储君,皇上怎么舍得废除?
再看看瑞王殿下……
哎!
也是个好苗子啊!
假以时日,绝非池中之鱼。
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众臣已悄然分做了两派。
“你我相交十余年。”
云顼别有意味的看向苏锦逸,“你的本事,我自然知道。”
闻言,众人这才了解到,原来他们的太子和大楚云太子,竟是至交好友。
这下事情可就复杂了。
如今瑞王马上就要成为云太子的小舅子,那么到时候,大楚又会选择支持谁?
江夏皇讨了个没趣,只得打了个哈哈,将此事给带了过去。
他原本是想趁着这个场合,将改立阿渊为太子的想法先透露出去,也好让朝官们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阻力太大。
当然,也有试探云顼的意思。
哪里想到,他竟然直接就拒绝了他。
真是一点情面不留。
他不免又觉得同意他们的亲事,有些草率了。
云顼连这个态都不愿表,对阿暖又有几分真心?
不过……
他余光瞥了眼安安静静坐着的苏文渊。
这小子倒是没再站出来反对。
难不成经过这会儿功夫,他已经想通了,认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
他顿时又觉得有了些安慰。
只要阿渊愿意做这个太子,事情就好办多了。
只可惜——
他这边想的好,事情却偏不如他的意。
翌日,他的御案上便多了一摞厚厚的奏章。
其中最上面的一封,尤为醒目。
勤政殿!
江夏皇黑着脸,第一次对苏文渊动了怒气,“阿渊,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834章你是铁了心不要这皇位?】
他呈上来的折子,他已经看过了。
包括下面那一摞附和他意见的。
内容大同小异,仿佛提前商量好一般,连语气都是大差不差。
成功让他气的心绞痛。
这浑小子,敢情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简直就是胡闹。”
私下里任性就算了,他也不会同他计较,怎么还闹到朝堂上去了?
这让他怎么收场?
苏文渊一脸坦然,丝毫没有犯错的自觉性,“儿臣的诉求,都在奏章中写清楚了。”
他抬头直视着他,语气多多少少含了那么几分有恃无恐。
“这都是群臣的意思,父皇身为明君,可不能刚愎自用。”
他没在早朝上当众提出来,已经是够委婉的了。
“太子之位是皇兄的,儿臣从未肖想过,也绝不会染指。”
他挺起胸膛,不顾他的怒瞪,再一次郑重强调了自己的决心。
眼中燃着的是不畏“强权”的坚定之火。
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他的意志。
江夏皇捂了捂胸口,努力压下胸腔内升腾而上的火气。
他是真没想到,他竟然在一夜之内,说服文武百官,共同递了折子拥护苏锦逸。
虽然奏章里没有明着说,可那篇篇目目,满满都是对现有东宫的溢美之词。
他便是再迟钝,也该明白是什么意思。
换言之,他若是真的下了废除太子的命令,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名副其实的昏君所为。
“我是皇上。”
他冷着脸,“好心”提醒他,“你这招釜底抽薪虽然使得不错,但对我来说没有用。”
便是得到所有廷臣的支持又如何?
他是皇帝,最后谁做太子,还不是他说了算?
苏文渊显然已将江夏的朝廷法令研究的透透的,闻言,立刻想也不想便出言反驳。
“中书省和门下省都反对,您只怕连诏书都发不出去。”
中书负责拟诏,门下有封驳权,他的话,还真未必就是圣旨。
昨儿个夜里,三省六部里凡是可以直接上奏的官员,他可是一个一个挨着上门说服。
支持皇兄的自不必说。
而原本看好他的,听出他无争夺储君之意,自然也乐的卖皇兄一个人情。
至于那些中立的,若真为江夏着想,就不会不同意他的办法。
朝堂中新换的这批官员,做实事的毕竟占大多数,自然不希望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局势,再度风起云涌。
所以这件事执行起来并不难。
甚至于他连御史台的人,都拉了几人过来。
虽然他们的主要职责是纠察百官,但皇帝若犯了错,也不是不能骂。
反正他瞧着,他们的奏章可比其他人写的犀利多了。
江夏皇被他的理所当然气笑了。
“阿渊,他们可都是朕任命的。”
不听话的,换一批就是了。
他到底还是年轻,以为那些不成文的规矩,真的可以约束到他这个皇帝。
相权再重,也不能忤逆君权。
苏文渊不服气。
“如果您不打算还权给三省,那他们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麻烦不说,还浪费俸禄,您干脆直接取消掉好了。”
这偌大的江夏,他一个人说了算多省事儿?
只要他不怕出乱子就行。
江夏皇被他驳的哑口无言。
废除三省,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吗?
这小子,尽往他肺管子上戳。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也来了倔脾气,“如果说,朕一定要废了他呢?”
如今他统共就他们两个儿子,他倒要看看,废了苏锦逸,他要不要接下这个太子之位?
除非他弃江山社稷于不顾。
苏文渊撇了撇嘴,唇角浮起几分浑不在意的薄笑。
“父皇的决定,不必告知儿臣,皇位是您的,您做主就是。”
他眼神平静,“只是如果因为儿臣的到来,而让江夏出现动荡,让您平白增添了困扰,那儿臣情愿不再当这个什么皇子,什么瑞王。”
“姐姐大婚之时,儿臣会随着姐姐一同回大楚,往后绝不会再踏入江夏一步。”
虽然他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但江夏皇若执意坚持己见,那他也只好放弃那条路。
变强的方式,并不是只有一种。
江夏皇噌的一下自御座上站起来,不敢置信的看向他。
“你是说,你要走?”
阿暖远嫁已不可避免,他没想到,阿渊竟然也是存了回大楚之心的。
难道江夏对于他们来说,真的一点感情也没有?
那,他这个父皇呢?
触及到那双隐含伤心绝望的凤眸,苏可渊有一瞬间的心软。
但他很快就压下这点妇人之仁,只是将抬起的下巴略微收了收。
“本来也不是非走不可。”
“不过您若坚持让儿臣做储君,那儿臣就只能回大楚了。”
顿了顿,他别有深意道,“其实您心里一直都明白,比起儿臣,皇兄更适合这个位子。
他只是,单纯的对皇兄有偏见罢了。
江夏皇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僵持片刻后,他叹了口气,语气放软,“阿渊,你可明白。”
“在我心里,只有你和阿暖,才是我的真正的孩子。”
他只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的孩子,有什么错?
历代更换太子的皇帝多了去了,他又不是头一个。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苏锦逸优秀不假,可阿渊,也不差。
怎么就不行?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说下来,苏文渊说没有触动是假的。
谁不想被自己的父皇疼爱看重?
尤其是,他从小就不曾得到过父爱,对此更是渴望。
但他没忘记,这一切,是建立在牺牲皇兄利益的基础上的。
皇兄身上流着的是江夏皇的血,他即便不爱顾皇后,也不能如此不负责任的否认皇兄的身份。
“父皇既疼儿臣,就不要勉强儿臣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他神情不羁,顺坡上驴,“儿臣自在惯了,不想被拘着。”
当年那些恩恩怨怨,他不想再同他掰扯。
更何况,掰扯也掰扯不清。
就算他一再提醒他,顾皇后和皇兄是无辜的,又有何用?
他心里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接受罢了。
被他一噎,江夏皇哽在嗓子里的话,再也说不出一句。
这一刻,他忽然无比清醒。
阿渊,是真的不愿意。
他的偏爱,在他看来,都成了令人窒息的逼迫。
何其讽刺!
他沉默下来,心里的怒气,在一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犹记得,最初的初衷,他也是想让他做个闲散王爷来着。
可后来,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
或许,是认清了权力的重要性,以及人性的复杂吧?
他背转过身,不辨喜怒的嗓音沉沉传来。
“也就是说,你是铁了心不要这皇位?”
别人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无上权势,他却一推再推,恨不得同它划清界限。
一时间,他也不知是该为他骄傲,还是该感到失望。
“不要。”
苏文渊回复的斩钉截铁。
这件事,绝无商量的余地。
江夏皇默然颔首。
他正待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了周全的禀报声,“皇上,德庆公主来了。”
【第835章黛儿怎么办?】
苏文渊心头一跳。
姐姐怎么过来了?
他都还没想好,怎么同她坦白呢。
江夏皇目光一瞥,没错过他眼底流露出来的不安之色。
那怂怂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能言善辩,锐意十足的少年,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心情莫名就有些好了。
他以拳抵唇,掩去唇角微微翘起的弧度,轻咳出声。
“进来吧!”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阿渊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小子,也不是没有能制得住的人。
门外传来了周全恭敬的回应声。
下一刻,便见殿门打开,一名身着天青色宫装的明艳少女,自曦光亮影中缓步走了进来。
一踏入大殿,苏倾暖即察觉到,殿内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她状似无意的抬了抬眼,果不其然,自家弟弟的身影,便跃然出现在视线中。
原本俊郎的脸上写满了抗拒,若是细细看去,还隐约透着几分紧张。
很显然,这父子二人,是在商讨着什么事。
而且商讨的过程,应该还不大愉快。
她佯作不知,福身行了礼,温声说明了来意。
“父皇,您身上的蛊毒拖延日久,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亲事议定后,接下来便是礼部紧锣密鼓的筹备婚事。
她待在江夏的时间,已屈指可数。
于是在打听到今日没有廷议后,她便径直过来了。
有古贵妃的那只母蛊在,想要引出子蛊,并不是一件难事。
据蛊书上讲,一个时辰,足矣!
她看了眼苏文渊,“既然父皇正召渊儿议事,那儿臣不若换个时间,再来为您解蛊?”
一大清早,她就听青禹禀报,说渊儿昨日夜里,挨个儿去拜访了朝臣,连磨带哄,愣是让人按照他的意思递上了折子。
可把一众官员折腾了个够呛。
不仅如此,他还央云顼出面,以对弈的名义,去东宫拖住了皇兄,使他不能出手干预。
准备可谓相当充分。
所以此刻在勤政殿见到他,她一点也不意外。
瞧着他眼睑处淡淡的青黑之色,显然是一夜未眠的结果,她没来由一阵好笑。
虽说这办法有些无赖行径,但效果似乎还不错。
果然,各人有各人的办法。
闻言,江夏皇似乎才想起来,他身上还寄生着一只半死不活的蛊。
“不必,阿暖你来的正好。”
“解蛊的事先不急。”
他顺势将御案最上面那本奏章拿起来,向她递了过去,神情无奈又焦躁。
“你先看看,阿渊的折子里,都写了些什么吧!”
这小子既怕阿暖知道,那便说明,折子里写的,很可能只是他自己的意思。
他顿时又有了些希望。
也许阿暖的到来,能让事情峰回路转,也说不定。
苏倾暖虽大致猜到了上面的内容,但还是接了过来,一目十行的看了下去。
这一看,脸色不由微微一变,极其复杂的瞥了眼苏文渊。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苏文渊顿觉心虚,连忙低下了头,哪敢同她对视。
苏倾暖却已合起折子,还给了江夏皇。
随即,清婉沉静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内稳稳响起,带着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父皇,他既不想要,不如便就此作罢吧!”
她隐晦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御座之上,难得流露出了几分真实的情绪。
“如实说,万万人之上,就一定是最好的吗?”
某种角度上讲,也不过是枷锁而已!
即便没有皇兄这一层,渊儿也未必会愿意。
江夏皇怔愣了一瞬,似乎没料到她竟如此直接。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幽长叹气,“我又安能不知,它不是个好的?”
高处不胜寒。
最起码这些年,他没感觉到一日舒心。
“可很多时候,我又总在想,如果当年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是我,那么我和你母亲,也许就不会经历那些生离死别,你们也不会流落在外十几年,受尽苛待。”
他可以光明正大的下聘,将阿依娶回来,然后风风光光的封她做皇后。
而不是为了躲避苏钰的暗算,自以为是的远离她,让她一个人无助的面对那些龌龊刁难。
他是混账不假,可又何尝不是手中无权所致?
苏倾暖垂下眸子,不置可否。
有一句话,她一直不曾说过。
母亲和他相识之时,并不知他是有家室,还有孩子的。
所以即便那些事没有发生,他真的向宁国府提亲了,外祖父和外祖母也不一定会同意,将母亲嫁给他。
但往事已矣!
母亲既然到死都深爱着他,甚至连自己的安葬之地,都选在了他们初识的玉山,那她作为女儿,也不好再说什么。
“害了母亲一生的人,是林昭。”
她没顺着他的意思继续说下去,而是自然而然的转了话题。
“他如今已被儿臣带到了江夏,您若想为母亲报仇,儿臣可以将他交给您。”
如今的林昭不过只比死人多喘了一口气,由江夏皇还是她动手,没什么区别。
“至于他背后的初凌缈,儿臣自会找到她,同她算当年的账。”
林昭这样的草包,初凌缈当然是不屑于收拢的。
但当年若非她故意引导,林昭也不会恶向胆边生,将目光瞄上身为宁国府贵女的母亲。
说着,她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苏文渊。
“如果您真的想弥补对母亲的亏欠,那就尊重渊儿的意愿,别让他牵扯到皇位争夺的漩涡中去。”
“如果母亲地下有知,她也一定是希望渊儿能过的轻松自在的。”
而不是被权力绑在那个冷冰冰的皇位上,蹉跎一生。
苏文渊诺诺不敢抬头。
自家姐姐眼神中的凉意,他如何感觉不到?
果然,姐姐这关,是最难过的。
江夏皇神色怅然。
许久,方颓靡开口,“你都如此说了,我又怎好再执意逼迫于他?”
罢了!
阿暖说的没错。
依照阿依单纯的性子,定然也是不愿意阿渊受这份辛苦的。
他严肃的目光落在苏文渊脸上,隐隐透着慈爱。
“如你姐姐所言,太子一事就此作罢,朕不会再提及。”
“朕会将如州赐给你做封地,你在那儿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只要不是出格的事,朕或者你皇兄,都不会管你。”
短暂的停顿后,他又向苏倾暖道,“阿暖的封地,便定在威州吧!”
“两州位置相接,又同大楚比邻,方便你们日后往返。”
威州是挨着曲安郡的,苏锦逸既将接管后的曲安郡送给阿暖做嫁妆,他自然也要将她的封地选在附近。
况且如威两州经济富庶,民风淳朴,阿渊过去当王爷,过的也舒心些。
“至于那个林昭。”
他眸中浮起嗜冷的杀意,“既然他有命活到江夏,朕就尽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招待他。”
阿依的悲剧全因他而起,不杀了他,他怎能泄愤?
这次,苏倾暖没有反驳,躬身谢了恩。
封地什么的,她不在乎。
左右等她出嫁后,朝廷也会收回。
至于那个曲安郡,就先让皇兄帮着打理好了。
她暂时还没时间去管。
苏文渊皱了皱眉,有些不大满意。
他偷偷瞄了眼自家姐姐,见她面色淡然,似乎并无生气的意思,这才壮着胆子出声抗议。
“父皇,儿臣在奏折里写的,明明就是景州,怎么还换了地方?”
如州政通人和的,他去做什么?
给当地官员添堵吗?
“你还敢说?”
闻言,江夏皇当即转过身来,愠怒的瞪着他,“景州那地方乱成什么样,是你该去的吗?”
这小子,尽给他出难题。
江夏皇的顾虑,苏文渊当然知道。
前几日景州一带发生的药人杀人事件,在当地可是引起了巨大的恐慌。
甚至于还连带出现了富户外逃事件。
毕竟,谁也不想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忽然身首异处。
他选择景州的原因,便是基于这一点。
“正因为景州乱象频出,儿臣才要前往。”
瞧见江夏皇脸色不大好看,苏文渊语气稍微和软了些。
“您不是相信儿臣吗,那就将景州交给儿臣治理,儿臣一定竭尽所能,不辜负您的期望。”
暂时不回大楚的想法,其实在他心里,早就开始有了。
皇兄说得对,只有他自身变得强大了,才能更好的保护姐姐,做姐姐强有力的后盾。
所以他不能再躲避在姐姐的羽翼庇护之下,过逍遥日子。
原本他也只是打算,随便选一个封地先去历练一番,但如今景州有难,他自然当仁不让。
况且,这也是一个锻炼自己的好机会。
江夏皇脸色发黑,“这就不是期望不期望的问题,这一次,不论你说的天花乱坠,朕都不会同意。”
药人是个什么情况都还没调查清楚,他就巴巴给人送上门,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如何能不担心?
苏文渊也急了,眼神倔强,“您要是不让儿臣去,儿臣就回大楚。”
他发现了,用回大楚这件事来威胁江夏皇,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早知道,他一开始就用这招了。
江夏皇:。。。。。。
“你要实在想回大楚也可,待朕安排好,就放你回去。”
去大楚,总比去景州要强。
苏文渊:。。。。。。
听着二人的争论,苏倾暖心情百转千回。
她是真没想到,渊儿竟会存了留在江夏的心思。
还是去驻扎景州。
景州毗邻月牙谷。
而月牙谷,是进入灵幽山的门户。
其特殊性,不言而喻。
一旦灵幽山内出现了什么岔子,景州很有可能,就是抗击前朝的第一线。
她承认,渊儿聪敏机警,也有能力,是可造之材。
但如江夏皇所言。
在一些大事上,他到底年轻,经验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