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为谢家计之长远,而在他看来,与已然腐朽可见崩裂结局的诸多世家为伍,或许并非良策。
谢淳眼神渐渐放空,目光好像穿过秦岭连绵的山川,不知落到了哪里。
其实维持现状是更为稳妥的做法,继续着世家之间这样盘根错节,平稳坚固的关系,纵然腐朽,也可以堪堪活过百年。
但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也许有些自不量力,但他也有古往今来天下士人的雄心壮志,所谓的“为天地立心,为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始终沸腾在他的心间。
他也曾怀念百年之前,天下士庶共坐,治世论政,大道将行的盛景。
他无法选择沉默,与腐朽者一同等待死亡。
这些事在他心中反复太久,似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在日复一日的纠缠中,逐渐勒入血肉。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谢樽尚且年幼,这些事本不该是他需要知道、需要操心的,如今他只需要开开心心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天下的风起云涌尚且与他无关。
想到这里,谢淳收拢了自己四散的心神,站起了身:
“走吧,时候不早了。”
“嗯。”谢樽轻轻应了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看着站在台阶上等着自己的谢淳,他摩挲着袖口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
“既已接下圣旨,想来兄长与陛下也算君臣同心。如今无生之不辰,顾影独存之苦,当属幸事。”
“兄长既已正志明心,便不必踌躇。”
此行道阻且长,想必谢淳早已心知肚明,他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为其徒增烦忧。
况且他也并不认为谢淳所选择的道路有何不妥,既然如此,直言便好。
等到了谢樽的回应,谢淳愣了一瞬,神情放松下来,然后上前笑着捏了捏谢樽的脸。
“樽儿长大了。”谢淳轻声感叹着,牵起了谢樽的手。
待到下了小亭,只需在转过几道弯便能到达清溪,清溪水顺着河床激荡而下,泉水的拍打山石的声音却被人声掩盖。
到了这里,正式的交游便算开始,谢樽也已经没什么必要陪在谢淳身边了,于是便和往常一样在这个阶段独自一人溜了出去。
来过高阳山许多次,谢樽对这里并不陌生,即使穿梭林间,不循着修好的小道长阶行进也不会迷失。
一路避开人群,行至山顶又穿过一片低矮的林木,便可看到狭窄的小道旁立着一块石碑,上刻涛澜二字,再往前去,视野便豁然开朗。
这是高阳山的西峰,从这里向下俯瞰,可览群山绵延,草木如涛。
怀王对亭子有所偏爱,这涛澜峰巅,又静静立着一座精巧的小亭。这座涛澜亭景致开阔,又鲜有人至,除了风大一些没什么不好,谢樽平日里最喜欢来这呆着。
但这一次这里有了别的访客。
谢樽刚一踏上石阶便看见了一个身着蓝衫的男子站在亭中,手中厚厚的一沓书稿正被一页一页地往下抛去。
山风卷乱,那书页翻飞,乘着风向远方。
看来又是个失意人。
谢樽在心底暗道一句,虽然有些想换个地方,但还是起了些兴趣,想看看这人手中拿的是些什么东西,毕竟能拿着那么厚一沓书稿参加集会的,还当真不多见。
直到走近,谢樽才发现他这人身蓝衫洗的发白,边角僵硬的翘起,在山风中木板一般的起落。
谢樽的到来将沈庆庭吓的一个踉跄,差点把手中剩下的书稿一齐抖落下去。
等他抱稳滑落的书稿转过身来时,见道谢樽一身华贵,立刻狼狈的用袖子擦了擦脸,扯着嘴角僵硬地问道:“小公子有什么事吗?”
“在下对这书稿有些兴趣,可否借予一观?”谢樽看着他蜡黄的脸色轻声问道。
涛澜亭中,谢樽一页页仔细地看着手中的文稿,这文稿名为蜀中志,现下已经不见了大半,想必都已经不知道挂在高阳山上的哪个枝头了。
其实刚一见这沓文稿又是地方志,他便已经失去了大半兴趣。
如今文坛地方志正流行,大多歌颂虞朝盛景,赞千里江山物华天宝,言之无物,令人读来顿觉“繁采寡情,味之必厌”一句所言非虚。
若是究起原因,则是在于两年前皇帝下旨,命翰林院筹备重修大虞国志。
而这国志多少需从地方志当中取材,若能在其中留下几行文字,也算得上名留青史。因此众多文人墨客忽地齐齐提笔,数不清的地方志自五湖四海飞入长安,翰林院都快要堆不下了。
按理说沈庆庭这文章不应当无人问津才对,但很可惜,沈庆庭出身太差,在长安只会无立锥之地。
谢樽看着文章的同时,还在听沈庆庭继续说自己的故事。
故事并无什么新意,简单老套。
这种边远村镇出身的穷苦读书人怀才不遇、蹉跎半生的故事,天下不知凡几。
但看着手中这沓文辞晓畅的书稿,听闻此志已然耗费十二余年时,又觉得沈庆庭或许是有那么一点不同的,至少这蜀中志并非为应和所作。
书中盛赞之词不多,写尽了蜀中的山川物产,风俗人情,少有功利,在谢樽看来算是佳作。
若如沈庆庭所说,他之前已经在清溪边转了几圈了,但看这纸张上的痕迹,想来没被几个人翻看过。
当今文坛本就厚古薄今,重名轻实,加上沈庆庭这般落魄的身世,无人赏读也是自然。
出身低微,怀才不遇……
谢樽把文稿整理好递了回去,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你可曾去过定国公府?”
“未曾。”沈庆庭苦笑一声,拜谒高门需投名帖,他从前尝试过几家小有门庭的人家,但都石沉大海,至于定国公府……他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