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如鸢抓紧他的臂膀:“万长安,我值得你用命去护?”
万长安缓缓睁开那双阴柔幽邃的眼睛,第一次敢直视她:
“想来,这次的确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反正自己都走不出去了,那就在死前光明正大的盯着她看一次,也算是留个纪念了。
宁如鸢不敢推他,万一用力将他推出去,被石头砸中,只怕会死得更快。
她着急又无助的看着万长安,泪水在她的下巴上凝成一颗一颗的珍珠悬挂着:
“万长安,你……你真要是气死我,你怎么那么傻。
我不是你的主子了,你不是我的奴仆。
你是大周朝的督公,你受过那么多苦难,如今这一切来之不易,救我干嘛?
我早已是个在风里漫无目的走的人了,没有什么价值了,你这又是何必呢!”
万长安低垂眉眼看着怀里的她,苍白的薄唇勾勒起:
“我的确很傻,痴心妄想多年。”
他身子朝着往里面压了压,背后的火海烤得他的背滚烫起来,
他一只手臂大胆的圈住她的细腰紧了紧,感受着属于她身体柔软的触觉,像云朵一般柔:
“就容我在死前,最后放肆一回。”
宁如鸢感觉到自己腰上的重力,一时瞪大了双眸,心跳比方才慌乱时还要快了许多:
“万长安,这是多久的事情?
你居然敢抱我,你胆子果真不小。”
第七百〇五章如鸢,别觉得我恶心
万长安哭着笑出声,眼泪顺着挺拔的鼻梁流淌而下,眸染猩红的凝望着她:
“其实,我不叫万长安。
万长安是做太监的第一天,宫中的大太监给我取的。
他说我从前的名字里透着一股贵气,如我这般的贱奴,只配一个寻常的名字。
如鸢,我叫万长霖,字听澜。
家住江南初云城柳月镇玉芳长巷二十八号,大周天启帝锦熙元年贡士榜首,万长霖。”
宁如鸢怔愣着,盯着他破碎的神色看了许久,没有骂他,鼻尖开始泛出一股浓酸:
“好,我记下了,你叫万长霖,字听澜。”
她猛然回想起方才在山坡之上的那句诗句:风起云间飞如鸢,雨碎庭前动听澜。
宁如鸢一时瞪大了眼珠子,恍然大悟……
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一团密云在她眼眶里集结,凝成一场大雨下了下来。
只是那雨滴滚烫,从她眼眶中间滚落,长睫被湿透:
“云间如鸢,庭前听澜。
你……万长安,你的这些心思,我从来都不知道的。
谁完让你这样晦涩不明的?谁知道你叫听澜的?鬼知道你有这名字。”
万长安的脊背有巨石砸中,他闷哼一声后,用尽全力没有晕过去,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如鸢只于云间飞舞,听澜便只能在庭前仰首看着你。
你是鸾鸟,我是乌鸦,我们不是一路人。”
他咽了咽酸涩发紧的喉咙,却不知如何说下一句了。
只是一直盯着她看,似想要嵌入自己的灵魂里,想着能将这模样刻在魂魄里带走就好了:
“如鸢……若有来世,若有……”
罢了,来世,自己也不一定配得上她。
宁如鸢看着万长安嘴角渗出的鲜血,她泪眼惊惧,内心波涛汹涌起来:
“什么鸾鸟什么乌鸦,你怎会觉得自己是乌鸦,谁敢的?”
万长安只是望着她,可是宁如鸢怎会知道,他这前半生都在仰望她,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一只乌鸦一样。
乌鸦的降临,总是被视作不祥之物,没人会欢喜它的到来的。
鸾鸟若是被乌鸦觊觎,可不就是会觉得厌恶吗?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他怕在死前听见宁如鸢说他恶心。
宁如鸢眼睛里的心疼像极了一条大河,滔滔不绝的涌了出来,她知道万长安此刻在承受着剧痛:“你好傻。”
飞如鸢时,听澜只得在庭前流泪。
雨碎,是流泪的意思。
万长安字字句句都在说自己的的心意,可字字句句只有他自己懂,晦暗不明,不敢见光。
她垂在腿边的手这时也环住了万长安的腰身,朝着里面再次紧了紧。
她将自己的背脊,不顾那坚硬石头带来的痛,硬生生的往里蹭,就是为了给万长安留些朝里挪动的空间。
万长安被这动作给惊到,蓦的,他细长的眼睛圆了几分。他将脸贴在她的鬓边:
“如鸢,我死后,将我葬在离你近一点的地方。
我杀过的人很多,做的恶事也不少,死后一定会变成恶鬼,还能帮你吓吓恶人。”
宁如鸢一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你疯了吗你?死了还想着保佑我?”
万长安咳嗽几声后,那鲜血便喷涌了出来,猩红落在宁如鸢的肩头。
那语声抖动起来,低入尘埃:“如鸢,别讨厌我,别觉得我恶心。”
他浑身颤抖起来,背后撕裂的痛也似乎感觉不到了,浑身开始冰凉下去。
宁如鸢立即回道:
“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恶心,你很优秀啊万长安,真的!
稽查司里做的桩桩件件,满朝文武都知道,你是被大周铭记的人啊!”
若不是从心底欣赏他,又怎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去皇帝面前举荐他,然后又让宁家护着他。
她是真的觉得万长安是个优秀的人,是个有才干之人,才会爱才惜才的。
他怎会将自己与恶心一词给扯上,宁如鸢不明白。
“若是,若是有来世,我想要做一个完完整整的人,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了。”
万长安的语声像被风撕碎了一般,满眼怜意的看着她。
他想要完整的,爱人的能力,这是对自己的来世说的。
宁如鸢只觉呼吸困难起来,从未见过万长安这般脆弱之时,他好似碎成了一片片的飞雪,洒落天地萧瑟之间。
她手臂紧了紧万长安的腰身:“万长安,别说什么来世,我们先把这辈子过好。”
万长安满眼红色血丝被泪痕泡着,宁如鸢没说他恶心,还说了“我们”。
他满足的闭了眼,再无动静。
只剩下火燃烧枯草的声音,与风呼呼刮过峡谷的呼啸声。
宁如鸢浑身似被风抽干一般,她急声唤道:“万长安,万长安,你醒醒!”
她瞳孔猛震,吼了出来:
“听澜!你死了?你敢死,我允许了吗?你这心思竟藏了这么多年,我真的不知道……”
她没有觉得恶心,只觉惊讶,心底更害怕他真的就这么没了。
一个用性命护着她的人,不能就这么没了。
“万长安,你不想醒过来听听我要说的话吗?”宁如鸢声色沙哑了下去。
山顶的落石越来越少,直至最后彻底的消停了下去。
峡谷之间,回荡着人声:“督公,督公,您在哪儿!”
宁如鸢听见,立马扯着嗓子道:“隋明,我们在这儿,在这儿!”
第七百〇六章督公这是生死关了
隋明带着东厂侍卫过来,走到万长安背后,眼睛瞪大了去。
万长安的背上,插着几块石块,那鲜血湿透了她二人的衣裙。
隋明伸手想去将那石头拔下来,手却颤抖着不敢:“督公,您忍忍,属下马上派人去找大夫!”
侍卫将毫无动静的万长安扶开,转过来时,宁如鸢也看见了他背上的石头。
那一刻,脑中空白一瞬,身子险些朝后倒了去。
泪再次汹涌起来,她按着自己的胸口呼吸困难起来:“这得好疼好疼。”
马车上,宁如鸢一身血污,那染满鲜血的手紧紧握住万长安冰凉的手掌:“万长安,你要活着,好好活着。”
万长安的身子迅速失温,宁如鸢害怕不已,连忙伸手扯开自己的衣裳外袍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她想将自己身体的温度传给万长安,可他身上到处都是伤,还有石块插在身体里,她不敢动,一点都不敢。
她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保持得手臂发麻失去知觉。
一路跟着东厂的人匆匆赶回沧州城的万府,隋明说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余下的就看阎王爷要不要万长安的命了。
东厂的太监们都看见曾经的贤妃,如今站在万府里,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衣了,裙摆底下满是血痕。
她身上的两件衣裳全在万长安身上,宁如鸢似乎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只是东厂督公出事,并非小事。
宁如鸢哑声道:“珊月,赶紧去都护府。
万督公被人在墨菊山设局暗杀,生死不明,还误伤了无辜百姓。你赶紧策马去,赶紧!”
宁珊月扶着自己的姑姑,眉头揪着:“姑姑,您还撑得住吗?”
宁如鸢缓缓点了点头:“必须撑住,你去吧。”
宁珊月将消息带到,北境都护鹤兰因当场震怒,立即封锁了墨菊山周围的所有通道,开始派兵追铺严查。
鹤兰因深夜来了万府,还带来了已是北境的刘神医刘大夫亲自照看万长安。
刘大夫看着趴着的万长安那背上大大小小的石块,呼吸一窒:
“天老爷,这人都不知道躲一下的吗,背上哪里还有一块好肉的。”
宁如鸢站在床边,当这些伤痕全数暴露在自己眼前时,她只觉自己的背亦有椎骨之痛:
“刘大夫,我能做什么?”
刘大夫知道面前人是谁,从前他还在宫里当差时,便见过好些次这宁妃。
那高坐凤辇之上,衣着金缕绮玉,一身嚣张跋扈的宁娘娘,今夜竟是这般狼狈,竟还在哭。
刘大夫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这督公,没再继续想。
他低声道:“大的石块我要好取一下,小的有难度,需要用镊子,还要将皮肉翻开找,就怕有遗漏。
宁娘子,你需要做的是,让他不要放弃,要咬牙撑过去。”
宁如鸢在万长安的床前坐了下来,将自己的衣袖挽了起来,将手臂放入了万长安的嘴里。
隋明连忙道:“宁娘子这倒是不必,可以用帕子塞住嘴的。”
宁如鸢道:“你别管,我自己心里有数。”她看向刘大夫:“开始吧。”
刘大夫拿着镊子跟小刀点首:“好。”
的确,正如刘大夫所说,大的石块好取,到了给万长安取小石块时,生生将万长安给痛醒了。
那喷张的青筋似要爆出太阳穴一般,冷汗大颗大颗的暴涌,将床榻上的床褥都给湿了不少。
万长安吃痛受力,尖利的牙齿咬破宁如鸢的手臂,宁如鸢痛得脸色苍白,闭着眼睛道:
“万长安,你知道吗,你咬的是我的手臂。”
这话一说,宁如鸢手臂的痛感便减轻了去。
鲜血从宁如鸢凝白的小臂上流了下来,宁如鸢深呼吸着:
“那你还敢死吗,你将我的皮肉都给咬下来了,就这么算了?”
万长安潜意识里松了口,但在疼痛来袭时,牙齿又咬合了上去。
他还知道,这是宁如鸢的手臂,快被自己给咬烂了。
他害怕忐忑不已,精神一直紧绷不敢松去。
刘大夫用小刀将那些小石块一粒一粒的挑了出来,万长安半昏迷的状态中好几次都准备放弃了。
但宁如鸢一直说话刺激他,说自己手臂都被他咬烂了,不给管管吗?
万长安就在咬还是不咬的挣扎撕扯之中,坚持了下来。
天光乍破时,刘大夫与宁如鸢都熬了一夜,才将万长安背上所有的石块给清理了出来。
宁如鸢连忙跌跌撞撞的从床边站了起来,鲜血顺着手臂滴落。
她顾不得这么多的立马上前问道,一张脸也是花的,抓住刘大夫的衣袖:
“刘大夫,他怎么样了,会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是不是这些东西清理出来,养养伤就能好了?”
刘大夫摇了摇头:“外伤内伤都有,还中毒。老夫看,这次是生死关了。
哎,没那么简单。外伤失血过多,内里还有常年积蓄的毒素。
督公大人身体很是虚弱,常人养好血肉变好,而督公……这是生死关。”
宁如鸢身上穿着昨日那件染满鲜血的长裙,浑身破败的守在万长安的床前,被刘大夫的这句话给彻底击溃。
第七百〇七章自然是为了宁娘子你啊(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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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眸看着一大早来万府的鹤兰因,恶狠狠的道:
“鹤大人,此事必须严厉追查,我不管查到谁的身上,都有宁家兜底,必须给万长安报仇!”
她命宁珊月立即书信回帝京,势必要为万长安讨回公道。
宁家有钱有势,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好惹,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鹤兰因站在床前,神色肃穆:
“皇上知道了定会震怒。
北境这几年是发展极快,但没想到本地有些官员竟猖獗到此等地步,敢暗杀朝廷派来的官员。
此事,定不会就这样算了。”
天光湮灭时,屋子里点着一盏灯烛,烛火在昏暗里缓缓跳动着,想她的心,沉闷鼓动着。
宁如鸢坐在万长安的床前,一直紧紧牵着他冰凉的手,一双明亮的玉眸熬得通红不已。
她第一次这么害怕万长安会彻底的离开自己,从前从不觉有这样的感觉的。
因为在她的习惯里,万长安永远都在的。
桃子跑回宁府将宁如鸢的换洗衣衫给送了来:“主子,您也去洗洗,你熬了两夜没睡了。”
宁如鸢坐在万长安的床前,他的伤大多都是在背后,人是趴着的。
万长安睡梦中眉头紧皱,她伸出玉指轻轻揉开他的眉心:“我不敢睡。”
那眼白里堆满了红血丝,她深深呼出一口气,靠在床头:
“刘大夫还在熬药,说要先挺过这三日,挺不过人就没了,如今时时刻刻都是危险期,我得守着。”
有个小男孩揉揉眼从门外走了进来,走到万长安床前就跪了下去:“爹爹,爹爹您怎么了?”
宁如鸢猛的睁开眼,满是不解:“你是他儿子,他竟有儿子?”
万琢玉小脑袋点点头,抹了抹泪道:“是,我是督公的儿子,我叫万琢玉。”
隋明赶紧走进来解释:
“宁娘子,琢玉是督公从前手底下稽查司里一个密探的孩子。
那密探是督公一直以来的得力助手,与督公私交关系也是极好。
后来那密探身份暴露,全家被杀,就剩下这一岁的孩子扔在枯井里。
最后是因哭声被督公发现,后来督公便捡来养着了,今年已经七岁了。”
万琢玉从小就只有万长安这父亲一人,旁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记忆里,身边都是保护他的人,爹爹也总是忙碌。
但是闲暇时,也会陪着他到处玩儿,待他极好。
宁如鸢眨了眨猩红的眼睛,看着琢玉:“挺好的,就是从没听他提过他还有个儿子。”
隋明担心宁如鸢多心,继续解释道:
“小公子的存在,督公大人身边的人都极少知晓。
督公这些年执行任务得罪不少朝中大臣,掩藏小公子的存在也是为了保护他。
督公前不久命我等将小公子特意接来北境照看,也是想着后面好长一段时间不回帝京了,所以不想父子分离过久。”
宁如鸢问:“万长安要常驻北境了吗?”
隋明摇首:“也不全是这个意思,大周北境东端与匈奴交接处的那片外海码头已经建成了。
皇上有新的指示,后边的,属下不方便再说了。”
宁如鸢也不再问,侧眸看着万长安,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两日过去了,没有高烧,这便是最好的消息。”
刘大夫端着药走进来,命人将万长安的身体挪一挪,否则这药根本喂不进去。
宁如鸢趁着他们喂药的时候便问:
“刘大夫,你可是神医,万长安这伤势到底有几分把握?他怎么两天两夜了,连眼睛都没睁一下?”
刘大夫揪着眉头:“哎,宁娘子,这急不得啊。
督公大人常年服用禁药,毒素深入骨髓,身子格外虚弱。
这受了重伤后,危险本就比寻常人大了不少,老夫还要先给他清清身体里的毒,等恢复几分元气后,伤势才能好得快。
如今这季节,就是怕伤口溃烂发炎,那便是要剜肉剔骨,寻常人是受不住的。”
宁如鸢眉眼多了几分厉色,质问道:
“隋明,昨晚我问你禁药一事,你怎么回答我的?
你说就吃了一年,但刘大夫说是常年服用,你骗我?”
隋明支支吾吾,神色躲闪:“额……以后不再吃了,绝不再吃了,属下会监视督公的,宁娘子别骂。”
宁如鸢立在床边,格外强硬:“一会儿带我去万长安的书房,我要再检查一遍。”
隋明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这药,督公极为看重,哪有这么容易的?
只愿宁娘子不发现,免得又是一番闹。
当晚,宁如鸢站在万长安的书房里,找到了她的几张丝帕,被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
她自己好似都忘记,这些锦帕是如何到万长安手上的。
他的书房只有一些无聊的书本,连一盆兰草都没有,宁如鸢没有找到那些禁药。
隋明在一边盯着,不敢说,又想说,心底为难着。
宁如鸢走了过来,问道:“刘大夫说他常年服食禁药,他是多久开始的,你知道吗?”
隋明低着头搓着手,犹豫不止。
宁如鸢抿了抿唇,厉声喝道:“放肆,赶紧说!”
隋明被她吓得跪在了地上,这从前宫中的威仪只是拿出几分就已经令人不敢造次。
隋明低声说了句:
“在督公任职稽查司,仕途越来越顺,看见人生有点向上的希望时,便有人告诉了他这种昂贵又会吃死人的药。
最开始服用的症状便是头发变白,宁娘子应该能想起是多久之前。”
宁如鸢一手撑在书桌上,颤声道:“十年,天哪,万长安吃了十年。”
她一直以为万长安是累着了,跟裴琰一样,所以才长的白发,没想到是吃的禁药,竟服用了长达十年。
宁如鸢将那书桌上的书本一把覆倒在地:
“吃了这么久的,跟毒药一样的东西,你们谁都没去阻挠一样吗!
万长安到底是中了什么邪,要去吃这种东西!”
宁如鸢格外激动,她想不到什么理由可以让万长安如此伤害自己都要服用这破药,到底是什么执念?
隋明将头叩在了地上,哽咽了起来:“宁娘子,您……哎”
宁如鸢:“赶紧说,别支支吾吾,我耐心不好!”
隋明哭腔道:“自然是为了宁娘子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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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〇八章大爱无声,至爱无言
宁如鸢怔愣在当场,似没听清楚,不敢确定的问:“隋明,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十年前,我还是天启帝的嫔妃呢。”
隋明缓缓将身子抬了起来,两眼泛红:
“督公反正如今也生死一线了,属下也私心一回,想让宁娘子知道的。
万一督公没有挺过这一关,也希望宁娘子看在督公大人救您一命的份儿上,不要嫌弃督公。”
宁如鸢迈着沉重的双腿,在万长安的书桌旁坐了下来:“你起来说。”
隋明这才从地上起来,叹息道:
“其实算起来不止十年,只是头发开始白,是十年前。
十多年前,督公得知皇上有解散后宫之心,便是从那开始服用的禁药,直到现在。
配方都变了五次,不变的是他每日一睁眼就知道要吃药。
督公知道吃了这么多年都没效,可他总说,万一呢,万一呢。
他在无数个万一里,走了十来年。”
宁如鸢手指紧紧扣住那宽椅的椅托,半晌都都说不出来一句话:“隋明,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竟不知万长安对自己这心思已经长达十余年,在自己还是嫔妃时,他就有了这心思。
但自己是真的一点都没发现,也不奇怪,如果万长安做得过明,被自己发现,那一定是滔天的灾祸。
所以他,心心念念自己十来年了,直到这生死一线,才敢表露出那么一点点。
宁如鸢双手按在的头上,无声的笑了出来,万长安,真是个极傻极傻的痴儿。
眼泪挂在她的下巴,像珍珠似的发着透明的光。
爱一个人是到了怎样的境界,才能做到十来年一声不吭,还不被对方发觉的?
宁如鸢回想了这十来年的诸多画面,
的确,万长安贯穿了自己春夏秋冬,喜怒哀乐,像自己的影子一般,如影随形。
大爱无声,至爱无言。
宁如鸢立在书房的窗下,心底独独想起了这句话。
往后几日,宁如鸢都守在万长安的床前,还连带过问过问了万琢玉。
万琢玉年纪小,没个几日便跟她混熟了。
万长安的伤势主要是在背上,流了太多的血,加上身体本就虚弱,直愣愣的在床上睡了五六日才苏醒过来。
上天垂怜,阎王爷没要他的命。他睁眼的第一瞬间,满是惊讶的神色。
他看见宁如鸢趴在自己的床头睡着了,而她的腿上睡着琢玉的小脑袋,宁如鸢的手搭在他的小脑袋上。
他没奢望自己能活,活了后,没奢望自己能第一眼看见宁如鸢,还是看见她带着自己的儿子,趴在自己床沿边的样子。
他呼吸暂停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只觉自己是在做梦,不可能的,他此生怎会配有这样的画面?
恍然之间,他以为他有了一个完整的人生与家庭。
万长安身子侧着看得眼睛微微发红,眼泪顺着鼻梁中间横过流入另一只眼眶,暗恨自己没忍住,轻声道:
“琢玉,你压着宁娘子的腿了,赶紧起来。”
万琢玉睡得死,一点动静都没有。
宁如鸢第一耳朵便听见了,身子一下子就立了起来,满眼都是喜悦:
“万长安,你终于醒了!”
万长安看见她的左脸被压红,那小脸满是憔悴,似瘦了一圈,不由得心底一愧。
他声色沙哑着:“嗯,醒了。”
宁如鸢守在他的床头五六日了,衣衫就换过两次,云鬓松散下来多少次,也是简单的挽上去,额前垂下来不少杂乱的青丝。
从前在宫中生活极度精致,连小小的手指甲都要修得精美不已的宁贵妃,想不到也有这操劳不在乎自己形象的时刻。
万琢玉此刻也醒了过来,跪在地上,一脸哭意的望着万长安:
“吓死我了,爹爹说话不算数,说好了你是天下第一的,怎会受那样严重的伤!”
万长安失笑:“这次失信了,下次不会了。”
宁如鸢撑着身子从床底下起来,起了好几次,自己笑着:“哎,腿麻了,你等等,我去躺厨房,该喝药了。”
万琢玉看着宁如鸢离开的背影,小声问道:
“爹爹,我该叫宁娘子什么呀?
您是要娶新娘子吗?若是这样的话,那我得改改称呼。”
万长安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叫宁娘子,贵人都行。你忘了,你爹爹是太监,不会娶妻的。”
万琢玉其实也不懂太监是什么意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万长安问:“那你这几日叫的她什么?”
万琢玉道:“姐姐……”
万长安呛咳两声,有些责备的道:“不论辈分,目无尊长。”
万琢玉坐在床底下巴拉巴拉的说了起来,说这几日这新到府里的宁娘子可好了。
让一个叫做宁珊月的姐姐拿着银子带着她去沧州城玩儿了一圈,还给他做了不少新衣裳,换了小靴子。
他的脚长得快,其实之前的小靴子已经穿不下了。
有时候人凶巴巴的,但对人实则是好的,还衣不解带的在床前照顾病人好几日。
以上便是万琢玉,对宁如鸢的所有印象。
隋明进来后,也是这样说的。
万长安起初听着很开心,可开心之后,就再没有一点笑意。
“我本以为自己这次真的会死,所以就放肆了一回。这下好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万长安苦笑了一声,那心底埋藏了长达十年的秘密,最不愿让宁如鸢知道的事情,就这样被见光了。
隋明下颚紧了紧,急声道:
“这有什么,知道了才好。知道了,宁娘子这几日不就是衣不解带在督公您的床前照顾了您吗?督公,您该开心啊。”
万长安缓缓摇首:“我已经无法当做毫无其事的站在她的面前了。”
隋明又不懂起来,问道:“督公,您到底什么意思啊?隋明不懂了,这不是好事儿吗?
宁娘子并没有嫌弃您,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您知道她多努力的学着照顾人吗,险些将您照顾死了。
所幸宁娘子学东西还算快,没出大事儿。”
万长安沉默了下去,半晌才道:“没脸再见她。”
第七百〇九章为什么那日我没有死掉
刘大夫过来万府,说万长安已经脱离险境,余下的日子好好养伤便是。
宁如鸢瞧着万长安伤势慢慢愈合,这宁府自己也是多日未归,便回了宁府一趟。
仅是休息了一日便来了万府。
隋明从万长安的房间里出来,将房门一关,笑嘻嘻的道:“宁娘子,督公睡去了。”
见万长安这几日都是睡觉养伤,她便没去打搅。
可她日日都会来万府,这一日,宁如鸢穿着鹅黄色的罗裙,云鬓上就簪了一支质地温润的黄玉云纹簪子。
憔悴淡去,容颜清秀素净。
她脚刚刚踏上台阶,身子便是一顿:“这几日我来见他,你都是这句话。
怎么,当我没脑子,他返老还童,像婴儿似的一日都在睡?赶紧让开,我要骂人了。”
隋明挡在房门前,有些为难的道:“宁娘子,别为难属下,督公他……他想静静。”
宁如鸢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凶道:“赶紧滚,想静静,哪家的静静?”
隋明极力挡住:“督公不想见您,这么说,您懂了吧?”
宁如鸢蓦的侧眸,瞪大了一双眼,不可置信的笑了笑:“不想见我,万长安的胆子几时这么大了?”
隋明自是不敢对她强硬的,傻愣愣的被宁如鸢推开,也不敢还手。
宁如鸢砰的一声推门进去,走到万长安的床边,冷道:“你什么意思,直说。”
万长安躺在床上,白发披肩,将脸别了过去:
“那日之事,是我冒犯了。宁娘子不计较,还来照顾长安,长安心底感念万分。”
趁着万长安说话的当头,宁如鸢去桌上将正在散热的药碗给端了过来。
听闻这话,她面色沉了沉。这几日来,宁如鸢也想了许多,将万长安的心思消化了许久才消化完全。
她挑眉盯了过来:“你胆子的确不小,当年我可是皇帝的妃子,就这么不怕死吗?”
万长安唇角惨淡勾了勾:
“那些心思,本来是该带去黄土里的。若不是峡谷意外,我这一生都不会逾矩一次。”
言下之意便是,他有这心思是他自己的事情,这辈子都没打算告诉对方的。
宁如鸢看着他这般憔悴,语气柔软了几分:
“那日你说了这么多,又是表露心意,又是交代遗言,现在活过来了,没有生命危险了,又为何不见我?”
万长安眉头紧缩了起来:“如鸢,若是没什么别的事情,以后我们不必再见。”
宁如鸢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见?不联系了,一辈子不见面的意思?”
万长安:“对。”十年深藏,一朝见光死,他没办法以主仆情继续伪装下去了。
宁如鸢气得将药碗放在桌上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过来惊讶的看着他:“你居然没叫住我?”
万长安甚至没有看她一眼:“那日之事,全是万某痴心妄想,是万某的不是,还请宁娘子忘了。”
宁如鸢气得面颊绯红起来,胸口微微起伏,怒道:“万长安,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自万长安在峡谷以命换命,以血肉之躯为她抵挡石头与火光时,她再是不懂,也懂了。
这几日,她老是回想起自己与万长安最初相识时,他好像就格外的对自己好。
可那时,自己也不过是觉得这是一个心腹该做的事情。
可是万长安早就不是自己的小太监了,他是鼎鼎威名的督公,还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救自己。
这哪里是什么主仆情,这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情真意切。
前几日他又是站在宁府外淋雨等着自己醒来不敢打扰的小心翼翼,
又是安排在如此忙碌的情况下陪着她去墨菊山看菊花放纸鸢的用心用意。
她也不是未经情事的少女,怎会一点都不去多心?
屋子里,一度安静,寂静,甚至能听见宁如鸢微微吐气的声音。
万长安一句话都没有,半卧在床上,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冰雕。
“你到底什么意思,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吧?说这些话的是你,不见我的也是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宁如鸢是个急性子,受不了这钝刀子磨她,难受极了。
万长安看着自己胸前垂下来的白发,阴郁的眉眼晦暗不已,张嘴了好几次,才说出口:
“我是个太监。”
宁如鸢站在原处,指尖微凉了几分。
是啊,他是太监,她明明知道却才醒悟过来。
一个太监的表白,意味着什么?
宁如鸢眼神慌乱了一下,就这一下,被敏感如丝的万长安给轻易的捕捉到。
万长安苍白的面颊,笑意泛起几许残忍:
“我不仅不能给你正常夫妻的幸福,更难以让你站在光底下。
如鸢,你是宁家嫡女,是皇后娘娘都看重的人,怎能跟一个阉人时常混在一起。
你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你曾经可是高高在上,灿烂如鸾鸟的宁贵妃啊。
宁家若是知道了,会派人亲自将你捉拿回去。
如鸢,我此刻有些憎恨自己,为什么那日我没有就这样死掉?”
乌鸦怎能跟鸾鸟飞并,还是一只不完整的乌鸦。
他不配,从身体到灵魂,哪里都不配。
“告诉一个人自己的心意后,你竟想去死?”
宁如鸢脚下一软朝后退了一步,沉默了下来,眼神复杂。
没再说一句,转身从万府离开。
心情乱糟糟起来,的确,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少女宁如鸢,而是有了人生阅历,懂得权衡利弊之人。
倘若真要跟一个太监在一起,她到底会承受什么。
这一点,她似乎从来没想过。
桃子用力的拖着那酒壶:“主子,您不能再喝了,使不得啊,身子最重要。”
宁如鸢坐在宁府前庭的那棵桂花树下,歪着头,眼睛缓慢的眨了眨:
“清醒时不知道的答案,我想看看醉了会不会知道。”
十五岁的宁珊月看着难过的姑姑,忍不住也红了眼:
“姑姑,您心底对万督公也是有感情的吧?要是一点心思都没有,便也不难受了。”
宁如鸢也在问自己,她对万长安到底是一种的怎样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