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一睁眼,便见沈砚刚沐浴归来。
衣衫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漏进来的暖光洒在他的胸膛,照出未全然擦净、流光溢彩的水珠。
她随意披了件衣裳,嗓音带着初醒的慵懒:“你受伤了,怎么还独自沐浴?”
“怎么不叫我帮你?”
她说她要与他一起沐浴?
沈砚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道:“晚上吧。”
宁沅从中察觉出几分不对道:“想什么呢,我说的可是单纯的洗澡。”
她走到他面前,纤细白皙的手臂已然环上他的腰,却还要多余地问上一句:“可以给我看看吗?”
她这么一问,沈砚忽然不太确定她想要看什么,但他仍尽力绷紧了腰上的肌肉道:“可以。”
虽早与她坦诚相见数次,可这段时日他一直在路上奔波,许久未提剑练武,也不知腰上的肌肉会不会没那么明显。
她会不会嫌弃他没从前好看?
宁沅解开纱布,蹲身拿过沾湿了的帕子,替他清理掉昨夜药膏的残余。
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他,可她还是感觉到他的下腹绷得越来越紧。
“我弄疼你了?”她抬眼道。
他迎上她的目光,顿时有些口干舌燥。
“不疼。”
宁沅继续垂头替他擦拭伤口,无视了一点一点生长起来的某处。
她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没有哪个正常男人面对夫人为他温柔擦拭下腹伤口时会无动于衷吧?
那道伤处彻底暴露在宁沅眼下的时候,她不禁觉得触目惊心,这才后知后觉她带着极度求生欲时下手的狠辣。
虽说伤口不宽,凝出来的血痂却是红至几乎发黑,可见他伤得很深。
她没看见他血淋淋的时候,保不齐能窥到白骨。
“好长。”她微微叹了口气。
“多谢夸奖。”
沈砚绷着唇角,觉得脸颊有些烫。
宁沅不解地抬眼看了看男子,发觉他的耳尖有*些红。
“……我说的是你的伤。”
男子哽了哽,有些窘迫地“哦”了一声。
她为他换了药,一同用完早膳后,便把马车留在了寨中,轻装上路。
宁沅与他共骑一匹马,窝在他怀里问:“你怎么会和这些山匪有关联?”
他耐心道:“很多年前,扬州府常受山匪所扰,百姓苦不堪言,我和另一位大人受陛下之命,带人来此地剿匪。”
“那时我尚且年少轻狂,他们屡战屡退,便想着乘胜追击,很快把他们围堵在了山寨里。”
“我自以为轻易便能将其一网打尽,可直至围山时,借调来剿匪的官兵却反了水,联合山匪一同围剿我们这些自京中而来的人。”
“很快,我们带来的人便死伤无数。”
“我那时想着,大不了命丧此地,谁知那位大人却把我藏在了一处山洞里,嘱咐我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出来。”
“可他走出来以后,我眼睁睁看着他下跪投靠了彼时的州府。”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那位大人甚至最后拿着在此处死去弟兄的头颅,当做剿匪的证明,向陛下邀功。”
“啊!怎么会这样!”
宁沅瞪圆了眼睛,声音有些愤慨。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我那时也要被他气疯了。”沈砚自嘲笑笑。
“我咽不下这口气,开始暗中调查,却发现这山寨之所以这般肆无忌惮,原是和彼时的州府官员庇护脱不了干系。”
“山匪每强抢一回,七成所得皆上供给了那些贪腐之人,除此之外,他们亦会在暗中帮州府做些有针对性的烧杀劫掠之事,可以说成为了当地衙门的左膀右臂。”
“强龙不压地头蛇。”宁沅眨眨眼睛,感慨道,“所以,你如今和他们关系这样好,难道也舍弃原则……”
“你家这么有钱!该不会是贪腐来的吧!”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沈砚绷着脸道。
他接着道:“我不再一腔热血地冲动行事,而是上请了陛下,从暗卫里挑了几个卧底,让他们潜伏在山寨,摸清这里每一个人的样貌特征和姓名。”
“在一个大雪之日,带人悄无声息地清理了此间的山匪,命我精心挑选过来的人佯装成与他们最像的那位,玩了一出偷梁换柱。”
“再后来,便是佯装勾结,实则暗中收集罪证,直至将州府上下彻底肃清。”
宁沅惊讶地张了张口:“所以……也就是说,山寨里的那些人并非是真的山匪?”
“不是。”他轻轻一笑道,“如今那处说是山寨,倒不如说是一处情报所。”
“他们接替了那些常年盘踞此地的山匪,在这儿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下去。”他垂眸望向她道,“曾经那个叫三娘的人,就是他们大当家的夫人。”
“而现如今这个三娘,负责与明决传信以及打理上下,她的真夫婿,装的便是原先寨子里管账的那位。”
“管账?”她惊讶出声。
长那么凶的男人,居然去管账?
“如此说来……她一开始就告诉我那个横眉冷眼的大胡子是她夫婿,是压根没打算隐瞒我啊……”
只是她自己从未听沈砚说起来过这些罢了。
宁沅挠了挠头,发现刻板印象真的要不得。
“那……那位大人呢?”
“他啊……”
沈砚叹了口气,一贯平淡的眼瞳黯然几分。
“斩首示众。”
他的吐息恰落在她的脖子上,她不禁觉得颈后一凉,缩了缩脖子。
“这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沈砚轻轻道:“是吗?”
“他在临刑前曾说过一句话。”
“臣蛰伏多年,能有朝一日亲眼目睹手刃蛀虫,也算无愧于当年山中冤魂。”
宁沅咬了咬唇:“这么说……他是在为你们当卧底,里应外合?”
沈砚默了默:“在他把我藏在山洞里的时候,应当是这样想的。”
“那这应当是功臣……”
“可后来,他与那些人分过赃,替那些人杀过人,亦是真的。”他轻轻道。
“啊……?”
“每一个利益团体在接纳新人之前,定会进行忠诚测试,当一个人亲自做了那些乌糟之事,真正变成了他们团体中的一员时,整日面对唾手可得的财富和地位,真的不会动摇吗?”
“所以沅沅,初心很重要。”
“我相信起初他心中所想,定是不能被他们瞧出破绽,所以对其言听计从。可言听计从久了,难免迷失,就会变成帮凶。”
“至于他在刑场上所说的那句话……不过是聊以慰藉自己一步错,步步错的一生,好给他一个慷慨赴死的理由。”
宁沅心中五味杂陈,她抬眸看向他,忽觉自沈砚身上看到了一种悲悯。
她从前总觉得他超脱凡俗,运筹帷幄,可如今却渐渐发现,他与年纪不符的沉稳,源于他很早便经历了许多。
而他不曾经历过的部分,譬如感情,则会展现出本就该属于他的幼稚与无措。
不过没关系,这很可爱,而且她可以与他一起成长。
“所以,我一直觉得,只要坚持心之所向,如何做,远比如何说要重要的多。”他沉声道。
“可表达也同样重要呀。”她眨眨眼睛。
他垂下眸子,对上她的视线。
“表达可以起到一个给自己心理暗示的作用。”
“歪理。”他撇开目光。
“你不信的话,你说一遍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他将信将疑道。
“我也喜欢你!”
“不错,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我喜欢你。”他的声音愈发温柔。
“我也是!所以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会更喜欢我?”
他轻轻“嗯”了一声,唇边的笑容再抑不住,垂首吻了吻她的耳朵。
“我爱你。”
第84章过往
扬州虽是宁沅的祖籍,可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从未亲自来过。
幼时父亲也回过几次祖宅,却只会带明薇和弟妹,只留她一人在偌大的宁国公府。
在那个家里,她仿佛永远都是寄人篱下的外人。
好在她苦尽甘来,可以和身边的男子一起去经营共同的新家。
正值江南好时节,小桥流水,烟雨朦胧,仿若铺陈在眼前的水墨画。
两人并肩行在碧水旁的青石板路上,沈砚带着她走进了一处青砖黛瓦的小院。
望着紧闭的房门,宁沅莫名有些紧张。
沈砚包裹住她的手,两人一起往前走去,本趴在花圃旁睡觉的小花狗忽然站起来冲二人狂吠。
宁沅被这道声音吓得后退一步,发现始作俑者后自喉间发出些许低吼,最后“汪”地恐吓了小花一声。
小花的气势弱下来,“嗷呜”一声,钻去了花丛里。
她抬眸安抚沈砚:“你别怕。”
……他这么大的人,会怕一只小狗?
但他对宁沅下意识保护他的举动非常满意。
他心情甚好,唇角挂着笑道:“你怎么还会狗叫?”
“因为我整日和狗待在一起。”她平静道。
……她暗指他是狗?
沈砚微扬着的唇角缓缓绷直。
“哦……我没有骂你的意思。”她解释道。
“你知道的,我院子后面有个狗洞,在我小的时候,真的有一只被人丢弃的小狗钻进来。”
“我看它可怜兮兮,便想着喂他些吃的,他就像我刚刚驱逐那只小花一样,试图赶我走。”
“我把食物搁在地上走开,它才敢慢慢凑过来吃掉。”
“再后来,我们就玩熟了。”
她悄悄瞥他一眼:“我那时候小,也没有什么朋友,便想和它说说话,就学了几句狗叫。”
沈砚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只粉团子趴在地上,清凌凌的眸子与狗狗对视着,而后奶声奶气地汪汪叫了几声。
原本绷着的唇角又被她可爱到,微微扬了些许。
依照她的性子,才不是只学了几句。
怕是天真地以为,她和小狗总有一日能够无障碍地交流,才会学得如此惟妙惟肖。
许是外面的动静惊扰了房中人,里面传来脚步声。
门闩抽离,房门轻轻打开一条细缝,在看清来人后便开大了几分。
宁沅对上门后那双稍显混浊的眼睛。
片刻后,原本不大的堂屋因多了两人的存在而显得有些拥挤。
“您,您就是那位公子罢?”妇人稍有些迟疑。
面前的男子单看面相并不怎么好说话,身上还有一股矜贵清冷的气质,仿若拒人千里之外。
可一想到他是给自己儿子出钱治病的金主,又觉得他应当是一个仁善之人。
沈砚颔首,开门见山道:“想必你也知道我此行何故,把你知晓的都讲给她听罢。”
*
彼时的宁思儒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宁沅的娘亲李芷岚结为夫妇。
本以为她如世人所言一般,温柔似水,娴静大方,可成婚之后,他却觉得她安静,无趣,与他独处一室时,便更像一块任他摆弄的木头。
但娶妻为的便是有人为他打理家宅,继承香火。
他并不太过在意她究竟是否会讨他欢心,日子总能得过且过。
直到一日,宁思儒莅临明府参加喜宴,宴上被人多灌了些酒,醒来却发现自己居然和一个陌生小姐同眠一宿。
他顿时慌了。
他对名声的看重大过一切,若是此事传出去,那他就完了。
好在明薇安抚他:“公子放心,我绝不会让旁人知晓此事的。”
他本不相信,但瞧着眼前娇柔如水的目光,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被女人崇敬的飘飘然。
后来这事儿果然没有泄露给世人,却不知为何,被李芷岚知晓了。
不过她是他的夫人,早晚都是要知晓的。
宁思儒的疑心尽消,且在得知那小姐议亲不顺后日渐转化为了愧疚。
于是他萌生了纳明薇为妾的想法。
李芷岚此时正怀着他的孩子,孕期的女子本就不宜侍奉夫君,他纳妾也是理所应当。
谁料他向他的夫人提出这一请求时,素来怯懦的她却拒绝了。
她道:“纳这样的人回府,只怕今后家宅难安。”
他有些不满,但碍于李芷岚的娘家,也不敢做得太不尊重,只得把这份怨埋在心底,却被明薇轻易识破。
“没关系,国公爷,我只是倾慕你,绝不在意名分,如若你喜欢,我给你做外室也行。”
一番话把宁思儒感动得一塌糊涂,他自以为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他与明薇是一双苦命鸳鸯,而李芷岚则变成了试图拆散这对鸳鸯的人,他开始厌恶她,对她不闻不问,几乎不再涉足她的院子。
明薇亦搬出了明府,住进了一座小小的四合院。
各路消息雪花一样地传进在宁国公府养胎的李芷岚耳中,今日言宁国公寻了外室,明日言他为那外室添置了什么,而她就这样一日一日地愈发沉默。
直到李芷岚得知那外室有身孕的那天,她第一次主动找了宁思儒,道:“她既已有了宁府的孩子,不妨把她接入府里,给个名分。”
宁国公得意于她开了窍,赶忙过去同明薇讲。
谁料明薇体贴地摇摇头道:“不必了,夫君。”
“你我之事瞒得很好,如今京中很多人都赞你在她孕期不曾纳新人,也不出入花街柳巷,你如今纳我入府,这洁身自好的爱妻之名,不就自破了吗?”
宁思儒凝眉:“话虽如此,但也不能一直委屈着你,更何况你如今也怀有身孕……”
“我不碍事的。”
“夫君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我又怎会委屈呢?”
明薇还不忘嘱咐他:“您若想在外的名声更好些,就别忘了多给您夫人喂些大补之药,好好地照顾她。”
一面冷淡,一面体贴。
两相比较之下,宁思儒的心愈发偏离,按明薇所言一一照做。
可在她柔情之下,暗藏的却是一把刀。
明薇要的才不是去国公府为妾室,她要做的从来都是宁夫人。
可宁府已然有了一位宁夫人,宁思儒又素来要面子,深奉家丑不可外扬,休妻对他而言,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她早就知晓李芷岚是一个通透之人,故而在那夜之后,故意同她放了消息。
李芷岚聪慧得体,自然瞧不上她这样下作的手段,定会阻挠她这样的人入府。
而李芷岚对宁思儒的每一次反驳,无疑都是把他往自己处推得更近。
他们夫妻不睦,他又在外与自己这样的人恩爱无双,日子久了,纵然李芷岚不喜欢他,为着孩子和宁府的未来,也难免郁结于心。
而她嘱咐宁思儒喂李芷岚的那些药,皆是辛温香燥的大补之物,长久服食则易肝火旺盛。
加之她的消息一次又一次递进宁府,李芷岚只会积郁成疾,终至难产。
李芷岚快要临盆的时候,宁思儒恰在外地处理政事,明薇使了些钱财通融了产婆,让她务必在生产一事上帮倒忙。
羊水破了的那日,李芷岚因着太过疼痛,几次昏厥过去,转而复醒。
她嘴里塞了块布团,额上的汗刚擦净,便顷刻间细细密密地落下来,已是难产之相。
产婆虽收了明薇的钱财,却也为人母亲,受过这样的疼,她纠结许久,终究是没有昧着良心,开始好好为她接生。
可就在她看见了孩子脑袋的时候,忽然发现床褥之上流了一大片血。
粘腻、温热、源源不断,仿佛要将她的生命流尽。
待她接出新生儿的时候,李芷岚已经是手脚冰冷,浑身僵硬。
就当她以为她迈入了鬼门关时,怀中的婴儿哭嚎起来。
随着这声尖细的哭嚎,几乎气绝的李芷岚竟奇迹般地恢复了几分力气。
她没有在那时死去,而是短暂地陪伴宁沅走完了生命最后的时日。
……
夜凉如水,宁沅手中捏着一封产婆画了押的口供,走上一座石桥。
行至桥中间时,她转过身来,望着微澜的河面。
一只手握住她的肩。
她回身,看见他稍有些紧张的神色。
“你放心,我不会跳河的。”她无奈道。
沈砚发现她与他在一起久了,很多时候他不必张口,她便明白他的意图,就好像她也会读心一般。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听完这些,我都不知道要怪谁。”
“怪明薇阴毒,却又少不了我爹对她的倾心和依从;怪我爹混蛋,可他又是被明薇蒙在鼓里利用;怪那产婆贪财,她却在最后关头起了恻隐之心,反倒保住了我娘的性命。”
“他们明明都是共犯,我却偏不能一纸诉状把他们告上官府。”
“甚至我如今拿着这封口供给我爹,让他瞧瞧明薇的真面目,最多也不过是休妻了事,可我娘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宁沅抬眸望向他:“沈砚,你说,究竟是谁错了?”
他揽着她的手紧了紧:“从他们成婚起就错了。”
“成婚不只是一场盛大的筵席和隆重的仪式,能撑起往后漫漫人生的,唯有相爱、相知、相许。”
“而非什么包容、理解、经营和磨合。”
“很多人连过去朝夕相处的亲人都未必能做到这些,更遑论与陌生之人?”
她稍有些惊讶地挑挑眉:“……你是谁?你快从我夫君身上下来!他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
沈砚难得与她真心感慨,一时有须臾茫然。
“他只会说什么……娶谁不是娶,娶你也不错……”
她玩味笑着,眼睛弯成一双月牙。
他这才后知后觉她是在调侃他。
她跟他学坏了。
他耐下性子道:“……我现下长进了,不可以吗?”
正当两人嬉闹之时,忽然一道黑影踏着瓦房的房顶而来,悄无声息落在二人面前,单膝跪地回禀道:“不好了!公子,少夫人的祖宅忽然起火了!”
第85章帮她
时光回溯至一个时辰前。
明薇正在佛堂打盹,女使匆忙入内,焦急道:“夫人,您猜奴婢看见了谁!”
她睁开眼来,见女使鬓发微湿,鞋面上溅着些污水,身上亦沾染着刚自外面回来时带来的水汽,看模样像是刚小跑回府。
她支起身子坐好,微微蹙眉道:“急什么?在这种地界又能有什么大事?整日闲得发慌。”
“奴婢……奴婢好像瞧见了大小姐!”
女使把篮子搁在桌上道。
“宁沅?”明薇原本无甚在意的神色凝重了些,“你不会看错了吧?她怎么可能来扬州呢?”
女使摇了摇头:“不会看错的……奴婢初见时也觉得意外,故特意仔细瞧了瞧……她身边儿还跟着沈大人,那样气质出众的一双男女,就算奴婢一时眼花,也不至于一直眼花吧?”
“他们来扬州做什么……”
明薇念叨着,忽然想起月前宁澧同她寄来的信。
信上说,沈砚似乎筹划着带宁沅出京踏青。
虽说如今正是游江南的好时节,但他们会出现在这儿,她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们去的何处?”
“似乎拐去了一处小巷子。”
她心中咯噔一下,顿时直觉他们或许是来寻人的。
否则哪有人来游玩,不去逛风景,却偏偏往偏僻的巷子里钻。
听宁澧说,他们婚后甚是恩爱,若真如此……
想必他们来扬州,定是为了帮宁沅查些什么,或是要对她做些什么。
她对宁沅做了许多亏心事,自然怕她找上门,尤其是宁沅如今还有她那个夫君撑腰,宁思儒为了保全他的官声和与沈家的姻亲,定然只会放弃她。
届时她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她慌张起身,颇有些六神无主道:“不行……我不能留在这儿坐以待毙。”
女使一头雾水:“夫人这是何意……就算您对大小姐没那么好,可当初她外祖家的人要来把她抱回去,您硬生生地拦下了,让她能留在自己府中长大……养育之恩犹在,大小姐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也不至于毙不毙的……”
明薇凝着佛堂内鎏金的佛像,她想,没有人知晓她当初为何会留下宁沅这个孩子。
除却为了让宁思儒觉得她宽容心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她是一个女孩儿。
如若宁沅是国公府的嫡长子,她断不会让宁沅活下来。
但女孩好,女孩不会同她的儿子争爵位,反而能给她的女儿当陪衬。
试想,若是一双姐妹同时出现在同一场合里,一个娴雅,一个拘谨,那么所有人都会觉得她的女儿才是真正的掌上明珠。
除了那个不长眼的沈砚。
明薇深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她的孩子们,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一个弃妇。
她不能成为他们人生中的一个污点。
受人白眼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她不能看他们一朝也落得如此地步。
可她如今势单力薄,去阻止宁沅和沈砚已是不能,所以,她只能在她自己身上想法子。
她过了将近二十年养尊处优的日子,也算足矣。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她手掌合十,在佛前拜了拜,而后拿起供奉的果盘,用尽全身力气,回身朝女使砸去。
只听“当啷”一声,女使防备不及,软绵绵地往地上栽倒。
明薇迅速挂上佛堂的门闩,从自己身上扒下惯带着的首饰,往她身上套去,再小心拿起佛前供奉的香油,洒在佛堂的四周,甚至还不忘往那女使身上滴了几滴,最后退至幕帘之后,往里面丢了一只火折子。
火龙迅速窜起。
她赶忙扭动墙上的一颗夜明珠。
大户人家的府内往往都有一条密道,以备不时之需,而她住在这儿已有大半年,早摸透了位置在哪里。
*
另一头的石桥上,宁沅喃喃道:“……太巧了。”
她垂眸捏了捏手中的纸页:“我刚拿到这个,祖宅便起火了,倒向是在避着我。”
沈砚道:“或许我们的行踪被人察觉了。”
他转身问那暗卫:“今日宁夫人可出入过宅子?”
“不曾。”暗卫道,“她一整日都呆在佛堂,只有家中女使来来回回出入,属下匿在房顶,见起了火光,便当即来报您了。”
“过去看看。”他笃定道。
“来得——”
宁沅的“来得及吗”还未问完,整个人便凌空而起,原本错落有致的小房子悉数被踩在了脚下。
沈砚把她抱在怀里,周遭的景致飞速后退,她死死拽着他的衣裳,指缝中的纸页哗哗作响。
她干脆紧咬住嘴唇,阖上了眼睛。
她并不知道沈砚究竟要把她带往何处。
他看起来颇为轻车熟路,可她却是第一次来扬州,甚至连自己的祖宅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最终,他带着她停在了不远处的一座房顶,远远望见冲天的火光与浓烟。
府中已经乱成一团,叫嚷声此起彼伏。
“走水了——走水了——”
“夫人还在佛堂呢!快救火啊——”
宁沅忍住被迫疾驰而来的晕眩,微微蹙眉呢喃道:“……难道是自尽?”
她望向他俊美冷淡的侧颜:“你相信她那种人会自尽吗?”
她这样问,俨然是不信的。
这也同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他有幸见识过明薇的手段,也见识过太多阴狠的人,自然也是不信。
即便木已成舟,只要那柄审判的刀尚未悬在其脖子上,他们断不会轻易伏法,更遑论畏罪自尽。
与其说是自焚,不如说是死遁。
她焦急道:“怎么办,我不曾来过这儿,不知府中的密道通往何处,可别让她给跑了。”
“所以我才要带你站在这里。”他道。
此处地势甚高,可以说整个宁家的祖宅都能一览无余。
宁沅闻言当即领会了他的意图,定了定心,开始默默观察。
“在那儿!”她忽然扬声道。
他循着她的指尖看过去,见原本平静的井盖微微动了动,似乎里面正有人试图挪开它。
他没有犹豫,再度打横抱起她道:“抓稳。”
片刻后,宁沅煞白着一张小脸站在草地上。
从高处直线而下的感觉简直犹如跳崖一般酣畅淋漓,她甚至觉得她已经死过一遍了。
面前的井似乎早已干涸,井盖沾染着一层尘泥,带着长久不曾被人使用过的痕迹。
须臾间,自缝隙处伸出一根木条。
仿若有人试图自内而外撬开它。
宁沅同沈砚对视一眼,他轻声道:“很脏。”
见她的视线逐渐变得有些可怜巴巴,他无奈妥协道:“行吧。”
他握住那根木条,把井盖推开了一条小口子。
“咳咳……多谢。”明薇道。
自井口冲出来些许热浪,宁沅平静道:“不用谢,宁夫人。”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明薇一抬头,便看见两张熟悉的容颜。
手中的木条“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她眸中不可置信道:“怎,怎么是你们?”
这井本就是造来伪装成密道的出口,并不深,也没有水,人只消站在井底的干草坡上,便能触到井口,井边还设了可供人攀爬的东西。
她甚至即刻便能走出去了。
只可惜如今沈砚站在井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令她一时难以动弹。
明薇慌忙捡起木条,当武器似的抵在身前,满目警惕道:“……宁沅,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你为什么非要来扬州找我!”
沈砚站在井前,侧首同她淡声道:“你想怎么办……把井盖合上,再搬一块巨石来压着吗?”
宁沅抬眸望着他,眸光微讶。
沈砚说罢,抿唇想了想道:“不太妥当,若是此处骤然多了块巨石,未免太像人为。”
“……沈砚!你这是谋杀!谋杀朝庭命妇!你怎么敢!”井中的明薇顿时急得跳脚。
他抬眸,望向墙边长至数十丈的大树。
“距离差不多,要不然劈一颗树罢。”
“不过我不擅长掌法,用刀剑的痕迹未免又过于明显,但我可以喊一个暗卫来。”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仿若是在问她今日喝牛乳还是喝豆浆。
他在做什么……
他在计划如何天衣无缝地帮她杀死一个人吗?
似乎看穿了宁沅心中的疑虑,他坦然道:“你放心,除了你我,无人知晓此处发生过什么。”
“你们到底要对我做什么?你们怎么敢!”
“宁沅,你若是敢杀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明薇暴跳如雷。
“你别信她说的,若这世上的鬼真的这般有用,早就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了。”
“只怕仅剩些伥鬼作祟。”
他的视线很淡,仿若明薇只是一只轻易便能碾死的蝼蚁。
见宁沅并未即刻决断,明薇当即变了副脸色,她恳求她道:“宁沅,你放我出去罢。出去以后,我也再不会同宁家有所牵扯,不正遂了你的愿吗?何必非要让你夫君背上些不明不白的人命官司?”
沈砚微微蹙眉,手指握住井盖,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也不再顾及那厚厚的尘泥,云淡风轻地把那道口子扣上。
“吵死了。”
井盖的边缘赫然印下了五个指印。
沈砚凝着留下的证据道:“有点麻烦。”
“不过正逢春雨连绵,待会儿遮掩一下也不是什么问题。”
他小心按在先前的指印上,遏制住了井盖的松动。
沈砚回身对宁沅道:“先前有热浪袭来,想必此处的密道连接着起火点,纵然火势不会蔓延进去,但浓烟却不受阻碍。”
“即便被人发现她死在这儿,也只能算为了避火,生生困死的。”
井内的明薇仍在歇斯底里地尖叫,拼命用木条撬着井盖。
“你放心,我会处理干净,不会连累你。”
他若无其事道。
宁沅对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若说在片刻之前,宁沅比谁都希望她死。
可如今,她却陷入了纠结。
或许是因为不愿见他为她背负罪孽,或许是她想到了旁的什么,但绝不是因为她心软。
她在想,死亡对明薇而言,真的是一件坏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