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朔道:“卦象所指,内心坚定,战无不胜。”
沈黛嘟囔一声:“你还信这个?”
温朔很干脆地道:“信。”
温朔带着沈黛在天上“嗖嗖嗖”飞,如一颗流星划过漆黑的苍穹,向着雪浪江口坠落。风在沈黛耳畔呼啸作响,无形的风变得有形,不断灌入沈黛张开的嘴里,害得他胃痉挛,开始不停地打嗝。沈黛被风封住嘴,直到剑尊悬空于雪浪江口,他都没能和温朔说上超过五句话。
在温朔的意志之下,剑尊慢下来,带着两人在雪浪江口上绕圈盘旋。沈黛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盘旋于空中已经盯准猎物的雄鹰,只是他这只鹰眼神不太好,看不见猎物在哪里。
随着剑尊慢下来,风已经没那么劲了,沈黛尝试开口:“找到——咯——沈——咯——远山——咯——了吗?”沈黛还在因为吃了几口风而疯狂打嗝。
温朔幽眸闪烁,盯着地下在沈黛看来只是无尽黑夜的雾气的地方,说:“抱紧我。”
沈黛把半个身子都压在温朔背上。温朔右手捏剑诀,左手覆上沈黛紧扣在他腹前的手,以此固定住沈黛。剑尊剑尖向上一挑,以一个流畅的曲线向下俯冲。二人一剑像是大海上冲向陆地的巨浪,又似一支破开浓浓黑雾的利箭。黑雾向两边散开,沈黛的眼前开始变得开阔、清晰。
待看清雪浪江口的情景,待看到他们此番的“猎物”,沈黛不禁打了个寒战。
只有寒月照亮的江畔,一颗颗光洁如鸡蛋的石头发出鱼鳞般的光泽。在那石滩之上,七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围在一起,穿着统一的儒生服,袍角被风吹得“啪啪”乱飞。他们两腿分开,头朝下,屁股翘起来,蹲在那里,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似在啃咬食物。
沈黛很确定这些学生在吃人。
吃人并不可怕。这甚至是沈黛最普通一日的最普通一餐。只是这些学生围成的圈外静静卧着一只靴子,靴筒疲软折叠在靴尖,靠近脚后跟的地方有一朵小小的、孤零零的牡丹,那是他阿娘亲手绣的。
这意味着这些学生吃的是沈黛的身体。
看人吃自己,让人从后背升腾起一股凉意。
沈黛脚下的剑尊亮了一下,剑身随之消失。沈黛立刻失去支撑,身体往下坠了那么几个呼吸的时长,他就感觉一个气流在脚下炸裂,身体被震地起伏一下,又一个气流炸裂,一个接着一个气流炸开,如在他脚下生莲,承托起他的脚步,让他一步一步稳稳落在石滩上。
不过到最后,积蓄的下坠之力还是让沈黛往温朔背上狠狠撞了那么一下。温朔的背硬得像是一块铁,像是一堵墙,像是一柄剑,隔在沈黛和那些非人非鬼的学生之间。
剑尊已回到温朔手中,随着他走上前,剑尖点在石滩上,擦出点点灿烂星火。
温朔没有立刻出剑。
沈黛不知道温朔在等什么,难道他要眼睁睁看着这些家伙将沈黛之血喝干,将沈黛之肉食尽,将沈黛之骨嚼烂?这些乌合之众,难道不该是剑起,剑落,就可以杀个干净吗?
沈黛一下子从温朔身后冲出来,反正此刻他离自己的身体足够近,可以调动身体里的“水火风雷土”咒,任何一咒都可以解决眼前的麻烦。
沈黛几乎就要叩出“火”字,他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曾和他一起围坐在红泥小火炉边,伸出五根手指,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握拳,向他解释“食药草”五大规矩的少年。那个少年叫王摩诘,因为蜀地和金陵的盟约即将离开书院,加入蜀军。那日在火炉边的少年的脸是如此鲜活明亮,仿佛还在眼前。沈黛耳畔响起少年吟的一句“横七竖八方是市井,人声鼎沸才识人间”。
沈黛把已经到嘴边的“火”字吞了下去,他磕巴了那么一小下,改“火”为“风”。一道风凭空挂起,将围在沈黛“尸骨”边的学生吹得像竿头晒的衣服。
沈黛面色平静地看着那个叫王摩诘的少年一会儿头在上,一会儿脚在上,如此交错着像是个球一样往后翻滚,最终停下,支起上半身,目光空洞而失焦,嘴里衔的是半根沾血的脚指头,嚼了嚼,脖子一伸,竟然吞下去了!
沈黛很确定,心软、脑袋昏只有刚才那这一次,等恢复理智,管他是不是认识的同窗,杀干净才能确保自己的身体不会再缺失下去。
这世间有比他自己还重要的东西吗?
有,他阿娘。
除了崔小舟,都是操、蛋!
沈黛到现在才想起去看刘斗的情况。
刘斗仰天躺在冰凉的石滩上,双臂呈大字形展开,一条腿折起,一条腿平直搁置。他的眼睛浑圆瞪着,眼中仿佛凝着两汪漆黑的死水,那水会吸走所有的光,却倒映着天上的轮即满未满清寒的月。
那只不知什么时候被蹬掉的靴子属于躺着的那只脚,拇指缺失,被王摩诘咬掉了,从创口淌下一条蜿蜒的血溪延伸到沈黛脚下。
除了赤裸的那只脚,四肢还算完整。主要的咬伤集中在躯干,左边的胸骨已经裸露在外,像是屠户砧板上已经被剔肉的森然羊肋骨,柔软湿黏的内脏若隐若现,似乎在抽搐着搏动。
心脏还在跳,还活着?
沈黛冷冷道,“星君,这就是你占卜的——”他加重语气一字一顿说,“战——无——不——胜?”他“嗬”了一声,“你比我从前遇到的一个骗我阿娘钱的道士还不灵。”
沈黛走向刘斗的残躯。这个时候,七个学生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呢喃,张牙舞爪向着沈黛扑过来。
温朔平伸剑诀,剑尊从一柄变为上百柄,并排上下浮动。温朔轻叩一个“去”字,数百柄剑尊的幻影朝着漆黑的天际射去,转瞬,又犹如暴雨般落下,深深钉入七个学生的脚边,围成格栅牢笼,将七个学生困在原地。
沈黛用余光打量那些不断想用身体上任何一块地方撞击牢笼的学生们,似讽刺似感慨地说:“星君,论公平公正你肯定属于天下第一。你把每一片善心都上过秤,分到每个人身上,一两也不多,一两也不少。而且,善心不要钱,见谁可怜,都要洒上一点。你这般顾全大局,迟早害死我。”
温朔道:“这些学生是受人驱使,并非出于本意。”
沈黛已经走到刘斗身边。沈黛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脸,还未等沈黛开口询问“你死了没有”。沈黛看到刘斗极缓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沈黛抹了一下眼睛,确认刚才不是自己的错觉。刘斗又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这意味着,温朔的神机之算灵了一半,刘斗的确没死透。
于沈黛来说,这是好事,身体没凉透,缺的骨头和肉养一养迟早会长出来。于刘斗来说,却是天下至极的坏事,他是在意识清晰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的。应该会很疼。但恐惧一定大于疼。死对他来说或许都算是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