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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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丝,你在这里玩得开心吗?”

“我是来送我父亲进养老院的。”

“啊,看来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大家都在做这事儿。”

“如果他们还没过世的话。”

“难道你就没想念过—”我本来打算要说我们,但说出的却是“英国吗”。

长长的一阵沉默。她抚弄着白兰地玻璃酒杯,并不看我。我意识到,我眼前所见的是焦虑。乔伊丝实现了内心的平衡,代价就是把自己困在焦虑之中。

我等着她对我表现出兴趣来。你好吗,简娜,说真的,你真的好吗?

我呆坐着,心想,她可曾对我感兴趣?真切的兴趣?我以前是否也只不过充当了她的背景而已?无非是烘托出她的超凡才干—她在工作和家庭等方方面面表现出色,无往不胜。

“看起来确实够怪的,”她总算开腔了,“一个可爱的小国,成天担心各种重大问题,比如说,吃早餐的时候你要不要看电视。”

“失业问题,经济衰退,年轻一代的愤怒……”

“我们也都有这些问题……”

我们,她说的是我们。

“你觉得你们不会回国?”

“我丈夫,”她说道,用起这个词来慎之又慎,“有时候谈起祖国也会滔滔不绝,但是我注意到,他一有假期,选择去的却是加拿大或者墨西哥。”

“好吧,可你呢?”

又一阵沉默。“这么说吧,简娜。我到那儿去就是个错误。现在我明白了。你是对的。你听到这话肯定很开心。对你来说,保持正确是多么重要啊。”

起先我感到的是痛楚,是替她痛心。我坐在那里,一次次费力地搜寻某种无穷无尽又行之有效的精力的踪迹,那曾是她的特质。我这才意识到,对我来说,乔伊丝的意义多么重大,因为她随意慷慨地挥洒她旺盛的精力,给周围的一切带来勃勃生机。哦,如今她已经变得小心谨慎,注意分寸了……接着,我为自己感到悲痛。是的,我们当然总是说出所思所想,丝毫没有遮掩;我们对彼此的批评,在外人听来,肯定觉得像是—嗯,像是给家庭生活注入生命活力的大实话。但眼下却不一样了,现在是对缺点的恶意攻击。

过了一会儿,我说:“可还有《莉莉丝》呢,我们很希望你回来。”

“你不明白,一旦做错一件事,就会有接二连三的后果,而且—事情就是这样!”

“我是不明白。你可以做出努力,把自己从那里拽出来,回到这里。”

她脸上的微笑中带着恼怒,甚至有点怀恨在心的感觉。“问题是怎么努力,”她说,“我做不到。我累死了。”正当我犹豫着怎么接话的时候,她又说:“哦,别说了,简娜。你不明白的。看看你,端坐在那里,整个人胖乎乎乐呵呵的,像只吃饱了奶油的猫。”

她匆匆把手伸向手提包,拿出一小包质量很好的纸巾,稍事擦拭和轻拍,迅速补好妆。

“好了。”她一边说一边把所有东西都一古脑儿扫进包里,眼前倒是清爽了,可包里一塌糊涂。她坐直了身子,显得一本正经的,看来适应了当前的局面,神态自若。“你还是自得其乐,住在你那无懈可击的公寓里。我听说,每次你要彻底告别《莉莉丝》,结果不出一个月就又回去了。”

我示意侍者结账,付了钱。她没提出分担费用,因为她什么都没注意到,只盯着自己的痛苦。

我指定的这个隐蔽角落里的桌位,前面摆了一大堆花,侍者们和装满菜肴的餐车绕过这堆花,在外头忙碌拥挤的区域进进出出。我们离开这个位子,走上大街。

“做不到,对吧?”她郑重其事地说,这一次她脸上的微笑是为了显得友好。

“是啊。”

“要是回去之前还有空的话,我再打电话给你。不过等我把父亲安顿下来,估计也剩不了多少时间做什么事了。等我到了那把年纪,就跳窗算了。哦,对了,我想起来,你对这方面的议题有着很前卫的想法,没错吧?嗯,真有你的!”

后来她沿着人行道走远了,而我站在原地,感到难以置信。我们俩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分别,如同仇敌一般,至少似乎对彼此很反感。

我注视着她,见她放慢了脚步,我差点要追上她,说一句:那又怎样?但我无法动弹。她停了下来。街灯下的她小小的,孑然一身。户外只有我们两个人,不过各家餐馆让客人们称心如意的素净门面都照得亮堂堂的,对着夏洛特大街。

我看见乔伊丝转过身,略一迟疑,又折了回来。我一寸都没挪动。她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我们彼此对视。她的巴掌小脸看起来憔悴不堪,是因为生气而憔悴吗?不,是因为悲伤。

她换了一种口气,那种我们鲜少使用也难得听到的腔调,她仿佛是在仔细聆听着自己,甚至还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说:“聪明的简娜,没有要孩子。”

我没有预料到这样的话,她说这话太伤人了。我叫道:“乔伊丝,你可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不能?我就是要这么说。明智的简娜,你一个孩子也没有。”她微微一笑,总算是真心诚意地笑了,虽说够惨淡的,却不失友好。她说:“我会写信的。”这回她转身径直走开,轻快矫捷,泰然自若。

情况就是那样。

办公室乱作一团,陷入混战。都是因为查理,要不是他那么过客匆匆的话……但他向来如此,只是因为到了危急关头,才觉得这是个要紧的问题。查理本来应该出现的位置上眼下却空空荡荡。菲丽丝在家,查理不来上班,吉尔和我包揽一切事务—我们从其他各个部门借用人手,才把事情做完,但着实是忙疯了。

我今天打电话给查理说:“查理,我知道你是总编,但我发誓,如果你不来上班,我就叫你卷铺盖走人。”

“哦,人人都知道是谁在管理《莉莉丝》。”他语调轻松地说。我能听到背景声里有婴儿的哭声。“你能听到卡罗琳的声音吗?”他询问起我来,“她那两叶肺多有力啊!”

“查理,不带这样的。”

一阵沉默。“好吧,简,我要休假。”

“你不能就这样抛弃我们。”

“你到底扛不扛?”

“那不是关键。”

“我看就是。对我来说,这可是重要的事。”

“在你某一任妻子生孩子的时候?”

“是现在,现在,现在。”查理说,长辈般慈祥。

“你设想一下,要是我对你说,我身上发生了重要的事情,迄今为止我记忆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得抽空去和这个人见面……《莉莉丝》可以不管不顾,放一边去。”

“你是说真的吗,简娜?好事情啊。”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听着这一切,吉尔笑了。“我可不认为,能指望像我这样年纪轻轻的人单枪匹马来管理《莉莉丝》。”

“我说过该让你单枪匹马上阵吗?倒不是说你不行。”

“你忘了吧,下周在阿姆斯特丹有场时尚组织大会。”

“哦,不,我真给忘了。好吧,我去不了。”

“《莉莉丝》有过缺席的时候吗?”

“没有。”

吉尔和我坐下,进退两难。我们倒还大笑起来,有点兴奋。

“对了,”我说,“你可以去!”

“不行,我不能去。查理可以去,菲丽丝可以去,但我可不行,我没有经验,你心里清楚的。”

“没错。”

“可这怎么着都不行呀。”我顿了顿。我是指我硬着头皮去阿姆斯特丹,而没和理查德待在一起。

“我们得找来谈话的人应该是菲丽丝,”吉尔说,“她会让查理回来上班。”

就这样,吉尔跟菲丽丝谈了,菲丽丝跟查理谈了,我去阿姆斯特丹,四天时间。

午餐时分,我走进寒鸦餐厅,总算逃离了外头那盛夏时节滂沱四溅的暖雨。我看见理查德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前。他正在听一名年轻男子说话。那年轻人身子向前倾,说得一本正经。理查德身上有某种气质,他的坐姿显得既体察入微又考虑周全,深思熟虑的,他观察起年轻人来,不放过一个细节,种种迹象让我脑子里产生这样的一个想法:理查德是医生。

我知道我不该打断问诊,就跟在医生的诊室里一样,于是我坐到临近的一张桌子旁等着。理查德朝我微笑,悄悄做了个鬼脸。年轻人没有注意到,他完全沉浸在对病症的描述中。他看起来有点沮丧,从酒吧三明治上撕下大块面包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诉说。我想,他是饿坏了,不知道他是失业了,还是吸毒了,说不定他正试图讹理查德一两镑钱。

他走的时候不停地道谢。我坐到了理查德那里。

“他失业了,”他说,“连电费账单都付不起。他太太刚生了宝宝,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了。太太的病一直没好,他自己又有支气管炎,还起了疹子,我看像丹毒早期的症状。他的宝宝患了咳嗽。”

“你是个医生。”我严肃地说。

“对。不管我多么努力去防堵,现实还是四处渗透进来。我母亲不喜欢我给她找的那家养老院,我得再找一家。”

寒鸦餐厅是个老派的地方,镶着暗棕褐色的木墙面,灯光在其间闪烁,地上还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这地方感觉像个深褐色的子宫,十分温暖舒适,里面坐满了人。这里总是满座。天气炎热,这里却是凉爽的山洞。虽然已经到了酷热难耐的六月中旬,可在今天,没人想要凉爽。

我身着白色开衫。今天早上穿衣服的时候,我想到了乔伊丝说的“丰满漂亮”。我穿十六号。

理查德说:“你看起来就像蛋白起酥,一向是我的最爱。”我决定让乔伊丝见鬼去。

“作为医生,你应该反对这样的食物吧。”

“寻点欢乐于君有益。所罗门他本人肯定说过这话。我让人把这句话做成维多利亚式的刺绣花样,非常漂亮,放在诊室里,就挂我背后的墙上。但凡我开出节食的方子,写在最顶端的总是:寻点欢乐于君有益”。他听上去漫不经心,几乎有点莽撞,有时候他一严肃起来就会给人这样的印象,尽管可能他并无此意。“简娜,我们是不是都太过于严格遵循那个建议了?”

我知道早晚得把实情告诉他,索性往后拖一拖,只想好好享受当下这一时刻。在寒鸦餐厅的午餐时光,他和我两个人,同坐一张小桌,周围站满了人,喧嚣热闹的人群。大家都很友好,欢声笑语不断。他们当中可能有那么一个人,尽管我们看不到具体的模样,却是经济大萧条伤及的三百万民众当中的一个。

“很快我们就会知道彼此的一切。”

我说:“现实确实在不停地入侵。”

“我顺手买了本平装版《玛丽勒本的女帽商》,昨晚读了。你怎么会那么了解那些事情呢?”

“我以前认识个老太太,名叫莫迪·福勒。她去世的时候九十几岁。火气很大。”

“啊,我能在书中看到她的影子。”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期,我还认识了另外一个老太太,很老了,脾气暴躁。你母亲脾气大吗?如果也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跟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因为等轮到我去对付的时候,我打算避开那个老太太。看着讨厌的丑老太婆因为快要死了而怒气冲冲,那可不是什么令人振奋的经历。”

“我的母亲倒不会为了上了年纪而生气,但她不喜欢受人照顾。我跟工作人员说了:‘上了年纪并不意味着人就变笨。’至少我母亲不是这样。可我不是他们的医生。我的角色是顾客。作为同行,我给养老院的负责医生打电话说:‘有没有可能改进一下医护人员对待病人的方式态度?’他说:‘科蒂斯医生,你具体是说哪个方面?我们在住院患者的治疗方面还从没接到过投诉呢。’”

“他们投诉不起,”我说,“他们都太过依赖别人的好心肠了。当然他们得受人照顾。年纪特别大的老人太吓人了,太有胁迫感了,我们忍受不了的。人终有一死[24],无一例外,所以他们必须要被当成宝贝小孩。这是为了我们好。我想再来杯威士忌。”

他越过旁边的一个人,把我们俩的杯子往吧台上一放,示意酒吧招待。

“我猜你是医生,要么当过医生,是吗?有这么多方面的专长。不是吗?那么是护士?不是。是社工?不是。”

对于不指望得到回答的这些问题,我一直都不认同。“是啊,你是对的。不过,简娜,眼下你就像小孩子们玩的那种图画:看起来空白一片,跟白纸似的,而一旦你开始拿铅笔上色,图画就开始成形。我给你画的图只填充了一半颜色。嗯,如果我们在一起待上一个星期,谁知道我们会发现什么。”

我又一次避而不谈。他伸手去拿回威士忌。

“我总是在想,”我说,“年轻人结婚的时候,身上没什么负担,对吧?难怪他们很容易就结婚了。我,约翰,娶玛丽为妻;我,玛丽,嫁给约翰为妻。双方都全身心地等着嫁娶。嗯,多多少少都是这样。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那就像是两块大陆碰撞到一起。”

他冷冷地说,语气里暗含刻薄的意味,让我又紧张又害怕:“你们当初都全身心地等着嫁娶了?”

尽管我知道自己脸红了,但还是镇定地面对他:“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你说对了。不过结婚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出头了,而弗莱迪有四十岁了。我们夫妻俩不是孩子了。”

“我十九岁结的婚。我是全身心地等着嫁娶。”

“而且你们也不是小孩子了?”

“没错。”

“你一直以来都是和这个女人维持婚姻吗?”

“算起来差不多有三十五年了。”

我心口遭到猛烈一击,一点都不夸张。痛得厉害。我能感觉到,自己一定是满脸苍白,而在此之前我还觉着热,很不舒服。突然间—我和这个人在一起,而他和另一个女人共同生活了三十五年,整整三十五年—这整个情形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又荒谬可笑。不知什么缘故,天天出现的那些关于弗莱迪的梦境却显得很近,梦里的气氛悲伤凄冷,失落而荒凉。昨晚我梦见和弗莱迪两个人在白垩般黯淡的海岸边,头顶上海鸟低回鸣叫。飞扑而下的鸟儿发出鸣叫声,在我心头一响,我就醒了。

“我告诉过你,”他说,声音低沉,语速很快,非常不开心,“我告诉过你,我们应该将这一切搁置起来,不去触及。我们怎么就……我们完全不该说起任何与之相关的话题。”

我哭了。

“我这些天老是哭,”我说道,“你别放在心上。你没法相信,正常情况下我从来不哭。如果我发现自己哭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检查消化系统是不是出了问题。”

“把酒干了。”他吞下杯中的威士忌,把我那杯酒放到我手上,我喝下去以后,他拉我起身,我们一起走出酒吧,到了玛丽勒本路。城市上方浅紫光蓝色的天空收留了些许轻快活泼的云朵,或灰黑或深紫,周遭的一切都熠熠生辉。他在一个花摊买了一大捧黄玫瑰,我们一起向前往街角走去。

“我说—”到了街角他拦住我,和我面对面站住,这样一来花就夹在我们俩中间了。他说:“我们去巴黎,爱丁堡,还是慕尼黑?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说:“下周我必须去阿姆斯特丹出差四天,去参加国际时尚联合组织的大会。”我一时无法直视他,过了一会儿才看了看他。他简直不敢相信……火冒三丈,甚至有点狂暴。他突然后退一步,松开我的双臂,黄玫瑰都掉落到人行道上。

“我不得不去,身不由己啊。”

“那是你的工作。”他说道。这下听起来很愤怒,还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好像他身体正中遭到重重一击。我早料到他会深感失望,我自己也痛苦不堪,但他的反应超出了我本来的所有预期。

“理查德。”我哀求道。

我见他像初次见到的时候那样有锐气,这个行动利落、充满精力的人,看起来身上蕴藏的精力比五十个常人还旺盛,可现在全部这些精力都集中火力对准了我,我知道他大可把我杀了。

后来他收敛起自己,肩膀又回复他特有的微微弓着的状态,于是我想,是不是我也变成了他不得不忍耐背负的重担呢?

“现在你又得回办公室去了。”他沉着镇定地说。

“对,我得去了。”

他点点头,现在和我感觉很疏远。他几乎是心不在焉地说:“我会给你电话,简娜。我明天会给你电话。”然后就大步流星走开了。此时夏天的阵雨透过阳光倾泻而下,人们抬头看看又环顾四周,既是在笑雨,也是在笑人。

我回到办公室,吉尔说:“通往真爱的路途啊。”

今天,电话不时响起,每次接通电话,我都希望听到的是他的声音,却都不是他。直到快六点钟了,他才打来,那时我正要离开。他听起来有点疏远,不过我明白那是出于某种约束或者克制。

“简娜,”他说,“你说你什么时候从阿姆斯特丹回这里来着?”

我告诉他,是周四。

他沉吟了片刻,才说:“很好。我得再上赫尔去一趟,给我母亲办理养老院转移手续,再重新安置她。如果想等你回来以后空出时间与你一同出游,那么我现在就得去。所以—我要到下周五才能见你。”

要是换了别人,这大概算是某种以牙还牙:你要走,那我也采取相应的做法,可理查德不一样。我站在那里,一手拿着听筒,另一只手抓着手提包和要带回家的工作任务,好像已经出发到阿姆斯特丹去了似的,意识到我完全了解这个人是怎么想的,我能一步步跟上他的思路。把我丢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周围散落了一地的玫瑰花,那时候他已经告诉自己:“够了,根本不值得。我要脱离这个局面,全身而退。”然后,他感到一阵失落的寒意,想想应该公道点,毕竟这是她的工作啊。紧接着,从这想法又联想到他生活中某个极为沉重的方面,我只能猜想—是他的妻子不爱他?他们之所以没分开是因为孩子(或者说孩子们?凯瑟琳不是唯一的孩子?)—他又想,不,这太过分了,我应该告诉她我再也无法容忍了。但他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感觉我们仿佛是分开的两半—原本是个整体,却被蛮不讲理地分开了,他回想起了所有的好;于是他再细作打算,怎么才能安排他来来去去的行程,好和我这趟出差的一去一回在时间上合得上,然而这盘算和安排都带有过于熟悉的责任感。不过再一想,他对自己说,对,如果我这么做再那么做的话,那周五我就能回来和简娜在一起—可又是我来协调时间,调整计划,控制好自己,减轻自己的分量。如果他没想到最后这一点,没意识到他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囿于局限,受到约束而无法挥洒自如,那我倒是想到了。我们在一起时的感受必然加深了他的认识,认识到我们有多少潜力,只是还没发挥出来,正如那样美好的感受也增加了我的认识一样。在遇见理查德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单单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就会将人带入生命存在的领域,像他谈及的孩子们用铅笔在纸上拓画描摹出的图画。当然,对他来说也好,对我来说也罢,我们在一起的状态让一个事实变得清晰了:我们生活在减半的压力之下,活动在灯光照耀下的小舞台上,以严格确定的方式摇摆起伏,而欢欣愉悦的能量却让我们触不可及。我知道他说“够了,根本不值得”的时候,他只需回忆我们见面时发生的事;我之所以了解,是因为我自己就是那样的。有时候我也想,不要,够了,撑不住了。可我想要结束的却是弗莱迪!在梦到他之后醒过来的那些早晨,我曾想着,等到和理查德走到尽头(我认为,我从没质疑过我们这段情终将结束,这一点算得上很不寻常),大概弗莱迪也会离去。我这个想法有什么含义?是说理查德是弗莱迪的一个面,还是弗莱迪是理查德的一个面?一旦理查德离去,弗莱迪也会相应坠入遗忘的深渊吗?

这是悔恨吗?如果是的话,我不明白悔恨有什么意义!想想我结婚时的为人,还有结了婚以后一直以来的为人,我和弗莱迪在一起时就是那种模样,没有变化。现在才说我本来应该如此那般的话,已经一点用处都没有了。我根本不相信自己应该是别的模样。我甚至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弗莱迪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内心如何,我并不真正了解。我梦见的这个弗莱迪,他存在过吗?站在远处的这个谦恭有礼的鬼魂是谁?他微微欠身,看着我,并不是要提醒我什么事,而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在那里。他就在那里,我该同他在一起,或者向他走去,可接着他又不见了,或者已经翩然离去,或者我快追上他了却又怎么也追不上。我一想到弗莱迪,确实就在他身上看到或感受到一种克制和有所保留的态度。我知道我并不是他想要的。

但是这一切之中有多少是我虚构出来的呢?理查德说过,简娜,我们在编造眼前的事吗?

我是不是该坐下来,静心回顾嫁给弗莱迪的那些岁月?让我兀自回忆过往?派什么用场呢?到头来说我本来应该这样或那样?目的何在呢?

等理查德离去后……可为什么我要一直说这话?我不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推测起来大概是某个长假。就我所知,他的婚姻已经破裂—不,我觉得不然。为什么理查德和我就不该结婚?或者同居?这想法不可能实现,这就是原因。为什么不可能实现?他已经和一个女人在婚姻中度过了三十五年。那女人不是我。因为和我有过十二年婚姻的弗莱迪困扰着我的睡梦,他在我人生舞台的侧翼上,一脸失望。我梦到的从来都不是理查德……不,这一切超出我的承受能力了,我无法理解。现在该睡觉去了。子夜早已过去,而明天还有太多工作要完成。凯特在沙发上熟睡,依然塞着耳塞,封闭在她私人的音乐会中。这么做对她的大脑会产生什么影响,更别说她的耳朵了?我能观察到她面部肌肉的抽搐变化,显然是被音乐牵动着。

今天查理回到我们中间,身上带着费尽心机拿捏的任性劲儿,就像小猫拿爪子不怀好意地那么一挠,提醒我们所有人—好像我们需要提醒似的—查理可不尽然那么好相处。他说不,他不想面试来自制作部的汉娜,我来就行。

汉娜将要加入主编的队伍。我一直觉得这姑娘热心肠,讨人喜欢,喜欢奇装异服,品味独特,往往叫人忍不住多看她几眼。这天早上我让她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以后,开始对自己的怠惰感到不可思议:我就是一直都不关注。人家感受到她的存在,不由得注视她,是因为她的个性气场远远超越了她的工作,她需要更宽广的天地。这姑娘令人生畏,就如同毕加索不朽的经典之作当中的海边女人,你想象她在海岸边一跃而起,头发飘扬在宜人的微风中,暗棕色的肢体舒展开来,双手上举,手掌如同海星般张开,去接一个差不多有太阳那么高的沙滩排球。她长着一双母鹿似的深色眼睛,黑油油的头发。她来自文化多元的利物浦,姓德洛克,我很好奇这个姓源自哪里。

汉娜·德洛克似乎对于我给她这份好工作一事并不感到吃惊,甚至显得无动于衷。她说行,她不介意试一试,不过她也喜欢在制作部工作,仿佛真金白银的薪酬变化不算什么大事。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扪心自问:她有显著的优势吗?而汉娜却令我把问题改为:那好吧,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她是那种会让你去自我定位的人。

汉娜在吉尔和我的办公室里有了张属于她自己的桌子,从现在起将和吉尔共事。我应该搬回到查理那里,好叫他保持水准,这是吉尔的原话,一点也不刻薄,无非是陈述实情罢了。

查理说,菲丽丝要三个月以后才会把宝宝交给保姆带,回到《莉莉丝》上班。他满面春风,整个人的状态几乎不亚于理查德和我在一起的那种劲头。他乐得合不拢嘴,有一半时间是在和老朋友、铁哥儿们通电话,告诉他们宝宝的近况,菲丽丝起起落落的健康状态,奶水够不够,还说到他们夜里给宝宝闹醒,他显然非常自豪,因为他自己从中担负起了父亲的那份责任。他在办公室发出召唤,叫来吉尔、汉娜、马克、茱恩、我,或者还有打字员、摄影师—随便什么人,只要前来分享他的快乐就行。我们确实都分享了他的快乐。我们不知道,不舍得让菲丽丝失去充分享受初为人母点滴快乐的,究竟是查理还是菲丽丝自己,因为我们都还没单独见过菲丽丝。和她通电话,没说上几分钟,就不巧赶上要给孩子喂奶,她说:“简娜,我知道这真够受的,可我觉得我少说也要在家待六个月。毕竟,我确实想母乳喂养。”这话对我来说是新闻,但既然查理不能母乳喂养,那菲丽丝就得上,我们都明白是这么回事。

这天下午我坐在查理对面,本来有一大堆事情准备要和他探讨,还有些决策即便他不参与实际制定,那也应该了解,当然,还免不了要听他谈他的育儿经。

我们的查理,这个好家伙,身形魁梧,感情奔放,待人友善大方,是专注于奢华时尚(至少表面看来如此)的一流女性杂志的主编。他对我说:“简娜,这是我的第四个孩子,上帝饶恕我这么说,也是最好的一个!我知道人不该特别偏爱哪一个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其实没有偏爱,他们都是奇迹,我只是难以相信,每个宝宝都是多么美妙万分,多么不可思议,各有各的优点。不过这个宝宝有她的特别之处……可能是因为菲丽丝,还有我对她的感情……倒不是我不爱我的第一个妻子,我爱她,她是个好人,类似的种种优点,我希望我们以后仍然至少是密友—但菲丽丝是另外一回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简娜?对,你肯定知道,某人已经告诉过我,你也有好事,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说—拜托你别介意,我太替你高兴了。不过真有这么一种注定的东西,对我来说,就是菲丽丝。我知道你懂的。小卡罗琳出生的时候—尽管我已经见识过三次了,每次都没有遗憾—但这小东西出现的时候,他们拿了条毛巾裹住她,把她直接放到我怀里,因为我担心可怜的菲丽丝正好错过那一刻,小家伙张开眼睛,看着我。她没哭,也没吓到,什么都没有—我现在明白了,因为卡罗琳到底是我的第四个孩子。我的心温柔塌陷了。你懂我的意思吗?她就在那儿,这小不点儿,经历磨难降临了,身上还有点血淋淋的,她仰面直视着我。她有一双美妙的蓝眼睛,深邃的蓝眼睛,跟亲爱的菲丽丝一样。那真是父女相认的时刻,我敢发誓那就是。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不管怎样,在她努力挣扎要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一直哭得像个小姑娘似的,因为菲丽丝—她的情况很糟糕,你知道的,你没法儿劝我接受催产那一套该死的做法,他们就是要进行催产了—还因为我激动得不得了,等待着关键的那一刻—宝宝完美无瑕地呱呱坠地,来到这个美妙世界的时刻。我坐在那里,抱着这个小东西,哭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发誓我在那一刻就爱上她了。”

茶水来了,盛在查理坚决要求为办公室添置的韦奇伍德[25]瓷杯里,同时上来的还有巧克力蛋糕。自从卡罗琳出生以来,《莉莉丝》一直香槟糖果从不间断,甚至还有街角瑞士糕点店的蛋糕。茱恩跑出去拿蛋糕,一时兴起还顺便一并给查理带了花。拿进来的时候她羞红了脸,喜气洋洋的,很开心。查理很开心,每个人都开心。要是我一无所知,恐怕会以为婚礼在即,或者至少是《莉莉丝》所有部门都在搞联谊。整个杂志社都像是要抱窝似的,气氛中带着某种隐秘诡谲的快乐,人们无缘无故微笑不已。这一切并非因卡罗琳而起,而是归功于查理,《莉莉丝》的总编。

素雅的主编室里是清一色暗红的皮革和柚木镶板,查理坐在大班椅上,倒茶切蛋糕,笑眯眯地说:“我搞不懂怎么会有男人不坚持要从头到尾参与其中。这绝对是世上最激动人心的事,绝无仅有。哦,我不是说男欢女爱不奇妙,可是毕竟比起新生儿‘从冥冥之中来到这里[26]’的出现—原句是不是这样呀?—嗯,我恐怕要掂量掂量哪个应该退居其次。还有,姑娘们怎么会想要尽快回到工作中,把所有乐趣都留给保姆呢,我实在是搞不懂。”

我听着他这一大通感慨,感到完全插不上话,忍住不吃那诱人的巧克力蛋糕,只是喝了查理的(是他端进来的)橙味白毫茶,像我这样讲求实际到了无生趣的人,想知道的是财政问题:如果菲丽丝不去上班,谁来为一切开销买单?他们需要两份薪水,因为他要付赡养费,他工资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他另外几个孩子的教育上了。

但如何把话题引到这些实实在在的想法上来?且不去想钱的事,菲丽丝她自己怎么样呢?我一想到菲丽丝,想到她刚加入主编室时的模样。这个出身贫寒、精明能干、野心勃勃的姑娘,和猫一样机灵,总是留心等待有利条件。再想到才短短四年—是四年吗?还是五年?居然变成心甘情愿在家照顾宝宝的人,还有个对老婆百依百顺的丈夫。有“宠老婆的人”这个词吗?应该有才是。字典里倒是没有专门的词来形容过度溺爱孩子的父亲。查理是个“溺爱孩子的宠老婆的人”,娶的老婆是我认识的姑娘当中最铁面雄心、最聪明能干的一个。自打我开始白领生涯至今,这三十五年来,我一直旁观着聪明能干的姑娘们流转过《莉莉丝》,当然往往她们都最终嫁为人妇。(我到《莉莉丝》工作的时候,我的理查德已经婚娶了—他的妻子。)

但是菲丽丝可能已经变了。人是会变的。我已经变了。

听查理唠唠叨叨地讲他半夜听到卡罗琳醒来的感受如何如何,我觉得和我做的那些梦当中的感受相似。“我们从来不让她哭,简娜,我们就是舍不得。为什么她就得哭着要她需要的东西?比如干净的尿布什么的?”他爬了起来,因为他希望菲丽丝好好利用她该有的休息时间,只见婴儿在她的小窝里,我看见她仰面冲着我笑。是的,我知道他们说宝宝头几周还不会笑,不过他们净胡说八道了。她马上就知道是我来了,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拿她那双深邃得见不到底、一点儿都不像婴儿的眼睛端详着我,可那确实是人类的眼睛。我站着俯视她,着实感受到自己太过高大魁梧,我试着要从这小东西的角度来看,往上看,那种觉得自己粗鲁又糟糕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这时候我把她抱起来,动作非常轻柔,因为她是这么一个小公主,我不愿意去想她被迅速拎起来的感受—你知道,看到做母亲的人有时候把很小的婴儿就那么一抓都是什么样的心情,可怜的小家伙简直透不过气来,他们上气不接下气,挣扎着保持平衡—嗯,我只是轻柔地抱起她,把她从小毯子里抱出来,放在平常她换尿布的桌上。半夜里,我们悄然交互着这一点点温馨亲密的举动。我很期待这样的活儿。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会抱怨半夜给宝宝吵醒。倒不是期待她哭。这是一种荣幸,我是这么觉得。我喜欢得很。菲丽丝也是,我敢肯定。有时候大清早四点的,我们甚至还要你争我抢地去给卡罗琳换尿布。”

我呆坐着,眼泪哗哗直流。因为我背对高高的窗户逆着光,他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长篇大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我的反应。我本来正打算要找个借口溜出去,但我的声音颤抖得太厉害,根本说不出话来。他急忙起身,伸出臂膀把我搂住。“哦,简娜,别哭,别哭了,对不起。当然,我给忘了,你没有孩子,哦,可怜的简娜,小可怜,对不起,都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