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头靠在理查德肩上,他在我耳朵上方低声说:“伦敦,伦敦,伦敦,我爱你,我多么爱你啊,伦敦我的爱人。”
说到幸福,还有什么要多说的呢!
我们在里士满找到一家酒吧,吃了许多馅饼和土豆色拉,他说:“你有个特点,就是从来不操心节食的事。”
“我并没有发胖。”我说。然后不得不又加了一句:“但话又说回来,我得节食了,因为我胖了些,比起……”我正打算要说,比起拍那张照片的时候,但是哪怕只是提起那张照片都显得很危险。然而他从最上面的衣服口袋里掏出照片,肯定是他那天早上就放进去的,照片上的姑娘躺在漆成墨绿色的酒吧桌子上,和我们一同置身于一株繁花盛开的栗树斑驳的树影之下。我知道他如此敏捷地拿出照片,摆放在那儿,是为了—可以这么说—为了消除照片带来的冲击力,让她构成不了危害。但我看着那苗条漂亮的女孩,她凹凸有致,就像吉尔一样,我说:“我结实了不少。”他又把照片放回口袋,用他那棕褐色的手覆在口袋上做出保护的姿势,还微微一笑。但就在那一刹那,他的微笑消失了,他的脸庞,紧接着是他的身体,都因为忧虑几近扭曲变形了。我朝四下张望,看见他的女儿凯瑟琳慢吞吞地走过了酒吧,不过并没有朝我们看过来。我们一起注视着她,目送她渐行渐远,走进一条栗树林立的马路。
“怎么回事啊?”我不得不问。
“我之前离开伦敦一个多星期,我告诉了她—如实说了—我都在做什么,但她怀疑我其实和你在一起。”
“我倒希望是这样呢。”
我又免不了要知道些什么了,他也明白,犹豫了一下,对我说:“我母亲年纪很大,快九十了。她一直都一个人住,自己应付过日子。现在她不行了。我给她找了家养老院,就养老院这种地方的普遍情况来看,条件不算差。她还是能保持点尊严的,会有单独的房间。她不愿意住进去,但知道也只能这样了。”听他说完以后,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他进一步解释:“如果她和我们住一起,情况也不见得更好,没有人可以好好照料她,我们俩都要全天上班。”
这么多信息超过了我能接受的范围,或者是我意愿的限度,我感到自己全身上下都在抗拒:不,不,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他看出来了,朝我一伸手,自己站起身的时候把我也一块儿拉了起来。我们走出酒吧的花园到了街上,看见就在街道的尽头处,凯瑟琳转身往回走了。我们快步朝反方向走去,穿过里士满一座座葱翠繁茂的夏日花园,里头穿着比基尼、清凉的夏日衣裙和短裤的人比比皆是,随处可见猫猫狗狗和小孩儿,盛夏时节的花草树木令人目不暇接。英国的夏天总是游移不定又偷工减料的,在我们身边逗留的时候,它说,你们担心什么呢,这就是夏天了,我不好好的在这儿吗?—但接着就一笑了之,消失不见了。可能要过上几年,才又回来。难怪我们总谈论天气,考虑天气,深受天气的困扰。在风景如画的英国,在这每一小时都难得和前一个小时相同的地方,天气真是一出好戏,堪称庆典,简直就是免费的演出。然而今天却自始至终都是夏天,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我们悠然地踱步,热乎乎的手牵在一起,走进公园去,漫步在丰美的草地上。和我们一样悠然自得的,还有那曾经让平民和国王都得以果腹的鹿群,如今它们都像后宫佳丽似的,住在特别的栖息地,因为数量稀少而倍受宠爱。我们走啊走,我和往常一样穿着极其不合时宜的科特·盖格[21]时装鞋,但是穿这样的鞋让我很有安全感,我结实的双脚有力地踩在厚厚的丛生草上,手由着理查德紧紧攥着。在炎热的金黄阳光照耀下,他俨然是一头黄褐色的狮子。我们整整走了公园一个纵深,又绕了一圈,记得我们没怎么说话,只是微笑着,感受生活在我们相连的手中流淌。
到了傍晚七点,我们已经走完好大一圈,回到成片的房屋和花园,人们还在那里懒散地闲荡和玩乐,享受夏日的美好。人们三五成群,待在街道两旁的树下无所事事。我们又找了一家酒吧,屋子背后还有个小花园。那时我们已经饿了,吃了牛排、色拉、苹果派和冰淇淋,喝了不少红酒。我们似乎止不住微笑,也无法不深情凝视对方。看着他的脸颊,我的两眼就像是双手一般,可以觉察到他凉凉的皮肤略微潮湿,而他浅棕色的眼睫毛轻触着我的手指头,还能感受到他衣服下面的身体有多么强壮又充满活力,因为他已经脱掉了外套,只穿蓝色衬衫。我也能感觉到他的注视,像在抚摸着我的脸庞以及我的手臂。我的脸庞和手臂都无遮无挡,虽说我原本想过是不是该这样袒露着,但是因为他的眼睛仿佛在那里找到了乐趣,于是我感到非常满足。
酒吧的花园里挤满了人,正好成了我们悠然独处的背景。花园边上是一排高高的玫瑰花篱,那里种了好几种玫瑰花,白玫瑰、红玫瑰、粉玫瑰,香气扑鼻。随着暮色降临,玫瑰在黑暗中团团簇簇,变得模糊不清。后来灯亮了起来,我们又走到河边,等待船的到来。我们一起坐在最靠前的长椅上,在河岸夹道的灯光中顺流而下。天气酷热难耐,我们都袒露着手臂,他的手贴着我肩膀的肌肤。
我们在西敏市下了船,看见凯瑟琳在前面的人群中。她之前肯定也在船上,只是不为我们所知而已,说不定还坐在我们附近。她可能跟踪了我们一整天,我们在里士满公园漫步的时候,她其实远远地跟着。她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们;我们没有快步跟上她,也没有放慢脚步避开她。
现在,我已经能经常看到她了,但我觉得自己还没有看清她的模样,想必她正常情况下聚精会神的时候看起来没那么强势,没那么咄咄逼人吧。大概理查德察觉到我在想什么了,他轻声说:“没什么理由能让你相信这一点,不过凯瑟琳其实非常通情达理,非常讨人喜欢。”
这话什么意思?通常人们说到某个人“通情达理”又“讨人喜欢”,言下之意是一种安慰。在我看来,这姑娘只要一怀疑我们俩可能在约会,就来跟踪我们,可我们往往根本就没见面。她到底想怎么样呢?
我们朝查令十字车站走的时候,我想着,或许我们应该索性追上她,说,凯瑟琳,我们见个面!—好让这一切画上句号。但我和理查德的约会却是无法画上句号的,而这个句号大概才是她这个通情达理又讨人喜欢的间谍想要的吧。
见她走进地铁站,我们继续向前走到河岸街,朝北走到苏荷区,到了那里,我们突然间被许多情趣用品店和性爱表演包围了,这让我们的情绪相当不快,几乎是落荒而逃。“你总是说英格兰,英格兰,”我听见自己的语气激烈,悲伤中带着愤怒,“可这也是现在的英格兰。”
“好吧,好吧,”他说,“但我们别……”
多少次了,为了多少事情,我们要么直接说出这样的话,要么话中暗含类似的弦外之音,“好吧,但我们别……”
分别的时候,他说:“我估计明天没法把你从办公室里拉出来吧?”
我知道做不到,却又受不了把话说死了,于是说:“给我打电话—早点打。我会尽量安排。”
我们把火热的脸颊贴在一起,微笑着道了别。
现在我坐在这儿,在我的卧室里,我自己非常喜欢而他却说不像我的房间里,写着这些话。我是否捕捉到了我们共度的这一天的点点滴滴?即便面临凯瑟琳电闪雷鸣的威胁,这一天也依然如此完美。
我到家的时候,凯特不在。我松了一口气—她真是个负担,即便她什么都不做,只是悄无声息地坐在沙发上,沉浸在她那个吵闹的世界里。她似乎沉重地压在空气里,沉重地压住我。于是我下意识地感到不安,开始审慎地想:或许这意味着她变得稍微能自立了,有点大人样了。她鬼鬼祟祟地进来,独自偷着乐。我不打算问她都做什么了,她也没打算告诉我,尽管她胜利般地瞟了我好几眼。
我一直提醒自己,她十九岁,是大人了,尽管我这是自欺欺人,因为她没一点大人的样子。
她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煮了咖啡,用不着我叫就自觉地去泡澡了。可能她克服了—管她到底是什么问题。
不过我不在乎,今晚不在乎。我穿着白色的棉睡衣,坐在这里远眺夜空。尽管万里无云,没有东西能够反射伦敦的流光溢彩,可是夜空还是亮闪闪的。伦敦可曾黯淡过?我们的天空可曾缺少过光亮?我想不曾有吧。
周三是主编部会议日,但是主编部能来开会的只有吉尔和我。菲丽丝在生孩子,要进行催产。吉尔一整天都为此火冒三丈—看来我姐姐并不赞成催产,也已经通过四次成功的斗争,得以自己生孩子。医生们告诉查理,说菲丽丝“年纪太大”,顺其自然分娩的话不保险。查理对这一切都言听计从。“正合他的意。”吉尔嚷嚷道,痛苦沮丧得不成样子。我多么频繁地在吉尔身上听见这些家庭大战的猛烈回响啊!
显而易见,主编部亟须扩大。我先是继续兼职过来上班,而后来自外部的压力和我自己内在的兴趣又把我拉了回来。菲丽丝要休三个月的产假,享受初为人母的快乐。吉尔尽管是无价之宝,是老天重赏的恩典,但毕竟过于年轻,而且我知道有关于裙带关系的窃窃议论。今天,我在疯狂工作之余,还评估了《莉莉丝》每一个有灵气、有天赋的人,还得有雄心壮志才行。真是奇怪,拥有雄心壮志的人少之又少,那么多人都满足于现状。
在这一过程中,浮现出了两个很有趣的要点,其中有一点经吉尔提醒我才注意到。她问我,为什么一说到要火线提拔候选人,我就只提女性呢?这问题的确叫我吃了一惊。没错,我确实是把《莉莉丝》看作女人掌控的天下,虽然还有个查理。于是我在脑海里细细历数了一遍所有男性。制作部有个名叫亨利的小伙子,人非常机灵,反应很快,又胸怀大志。尽管我得和自己的心不甘情不愿作斗争:浮上表面的问题就是,在聪明女性面临这么少的就业机会的情况下,何必把机会浪费在男人身上,哪怕就那么一次?在我纠结的时候,吉尔观察着我,当然也没停下她手头的工作。
“怎么样?”她最后发问。我说:“我会给他这个机会,不给他的话有失公允。”听我这么一说,她胜利般地笑了:“你这话,换了妈妈也会这么说,而且一字不差。”
理查德大概十点左右打来了电话,我只能说我没法离开办公室,即便是吃个午饭也不行。窗外阳光灿烂夺目。
一下午狂热工作到一半,电话声此起彼伏,其中有个电话是乔伊丝打来的。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从纽约打的,但其实不然,她现在人在伦敦。她的声音没变,慢条斯理的,声线低沉。我们以前曾经开玩笑,说她是吉卜赛人的声音,充满了命运感。但是现在她的发音有点美国化了,高低音和音域听起来会让人觉得是离开了故土,不得不对比自己的发音和所听到的种种发音的异同之处,因而发生了变化。我马上可以断定乔伊丝决意不带上美国口音,以此作为原则问题,她聆听自己的声音,严密监控每一点抑扬变化。
“怎么样?”传来的这个声音曾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她拿来逗弄我的那些回忆,总体说来我总是拒之门外,“还有老家伙《莉莉丝》情况怎么样了?”
过去乔伊丝不会说这么粗俗的话,不过我明白这只是她的新风格,可能甚至是她的防线,用来抵挡多余的回忆。她和我的感受相似,虽然我们分处伦敦不同的位置,她这时候在汉默史密斯,据她说,她所在的房间能俯瞰天鹅悠游河上。
“这个老东西。”我说,“听到你的声音非常高兴。乔伊丝,我刚有了个绝妙的主意。你为什么不回这里来工作?我们需要你。”
一阵沉默。我甚至满怀希望,以为她可能一直等着我开这个口。
“你一点也没变,简娜,”她说,“我丈夫怎么办?我活蹦乱跳的宝贝们怎么办?”
“他们现在肯定都是大人了吧。”
“有时候我是这么觉得,可有时候又不是。”
我想到凯特,所以不吭声了。
“那我有机会见你吗?”我问。
“我在想明天晚上可以吗?”
理查德说过他明天可能有空,所以我差点要说不行,接着一想,乔伊丝是我的朋友,多年来最亲近的人,如今……于是,我说:“行。不过我就不请你到我家了,有几方面原因……”
“那我们在餐馆里舒舒服服地待一晚。我现在已经人生地不熟了,去哪家好?”
我打算提议附近那家印度餐厅,再想了想,不行,离家太近,想到的又是凯特的问题,于是我说:“贝尔托雷利餐厅。”
就在我要离开办公室之前,理查德打来电话,说他会空出明天晚上—而我却已经把这一晚给了乔伊丝,那一刻我多么懊悔,心里头苦不堪言。
“我不行。”我说。
“啊……”
“我明晚要和另一个朋友一起过,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共事了许多年。”
“昔日的友谊绝不该为新近的恋情作出牺牲。”
“有没有那么一点可能,”我打破我们所有不成文的规定,问道:“我们今晚见?”
“我也希望啊。”
悔恨之情如同波浪,在我们俩之间来回冲刷拍打,能量之强足以使七彩霓虹布满整个苍穹。
“我周五再给你电话。”
今天查理来电话,说菲丽丝正在睡觉,以补充分娩过程中所消耗的元气,她之前吃了不少苦头。他们终于喜得千金。而他呢,提议也要在家好好睡一觉消除疲劳。我说:“不行,查理,你不能这么做。你得过来。我们都快疯了。”
“没用的,”不管身临暴风骤雨还是和风细雨,查理都不改本色,以他一贯的乐天开朗回应,“我不行了,简娜。”
我说:“可是查理,这可行不通。”因为我怕他会决定在菲丽丝住院期间,两手一甩不来上班了。
“我看看今天下午晚一点的时候能不能来。”他话是这么说的,也确实这么做了,来待了短暂的一会儿。他大大咧咧、派头十足地接受了全体同事的祝贺,大家都知道这腔势是他的门面功夫:他幸福洋溢,这是唯一可以用来形容他的词了。我们今天下午意识到了,我们所看到的,是世界上最为浑然天成的父亲中的一位。他想念他那三个来自另一段婚姻的孩子,一直和他们见面,菲丽丝老练得体又卓有成效地接纳她情敌的子女,我们明白,这第四个孩子在他眼里,无非是源源不断的生产线上的一件产品。
“我的每个孩子出生时,我都在场。”他微笑着说。他一直笑意盈盈,兀自点起香烟,在别人的办公桌上东吃点巧克力,西吃些糖果。“那是世界上最激动人心的事,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噗的一声,婴儿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你知道吗,就这么准备好了,那一刻我总是要哭,哭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怎么也忍不住!”
他高高在上地散播过恩典和祝福后,又悠悠然走了,回医院去看菲丽丝是不是醒过来了。
吉尔满腹心事。当然了。我敢肯定生孩子不在她的议事日程上。就她这个年龄,为什么要让孩子出现在议事日程上?她的年龄,据权威专家、医生们说,是最适宜生育的年龄。然而马克很关注幸福洋溢的查理,他心醉神迷地听着这诱惑之歌。吉尔心里一清二楚。
“我在想,菲丽丝是否明白查理替她将来所作的打算。”
“没关系的,他们负担不起。”我答道。
“要打赌吗?”我还对马克说。他早就进来好和她待在一块儿,像从查理身上汲取了精神燃料一样备受鼓舞:“你期待看到我们的宝宝们出生吗?”她听起来给吓坏了,几乎要哭出来了,马克察觉到她惊慌失措,笑着逗她乐,打消了她的恐惧。他真是个极为善良正派的年轻人。
我和凯特过了三个夜晚。她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哦,是如此的沉甸甸。我发现自己上班的时候会想到她:快中午了,不知道她起床了没有。她吃东西了吗?或许她其实已经去买我吩咐她采购的东西了?或许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其实读了点东西,至少不像我在的时候那样无可救药?
今天我绞尽脑汁地为凯特操心,以至于竟停下了手头的活儿,全然不顾诸多方面的压力。我抬起头,发现吉尔带着狡黠的笑容紧盯着我,那种坏笑常出现在菲丽丝脸上,我可是司空见惯了。吉尔跟菲丽丝学了这一招,别的都是跟我学的。(吉尔上哪儿去了?到底谁才是吉尔?)
“你知道你看起来有多焦虑吗?”
我没回答,心里在想,如果我整个儿就是一项人工产物,由先前那些我早已忘却的影响拼凑而成的,那么理查德之所以冷眼旁观我的卧室,说什么你不在这个房间里面的话,大概也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你为什么不索性打发她回家算了?”吉尔不依不饶,我看出她打算进行对话,并说服自己采取行动,因而显得格外有决心。“你真以为你会改变她,是不是?”
“是啊,吉尔,我就是深陷在这样愚蠢又不可取的想法里,无法自拔。”
“对,我知道。你想着总有一天凯特会突然从一个长期以来都懒惰、邋遢、无可救药的废物—”(我真不知道如何传达这些词当中所包含的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改过自新,变成她母亲的好女儿和简姨妈的好外甥女。”
她这样一味咬住不放,我该看清楚吉尔的需求。
“难道你一点也不喜欢凯特?”
“哦,没错!”她脱口而出,甚至还站了起来,离开办公桌,踱来踱去,拉出档案柜的抽屉又推回去关起来。她情绪起伏不定,在办公室团团转,整个人颤抖不已,动作变得生硬,看起来不大协调。“我这辈子已经受够了!‘你难道不爱你妹妹吗?’不爱,你还不明白吗?”她冲着我吼—或许其实是冲着她母亲,“我就是不爱。我为什么要爱?”
“我没用‘爱’这个字,”我边说边疲惫乏力地坐在那里,而这发狂的家伙—今天的景象恰好是一个穿着大方得体的姑娘,一身漂亮的深蓝色百褶裙加衬衫,在那儿乒乒乓乓横冲直撞。“不过我想得肯定不少。”
“绝对少不了。”她粗鲁地说,但是看到我的表情后就闭嘴了。
“我是说,关于凯特。”
“我可以让你省点事儿。在爱这个方面,我可是专家,我们家兄弟姐妹四个人呢。爱的各种类型,所有程度,我都懂。不得不学的。‘难道你不爱你妹妹吗?’‘没错,我不爱我妹妹。’‘坏姑娘,这么无情。’他们其实没有这么说过,除非是开开玩笑。哦,你完全不懂大家庭里开的玩笑,简姨妈,算你运气好。”
“可怜可怜那个可怜的文件柜吧。”我说。因为有只抽屉给她闷声一推滑了回去,整个文件柜砰的一下撞向了墙壁。
“话说回来,被逼到眼下这分儿上,我还是坚持当初早早就在内心进行的反思,没有改变。大概在我六岁的时候,我就认定我不爱凯特,但是爱贾斯珀。我一直都爱贾斯珀,超过世界上任何人。如果贾斯珀身陷凯特现在这样的困境,那么没错,我会不惜一切,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在马克和我走到一起的时候……”听到这个委婉的说法,我不禁微微一笑,她也注意到了,急不可耐地说下去:“我跟他说,你最好知道生活中还有个贾斯珀,我爱他,希望尽可能多看到他。”
这时她回到她的办公桌,把她黑色的卷发向后甩甩,点燃一支烟。她很少吸烟。这是暴风雨后的平静。
“对我来说,”我说,“事情可没那么简单。”
“百分之百的简单。你不停地劝自己说,可她会变成什么样!为什么你不能面对现实呢,简?你打算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都做凯特的老妈子吗?”
思索一番之后,我谨慎地说:“三年多来,我想差不多快四年了,我看着你的成长变化。你初到我的公寓时,和现在很不一样!”我可不能说,我看着你变成了简姨妈二号!
“嗯,我当然变了。我学到了那么多东西,主要是跟你学的。”
这时候,我总算看出来了,吉尔对她自己彻头彻尾的改变浑然不觉。可能她永远都察觉不了。
“如果我跟凯特说我不收留她了,我敢肯定,她也不会回家。”
“是啊,她会不管白天黑夜,硬缠着我,要来和我住。但我不会答应!”她尖叫道,“你完全不了解那是什么样的。我活到现在,她都在一旁,她就是个豁了口的巨大空洞,吸光了一切,包括我。我这辈子还从没有过什么东西是她不试着抢走的,从来没有。以前是玩具,后来是衣服。一转眼,东西都是凯特的了。妈妈会说,‘可怜的凯特’,然后我的新裙子就没了……”
“她大概想,反正你有那么多别的东西,一条裙子无关紧要。”
“或许有朝一日,我会达到圣人那样的胸怀,但是当时我也就五岁十岁的,一条裙子可是天大的事儿。还有鞋子、唱片。我一向不能拥有什么东西—全都是她的。她的房间堆满了我的东西。后来发展到了朋友。我故意开始交我们圈子外的朋友。那感觉棒极了。不单是发现了世界可不只是由英国中产阶级组成的,这一发现当然很有用,因为从亲爱的爸爸妈妈那里我可永远不会对此产生怀疑。但突然间,你猜怎么着?我的小凯特也来了。她有她的本事,也许是她当时有本事,当年岁数小,正好可以撒娇卖萌。我那时讶异极了,大家怎么就看不出她在干吗—净紧跟着我不放。‘你妹妹凯特,’人们会说,‘要跟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我想如果凯特也来的话,对你来说该有多好。’没多久,凯特就出现得比我还勤。这样的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我没法拥有专属自己的朋友。从来没有。有一次我问妈妈,我能不能去找学校里认识的一个朋友玩两个月,我很喜欢她,她住在戈尔韦[22]。玩上一整个暑假。你猜怎么着,我在那儿还没待上一个星期,凯特就出现了。她搭便车来的。她一点儿都不拘束,跟在自己家里似的,讨人家父母欢心,在别人家里很能派得上用场……”
“你的意思是,她在家里能派得上用场?”
“哦,简,她当然能了,她想要的时候就能。”
“我大大放心了。不能和不会可不一样。”
“重点是,待满两周以后,我离开爱尔兰回家去,心里想,没关系,让她抢我可爱的朋友们好了,我可以在家太太平平地安度一个月,可这时候她又跟在我后面回来了。”
“我开始理解了,她现在住在我的公寓肯定让你感到很气恼。”
“没错。”
“不过你在我那儿住的时候,她可一次也没来过啊。足足有三年呢。”
“因为那条虫最终又蠢蠢欲动了。我告诉妈妈,要是凯特跟着我来,我就杀了她。我跟凯特说,如果我发现她出现在你公寓的话,我会—”
“怎么样?”我对这最后的警告会是什么还真挺感兴趣,但吉尔只是摇了摇头,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整个人已经筋疲力尽。她面色苍白,吸紧了鼻孔,看起来就是个可怜的小东西,脆弱得不堪一击—当她缓不过神来的时候,和凯特不无相像。
“如果我叫凯特现在走,我想她一个星期之内就会落到警察手上。”
“对,很有可能。故意的。”
“你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
她不耐烦地摇摇头,做了个姿势,表示她“受够了”。
今天,我和理查德见面,一起吃顿快餐。我们的夏日已经跟随乌云和冷雨而去。我们到了一家麦当劳,汉堡美味可口,我们拉着手不放开。外头大雨如注。
“简娜,”理查德说,“假如我们出去一周,你觉得怎么样?当然,我多想说永远离开。不过也就只能一个礼拜。”
“什么时候?”我说。他放声笑了起来,这时候我还一知半解。
“眼下的状况很不容易应对。”我说。头一回跟他谈到菲丽丝,谈到查理,谈到吉尔,还谈起《莉莉丝》。我说了整整一顿午饭时间,全身心投入到讲述之中,尤其是近来这段时间的情形实在值得大谈特谈。而且,毕竟,这是我的生活……我注意到他坐着的时候向后靠着,双臂交叉,专注地观察我,而我坐在那里,自然是谈得兴致勃勃:菲丽丝的宝宝,查理当了父亲,所有的情况。他脸上有某种很确定的东西。深情款款,是的。爱—是的,我觉得是。温暖亲近的样子,却也很疏离。我不是说我们的感受中有任何缺失不足,但是感觉他经过一番评估,在作出判断。我听见自己期期艾艾、充满歉意地说:“说到底,这是我的生活。”
他伸出灵活有力的手,压在我戴满戒指、指甲油涂得很漂亮的手上—他就这样一直按着我的手,一边说道:“话说回来,你能给我腾出一星期来吗?”
“为什么非要现在不可?不能等到下个月吗?”
这些话扎进我们俩心里,让人痛苦不堪,因为他的回答恰恰会把我们带入这么一个两难境地,而那正是我们多数时间都在尽力避免的。因为我还问了,你又要走了吗?我一直非常小心,不让自己产生任何这类的想法。眼下我没有这样的想法,以后也终究不会在这样的想法中幸存—不过这一切终将结束,他快要走了。
“简娜,不行的。要么就是接下来这两周之内,要么不去。哦,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自己必然是一脸煞白。我能感觉到自己浑身发冷,仿佛是晒过灼热的阳光之后被一片阴影笼罩了。我的手在他的手下颤抖,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不是说我现在要走,简娜,但如果问题是我离开一个星期的话……”
“我看看情况。好吧,我得看看能怎么安排。”但我心想这事情完全不可能,即便没有凯特也是行不通的。我现在不能请一周假,这对《莉莉丝》说不过去。
今天我和乔伊丝—我的老伙伴,我的革命同志,我的好朋友,一起吃了晚饭。
打电话订位的时候,我煞有介事地要求订安静角落的位子,所幸真订到了。我们俩像以前谈论工作时常见的那样,面对面坐着,仔细观察着对方,彼此报以微笑,赞赏彼此间的坦诚。
我那生性浪漫不羁、带有高端吉卜赛风格的乔伊丝已经消失了。事实是,我怕是认不出她来了。她满头浓密蓬松的黑发已经不见了,小小的脑袋显得光洁利索,呈古铜色。她漂亮的奇装异服—也没了,她穿的是小黑裙,还在一侧肩头别了钻石胸针。三十年代的风格,打扮得极为精心,非常时髦。她形销骨立,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再看看她的鞋子:她以前不管什么场合,大概都会一坐下就脱掉一只鞋,用一只脚的脚指头钩住另一只脚,或者钩在椅子腿上。今晚她穿了鞋跟细得如同凿子一般的黑色浅口高跟鞋,双脚得体地并拢斜靠着。
“哎呀,你没变。”乔伊丝说。与此同时,她小心确认没吃会让自己胖上一盎司的东西,哪怕一克也不行。“你穿得很好看,他们说得没错。好事情啊。我穿得不上档次。”
我什么都没说。她又说:“从鉴赏力方面来说的话,你变了。”
“你看起来很瘦,曲线优美。”
“你看起来体态丰腴,很漂亮。”
“老天爷。”
“除了细碎的银发,你迷人脸蛋边上的那些碎发。没错,我坚持用‘漂亮’这个词。”
“我搞不懂你怎么会觉得那是败笔。多说一句,我恋爱了。这可是绝对有效的秘诀。”
“真的恋爱了?”
“真的意味着要天长地久。”
不过她让这个话题就这么溜掉了。她啜饮着一杯鸡尾酒,黑色的小眼睛滴溜溜地仔细观察我。如今这双眼睛不再涂抹浓妆,不再画得大到夸张,是老太太的双眼了?是的。我为她心痛起来。我不知道个中缘由,但我敢肯定并不是因为我们不再那么亲近了。我坐在那里想着,我们共事了这么多年,比任何人都亲近,比弗莱迪还亲密。可如今……现在的状况让之前的一切都清晰明了了。她去了纽约以后,曾经给我电话,那些半夜里酒醉后的胡言乱语。看得出,她酒喝得厉害。她有对酒精的需求。她已经喝掉两杯鸡尾酒和大量的葡萄酒,又喝起了白兰地。但她吃得很少,以前她可是热爱美味佳肴的。我们有过许多次饕餮,分享过许多好东西,可那都是历历往事,已经成为过去了。现在我已经不认识乔伊丝了。
她谈起了她的工作。她为遇到问题的学生提供心理咨询,她解释说,生活上的问题和工作上的问题。我想象她问某个忐忑不安的年轻人说,你是来咨询生活问题还是工作问题?
她凭什么资质得以胜任这项工作呢?她自家两个孩子别的没有,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她都经历过了。
他们都上了大学,她很少见到他们。他们都“投身”于新科技。她说在多数时候,她都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至于她丈夫:他在美国如鱼得水,教授狄更斯、特洛勒普[23]和哈代,希望永远都不必离开。我设想他们三位并排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向他们的拥趸所付出的辛劳致以和蔼的微笑,每位令人敬畏、留着大胡子的老先生头顶上都挂着一个精心装饰的条幅,上面写着“干得好”。
他和她最好的朋友(现在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的婚外情已经结束;他的新欢是他去年的学生,他们谨慎行事,“等到”她不再是他的学生以后,才开始恋情。
她正在交往的婚外恋对象是个大学生,不过不是她丈夫所在的系里的学生。她说她已经到了发展这种恋情的年龄段,她所有的女性朋友都有一段婚外情,要么就是曾经有过,要么是打算要发展。她发现这令人焕发青春—她的意思是,让她的思想焕然一新—我对她干瘪的体态那么不经意一瞥,给她发现了,于是她补充了这么一句。倒不是她分享了他们的想法—年轻人的想法,不过那不是重点。
现在到了吃甜品布丁的时候,是我坚持要吃的,她只是在一边看着,瘦削且长了斑的手护着她的白兰地。
我们随时都可以准备买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