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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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晚才上床,穿着简的睡衣,躺了好一会儿才睡着,梦乡中她和简在阿姆斯特丹,是五大洲最为著名的时装模特。她对别人说:“这是我姨妈,简·萨默斯。对,她在《莉莉丝》工作……哦,你听说过她?”

进入七月,一年当中我最不喜欢的月份就这么到来了。春日繁花早已消逝殆尽,树木全都枝繁叶茂,浓密到绿得都俗气了。我觉得如果把一年看作人的一生,那么七月就是中年,这一时期没什么事情,一切似乎亘古不变,即使有将要发生变化的征兆,那也只会是不祥之兆。就算下起雨来,也不过就是夏天的雨水,毫无春雨那种可能夹杂有雪花、碎霜、冰雹、暖雨的亦惊亦喜。从机场坐出租车回来的路上,我如此这般浮想联翩,像看着恋人那样打量着伦敦,无视机场出来的道路、热情的红色大巴和电话亭有多么单调乏味,只见这里和阿姆斯特丹多么相像,街上一片人声鼎沸,遍布着前来这个闻名遐迩的大都会开开眼界的游客。这样的人潮迁移真是惊人,可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一百年前,前往海边游览的人为数不多,只有富裕阶层才能去造访“欧陆”一些舒适宜人的地区。如今,必须开眼界这个行业已经逐步发展了好些年头。在阿姆斯特丹,我坐在酒店咖啡厅里等着人接我去开会,这时邻桌的年轻人正在相互攀谈。一个说:“我看过大峡谷,很酷哦。”另一个说:“是啊,我得去看看,可能就明年吧。”他的语气有点焦虑,好像长期以来忽视了很重要的事情。如果有,那就必须去看—必须拥有。正如我一直体验着阿姆斯特丹,每天晚上我都特意沿着运河散步,到一些上档次的餐厅吃晚餐,要是光在宾馆里吃饭又不去看运河的话,可无从体验阿姆斯特丹。

我这次开会一直工作得格外拼命,会议很成功,我每晚也都尽情享受阿姆斯特丹的一切。时时刻刻,理查德,理查德,总在我脑海里敲打着我,心里的忧虑已经逐渐演变为激动不安。我极度渴望回去,渴望和他在一起,但与此同时,我也一直问自己,如果这一切只是梦幻泡影呢?—在这样的时刻,我仿佛在低声说着陈词滥调,感觉自己够可悲的。至于他,他的形象,开始带上几分荒唐可笑的色彩。

到了伦敦以后,我就在这样胡思乱想。我先去了办公室。汉娜和吉尔正忙着工作,配合默契得天衣无缝。看到我,吉尔甚至有点生气,说:“真是的,简娜,你没必要上这儿来呀。你说好明天来的!”年轻出色的野蛮人(汉娜)觉得眼前这对工作场合当中的亲姨妈亲外甥女真是好笑,故意火上浇油—她的天性如此—伶牙俐齿地说她倒是想见到我,因为出现了个小问题。貌似汉娜是“女性行动团”的成员,菲丽丝以前很热衷参加这个团体的活动。她们一直密切关注着菲丽丝的动向,在她们看来,菲丽丝背叛了组织,因为她竟然嫁人了,而且嫁给了查理这种不折不扣的大男子主义猪。这些像是用来作为政治标签的词语,听上去着实古怪,比如:“社会民主人士”,“左倾分子”,“右翼极端分子”。汉娜说“他是一头大男子主义猪”的时候,全然不见这些词曾经包含的那种幽默或挖苦的犀利,她早就已经不再思考这些词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开口发出的声音罢了。

团体里的成员不时去探访菲丽丝,充满深厚的姐妹情谊,要把她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怎么个救法?”我问汉娜,倒不是要挑衅。

我们都坐在办公室里,汉娜坐的是“我”的位子,我终究要把这个位子让给她,因为我得回到查理的办公室去。吉尔一如往常,在一大堆工作后面忙活。我有意坐到一边,还戴着帽子,手提箱搁在一旁,纯属访客。

汉娜穿着条纹束腰外衣,腰带是黑色的,扎在土耳其式的长裤之上。她回过身子来观察我的时候,那头动人的黑发一甩一甩的。在她的女性团体看来,我当然是反动派—这女人,在男人的世界里大获成功,毫不关心她生活在底层的姐妹。人们之所以说出像“大男子主义猪”这种话,并不是她们真心有这样的感受,而是她们觉得必须得这样说—长久以来我总是持这样的观点。汉娜凝视着我,说:“这事情的方方面面都讨论过了。我们决定,要是菲丽丝受够了,她可以来群居村和姐妹们一起住。”

吉尔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千万别(反驳)。我也无意伤人感情。虽然我习惯性地想要大笑,可是这时候显得不合时宜,况且在我看来好像也跑题了,所以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好吧,那肯定不太可能吧。”

汉娜一本正经地说:“之前有段时间,她还没怀孕的时候,菲丽丝是在考虑—离开查理。”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但也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和查理这类完美的丈夫结婚会是什么样子表示意见一致。

“好吧,”我说,“你算是打败我了。”

“为什么?”汉娜果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一直想要极力甩掉这个话题,因为这话题会破坏办公室的安宁。但发现自己想了解的话题被晾到了一边,汉娜绝不会对此听之任之。这下我只好迎头应对,直截了当地说:“因为菲丽丝年纪轻却很有悟性,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她的聪明是数一数二的。”汉娜点点头,等着我提出论点。“她和查理共事了很久,对他的为人了如指掌了,才说愿意嫁给他。”

“我觉得,那也并不相干,”汉娜说,“要是没结婚,那怎么会知道呢?”

“你结过?”

“是啊,时间还很久呢……”

我说:“我只要看你一眼,汉娜,就知道你是强势的那一方,你嫁的人有问题,他觉得吃不消你。”

我冒了个险,可她朝我报以赞许的微笑,点点头:“没错。我可能根本就不该结婚,或者说不该找男人。我和女人处得比较好。”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什么时候都会吓人一跳—是在精神上而不是理智上受到惊吓。一旦说了出来,就觉得显而易见,还能有什么别的原由呢,汉娜有着那种女同性恋者特有的母性和善,让人如沐春风。

我说:“不过菲丽丝是要嫁给男人的女人。”

“对,我同意,”汉娜说,“如果不是查理,那也会是别人。”话里没有蔑视的意思,纯粹只是个评价,尽管我对此感到心烦意乱。“那就是为什么我是我们团体中的怪人—怪女人。”她微笑着更正自己的话。“我说姐妹们,你们搞错了。菲丽丝不会屈就于我们中的哪一个。你知道,她很有魅力,”她解释说,“不止一个姑娘爱上了她。不是我,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过我挺喜欢她的,就是觉得她犯傻了。”

吉尔马上咄咄逼人地说:“如果这是她想要的,为什么说她犯傻?”听到这句话我顿时明白了,吉尔已经因为马克而受到了汉娜的抨击。我有点好奇,她们会觉得他哪里不好—马克这年轻人做派现代,认同男女平等,认为分担家务理所应当,大家职责平等。不过,生为男人本身就是罪过。

吉尔好像受到了冒犯,冲我一笑,她不是演戏,而是真心诚意地笑。她到底年纪还轻,还经常会一惊一乍:“她们跑到查理那里,说他在压榨菲丽丝,拿她的工资去赡养他的前妻。”

我说:“可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啊。”

“还不是一样,”吉尔说,“我觉得很糟糕。她们打电话给查理,要求见他,他说他对她们没什么好说的,她们在街上跟踪他,他本来上出租车是要甩掉她们,结果她们纵身跟他进了出租车,还骂他是个剥削人的坏蛋。”

“那查理什么反应?”

“据她们说,他威胁她们要报警。”

“真的吗?”我问汉娜,因为这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知道我不会相信。“我不知道。”然后她甩甩那头乌黑亮丽的头发,伸手拿了支烟,示意她已经受够了,点评道:“听起来有点过头了,我也觉得,但她们很关心菲丽丝。”

“她自己选的啊。”我又说了一遍。她又一次表示反驳,这回是摇摇头,因为她一口气吸进了太多烟。只有她吸烟的时候,大家才会看到汉娜有压力,需要抽两口放松放松。

“这些情况我一点都不了解,”我说道,“但会跟我提起的人,只可能是菲丽丝,因为查理肯定不会说起。”说完这话,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么一幅画面:和蔼可亲的查理和两个姐妹困在一辆出租车里,她们不停地尖叫着,车子还在向前开。我不禁大笑起来,尽管这笑很不合适,因为吉尔那么心急如焚,充满戒备。我笑啊笑的,吉尔在一旁飞快地打字,生我的气;而双腿黝黑结实的汉娜,稳稳地站在窗前,吸着烟看向窗外。

等我笑够了,她下结论说:“这对菲丽丝来说可不好笑,对查理来说也不好笑,对那两个去围追堵截查理的姐妹来说,同样不好笑。”

“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够糟的了。”我说。“现在我该回家去了。你有没有凯特的消息?”我问吉尔。

“她每天都打电话来。我确实都跟她提出说我过去看看的,简娜。”随后又有点抱歉地补充道:“我想有其他人在那儿。她打电话来问你什么时候回家,有人教她问些什么。”

“我明白了。”

“希望你明白。”吉尔义正词严地说。

汉娜说:“有一回我跟她说过话。我请她到我们群居村来。”

这突如其来的新信息让我一时难以消化,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说:“再见了,明天见。”

回到家我自然忐忑不安,预料不到会是什么局面。凯特缩在她的沙发一角,塞着耳机线。我进门的时候,她很不争气地面露喜色,自觉地摘掉了耳机。她站起身,犹豫不决地朝我走来。我拥抱了她,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抱在我臂弯里的,是个小胖妞。

“哦,简姨妈,”凯特抽着鼻子说,“感觉好久了啊。”

我从她肩头上方环顾四周,马上知道有人在这里睡过觉了。黄色的椅子脏兮兮的,上面有香烟烧到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大麻的味道。我看到椅子底下有个装满烟头的茶盘,里头还有面包皮。我能感觉到她紧张起来,知道我在四处张望,发现了……“没关系,凯特。”我说完,她放下了心中的石头,泪流满面,然后泪中带笑,缩回了身子,又跌坐到她那个角落,双腿略微分开,裹着厚厚的黑裤子,看着像两只肥嘟嘟的小黑狗。她穿着一件蓬松的白色针织衫—我的衣服。她把耳机线往耳朵里一塞,冲我笑笑表示感激,然后就沉浸到她嘈杂的世界中去了。

就这样,凌晨一点钟,我坐在这儿。凯特已经上床了。我打了电话给布朗夫人,提出给她一大笔额外的报酬,请她明天来打扫卫生。我的衣服都收齐了,等着送去洗衣店,包括给可怜虫凯特穿过的那些衣服。我就要上床了,铺着纯白床单的床;我已经结束了今天的生活,明天就是周五,理查德会打电话……

理查德没有打电话来。整整一天,我都像个黑人一样卖力工作。我跟吉尔说:“我一直像个黑人一样干活。”她说:“简娜,你可不许说这样的话。”我说:“为什么不行?全世界范围内,黑人的实际状况就是—他们不得不给所有人干脏活累活,我觉得就是这样。为什么不能说像个黑人一样干活?我这纯属客观描述,没有冒犯的意思。”

“好像你不明白为什么不行!”吉尔说。

“哦,好吧,我明白为什么不行,可这儿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嘛。”

查理早就出去和我们一个重要的广告商吃午饭了。在他走之前,我看见他把一杳菲丽丝和卡罗琳新拍的照片悄悄塞进口袋里。他察觉到我目睹了这一幕,大大方方地笑了。

汉娜已经去参加“职业妇女午餐会”了。我早就公开说过,她得学会应付处理这样的状况,“起码要坚持几个月时间”—指的是(理查德还在我生活中的)最近这段时期,但我真实的意图是让自己全身而退。不过我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坐在这儿仰望晴朗无比的夜空,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一弯黄月牙儿和三两颗醒目的星星。楼底下,有只猫在暗夜中叫春。我想要的,只不过是和他在一起,只是和他在一起,仅此而已。

周末本来指望和理查德一起过,结果却落得独自一人。昨天是星期六,我叫醒凯特,说我打算去购物,可能会给自己买条裙子,在外面吃个午饭。我问她想不想和我一块儿去。天气很热,紧随烈日脚步的,是弥漫在伦敦大街小巷的懒洋洋的宽厚气息。我站在凯特床边,俯看着她;她仰面注视我,还迷迷糊糊的,我想到查理如何靠近他女儿的婴儿床,感觉到他自己的身形过分庞大。和凯特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透过她的双眼看到自己:自信,随性,身材高大,咄咄逼人。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气势逼人,我坐到她床边。她躺在床罩上面,衣服穿得好好的,一件都没脱。她闻上去一股酸臭味。我之所以约她和我一起过这一天,是因为我从阿姆斯特丹回来的时候那个不由自主的拥抱,我觉得那个拥抱标志着我们进入了新的阶段。什么的新阶段?疼爱之情?姐妹般的情谊!但她那张苍白模糊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充满了疑虑。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那他在哪里呢?”这话叫我吃了一惊,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盘问过我。要保护自己和理查德的本能反应迅速占了上风,我说:“凯特,那不关你的事。”我从床边起身,因为自己生了气而感到很沮丧。我站在窗边往下看,却对一切都是视而不见,因为我注意到凯特扭过头来看我,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一点都不含糊。最让我心烦意乱的是,看得出来—现在才发现已经太迟了—凯特的提问,意味着她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想,或者更贴切地说是她觉得,自从她进入我生活的那一天起,我就应该为了她放弃别的一切,要么就是我应该在去见理查德的时候,把她也带上。她当然那么觉得,因为她真的还是个小女孩。很可能这就是她对住在这里、对我最强烈的感受。

最后我说:“凯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开开心心玩一天。嗯,你自己决定吧。我去泡个澡,大概半小时以后就出门……”

我忙这忙那的全都好了,她却还没有从房间出来。我往房间里瞥了一眼,看见她还歪歪扭扭地躺在床上,遥望着她窗外那一方天空,好像在仔细观察什么以前没见过的东西,那东西在她眼里既陌生又不友善。

她一动不动的,我可打算出发了。我打电话预约做头发时看见她站在过道上,一脸怀疑的表情。透过她,我听见自己正乐滋滋地和人家确定时间,而那个叫安东的人,她完全不认识。我说:“是发型师。”语气冷淡,因为我在生气,居然还得向这个不请自来的小家伙解释自己的行为—那个时刻,我觉得她就是不请自来。她不相信我的话,把大拇指塞进嘴里,态度暧昧地站在一旁,接着,我看出她一门心思都在某个念头或主意上。她瞥了我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你别以为你骗得了我!她很快就进了厨房,去吃早饭。

“你来不来?”我叫道。

没有回音。

我出去购物,一个小时后带着食品杂货回来了。凯特不在。我把所有东西都放好以后又出了门,在人行道上随意走走,感受周六早晨熙熙攘攘的气息。我认得出多数人的面孔,他们也认得我,我们相互点头微笑,谈论起天气,心满意足地聊聊,感谢这高照的艳阳和夏天的恩赐。在果蔬摊,我买了一个苹果,边走边吃了起来。那个摊主总是顾客多到排成长龙,因为他性格开朗,喜欢开玩笑,引得大家前来捧场。我站在一个漂亮的小黑妞后面,她的头发编成上千条小辫子,每条辫子的末梢都扎了一颗蓝色的珠子。她穿了一条放肆大胆的红短裙,上面布满太阳般金黄的鬼脸,上身是一件白色背心。纤细的黑胳膊戴满各种材质的手镯,沉甸甸的,有黄铜做的、紫铜做的、珠子串成的,耳朵上挂着红色珠串,像樱桃似的,垂到她的肩头。碰上这个魅力十足的主儿站在眼前粲然一笑,摊主交叉起双臂,眉毛一扬,说:“玛丽琳,你总是到我的摊头来打劫。”

“我可没做过这样的事儿。”她故意摆出愤愤不平的样子,摇晃着她樱桃一般的耳环否认道。

“我每天都对自己说,今天玛丽琳会以什么面貌出现呢?但你已经在不断突破了。好吧,你要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