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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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可没法像昨天那样耍我了。昨天水果篮最底下的那些草莓都压坏了。”

“但就是因为那样,才半价出售呀。我是做好事呢。”

“那你可以再为我做一次好事,白送给我吧。”

这两个人嘴皮子都动得飞快,说起伦敦土话来趾高气扬,紧紧盯着对方的嘴唇,以便尽快回击。

排在我后面的人都被吸引住了,被逗得乐不可支。有个女人说:“你得留心本尼的草莓,千万要注意,因为往往不是看上去的那么回事。”

“我要谢谢你,玛丽琳,”他说,一边痛苦地闭上双眼,一边缓缓地摇头,“不要看扁我卖的草莓。听听他们怎么说!”他对排着的长队说:“我卖的草莓,十便士一篮,价格还不到成本的一半,是做果酱用的。他们还抱怨。”

“你之前给我的那些都很不错,”一个干瘪的老太婆说道,她全身包着厚厚的围巾和罩衫,以防天气不测,“我拿来当茶点。”她不在队伍里,而是低眉顺眼地站边上,看着摆在一旁的不太新鲜的香蕉。

他说:“今天试试香蕉配奶油。”然后顺势把几根香蕉溜进袋子,递给她的时候冲她眨一眨眼。她张开手,给他看她手里的一点零钱,但他摇了摇头。她走了,一边还把香蕉塞进手提袋里,看起来很高兴。

“现在嘛,玛丽琳,你还没昭告你的需求呢。”

“昭告,”海胆头姑娘千娇百媚地说,“我一直都在昭告呀。”她把手往一堆太妃糖衣苹果那边一伸,但一个也不拿,因为她知道现在他会怎么做。他举棋不定,皱起脸,眯着眼睛看那一整堆苹果,然后挑了一个,朝着天空举起签子,头歪到一边,好从各个角度看个明白真切,然后很夸张地叹了口气,放下那个苹果,又拿起另外一个。她把手捂在嘴巴上,咯咯直笑。他对着人行道方向放低这个苹果,头尽可能往后拉开,闭起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检查,然后换成本来闭着的那只眼睛观察。他又一次叹息道:“不够好。”他始乱终弃一般,将这只苹果丢回去,拿起第三只苹果,再次凑近脸乜斜着眼看,轻快地摇动苹果,蹙额皱眉,神情急切。随后他慢慢伸直手臂,将它从眼前拿开,眉头不肯松开,但总算点头了。他非常讲究地用食指和拇指夹住棒子,把太妃糖苹果敬献给小黑妞,小黑妞向他行了个屈膝礼,就立马伸出长得惊人的柔软的红舌头,舔起了咖啡色的糖衣。

“小姐,这是为您的耳朵准备的。”他从堆成小山的樱桃里挑出并蒂的一对,递给那姑娘。她别过头,还在舔着太妃糖苹果。他郑重其事地摘掉那一边耳朵上本来戴着的一大串小樱桃,把这一对红艳艳的樱桃挂了上去。然后她把另一边的耳朵伸过来。“你想要你那一磅肉,对不起,是樱桃,我说的是樱桃。”然后他又把一对樱桃挂了上去。现在这两串摘下来的红珠串耳环悬荡在他食指上,他打量了一番,便缠到撑起水果摊遮篷的竿子顶端了。

“我会替你好好保管的,等你下次再来。”他说。那姑娘笑声朗朗地走了。

他卖给我苹果,简单评论说,如果他这一天都是论个来卖水果做生意的话,那很快就要破产了。

这话比我预计的要温和仁慈多了,尽管他看我的眼神一向颇有敌意,不像他对玛丽琳那样充满溺爱。只要他一句话或者是说话的口吻,甚至是递给我苹果时恭敬的姿势,就可以扯掉我身上的衣服,揭了我的皮,把我送到排着长龙的人们面前,那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当作敌人来看待。这以前也发生过,在他认为需要有人出气的时候。有一次我在摊头停下脚步,衣冠楚楚的,正好就是个出手阔绰、生活富足的典型形象。他突然就毫不留情地收起那诙谐开朗的模样,我站在那里,孤立无援,成了阶级敌人。他带有敌意的眼神冷冷的,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他的手掌像托盘一样—可能是从《楼上楼下》[32]学来的—递给我装好番茄的纸袋:“灰常满意?”然后,和他转向其他人那边的动作一样迅速,队伍中的人们脸上立刻暗暗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恶意。敌人便是富人。这就是英国,有着一股,或者说一缕,或者说一丝施虐感,既冷漠,又期待。摊主把摆摊当演戏,花招百出—人们排队等着,不仅是为了买棵生菜或者买只太妃糖苹果,还能消遣找乐,而我就是被戏弄的对象。同样,如果我只身一人到他的摊位,那么我们相互打招呼表示友好,大家都同样是这个温馨城市的好公民。瞧今天的运气吧。

我继续朝前往地铁走,整个人和路面一样晒得快要化了,却喜滋滋的。我希望这样的心情持续下去,因为悲伤痛苦还埋伏在未来……理查德在哪里?我极力回忆,在我生命中可有过什么时候,居然就这么束手无策地等待着电话铃响起。

我晃晃悠悠地进了地铁站。这节车厢里有几个法国学生、几个步入中年的美国人、一群德国青年、几个大概是海格特商贸代表团成员的俄罗斯中产阶级(想起来都是间谍,我不由得一颤)、三个印度人,还有两个身形非常魁梧的黑人妇女,她们是尼日利亚人,块头大得看起来就像正在扬帆行进的船只。我大概是车厢里唯一的本国人了。我心情很好,对这次出门的安排,一路想法变换不断,趣味盎然。我继续前行到贝克大街站,在那儿和一大批正要去天文馆的学生一起上到路面,穿过马路,朝玛丽勒本大街走,进了莫妮卡的店,试穿了六件背心裙,没有一件是打算买下的。我这是在玩游戏,莫妮卡也亲自陪着我玩,她早就熟习中年人—我不会说老年人—花费时间追溯往昔的做法。店里还有其他几个顾客,都是法国人,优雅动人,莫妮卡把她们留给一个导购招呼,便和我一起进了试衣间,里面只够她背靠墙壁,双手交叉于胸,从头到尾仔细观察。莫妮卡看起来很有法兰西风情,气质优雅,一头黑发天然去雕饰,穿着简洁利落,但是店里一旦别无他人,她就会丢掉这一切,和我一起加入怀旧的狂欢,她身着暴露的少女短褶裙,轻快地走上走下,而我从试衣间出来的时候,就像海盗或者仪仗卫士一样,身穿花花霓裳—很像吉尔和汉娜的衣服,回到二十出头的岁月。两个中年女人,就这么穿着花哨的裙子,在店里那面布满镜子的墙前面展现自己,笑倒在灰色的天鹅绒沙发上起不来,直到那个导购小姐为我们端来咖啡,向我们投以无限包容的微笑,笑里没有一丝一毫不耐烦或者批评。

今天,我穿着那件系颈的白色露背裙往那儿一站,莫妮卡马上就知道我会很爽气地买下,因为我看到镜中人没那么敦实,显得羞怯又充满魅力,她游移不定地轻抚横穿胸口那条白色凹线,捋顺耳边几缕略为凌乱的银发,一副年轻人的模样。莫妮卡悄声说:“我亲爱的简娜,不行。”我脱下裙子,递给了她。她抱着满满一胳膊的夏装出去了,我站在试衣间里,内心空空荡荡的,等待着那种令人恐惧又切中要害的沮丧。但她回来的时候,拿了一件漂亮的衬衫,鸽子灰的,柔软丝滑,轻轻从我头上套下去,我发现这衣服是多么的合身,这时候她还几近柔情地低语恭维,让人心里非常舒坦。

我付了钱,他们把衣服包好,端上了咖啡。莫妮卡和我喝起咖啡,观察那两个法国女人穿着她们可能会买下的套装走来走去。她们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她们转身走到一边,停下来,对着镜子看看背部,又看看侧身,然后照一照正面,接着又慢慢地走回去,像模特一样,你会觉得她们全都屏住了呼吸。先是一个人试,另一个人看着,发出些许赞叹,或者发表一点意见,然后轮到另一个来评论。一件米色套装,一件白色套装,每件都价格不菲,你会觉得都无懈可击,但她们不要,因为都不完全合适,不够尽善尽美。莫妮卡和这两位专家站了几分钟,微笑着点头表示赞同她们的看法,是应该接着挑选,因为世上一切成败都在细节之间。

米色套装和白色套装都在导购手上,准备挂回衣架,这时候店里来了几个美国姑娘,都是来找背心裙的。她们拿着我刚才嫌弃的那几条裙子,走进了试衣间。莫妮卡和我相视一笑,以示对她们的几分嘲弄,我便出门走到街上去了。正午的阳光耀眼夺目,看到凯特正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呆呆地望着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她看起来既恼羞成怒,又自知有愧。明知道车辆会按响喇叭,我还是穿过马路快步走向她,汽车喇叭也确实狂响了起来,因为他们不得不为这个疯女人刹住车。

“凯特,出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

“好吧,如果你是来要和我一道—很好。一起吃午饭怎么样?”

“哦……不……用不着。我正要去空屋。”

我喊道:“空屋!”因为空屋在乔克法姆[33]呢。

“人行道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她脱口而出,意识到这话说得也太荒唐了,于是涨红了脸说,“不管怎么样,我要迟到了,简姨妈!”然后就往牛津大街走远了。

这使得我情绪一落千丈,本来在莫妮卡的店里,兴致就已经有所减退了。天气很热,我懒洋洋地继续往前走,知道不管是对凯特还是对我来说,她的事情都不好办;知道我一直都不肯面对她生活脱节、浪费青春的现实;知道我应该对她有所行动,却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我就这么忧心忡忡地路过了一家小餐馆,我和理查德在那里吃过一次饭。走进餐馆,经营这家店的德国老板认出我来了,把我安排到一张靠窗的小桌。上来一大盘秀色可餐的开胃菜,我点来当主菜吃的,可我却怎么也吃不完,因为不管什么美味到了我的舌尖,尝起来都寡淡无味,热得软塌塌的,但这是我的错,不关餐馆的事。我在思念理查德,那当然了。我匆匆离开餐馆,到美发店去取消我的预约,然后就回家了,所有的精力已经耗失殆尽。

公寓里没了凯特,倒有了打扫的时机。这项任务我一般不会逃避,公寓确实需要打扫了,尽管布朗夫人在彻底放弃之前也已经或多或少做了一些。

我把带有香烟烧焦的印子的黄色亚麻扶手椅罩拆了下来,心想我该叫人做一套新的椅罩了。扶手椅没了黄色罩子,是柔和的铁锈色,几乎像樱桃色。我以前很喜欢它们,不到不得已绝不会把它们罩起来。我坐在沙发上,但没有凯特那样邋遢消沉的气息,看着那几把扶手椅,想到弗莱迪和我曾经面对面坐在上面,一股悲哀之情不由得泛滥开来,我只好上床去。那是下午三点,我不记得有过这样的先例。我哭着入睡,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外暮色已经降临:一道迟来的夕照柔和得令人迷醉,追逐着丝丝云彩。

我为自己和凯特烧好晚饭,等了一会儿,她没回来。我开始焦躁不安,一直反复念叨那句自我欺骗的话:她都十九岁了,是成年人了……与此同时,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打电话报警。

我终究没有报警。我泡了澡,整理过衣服,就上床阅读直到昏然入睡。睡到凌晨四点多,天亮了,又一个炎炎夏日开始了。我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知道是个异常悲伤的梦。我早早地起床,走到摄政公园,整个白天都一个人在那里待着,不是穿行在玫瑰花丛之间,就是坐在高大杨树下的喷泉边。

一个小时前凯特回来了,整个人看起来糟透了。她吸过了大麻,稀里糊涂的,神情又恍惚。我问她周末过得如何,她没有回答。我进到卧室打算上床睡觉了,她摘掉耳朵里的玩意儿,问:“你明天去上班吗?”

“我明天当然去上班!”

这一切已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凯特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现在她坐在那里,跟着她正在听的音乐左右摇摆,而我要睡觉去了。

今天,为了写一篇讲述六十年代时尚风潮的文章,我整个上午都和茱恩在档案室查找《莉莉丝》的过刊。毋庸置疑,对她而言,六十年代算是一个历史年代,久远得就像我眼中的爱德华时代一样,但是,当你的往昔被年轻人漫不经心地品头论足说“我觉得当年他们傻里傻气的”,这肯定会给你提供一个看待事物的新视角。一看到我的表情,她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当年他们没有对社会的责任感。不浪费东西,不缺少什么。”听到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这么连在一起,我张口结舌,有点蒙了,便没有揪住她的话不放。我喜欢档案室—对于这个当年可能是管家配餐室的房间来说,档案室这名头颇为庄严响亮,十二英尺见方的地方,集中了大量社会历史文献,塞满整面书架,都堆到屋顶了。我们不得不朝打字员办公室敞开了门。他们有十个人,我一心两用,一边开心地欣赏大伙儿的热烈举动,一边评判着我们十五、二十年前的作品。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你不知道变得有多厉害。

我们历来坚持执行不改变《莉莉丝》的决策,准确地说,叫不低头迎合艰难时世,理由是民众需要纸醉金迷的魅力。嗯,《莉莉丝》的封面已经变得更狂野,更加超现实,女郎们都如同热带鸟类或昆虫一般绚烂多彩。

出于好奇,我问茱恩想不想升调到别的部门,调到编辑部。她说不想调动,她喜欢现在的职位。不管怎么说,她已经订婚了,明年五月她就要离开我们了。“离开老地方,让人很伤感。”她说道,所谓“老地方”意指打字员办公室。

我回到楼上办公室,吉尔说理查德打来过电话了。当然,她说了可以叫得到我,不过他说他回头再打好了。我知道自己脸色煞白,能感觉到脸部肌肤都发冷了。汉娜这人并不会因为顾虑人家说她假殷勤而束手束脚,她拉了一张凳子让我坐下,然后站到我身后,给我按摩起肩颈来,让我顿时心生感激。“好了,好了,”她说,“可怜的简娜。”我能感觉到她丰满胸脯的温热,还有她强壮有力又镇定自若的双手。这个年轻的阿兹特克人[34]一身热血的温暖让我颇为吃惊,毕竟,我几乎没和什么人有过肢体接触,除了有时候碰碰可怜的老安妮—在她病倒了,或者是需要人帮忙好从椅子上起身的时候。眼下我放任自己的头往后一靠,陷入汉娜洋溢的母爱之中。

电话铃响了,是理查德,我从吉尔手里接过听筒。我觉得自己太可笑了,一举一动简直像个十几岁姑娘对待男朋友似的。我注意到汉娜把双手搁在我肩上,动作沉着镇静,稍微一压,回到她的座位上。

“理查德!”

“简娜,你总算在了。”

一连接上他的声音,一连接上我们之间很确定的感觉(尽管我说不出究竟对什么很确定,但这种确定的感觉是存在的),焦虑感一扫而光,我又是我自己了。

“我说过我会打电话,但原本是想等到我回来再打的,后来回来的时间给推迟了……”

“你现在在哪儿?”

“波士顿。”

听到这话,那个我将要获悉的一诀成永别的时刻,不管他是身处波士顿—或者塔斯马尼亚,或者格陵兰岛,就从遥远的未来降临到眼前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简娜!”

我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简娜,你在吗?”

我答话的嗓音低沉而沙哑:“在。”

“我订了明天回来的机票。简娜,这里出了紧急状况。”

我的声音依然沙哑:“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

“周三午饭时间,在广场。”

“好。”

“不见不散。简娜,我不能说希望你在这里,那不是实话,但我真希望我在你那里。”

“我也是。”

我坐在凳子上,渐渐缓过神来。汉娜拿过听筒搁回原处,把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

吉尔正在打字,速度快得仿佛在和她无法容忍的感觉赛跑:她替我感到难堪,脸颊绯红,双唇紧闭。我发现自己急切需要伸出手臂抱住她,提醒她—但说什么呢?无话可说!是要像汉娜那样,从她的太阳神经丛向外发出“交流波”?—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