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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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背靠文件柜伫立在边上,手里拿着她的咖啡杯,在仔细研究我,考虑我的情况,思量着需要她做些什么。她今天穿了一条深蓝色棉布裙,裙子很宽松,因为下午太热了,太阳照了进来。她裸露出棕褐色的手臂,健美的双腿也是棕褐色的,露在外面。她整个人都那么健康,那么强壮。我敢说,不管在哪里,她只要往房间里头一站,生活的波涛就会乖乖地绕着她流动,所有人的脸都会转向她那边。“好了,好了。”她会对生活这么说。

突然我发现自己在想,和汉娜同床共枕会是什么样的体验?

如果有代沟存在的话,这就是个代沟。在女权运动之前,我碰到的女同性恋为数不多,她们显然都充满了极度的受压迫感,似乎想要坚持自己另类的行为,在你面前展现其不幸遭遇,而且—至少我碰到的情况是这样—(有两次)试图勾引人,却带有夸张的戏剧感,好像是依照剧本在演戏,并不是发自真正的天性。

我想如果现在,就这个时刻,我对汉娜说,“我很好奇和你睡觉是什么感觉”,她准会说,“嗯,你应该试一下,哪天来试试吧”,我能听到她无声的补充:对你有好处。

这让我想要放声大笑。我呛到了,汉娜动作利落地接过我的咖啡杯和托盘。我坐在那儿,无助地笑个不停。

如今姑娘们谈起这样的事,简直就像要不要试件衣服一样。吉尔有一次提到过她和马克吵架的情形:“我对他说,马克,你实在太过分了。我要和女人一起住,她们没那么苛刻。”

“那马克说什么?”我问道。

“他说,你怎么知道呢,你从来没试过嘛。我说,好吧,也许是时候了,我要去试试。他说,好啊,如果你试了,那你想改变的话尽管告诉我。我说,你真是该死的混球。他说,是你自己发现的。”听到这话,她骂他下流粗野又自负,让人忍无可忍。没过几分钟,她评论说她很享受和马克吵架,这么说时带着一点满足感,非常典型的吉尔风格。

我对汉娜说:“谢谢。”打心眼里感谢她,然后我得去看看查理那边进展如何了。

在那个凉爽的大办公室里,查理坐在长桌的一头,吸着高卢牌香烟。三扇高高的窗户把夏天迎了进来,窗台上有两只鸽子正舒适地晒着太阳。查理看起来满脸通红,大概是午餐时喝多了。我对他说我们有一些问题要探讨,需要做一些决定,决定一些政策。他舒坦自在地说,他对我的判断充满信心。

我对他说,正如我隔三岔五跟他说的:“查理,世界上有许多人,从来不想做什么正经事,但至少大多数人还是会做做样子。”

“我干吗要装呢,简娜?我看事情一向都进展得很顺利。总有人喜欢做事情,而且做得又好。”

“好吧,至少装装样子嘛。”我递给他一堆六十年代的《丽礼丝》杂志,他坐着翻阅起来,非常欣赏的样子,甚至倍感自豪,好像那些全都是他的功劳。

我接着干手头的工作。时间过去了。他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收好那堆杂志,都交给了我。“我要是现在再不走,就赶不上卡罗琳六点钟喂奶了。”他说。

他在门口冲我微笑,笑容颇有深意,既有他要为所欲为的决心,又带有一点令人愉快的愧疚,还有串通一气的狡黠,引得我哈哈大笑,尽管我其实很恼火。然后他就开溜了。我听到他跟吉尔还有汉娜相互道别,欢声笑语。然后两个打字员也一起走了。

回到家,我发觉有人到过这里,总算明白了凯特为什么要问,我是不是要去上班。那两把樱桃色的椅子都落满了烟灰和面包屑。走进厨房,我发现冰箱已经给洗劫一空,连牛奶和黄油都没了。他们用我从荷兰买回来的奶酪做了三明治,吃掉了我拿出来解冻,准备今天晚上煎的牛排,喝光了所有的波士酒[35],吃光了一块大蛋糕。洗碗池里一片杯盘狼藉。看得出,有三个人来过这里。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凯特可以按照她可能盘算好了的,对我说:“那你是说,我不能在这里招待朋友吗?”况且,就算跟她说“你完全清楚,他们到这里来,跟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这么做是在故意挑衅,是侵略行为,就跟公然入侵外国领土一样”,也是白搭。

我很恼火,但很快就浑身发冷,灰心丧气。我在厨房里待了很久,把所有东西都擦洗干净,然后拿上购物袋,快步下楼,到商店里把我们需要的东西又都买了,回来以后把东西放好,收拾整齐。我一直进进出出,在凯特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坐在沙发一角,赌气似的瞪着眼睛看向前方,耳朵牢牢地套着耳塞。

后来,我把所有事情都做完了,便走向她,把她的耳塞摘掉,知道她一时半会儿听不见,直接冲着她喊:“凯特,如果再发生这种事,那你就得卷铺盖走人。”然后我又把耳机塞回她的耳朵,根本不等她说什么。但从她的脸上,我看到了满足感,与此同时还有阴沉的胜利感。我不知道原因何在,是因为我下禁令了,这样她就可以对他们所有人说,她的坏姨妈说过不许她的朋友进门—她需要我放弃规矩?

我不知道。我一想到她可能真走了,便开始惊慌失措。因为那样我就不得不打电话给乔姬姐姐说,你女儿加入了流浪汉的行列,无家可归,成了伦敦的弃儿。我迄今都没有听到我姐姐的只言片语。这可太不像她的风格了,完全在我们家庭生活的准则和习惯之外,不管是成文的还是不成文的。我一想起来,就感觉好像脚下坚实的土地产生了松动。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姐姐和她的同类都不是弃责任于不顾的人。

我告诉吉尔:“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一直都没接到你妈妈的电话?”

“我接到她电话的。”她沉着自若地说。

“关于凯特她都说什么了?”

“她希望凯特一切都好。”

“真是荒谬透顶!”

“她还能说什么呢?”

“可她知道凯特就是场灾难,不可能‘一切都好’。”

“简,”吉尔放下手头的工作,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我身上,说,“你怎么就看不到现实呢?你看不出吗?我父母不知道如何应付失败者。”

“但是他们做了许多好事,帮助别人,安慰别人。”

“没错,但做善事都是针对老人家啦,瘾君子啦,失足少年啦,那样的人。”

“如果凯特不是失足少年,那她是什么?”

“话虽然不假,但她是自己人,你不明白吗?她不是在外面受苦受难。我父母不可能施舍行善或者给予关爱之后,就说拜拜回家了。她达不到要求。达不到他们的要求。她让他们觉得很失败,而他们不能接受失败。”

“那你跟我说说,你觉得他们内心对凯特有什么长远打算?让她一辈子都在我家里赖着?是,是,用不着跟我说,是我自找的。但他们觉得接下去会怎么样?”

“他们不会想。他们告诉自己,凯特只是比较晚熟,起步较晚,差不多这种思路。”

“好吧,可能她真是。”

我陷入了沉默。

又听到一句:“汉娜觉得凯特应该到她们的群居村去。”

我看着汉娜。

她说:“和你在一起,真是她最糟糕的情况了。”

“你确定吗?”

“她达不到你的要求,就跟她达不到她父母的要求一样。”

“可汉娜你呢,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说,你都不会是凯特这种水准!”

“是啊,”汉娜说,“我是不会,但是我们群居村有十个女人呢,有些人跟凯特一样。这样的人需要时间。”

“我可不会把她赶出去。”

“你当然不能把她赶出去,”汉娜下达了命令,“不过她会离开的,没错吧?”

“会吗?”

“你不爱她。”汉娜说,倒不是要批评我。

“我觉得我喜欢她,虽然喜欢的方式确实乏味,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让我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好像是陷入了迷雾当中。”

“好吧,你有体会了,”吉尔说,“但是谁没有那种感觉呢?”话里有点要跟汉娜挑战的意味。汉娜笑而不语,看来比我们更了解情况。

不过,现在我已经告诉了凯特,我会把她丢出去—如果再发生那种事的话。

爱!爱!爱!

我爱吉尔,可我不爱凯特。我爱理查德。我很快就极其喜欢汉娜。我对查理感到由衷的喜爱。我对马克颇有好感。我非常喜欢菲丽丝,尽管一开始我不喜欢她。我爱过乔伊丝—哦,是的,我以前爱她,毋庸置疑,但现在,那些爱都上哪儿去了?弗莱迪呢?不,我不爱弗莱迪。今晚我的心又痛了,疼痛不已。明天我就要见理查德了,我的心应该跳跃得像麻雀一样欢快才是。

今天早上,我很庆幸自己在大的那间办公室里办公,避开汉娜和吉尔这两个眼神犀利的女人。查理和我讨论了那篇有关六十年代这一遥远时代的文章,还拿上百件好玩的琐碎往事来逗我开心。与此同时,我的内心乱作一团,像个青春少女一样,在思念着理查德。往常在约会之前,我总是体温快速上升,知道我们见了面就会觉得平静又愉快,但是今天等着去见他的感觉却完全不是那样。我焦虑急切,坐立不安,谁都不会将这样的状态说成是身心愉悦。所谓爱情!太痛苦了。我今天早上的情绪和昨晚写那篇言辞尖刻的日记时截然相反:当时是想既然我不爱弗莱迪,那就更好了。如果爱是备受折磨,以及一大堆一无是处的情绪,那又何苦……弗莱迪受到折磨了吗?哦,那正是我忍受不了的,那种感觉越发逼近,不断涌上心头,着实让我难以面对。

我早早地去了苏荷广场。天气潮湿,也没什么风。天空看起来雾蒙晦暗的样子。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坐着,让焦虑消散退去。但就在步入广场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理查德,他独自坐在长椅一端。他没料到我会来得这么早。我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凝视着在花坛里觅食的几只鸽子,显然很疲惫。我在他身边坐下,他好像以为来者是不速之客,抬头看了看,然后微微一笑,整个身体仿佛这么一转过来就充满了能量。他伸出手臂将我搂住。我们就这般坐了一阵,后来我听到他一声叹息,我们分开来坐坐好。

“两周了。”他似乎语带责备。

“两周了。”我也指责道。

“阿姆斯特丹怎么样?”

“老样子呗。”对我而言,那无非是不得不应付的事,不想多谈;我想了解美国的情况,波士顿的情况。我说:“美国怎么样?”

他换了换双腿的位置,少了几分底气,说:“我是不得已才去的。好吧,我知道应该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不过我们先上酒吧去,稍微缓冲一下,免得给命运的力量伤到了。”

我们一道起身走出广场,我只听自己心急如焚地问:“什么命运?你又要离开吗?”

“还没到时候呢。”

这话不足以让我平息下来。在去往我们的酒吧的一路上,我心里想的其实是,如果终究要结束,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有两周时间没和理查德在一起了,我们经常碰面时那种点滴消解的渴求,在今天却好像一时积聚得太多,结果现在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制止不了那股折磨人的疼痛。那时候,在灼热又曚昽的阳光下,在潮湿的暑气中,痛楚和渴求似乎都涌上了我心头,即便有理查德在也承受不住。我别无他求,只想摆脱这份负担,这阵疼痛。

我们的老位子空着,我们挤进酒吧,低坐在周围那一大帮吃午饭的嘈杂人等中。

“什么命运?”我一坐下来就问。

他扑哧一笑,意思是某人的言行完全不出所料,或许算得上惹人怜爱,但也未免太没想象力了。我说:“突然间我就受不了了,但受不了什么?要是我知道的话就好了……”

“我完全理解。”他从吧台拿了两杯双份威士忌,是酒保照他点头吩咐的“老规矩”摆上来的。他递给我一杯:“喝掉。”

“我想了解情况。”

“没错。先说说阿姆斯特丹,我想了解情况。是的,我一直说不,不,不要,我们别,但是我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多地思量你的生活。我对你一无所知,我感到又嫉妒又羡慕。”

“我也嫉恨得很……我可从来没嫉恨过……”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我知道嫉恨什么:嫉恨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我没有看他,只是轻声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我觉得,我没这样爱过……”我能够感受到他在密切注视我的脸,他那热烈的眼神期待着我抬头,可我做不到。我害怕看见他脸上可能会出现的神情。我很清楚,那会是某种痛苦,虽然那痛苦并不是因我而起。哦,我们的思绪在彼此间来回飘荡,速度飞快,两个人所想的如出一辙。

“阿姆斯特丹。这些天的短途旅行,你都做了些什么?”

“不是短途旅行,是去出差,非常劳心劳力,效果也很好。有家酒店不错,我总是住在那儿,运河边上一幢高高的老房子。他们尽量给我顶楼的房间,很合我的心意。你可以看看树木,看看河水,还可以看船只经过。有一次,是冬天,还有人在滑冰,就像勃鲁盖尔[36]的画一样。他们一大早的,七点钟吧,就给我端来咖啡面包还有果酱。我讨厌急吼吼弄得手忙脚乱的,喜欢悠着点慢慢来。我到哪儿都是用走的。这次是另一家酒店,那里开过许多会。结束了以后,我和朋友吃晚饭—我认识很多同行,当然了。”

“那当然。”

“我通常都是走回去的,我喜欢在阿姆斯特丹四处走走,然后回去上床看书。”

他看着我,有点嘲弄的样子。我们拿着酒杯慢慢啜饮,心里打算喝光了再续杯。酒水的光泽和欢乐吵闹的人群让我感觉舒坦了很多。他说:“嗯,这下好多了。”他拿起我们俩的空酒杯,到吧台上让酒保添酒。

“我这人比较糙,没见过世面,话说你整天都在忙什么呢?”

“这次嘛,我听了好多场报告和演讲,发言的人来自世界各地。讲时尚业—现状啦,危机啦,时尚业总是有危机……”

“一切总都有危机,你没发现吗?”

我们都笑了,放松随意地笑了。我们注视着对方,眼睛都不愿意看别的东西。他拿回我们的酒杯,我突然说:“我打算打电话回去,说下午不到办公室了,要是你下午有空的话。”

“我有空啊。”

我让汉娜跟查理说一声—那时候查理还没走,说我下午请假,这件事那件事都该完成,由他来完成。

我回到我们那张桌子,悄然坐到座椅上,好像就此进入了永不停休的幸福之中,因为整个下午尽在眼前。他说:“你吃过早饭,走到另外一家酒店,在那里听人发言,听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