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温布尔登的街上闲逛了一会儿,炎热的街上枝叶繁茂,车水马龙,我们还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气,原来边上娇美动人的玫瑰花正值盛开。走进餐馆,我们看到餐馆后面的花园里摆着桌子,还有个鸢尾花环绕的小池子,鸟儿飞扑进池里喝水解渴。
就这样,这个夜晚过得非常愉快。确确实实很愉快。但在我们俩欢愉喜悦的背后,还是有着一种沉重感和焦虑感。我们的眼神不止一次交汇到一起,每每察觉都相互微笑一下,做个鬼脸。我们在贝克大街地铁站道别,他说:“我得快点儿了,马修说他会给我们来电话。在这里半夜的时候,他那边是七点。他从学校回到家大概是七点钟。他的作息非常规律,他就是那样的。所有的事情都大可放心交给他。”这话说完我们都笑了,同时又一声叹息,只是我们俩都略去了内容。
“简娜,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明天在常去的那间酒吧见个面吧,你觉得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可以试试。我们还有什么选择?”
“我们又不能每次午饭时间都跑到温布尔登或者上汉普顿宫[37]……”
到家以后,我站在门廊上,打量我漂亮的房间,今非昔比啊。两把樱桃色的椅子破破烂烂,边上的垃圾堆成了小山;一把红色的亚麻椅子,还算美观大方;而一张灰色沙发,肮脏不堪,还皱巴巴的;地上摊了一堆脏衣服,地毯看起来也脏兮兮的,墙上污迹斑斑。凯特坐在沙发上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恐惧。她没戴耳机。我知道她空屋的朋友来过了,她本来并不想让他们来,却不得不开门放他们进来。他们故意竭力大搞破坏,她只能在一旁哭叫着求情。现在她确实是怕得瑟瑟发抖,怕我会把她赶出家门。我要将她扫地出门的恐吓,真是我做过的最蠢的事。我走进厨房,他们也已经洗劫了这个地方,在厨房桌上留下残羹剩渣。我明白他们极力搞得一团糟,借此表现出他们的意图。一瓶牛奶给打翻了,在棕色的木桌上积成一摊死水,上面还漂着一两片面包皮和无数面包渣。
我走回到起居室,不知道怎么对凯特开口。问题在于,她并没有勇气对这些人说不,不管我说什么,怎么吓唬她也都无济于事。
我又头痛起凯特这个难题来—她食古不化,无法改变。怎么就没法绕着她,躲开她,拒绝她—或者就这件事而言,怎么对付她。
我一时冲动,朝电话走去,想和我姐姐谈谈。我一走过去,凯特就已经在电话机旁了,她咬着手指头,整个人抖抖索索的。
“你要给谁打电话?”她恳求着说。
“我打算和你母亲谈谈。”
“哦,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她坐立不安,尖声叫着,“哦,求求你……”
“你坐一边儿去,”我突然怒火中烧,厉声说道,“一边儿坐着去。她是我姐姐。现在你给我坐下来,闭嘴。”
她自然一动不动,我拨号的时候,她就站在边上瞪着我。我姐姐不在家—毫无疑问,她四处奔忙接济穷苦百姓去了。
我本来打算对她说什么呢?凯特是怎么搞的?诸如此类的话吧。凯瑟琳又是怎么回事呢?
今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凯特还躺在沙发上沉沉睡着,和往常一样,她身边满是乱糟糟的薯片和巧克力。我叫醒她:“凯特,我今天不想给人跟踪。你明白吗?”
她抬眼看我,眼神空洞。然后她点点头—总算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赶紧点头,仿佛我说了类似“记得开窗”或者“别忘记洗餐具”这样的话。
不过我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真是太傻了。就好像我对她说不许她的朋友进屋一样,就好像说,既然他们把东西都吃光了,我们今晚要是想吃饭,那你最好去买点食物一样,其实全都无济于事。
凯瑟琳在酒吧外面。我径直朝她走去,说:“凯瑟琳……进来喝一杯吧。”她抬起梦游者一般的眼睛看我。
这个凯瑟琳真是个极其俊朗的姑娘,圆鼓鼓的淡褐色大眼睛透着光彩,肤色健康润泽,双唇不加修饰便红艳饱满。她似乎天生活跃,能有所成就,但身上却有某种东西和这一切优点格格不入。一开始她没认出我来,费了些工夫才认清我这张脸,这张让她恨之入骨的脸—我想肯定是这样。我立即抢在她开口前先发制人地说:“凯瑟琳……进来喝杯饮料吧。”那时候,她无疑满脑子都是可怕的幻想。她不情不愿地勉强笑笑,好像这是一个稀松平常场合下的邀请,而后又显得很气恼,慢吞吞地走开了,步伐沉重,好像脚上拴着无形的锁链。
我走进酒吧,理查德坐在我们常坐的那个位子上。酒保是爱尔兰人,他向我投以两种截然不同的眼神:一种是出于这位好主顾常在午饭时间光临本店,衣着光鲜,显然来自时尚行业,他当然对我们俩的一切了然于胸;另一种则是他那康尼马拉[38]地区特有的蓝眼睛凌厉一瞪,看到这个中年妇女身陷一段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感情纠葛当中,对象是眼前这个当医生的人。医生和爱尔兰人一样,也是到异国他乡去工作,他拿自己作起了比较。我的威士忌已经在桌上等着我了,我溜到座位上说:“我刚才请凯瑟琳进来和我们一块儿坐坐。”
“我也叫她了。”
“我觉得她不想来。”
“确实是。”
我环顾酒吧,我们这间安逸舒适的酒吧,墙上镶了褐色木板,挂着红色窗帘,还装有黄铜栏杆。我看这一切都有点俗艳廉价,光彩已经褪去,而顾客们,这一伙衣冠楚楚来吃午饭的食客们,我看他们表面的若无其事之下,实际上暗藏着躁动。门敞开来,对着炎热炙灼又尘土飞扬的马路,汽车开过的声音非常嘈杂,闹哄哄的。简而言之,现实和我们贴得太近,于是我提议:“或许我们应该去别的酒吧试试。”
理查德说:“不,我们应该坚守在这里。”
“你觉得凯瑟琳会继续跟踪我们吗?既然她的幻想和现实两个世界已经交织在一起了,既然我们都邀请她进来了?”
“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她今天不上学,要去看她祖母。我母亲在这家新的养老院里过得并不开心。不—她倒不打算再搬。她在电话里说,她明白她忍受不了的是她自己,不是养老院。”
我突然问:“啊,凯瑟琳想让你们把她祖母一起带到美国去吗?她是责怪你,因为你们没有这么做?”
“我们怎么能那么做呢?玛利亚只够应付约翰一个人。老太太事事都要人料理,玛利亚可照顾不过来。”我一无所知的西尔维亚很快又出现了,理查德顿了一顿,说:“我妻子在她的行业领域里非常有名望,远比我出名。如果要有人放弃工作来照料我母亲,那于情于理都应该是我。”
“凯瑟琳还要这样折腾多久?”
他既疲惫又苦恼,低声说:“我做好了准备,预计要很长时间,她让我们很不好受。他们什么事都责怪我们,难道不过分吗?拿我们出气?要惩罚我们?我们当年也这样吗?我不觉得。我不记得有过一丁点这样的事。我不到二十岁就离开家了。你呢?”
“我当年给自己找了间公寓,必要的时候回趟家,算是尽到责任。”一阵沉默之后,我意识到我得补充一句:“不过后来就不一样了,客气点说来。”
“好吧,简娜,我想我应该从头到尾乖乖听一遍,你也是,要听我的复杂处境。我原本以为要再北上一趟,给可怜的母亲换一家养老院,而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又会少掉两个星期。现在可以缓一缓了,我心里很高兴。”
我默不作声地坐着,在想四月我们初次相遇时那些“早先的日子”。当时我们只要在一起,就不由得心醉神迷,无拘无束,俨然置身于不可思议的世界之中,全无日常生活的干扰……
他说:“好吧,我懂女人脸上那种表情。我真是再了解不过了。你在想很实际的问题。照理啊应该啊必须啊,这类词就要冒出来了。”
“照我的经验来看,确实是这么回事。”
“和你跟老年人打交道的特长有点关系咯?”
我说我想再喝一杯酒。帕特里克,也就是那个酒保,悄无声息地走到吧台边上,手里拿着两个玻璃杯,动作十分娴熟,一个杯子里加了冰块,另一个没加。他站了一会儿,视线越过顾客们的头顶,朝窗外望去,看着街上闪耀的光芒。他是个典型的爱尔兰人,心神活泼,话说得很溜,净对顾客耍嘴皮子,大家自然都因此喜欢他,鼓舞他无拘无束地发挥创造,而自己却都只能英国式地微笑,我们不具备的幽默感,他们却多得可以肆意挥霍。不过今天他看起来瘦削憔悴,额头上冒着汗,看上去非常焦虑。在那天早上以前,我根本无法相信,这个见证过我们约会、充满魅力的酒保会有什么日常生活的负担,但现在我不得不面对这一客观现实了。哦,酒吧的门怎么老是敞开着,不管外面是不是暑热难耐。
我将莫迪其人其事告诉了理查德。讲述起来很不容易,因为我对这个笨拙的老太太有着很深的感情,她和我,我们俩走得那么近,我多么—又用到这个词了—爱她;然而我的措辞完全词不达意,什么都没传达出来。我说我当初遇到这个老太太,她需要帮助,我就帮了她,比预期的介入得更深,最终几乎就像她女儿似的,长达好几年时间。后来她去世了,又是怎么样的机缘巧合,使得我与伊丽莎·贝茨和安妮交上朋友,每周去看安妮两三次,这一切又如何变成我生活的一部分,上她家坐一两个小时就好像去购物或者是整理衣物一样。我走进她家里,发现她心情沮丧,故意要和人作对,我如同海绵一样慢慢吸光她的所有苦恼,直到她变得精神饱满、待人和蔼,这时候我再出门去,在她家门口抖掉这一切,感觉所有压抑的重负都烟消云散。
我两眼盯着他的脸庞,当然想知道他会怎么看待这种怪癖—吉尔就认定我这是怪癖,或者更糟,是老年人古怪行径的某种吓人征兆,就像脚步越来越近的年老昏聩。他没有作出任何评价,直到我不作声了,从他脸上的神态来看,他还是不予表态,那种表情我暗自觉得是医生的样子。
“好,但为什么呢?”他轻声问。
“事情是这样的,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很没用。一无是处。”
他居然笑了,说:“你忍受不了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无能?你非得感到你也应付得来不可?”
我笨嘴拙舌:“最开始是我丈夫。他先去世的,得了癌症。我不想加以了解,我干脆把自己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彻底隔绝开了。现在我受不了,一想到……”但我无法再往下想。我稳住自己的声音说:“不久以后,就轮到了我的母亲,又是癌症。可以说,比起我丈夫生病那时候,我的表现要稍微好一点。至少想到自己早先对弗莱迪有多不好,我会为自己感到羞愧,所以我试着对自己的母亲,好那么一点儿。但是我做不到。我不知道怎么办。”
“啊。”在我不出声的时候,他这么一说,希望可以填补空白。
“事情就是这样。”
“你害怕癌症吗?”他出人意料地问道。
“不怕。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癌症就要比别的事情更糟。我知道这想法太古怪。”
“我同意你的想法。”
“而且我也不怕死,我这想法古怪得自己都不敢说出来。人们一开始还都不信。”
“这么暖洋洋的七月里的一天,坐在这里说,总有一天我会死去,这和真的快要死掉是两码事。”
“我知道。”我说。我很失望,对他感到很失望。他接着又说:“算是一种补偿,你这个看法我也同意,但是我看过太多了—我是说死亡。”
我说:“我已经学会保持安静,不说出看法了。如果你说,我不害怕死亡,不害怕垂死挣扎,人们的反应是好像你缺乏应有的情感。也不单单只是死亡这件事。对我来说,我真正所想、所相信的差不多所有东西—我都不能说。比如说,我喜欢一个人生活。那又是……”不过我听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在发抖,那是因为我想到如果我能和理查德一起生活,那可能就不会想要一个人过日子了。但紧接着我又想,这么轻易想和某个人在一起,那是因为没有经受过床笫、饮食和讨论椅罩污损等等琐碎小事的考验。
“我没法想象一个人过会是什么样,”他说,“我离开家以后,就和西尔维亚住一个房间了,就是这样。我挺佩服你的。我连自己能不能做到都心里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