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路克问,“后来怎么样?”
“等一等,”戴维说,“我汤还没喝呢。”他开始喝汤。
“我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多拉丝肯定地说,“菲莉丝决定马上离开那口邪恶的池塘,沿着一条小径拼命跑,碰到她哥哥。他正在找她。他们手牵手跑出森林,平安跑回家。”
戴维说:“正是如此,一点没错。”他苦笑一下,表情有点呆滞。
路克焦急地追问:“爸爸,结局真的是这样吗?”
戴维说:“没错。”
海伦追问:“池塘里的女孩是谁?她是谁?”她转头看爸爸又看妈妈。
戴维随口说:“哦,她只是个魔法女孩。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就突然显形了。”
路克说:“什么是‘显形’?”他有点不太会念这个词儿。
多拉丝说:“该睡觉了。”
路克坚持问道:“什么是‘显形’?”
珍大叫:“可是,我们还没吃布丁。”
多拉丝说:“今天没有布丁,只有水果。”
路克焦躁地追问:“爸爸,什么是‘显形’?”
“那是原本不在那儿的东西,突然跑出来了。”
海伦有点困惑,问:“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多拉丝说:“上楼睡觉,孩子们。”
海伦拿起一个苹果,路克也一样,珍从妈妈的盘子里拿走一块面包,故意露出淘气的笑容。这个故事一点都没让她苦恼。
三个孩子吵吵闹闹上楼,小保罗望着他们,觉得被排挤了,嘴儿一噘,快哭了。
爱丽丝随即抱着他起身,跟在三个孩子后面上楼,一边说:“我小时候,可没人讲故事给我听。”听不出来她这是抱怨,还是“没有反而更好”的意思。
突然间,路克现身楼梯转角处,说:“暑假,大家是不是要来我们家?”
戴维忧虑地看着海蕊——然后转过头去,多拉丝则紧紧盯着女儿。
“是的,”海蕊虚弱地说,“当然。”
路克朝上面喊:“妈妈说‘当然’!”
多拉丝说:“暑假时,你才刚生完孩子。”
“全看你和爱丽丝的决定,”海蕊说,“如果你们觉得应付不来,就要实话实说。”
多拉丝讽刺地说:“照我看,我能应付。”
戴维连忙说:“当然。我知道。您很厉害。”
“而且,你不知道届时会怎样……”
戴维说:“是呀!”他转头对海蕊说:“最好是往后延一延,圣诞节再把他们全邀来。”
海蕊说:“孩子们会失望。”
这听起来不像她惯有的坚持,语气平淡,事不关己。她的丈夫与母亲好奇地打量她——海蕊感觉他们在审视她,疏离,不善。她阴郁地说:“好吧。或许这孩子会提早生。他非得提早报到不可。”她痛苦地笑了一下,突然起身,说:“我非得动一动,不动不行!”她开始顽强、痛苦、没完没了地来回踱步、上下楼梯。
怀孕八个月时,她去看布莱特医师,要求催生。
他面露责备神色,看着她,说:“我以为你不相信这个。”
“我是不信,但这胎不一样。”
“我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不想知道,又不是你怀了这个……”她把“怪物”两字吞回去,担心激怒布莱特医师。“你瞧”,她试图语气平静,却止不住声音里的愤怒与控诉,“你能说我是个失去理智的女人吗?歇斯底里?难搞?可怜的歇斯底里女人?”
“我只能说你是累坏了。累到骨子里。你每次怀孕都吃苦,不是吗?你难道忘了?你四次怀孕都到我这儿检查,每次都毛病一大堆——全靠你自己忍耐过去,这都归功于你。”
“但这次不一样。绝对不一样。我不明白你为何看不出来。你看不出来吗?”她坐在那儿,把肚子一挺,此刻它正上下颤动,她能感觉到里面的骚动。
布莱特医师狐疑地看着她的肚皮,叹了一口气,开了更多镇定剂给她。
不,他看不出来。不,应该说,他不愿正视——这才是重点。不止他,所有人都不愿正视这一胎有多不一样。
当她在乡间路上踱步、快走时,她幻想自己拿了把大菜刀,剖开肚子,抓出这个孩子——经过漫长的盲目挣扎后,当他们真的四眼相望时,她看到的会是什么?
不久(比预产期约提早一个月),阵痛开始。一旦她开始阵痛,生产就很快。多拉丝打电话给人在伦敦的戴维,并立即将海蕊送到医院。这是海蕊首次坚持到医院生产,让大家都吃了一惊。
当她被送抵医院时,开始强烈阵痛,她知道比以往任何一次生产都痛。胎儿好像要从肚子里打出一条血路来。她知道她里面一定青紫瘀血了——她知道;她的体内铁定有一大块瘀青,但是没有其他人知道。
当大赦的最后一刻来临,她忍不住大喊:“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她听到一位护士说:“这可是强悍的小家伙,你看看。”然后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骆维特太太,你清醒吗?醒过来,你先生来了,亲爱的,你生了个健康小子。”
布莱特医师说:“真是个小摔跤手。生下来挑战全世界的。”
她吃力地抬起身来,因为下半身酸得动不了。他们把孩子放到她臂弯里。十一磅重。其他孩子都不到七磅重。他浑身结实,棕黄,身躯很长。他用脚踢挤海蕊的腹侧,好像想站起来。
戴维说:“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话声有点沮丧。
他不是漂亮宝宝。应该说,根本不像个小宝宝。他的肩膀厚实,背儿隆起,躺直在那儿都好像蜷曲着身体;额头很宽,从眼睛往后倾斜到头顶;头发模样奇怪,头上有两旋,从那儿形成一个V字形(或三角形)往下一直长到额头,额前的头发往外窜,一团粗硬的黄发,两旁和后面的头发则贴着往下长。他的手又厚又重,手掌心有一团肌肉。他睁开眼,直直地望着母亲的脸。那是专注的黄绿色眼球,好像两块肥皂石。海蕊一直等待与这个她深信企图伤害她的“东西”面对面,但他的眼神陌生。她的心揪了起来,可怜的小怪物,他的母亲这么讨厌他……她听见自己故作轻松却显得紧张的声音说:“他好像小侏儒或小妖怪什么的。”然后她抱抱他,企图修好。但是他的身体又硬又重。
“别这样说,海蕊。”布莱特医师对她恼怒了。海蕊心想,布莱特医师曾帮她接生过四个孩子,每次的经验都那么美好,现在却对她板起老师面孔。
她拉开衣服,让孩子吸奶。护士、医师、她的母亲与丈夫站在一旁注视,脸上挂着此种场合应有的笑容。但是丝毫没有欢庆、大功告成的气氛,也没有香槟,相反地,每个人都心怀忧惧与紧张。强烈的吸吮反射,硬邦邦的牙床狠狠钳住她的奶头,她皱眉了。孩子抬头看她,用力一咬。
“哎呀。”海蕊努力挤出笑容,把孩子的头拉开。
护士说:“再试一下嘛。”
孩子没哭。海蕊把他抱高,用眼神命令护士将他抱走。护士紧抿着嘴以示不满,抱走孩子放入小床里。他没抗议。这个孩子打出生就没哭过,或许呱呱坠地的一刹那,他曾发出一声抗议的怒吼,可能是吓一跳吧。
四个孩子被带到医院来看新弟弟。和海蕊同房的两个产妇已经下床,抱着孩子去康乐室。海蕊拒绝下床。她告诉医师和护士说她需要时间复原体内的瘀伤;她的语气有点挑战反抗,毫不在乎,漠视他们批判的神情。
戴维站在床尾,抱着小保罗。海蕊想念这个宝贝,这个出生后没多久母亲就和他疏离的小娃儿。她喜欢他的模样,柔软有趣的小脸,温柔的蓝眼睛像蓝色风信子,还有小小柔弱的四肢……海蕊的手好像正顺着他的四肢抚摸,然后两手握住他的双脚。一个真正的小宝宝,一个真正的小娃儿……
三个大孩子低头瞪视这个和他们大不相同的家庭新成员,海蕊认为他恐怕连本质都异常。或许是她看他的眼光还带着回忆——他在她子宫里时异于常人;也可能是他黄色结实粗笨的身躯。还有他形状奇特的脑袋,眉骨以上全部往后倾斜。
海蕊说:“我们要叫他班。”
戴维说:“是吗?”
“是的,这名字适合他。”
路克站在小床的一边,海伦站在另一边,握住班的小手说:“哈啰,班,”“哈啰,班。”但是小宝宝并未看他们。
四岁的珍抓住班的脚,两手合握,却被他猛力踢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