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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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回家后,得知班被送去“和某人”同住。

海伦焦虑地问:“和外婆同住?”

“不是。”

四双狐疑、领悟的眼睛顿时轻松起来。如释重负,几近歇斯底里。他们无法控制自己,又叫又跳,然后假装这是刚发明的新游戏。

晚饭时,孩子们开心得不得了,咯咯笑着,近乎歇斯底里。稍微安静时,珍尖锐地问道:“你们也要把我们送走吗?”她是个略微迟钝、安静的小女孩,多拉丝的小翻版,从不说多余的话。现在她的蓝色大眼睛里充满惊恐,盯住母亲的脸。

戴维说:“不会,当然不会。”语气简短生硬。

路克解释说:“他们把班送走,因为他其实不是我们家的一分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家庭就像纸花浸到水中,整个绽放开来。海蕊这才明白班是多大的负担,他们受了多少压抑,四个孩子又吃了多少苦;虽然戴维与海蕊不愿承认,但显然孩子们经常讨论班的事情,对他极尽忍耐与妥协。现在班走了,他们的眼睛发亮,快乐的情绪高涨,经常拿着甜食或玩具这类小礼物,跑到海蕊身边:“妈妈,这是送你的。”有时,他们跑来亲亲她、抚摸她的脸,或者像小牛或小马,用鼻子摩擦她。戴维请了几天假陪伴他们——应该说,陪伴她。他对海蕊温柔又小心。海蕊反抗地想,好像我病了似的。当然,她成日想着班,他现在被关在某个地方,像个犯人。什么样的犯人?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黑色小旅行车的影像,清晰地回忆起班被带走时的愤怒哭喊。

随着日子的消逝,这个家逐渐恢复正常。海蕊听到孩子们讨论复活节假期,海伦说:“现在没事了,班已经不在了。”

海蕊一直不愿承认,事实是,这些孩子清楚得很。

虽然她也感受了这股集体的解放情绪,无法想象自己居然承受过这么大的压力,熬了那么久,但同时,她也无法将班逐出脑海。当她想到班时,心中没有爱与感情,她厌恶自己居然激不起一丝正常的感情火花,只有内疚与恐惧,让她彻夜无法入睡。虽然她努力掩饰,但戴维知道她醒着。

一天早上,她从噩梦中醒来,她不记得噩梦的内容,但是她说:“我要去看看他们对班如何。”

戴维张开眼睛,静默地躺着,手枕着头,望向窗外。刚刚他只是在打盹,并没睡着。海蕊知道戴维畏惧此事,他仿佛在警告她,好了,够了,就是这样。

“戴维,我非去不可。”

他说:“别去。”

“我真的非去不可。”

从他躺着不看她、说话也不超过两个字,海蕊知道他认定这个主意对她不好,他躺在那儿,已经下定决心。戴维维持同一姿势好几分钟,然后起身,走出房间到楼下去。

海蕊穿好衣服,打电话给莫莉,莫莉一听便愤怒而冷冷地说道:“不,我不会告诉你班住在哪儿。做都做了,就不要去想它。”

但最后,她还是给了海蕊住址。

再度,海蕊质疑为什么她总是被当成罪人。打从班出生后就如此。现在看来,大家都在沉默地谴责她。海蕊告诉自己,我才是遭逢不幸的人,我没罪。

班被送到英格兰北部某个机构;开车要四五个小时——如果碰到堵车,或许更久。交通状况果然不好,她在灰色的冬日寒雨中开车。中午过了没多久,她抵达一栋大而坚固的黑石建筑,矗立于高原荒地上的一个山谷里,灰雨蒙蒙,她几乎看不清。它笔直挺立于阴暗滴雨的常绿树丛中,四方形,三排正常的窗子,只是都装了铁栏。

她进入小小的前厅,里面的门上挂着一块牌子:“请按铃叫人。”她按铃,等待,没动静。她的心怦怦跳,身上仍奔涌着令她冲动前来的肾上腺素,长途开车略微镇定了她的激动情绪,但这栋令人窒息的建筑就算不是在警告她的理智(毕竟她尚无实据可兹凭证),也是在警告她的神经——她所畏惧的事情已成真。虽然她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她再度按铃。这栋建筑非常安静,她可以听到尖锐的铃声直直窜入屋内深处。再度,毫无动静。正当她打算绕到屋后时,门突然打开,一个穿运动衫与开襟毛衣,脖子上围着厚围巾,衣着随便的女孩现身。她的脸蛋小而苍白,一头黄色鬈发用蓝色丝带结成羊尾般的辫子。她看起来累极了。

她问:“什么事?”

这语气让海蕊顿时明白这儿根本从来没人探访。

她说:“我是骆维特太太,我来看我的儿子。”一开始,她便语气强硬。

显然,不管这是什么机构,这里的人从未预期会听到上述话语。

女孩瞪着海蕊,不自主地轻轻摇摇头,显露出无能为力的样子,然后说:“麦克菲森医师这个星期不在。” 她也是苏格兰人,口音很重。

海蕊不肯让步:“他总有代班人吧。”

海蕊的态度让女孩退缩,她露出犹豫的微笑,一脸愁容。她支吾说:“那么,等一会儿。”便转身入内。海蕊抢在阻挡她在外的大门关闭之前,紧跟着女孩入内。女孩张望了一下,仿佛要开口说——你必须在外面等。但是她说:“我去找人来。”然后进入洞穴般的阴暗长廊,长廊的天花板上有一排小灯,却丝毫无法划破幽暗。消毒药水味扑鼻。绝对静寂。错!一会儿后,海蕊发现屋内深处传来高亢细弱的尖叫,停止,而后又开始。

仍是毫无动静。海蕊走回前厅,暮色即将降临,前厅变得幽暗。雨势转为寒冷大雨,沉默固执地下着。高原荒地消失于雨中。

她再度按铃,果断用力,然后回到走廊。

在天花板针点般的微弱照明下,两个人影现身,从极远处走向她。一个身穿肮脏白外套的年轻男子,后面跟着那个女孩,她嘴里含着一根烟,烟雾熏得她眯了眼。两人看来都很疲倦,也不知所措。

他是个极普通的年轻人,虽然筋疲力尽;把他整个人细拆来看——头、手、眼睛,都无出奇之处,却有一股自暴自弃的味道,仿佛饱含怒气与无望。

“你不能待在这儿,”语气慌张犹疑,“我们这儿没有探访日。”他的口音是南伦敦人,带着平板的鼻音。

“但是我已经来了,”海蕊说,“我来看我的儿子班·骆维特。”

他突然倒抽了一口气,望着那个女孩。后者噘着嘴,扬起眉毛。

“听着,”海蕊说,“我不知道你们明不明白,我是不会走的。我来看我的儿子,我就是要看他。”

年轻男子知道海蕊是认真的。他缓缓点点头,好像在说“好吧”,却有“这不是重点”的意思。他严肃地望着海蕊,仿佛以此间负责人的身份严重警告她。他或许是个可怜的年轻男子,也的确操劳过度、吃得不好,因为找不到工作才做这份差事,但是他的模样却在诉说这个职业带来的重担——不快乐的重担。他的表情加上那双因抽烟而显得疲惫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显露严肃与权威,不容忽视。

他说:“一旦人们把小孩丢弃在这里,就不会回来看他们。”

那个女孩则说:“你看,你一点都不明白。”

海蕊听到自己暴怒地说道:“我受够了人们说我不懂这个、不明白那个。我是这个孩子的妈,我是班·骆维特的妈。你们明白吗?”

突然间,他们三人有了共识,虽然是绝望地接受某种宿命。

他点点头,然后说:“好吧,我去看看……”

海蕊说:“我跟你一起去。”

这真的让他吃惊了,他大声说:“噢,不行。你不可以跟来!”他和女孩交头接耳一番,后者突然往走廊里急奔。年轻男子和海蕊说:“你待在这里。”然后快步跟上女孩。

海蕊看到那女孩往右转,然后消失。她想都没想,便打开右手边一扇门。当门后的景象呈现在她眼前时,她看到那位年轻男子举起手,好像在咒骂或警告。

她站在一间长形病房的尽头,墙边摆着许多婴儿床与小床。床里躺着——怪物。她快步穿过病房,走向另一头的门,她看到每张床上都躺了一个小婴儿或小孩,人形扭曲,有的十分恐怖,有的则是轻微变形。有个小娃儿似乎陷入昏迷,骨瘦如柴的身体撑着一颗巨大下垂的脑袋。还有一个孩子好像竹节虫,两眼硕大暴凸,四肢僵硬脆弱。有一个小女孩整个人糊成一片,她的皮肤好像在融化与流淌——四肢灰白肿胀的娃娃,眼睛大而空白,好像两洼蓝色潭水,嘴儿张开,露出肿胀的小舌头。还有一个瘦长的小男孩身体严重弯曲,一半的身体弯到另一边。另一个小孩乍看正常,但海蕊随即发现他没有后脑勺;他的头只剩下一张脸,仿佛对着海蕊尖叫。成排成排的怪胎,全部陷入昏睡,静寂无声。他们都被下药,早就失去心智。嗯,应该说病房是“几乎”无声,因为某张小床传来毛骨悚然的啜泣声,小床四周围着毯子。高亢的尖叫声现在越来越近,停歇又开始,攻击着海蕊的神经。消毒药水都遮盖不住的排泄物气味扑鼻而来。海蕊步出这间炼狱般的病房,置身于另一个走廊,和她刚刚看到的那个走廊平行、一模一样。她看到那个女孩位于走廊尽头,后面跟着那个年轻男子,他们朝她走来,然后随即向右转……海蕊快步急奔,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沉重地踏在地板上。她也跟着他们转弯,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的小拖车上装满了药。她奔过这个房间,来到一个水泥地的长走廊,走廊两边是一个个的房间,走廊墙上有监视用的格栅,全部对着她。当她跑到他们身边时,这对男女打开其中一扇门。三个人都气喘吁吁。

“妈的!”年轻男人咒骂的是海蕊居然到了这里。

海蕊说:“可不是。”敞开的门里是方形房间,四面墙壁铺上雪白塑料布,打上一个个纽孔,企图混充高级皮面。地上是个绿色海绵乳胶床垫,上面躺着班。他不省人事,仅穿着精神病患的束身衣,淡黄色舌头伸出嘴外。他的皮肤呈死灰白色,带点绿色。房间到处——墙壁、地板,还有班——沾了排泄物。湿透的草席底下渗出一摊黑黄色尿液。

年轻男子大叫说:“我告诉过你不要跟来!”他抓住班的肩膀,女孩抓住班的双脚。从他们的动作,海蕊知道他们对班并不残暴;但这不是重点。用这种方式抬起班,他们可以尽量不碰到他。他们将班抬出房间,进入走廊不远处的一个房间。海蕊跟着他们进去,驻足注视。这个房间有一面墙全是冲洗槽,还有一个大澡缸,一个水泥做的棚架,倾斜式,上面有许多塞子。他们将班放在架子上,解开他的束身衣,调整水温后,就用连接水龙头的水管给他冲身。海蕊靠着墙看着,她实在太震惊,以至几近麻木不觉。班一动也不动,躺在那里,好像砧板上的一条死鱼。女孩帮他翻了几次身,年轻男子配合她的动作,数次停止冲水。终于他们将班抬到另一块板上,擦干他的身体,从衣服堆中拿起一件干净的束身衣,帮他穿上。

海蕊厉声问:“为什么要穿?”他们没回答。

他们将两手束绑、不省人事、舌头吐到嘴外的班抬离房间,穿过走廊,来到另一个房间,里面有一张看起来像水泥床的东西。他们把班放上床,然后站直身子,不约而同叹道:“呼!”

年轻人说:“嗯!你要看他,他就在这儿。”他闭目站了好一会儿,从方才的苦役恢复过来,然后点起一根烟。女孩也伸手要一根;他给她一根烟。他们便站着抽烟,疲累挫败地看着海蕊。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心好痛,好像看到她的孩子——真正的孩子——受苦,因为班冷酷陌生的双眼紧闭,看起来比以往都“正常”。可怜,以前,她从不觉得他可怜。

她说:“我想带他回家。”

年轻男人扼要地说:“随便你。”

女孩好奇地注视着海蕊,好像她和班一样,都是个“奇观”,有同样的天性。她问:“你要怎么处理他?”海蕊察觉到她声音中的恐惧:“他力气好大——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孩子。”

年轻男子说:“我们都不曾见过。”

“他的衣物呢?”

现在他们嘲讽地笑了:“你想要帮他穿上衣服,带他回家?”

“不行吗?他来这儿的时候可是穿着衣服的。”

这两个照顾者——护士、看护员(管他什么的)——互相交换眼神,各抽了一口烟。

年轻男子说:“我想你不明白,骆维特太太。首先,你要开多久车?”

“四五个小时。”

他又笑了——是在笑此事行不通,也是在笑海蕊——他说:“他半路就会醒来,然后怎么办?”

海蕊说:“他就会看到我。”从他们的脸色,海蕊知道自己说了笨话。“好吧,你有什么建议?”

女孩说:“让他穿着束身衣,再盖几床毯子。”

男子说:“然后死命地开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