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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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三人沉默地站着,互相看着——冷静且意味深长的注视。

“你来试试这份工作,”女孩突然说,语气充满对命运的愤怒,“你来试试看。反正,我干完这个月就不做了。”

年轻男子说:“我也是。这里没人能熬过几星期。”

“别这样,”海蕊说,“我又没抱怨你们什么。”

他说:“你要签署一张表。我们不负这个责任。”

但是一下子找不到表格。他们在公文柜里翻找半天,终于找到一张纸,还是好多年前用油印机印的,上面注明海蕊同意该机构不必负任何责任。

现在她抱起班,第一次触摸他。他浑身冰凉,躺在她的臂弯里沉重不堪。她终于明白“死重”是什么意思。

她来到走廊,说:“我不想再走进那间病房。”

年轻男子语带疲倦与讽刺:“谁能怪你?”他手上拿着一大摞毯子,帮班裹了两条,将他抬到车上,放进车后座,又给他盖了好几条毯子,只露出一张脸。

海蕊和两个年轻人站在车子旁,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除了车头灯还有建筑透出的灯光外,一片漆黑。脚踏下去,水声吱响。年轻男子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支针筒、几个针头,还有一些针剂。

他说:“你最好带着这些。”

海蕊迟疑了,女孩说:“骆维特太太,我想你不明白……”

海蕊点点头,收下这袋东西,坐进车里。

年轻男子说:“你一天只能帮他打四针,不能再多。”

正当海蕊要放开离合器,她问:“告诉我,你们认为他可以撑多久?”

黑暗中,他们的脸不过是两块模糊的白色东西,但是海蕊看得见那男子摇摇头,转过身去。女孩的声音传来:“他们都活不久。但是这一个……他很壮。他是我见过最强壮的一个。”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活久一点?”

“不,”男子说,“不是这样。因为他太壮了,一天到晚反抗,他挨的针剂就比较重。他们都是打了太多针而死的。”

“我懂了。”海蕊说,“谢谢你们。”

他们站在那儿目送海蕊离开,但湿黑的夜色迅速地吞没了他们。她倒车时,看到他们仍站在灯光微弱的前廊,紧靠在一起,似乎不情愿入内。

她在寒雨中急速行驶,避开主要道路,一面注意背后的那堆毯子。开到半路,她看到毯子起伏震动,班醒了,发出阵阵怒吼,冲出毯子,踏在车地板上,放声尖叫。不是她在疗养院里听到的那种高亢刺耳、无意识的尖叫,而是充满恐惧的尖叫,震动穿过她的身体。她忍耐了半小时,觉得班的轰然尖叫震动了整辆车。她在寻找一个没有其他车辆的停车区,当她终于找到一个,她把车停下来,让引擎继续转。她拿出针筒。她知道怎么打针,前面几个孩子生病时,她曾帮他们打过针。她折断针剂的头(上面没有药厂名字),用针筒吸出药剂,然后弯腰到后座。除了束身衣外,班什么都没穿,冻得发青,又在挣扎、喘息、咆哮。他的眼睛充满恨意地望着她。他不认得她了。海蕊不敢解开他的束身衣,又不敢在他的脖子附近打针。终于,她抓住班的一只脚踝,把针戳进脚踝下部,才一下子,他便四肢瘫软。这到底是什么药?

她把班抱回座椅上,替他盖上毯子,现在她可以开上大路了。大约晚上八点,她回到家。这时,孩子们应该围坐在厨房大桌旁,戴维陪着他们,今天,他应该不会去上班。

海蕊将裹了一堆毯子的班抱在手上,遮住他的脸,走进起居室,她看到大家都坐在隔间矮墙那一边的厨房大桌旁。路克、海伦、珍、小保罗,还有戴维。他的脸紧绷、生气,而且非常疲倦。

她说:“他们正在谋杀他。”戴维露出绝不原谅她在孩子们面前说这种话的表情。他们全都面带恐惧。

她直接上楼回到主卧房,穿过主卧房到“婴儿房”,把班放上床。他醒来了,又开始挣扎、喘气、尖叫,一下子便在地上翻滚,撑直身体,弯身,扭动,他的眼里只有恨意。

她不能脱下他的束身衣。

海蕊下楼到厨房,拿了牛奶和饼干,全家人沉默地注视她。

班的尖叫与挣扎撼动了整栋房子。

戴维说:“警察会来。”

海蕊命令道:“让孩子们安静。”她端着食物上楼。

班看到她手上拿的东西,变得安静,也不再乱动,露出渴切的眼神。海蕊将他抱起来,好像抱着具木乃伊,她把牛奶杯凑近他的嘴巴,他几乎一咕噜就全吞下了,他饿坏了。海蕊喂他吃饼干,注意手指不要靠近他的牙齿。她端来的东西吃完了,班又开始怒吼、挣扎。她帮他打了第二针。

孩子们坐在电视机前,但没人在看。珍和保罗在哭。戴维坐在桌前,头埋在双手里。海蕊轻声说:“好吧,我是个罪人。但他们真的在谋杀他。”

戴维没动。海蕊背对戴维,不想看到他的脸。

她继续说:“他可能过几个月就死了。搞不好只要几星期。”沉默。她只好转身,简直不敢看戴维。他看起来好像病了,但又不是……

她说:“我无法忍受。”

戴维意味深长地说:“我想也是这样。”

海蕊大声说:“是的。但是你没看到那个情景,你没看到!”

戴维说:“我小心不去看它。你原本以为会怎样?他们会把班变成社会适应良好的一员,然后一切美好?”他是在嘲笑她,但喉咙因流泪而紧缩。

现在他们四目相对,深深注视,看清对方的一切。海蕊心想,好吧,他是对的,我错了。但生米已成熟饭。

她大声说:“好吧。生米已成熟饭。”

戴维说:“这话倒是贴切。”

她坐到沙发上陪孩子们。这时她才看到他们脸上都是泪痕。她没法伸手安慰他们,因为是她把他们弄哭的。

最后她说:“统统去睡觉。”他们马上起身上楼,看都没看她。

海蕊为班拿了些适合的补充食物,回到主卧室。戴维已经把自己的寝具搬到别的房间。

天快亮时,班醒了,开始怒吼,海蕊喂他吃东西,然后打针让他昏睡。

她如往日般替孩子做早餐,试图表现得一切正常。他们也努力维持正常,绝口不提班。

戴维下楼后,海蕊对他说:“拜托你送他们上学。”

家里只剩她和班。当他醒来,她喂他吃东西,没给他打针。他依旧咆哮、挣扎,可是她觉得好多了。

在班精疲力竭、平息下来后,她说:“班,你现在回到家了,不在那个地方。”他听着。

“你停止这样吵闹,我就帮你解开身上这个东西。”

太快了。班又开始挣扎。除了他的尖叫声,海蕊还听到其他声音。她走到房门口的栅栏边,发现戴维并未去上班,留在家里帮她。两个年轻警察站在门口,戴维和他们说话。然后他们走掉了。

戴维是怎么解释的?她没问。

到了孩子快放学时,她和班说:“现在你要安静,班。其他孩子快回家了,你这样尖叫会吓坏他们。”

他安静下来,太累了。

他躺在地板上,此刻上面都是尿渍。海蕊抱他进浴室,脱掉他的束身衣,放了洗澡水,开始替他洗身子。海蕊看到他吓得浑身发抖,知道疗养院的人帮他洗澡时,他并不是一直昏迷不醒。她抱他回床上,说:“如果你又吵闹,我就得帮你穿上这个。”

他对着海蕊龇牙咧嘴,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但他也很害怕。她必须以恐惧来控制他。

当海蕊清扫房间时,班躺在床上伸展,挥舞双臂,好像他已经忘了怎么挥动双手。他很可能被送进疗养院后,便一直被绑在那件“衣服囚牢”里。

然后他蹲坐在床上,挥动手臂,瞪视四周,慢慢认出这是他的房间,还认出了她。

他说:“开门。”

海蕊说:“不行,除非我能确定你乖乖的。”

他正打算开始吵闹,海蕊大声喝斥:“班,我说真的!你再叫闹,我就把你绑起来。”

他控制住自己。海蕊拿三明治给他,他一口塞进嘴里,呛着了。

她费尽力气教他的基本社会礼仪,他全部忘光了。

班吃东西时,海蕊沉静地对他说:“现在你听我说,班。你必须听。如果你乖乖的,一切都没事。你吃东西必须文雅,大小便要用尿盆或到厕所去。你不可以尖叫或撕打。”海蕊确信班听进了她的话。她再说一遍,又再说一遍。

那天晚上,她陪着班,没去看其他孩子。戴维搬去别的房间睡觉,远离她。此刻海蕊觉得她是在重新教育班融入家庭生活,所作所为是在保护家人不受班的伤害。但她也知道家人的感受,在他们看来,她是背弃了他们全体,选择和班一起遁入陌生的国度。

那天晚上,她将班反锁在房内,没给他打针,希望他会自己睡觉。他的确睡着了,醒来时却恐惧尖叫。海蕊进去看他,发现他蜷缩在床尾、背贴着墙,一只手遮着脸,不敢看她。海蕊不断对他说话,用最合理、最具说服力的字眼对抗他的强烈恐惧。他终于安静下来,海蕊拿东西给他吃。他简直是怎么吃都不够,他在那里饿坏了。他们必须不断下药让他昏睡,昏迷不醒时,他不可能吃东西。

吃饱后,班又退到墙边,蹲在床上,瞪着房间,以防“狱卒”随时进来。他不完全明白自己已经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