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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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睡着了……醒来后,咆哮;然后又睡着……醒来……海蕊不断安抚他,终于他沉睡过去。

白天过去;夜晚也流逝。

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回家,安全了。慢慢地,他不再仿佛每口食物都是最后一口般狼吞虎咽。慢慢地,他懂得用尿盆,也肯让人牵着手去上厕所。然后他下楼,目光四下扫射,要在敌人逮住他之前逃脱。对他而言,这房子是他被父亲设陷阱捕捉的地方。当他看到戴维,连忙往后退,发出嘶嘶声。

戴维并未试图安抚他;对他而言,班是海蕊的责任,而他的责任是那四个孩子——他们真正的孩子。

班坐到大餐桌边,和兄姐们一块。他的眼睛盯着背叛他的父亲。海伦说:“哈啰,班。”路克也说:“哈啰,班。”然后是珍。保罗没打招呼,班的重返令他觉得悲惨极了。他气呼呼地坐在起居室椅子上,假装看电视。

班终于说:“哈啰。”他的眼睛在众人脸上游移,朋友或敌人。

他吃东西,观察大家。当他们坐到起居室看电视,他也跟着去。他模仿众人的举动,力求安全,眼睛望着电视屏幕,因为大家都在看。

就这样,一切回归正常,如果这也称得上是正常的话。

但是班不信任父亲,永远不再信任他。只要戴维一走近他的身边,他便浑身僵直,往后退,如果戴维靠得太近,他便露齿咆哮。

海蕊确定班已经恢复正常后,开始部署她的计划。夏天时,花园乏人整理,乱极了。他们找了一个年轻人约翰来帮忙。他是失业青年,偶尔打点零工。

他来工作好几天,剪树篱、掘起病恹恹的矮树丛、锯去死掉的树干、修剪草坪。班一秒钟都离不开他。一早,他就趴在双扇玻璃门前,等着约翰到来;然后成日像只哈巴狗跟着约翰打转。约翰毫不在意。他是个高大、毛发浓密、和善、耐心、好脾气的年轻人;用随便的态度对待班,好像他真的是只需要训练的小狗。“现在你乖乖坐在这里,等我干完活。”“帮我拿着大剪刀,对,就这样。”“不行,我现在要回家了,你可以送我到大门口。”

有时,约翰走了,班还会哭泣吵闹。

海蕊去约翰经常逗留的“贝蒂咖啡屋”找他,他果然和几个朋友在那儿。他们这一伙大约有十人,都是失业青年,有时还有几个女孩。她不用解释,现在她早已明白人们其实心知肚明班有毛病,虽然他们不是专家也不是医师。

她坐到这群年轻人中间,告诉他们班不适合上一般的托儿所,还要两年或许更久才能上学。当她说道“不适合”时,故意直视约翰的眼睛,他微微点头。她希望有人白天能照顾班,报酬不薄。

约翰说:“你要我去你家照顾他?”他拒绝了。

“看你方便,”海蕊说,“他喜欢你,约翰,他信任你。”

约翰看看同伴,他们交换眼神、商量。最后,约翰点头了。

现在约翰几乎每天早上九点到海蕊家,班坐上他的摩托车出去,高兴极了,放声大笑,根本没回头看母亲、父亲与兄姐。他们之间的默契是班最好成日在外面,吃晚饭才回来,但有时他在晚饭过后很久才回家。他成为那群失业青年的一分子,他们在马路上闲逛、呆坐咖啡馆里,有时打点零工、看看电影,或者飙飙摩托车和借来的车子。

海蕊他们又重新变成一家人。嗯,几乎。

戴维搬回主卧室,但他们之间有了距离。这距离是戴维制造并刻意保持的,因为海蕊伤透了他的心。海蕊也明白。她告诉戴维她开始吃避孕药了,对他们而言,这是神伤的一刻,因为他们过去所拥有及他们所代表的一切,根本不会让她考虑避孕。他们深信干涉自然是绝大的错误。现在他们想起——他们曾一度认为自然或多或少可以信赖。

海蕊打电话给多拉丝,问她可否来帮忙一个星期,然后她恳求戴维与她一起外出度假。自从路克出生后,他们便不曾单独度假。他们选了一家安静的乡间旅馆,长时间在外散步,互相体贴。心痛的感觉经常袭来,但这是他们必须忍受的事。有时(特别是快乐时)他们忍不住眼泪盈眶。但是到了晚上,海蕊躺在丈夫怀中,她知道这种快乐并不货真价实,不像以往。

她说:“我说,如果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呢?”

戴维的身体突然紧绷,她感觉到他的愤怒。

“然后,假装这一切都不曾发生?”他终于开口问,海蕊知道他听到再生一个孩子的提议,觉得很奇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不会再生出一个班——怎么会?”

“问题不在我们会不会再生出一个班。”他终于开口,压抑怒气,努力让声音平板无感情。

海蕊知道戴维大可以用她一向自欺自瞒的事实(最坏的事实)来攻击她,那就是她救了班,却给这个家带来致命伤害。

海蕊坚持:“我们还可以再多生些孩子。”

“前面那四个不算?”

“或许再生个孩子会让我们重新凝聚,让事情好转……”

戴维沉默不语;相对于这股沉默,海蕊听出自己的话有多不实在。

终于,戴维又以那种平板无感情的声音问道:“那保罗怎么办?”所有小孩中,保罗受伤最重。

海蕊绝望地说:“或许他的创伤会平复。”

“他是不可能恢复的,海蕊。”现在,戴维的声音再也掩不住努力压抑的怒气。

海蕊转过身背对他,啜泣。

暑期来临前,海蕊写了封措词谨慎的信给所有亲友,解释班现在几乎成日不在家。这么做,她觉得背叛、不忠,但是背叛了谁,又对谁不忠呢?

部分亲友来了。但是莫莉、菲德烈没来,他们不原谅海蕊把班带回来;她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原谅她。莎拉带了艾米与多拉丝一块前来,多拉丝现在是艾米面对世界的一大慰藉。但是艾米的兄姐去和表亲——安杰拉的孩子——度假,所以骆维特家的孩子没有一起玩耍的同伴,他们知道都是因为班。德博拉曾短暂前来做客。打从上次见面后,她结了婚又离了婚。现在她是个瘦削优雅,言谈日益机智、肆无忌惮的女人,是孩子们心目中的好姑姑,既冲动又缺乏技巧,常给孩子买些昂贵不实际的礼物。詹姆斯也来了。他曾多次说过这房子像巨大的疯人院,但这话是出于善意。一些远房表亲与戴维的同事也前来做客。

班呢?一天,海蕊到城里购物,听到背后传来摩托车咆哮声,转身看到一个穿得像太空时代骑师的人,应该是约翰,身子趴得低低地抓住把手,一个状似侏儒的小孩紧紧抓住他的背。她看到她的儿子班,嘴儿大张,应当是在欢呼大叫、狂喜。她从未见过班这个样子。快乐?真是这个字眼吗?

她知道班成为这群年轻人的宠物或吉祥物。他们对班很粗鲁,海蕊觉得几乎是恶意,他们称呼班为“笨蛋”“侏儒”“异形Ⅱ”“捣蛋鬼”“邪恶小精灵”。“喂,笨蛋,你挡住路了。”“捣蛋鬼,去帮我拿根烟。”但是班很快乐。早上,他等在窗前期盼他们当中一人来接他;如果他们没来,打电话说今日不行,班便气急败坏,觉得损失大了,在屋里顿足咆哮。

这种安排所费不赀。约翰那伙人用骆维特家的钱,过得挺舒适,花的不仅是班的祖父詹姆斯的钱,戴维近来也开始找各式兼差。他们需索无度,毫不迟疑:“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带班到海边玩。”“好啊,很棒呀。”“大概要二十镑,呃——加油钱。”然后摩托车引擎轰然驶往海边,成群年轻男女,班也在其中。当他们把班送回来,会说:“花费超出我们的预期。”“多少?”“还要十镑。”

一个表亲听说班到海边游玩,说:“不错呀。”好像这很正常——年纪小小便能到海边度假享乐。

虽然班常遭约翰那伙人粗鲁对待与戏弄,但至少他被接纳了。和他们安全快乐相处一天后,他会站在餐桌前,面对忧愁、谨慎望着他的家人说“给我面包”或者“给我饼干”。

路克、海伦或珍(绝不会是保罗)会说:“坐下,班。”那是他们和班说话特有的耐心和礼貌的口吻,海蕊听了就心痛。

他活力充沛地滚进椅子,和大家一样端坐。他知道嘴里塞满东西不能说话,或者嚼东西时不能张大嘴。他小心遵循这些规矩,和动物一样精力旺盛的咀嚼动作全局限在紧闭的双唇后,直到嘴里没东西,才开口说:“班要下桌,班要去睡觉。”

他现在不睡在“婴儿房”,而是睡在靠楼梯转角处,离父母最近的一间房;婴儿房现在空着。他们不能将他锁在房内,只要听到转动钥匙与上门闩的声音,他就会大声尖叫、愤怒乱踢。但是就寝之前,其他孩子会静静锁上自己的房门。这代表海蕊不能在上床前去察看孩子,孩子生病了,也不能在夜里进去探视。她无法要求孩子不锁上房门,也不能小题大做地找锁匠来换门锁,让大人用钥匙就可从外面开启。孩子们将自己锁在门内,让海蕊觉得遭到孤立,永远被他们隔绝在外,亲情断裂。有时她蹑脚走到他们的房门前,轻声要他们开门,他们让她进去后,便和她热烈拥抱亲吻——心里却仍想着班,他随时可能进来……果然,好几次他静悄悄地站在他们的门口,瞪视眼前的景象,一点也不明白。

海蕊也想锁上自己的房门。戴维有时开玩笑说,总有一天,他也会锁上房门。好几次,海蕊半夜醒来,看到班静悄悄地站在黑暗中瞪着他们。花园的光影在天花板上游移,偌大的房间大半隐没在阴暗中,这个侏儒般的小孩就站在那里,若隐若现。那双非人类的眼睛射发出来的压力穿透海蕊的睡眠,惊醒了她。

“回去睡觉,班。”她会轻声说,努力维持音调平稳,因为她感到极度的恐惧。当他站在那儿看着他们睡觉,脑袋里到底想些什么?他想伤害他们吗?他是否正经历一种海蕊想都想不到的痛苦,因为他一直被这个家以及家人的平凡正常排挤在外?他是否和其他孩子一样,也想拥抱海蕊,却不知该怎么做?但是当海蕊拥抱班,他却丝毫没反应,没有一丝温暖,好像他根本感觉不到海蕊的触摸。

但,至少,他现在很少待在家里。

“现在,我们也差不多恢复正常了。”她和戴维说,期待他给予肯定。但戴维只是点点头,根本没看她。

后来,海蕊满怀感恩的心情回顾班就学前的这两年,其实,日子还算不坏。

班五岁那年,路克和海伦宣布他们想上寄宿学校。路克十三岁,海伦十一岁。当然,这违反海蕊与戴维所有的信念。他们说明了自己的信念,也说家里负担不起。他们再度讶然地发现孩子们对事情了解颇深,他们对住校这事曾详加讨论、计划,并付诸实行。路克早就写信给祖父詹姆斯,海伦也写信给祖母莫莉。他们愿意负担孩子们的学费。

路克用理性的态度说:“他们认为这样比较好。我们知道这不是你们的错,但是我们不喜欢班。”

在孩子们宣布要上寄宿学校不久前,一天海蕊下楼,路克、海伦、珍和保罗跟在她身后,他们看到班蹲坐在大餐桌上,手里拿着从冰箱里拿出来、尚未煮过的鸡,鸡被开肠破肚,内脏全扔在地板上。凭着野人蛮力,班光用手和牙齿就将那只鸡生撕开来,正满足地吞咽着。隔着撕裂碎解的鸡尸,他对着海蕊与兄姐们咆哮。海蕊等到他的蛮性稍减后,斥责他:“顽皮的班。”然后班从餐桌上站起身来,一跃跳到地面,手中的鸡仍在晃动。

他呜咽道:“可怜的班饿了。”

他现在习惯称自己为可怜的班。他听到人家这样说他吗?是否那群年轻男女中有人说过:“可怜的班!”——他便认为这个称呼很适合自己?他这么看自己吗?如果是,那么班的心中的确有一扇隐而不见的窗子,这真令人痛心——老实说,是令海蕊为之心碎。

孩子们对眼前的场面不予置评,坐到餐桌边,开始吃早饭,互相注视,却不看班。

班这个样子,绝不可能上学。海蕊试着读书给他听,陪他玩,教他这个那个;他根本无法学习。但是她知道教育当局看不出班无法学习,就算察觉,也不会承认。他们只会说班懂得不少规矩,足以做“半个社会化”的人,这话也确实不错。他知道某些事实。“绿灯走,红灯停”,或者“半盘薯条,只要大盘薯条的一半价钱”,或者“关门,天气好冷”。他会哼唱这些约翰传授给他的事实,看着海蕊,希望得到确认,譬如“用汤匙吃,不是用手吃”,或者“转弯时抓紧一点”。海蕊有时听到他上床后仍在哼唱这些话,回想白日的快乐时光。

他听到自己必须上学时,便说不要。海蕊说他没得选择,必须去上学。但是周末可以和约翰一起。班大发脾气,怒气冲冲,绝望沮丧,大声怒吼“不要!不要!不要!”撼动整栋房子。

约翰奉召前来;他和三个伙伴走进厨房,按照海蕊事前的指示,对班说:“听着,伙伴,你要听我们的话,你必须去上学。”

班问:“你也会在学校吗?”他站在约翰的膝盖旁,满脸信任地抬头望着约翰。不,应该这样说,他的姿势与那张仰望的脸说明他信任约翰,但是他的眼睛却因恐惧而几乎缩进脑袋里。

“不会。但我以前该上学时也去上学。”这时四个年轻人都笑了,他们当然都逃学,他们这类学生都如此。学校和他们不相干。“我上过学,罗南也上过学,贝瑞和亨利也都上过学。”

他们努力扮演角色,齐声说:“是呀!是呀!”

“我也上过学。”海蕊说。但是班没在听她,她不算数。

最后的安排是海蕊每天上午送班到学校,约翰负责接他下课。放学后到睡觉前的时间,由约翰那伙人负责。

海蕊心想,这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为了我和戴维。虽然戴维现在越来越晚回家。

同时,海蕊感觉到,也看到这个家开始四分五裂。路克与海伦分别上了不同的寄宿学校。家里只剩下珍与保罗,他们和班同一个学校,但他们是高年级生,和班碰不上面。珍依然稳重、明理、安静,和路克、海伦一样,都是懂得自救的孩子。她下课后很少回家,而是到朋友处。保罗下课后都直接回家,和海蕊单独相处。海蕊想,这正是保罗渴望且需要的。他是个需索无度的孩子,退缩,难搞,动不动就哭。当保罗唠叨哭诉时,海蕊不禁想她那个迷人、可爱的保罗哪儿去了?现在他是个瘦长的六岁孩子,大而柔和的蓝色双眼总是呆望凝视,就好像在抗议他看到的一切。他太瘦了。吃东西一向不正常。海蕊每天到学校接他放学,陪他吃饭,念书或说故事给他听。但是他无法专心,不是不安扭动、发呆做白日梦,就是跑到海蕊身边摸摸她,爬上她的腿,好像个小娃儿,一刻不得安宁或满足。

保罗的问题出在他该有母亲的时候,母亲都不在身边,大家都明白。

当他听到载班回家的摩托车引擎声轰然响起时,他马上眼泪盈眶,沮丧地用头去撞墙。

班上学一个月了,学校方面仍未传来令人不快的消息,海蕊问老师班的表现如何。老师的回答令她吃惊:“这小家伙不错。他很认真呢。”

第一个学期快结束时,校长葛拉芙太太来电请海蕊前去一谈:“骆维特太太,不知你能否来一趟……”

葛拉芙太太是个能干的女人,对学校的事了如指掌,她知道海蕊是路克、海伦、珍还有保罗的联络家长。

“我们很困惑,”葛拉芙太太说,“班真的很努力。但他似乎无法适应。我很难说这是谁的错。”

一如以往,海蕊沉默等待着,等待葛拉芙太太承认班的问题不仅仅是适应困难。打从班出生到现在,短短几年,海蕊已经面对过太多次这种状况。

她说:“班一直与人格格不入。”

“家中的怪胎?嗯,我发现每个家庭都会有个格格不入者。”和蔼可亲的葛拉芙太太说。表面上的对话持续进行,敏感的海蕊仔细聆听潜藏于表面下的话——班的状况常迫使人们话中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