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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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拉芙太太微笑说:“那些前来接班的年轻人,这种安排很不寻常。”

“他是个不寻常的孩子。”海蕊说,用力注视校长,对方点点头,没有回望海蕊。她蹙起眉,好像被恼人的想法打扰,这个想法纠缠着她,但她不想屈服。

海蕊说:“你以前见过像班这样的孩子吗?”

这话可能会使校长警觉的——果不其然,葛拉芙校长说:“这话什么意思,骆维特太太?”但她随即阻止海蕊回答,掩饰地说:“班可能是个过动儿,对不对?当然,过动儿一词可能规避了真正问题。说一个小孩过动,等于没说!不过,班的确精力过人。坐不住——不过,许多小孩都这样。他的老师认为教他,回馈颇大,因为班的确努力学习,但老师也说教他一个人,比教全班同学花的心血还多……就这样,骆维特太太,我很高兴你前来一谈,帮助很大。”海蕊起身离去时,她看到校长注视她的眼神,那是种意味深长、略带困扰的审视,隐含当事者不愿承认的不安甚至恐惧,这才是隐藏于表面对话下的真正对话。

第二个学期快结束时,海蕊又接到电话:她能否马上到学校一趟,拜托?班弄伤了同学。

事情终于来了,这正是海蕊最畏惧的。班突然抓狂,在操场上攻击一个大女孩。班把她压倒在地,女孩重重摔在沥青地面,两腿擦伤。班还咬她,把她的手臂往后扭到骨折了。

“我和班谈过了,”葛拉芙太太说,“他似乎毫无歉意。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但是他这个年纪——六岁了——他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海蕊接班回家,把保罗留在学校,晚点再去接。其实此刻她想陪伴的是保罗,这孩子听说班攻击了同学,吓得歇斯底里,尖叫着说班也会杀了他。但是她必须先和班单独相处。

班坐在厨房大餐桌旁,摇晃双腿,吃面包与火腿。他问约翰可以来接他吗?他需要的是约翰。

海蕊说:“你今天把可怜的玛丽·琼斯弄伤了。你为什么这么做,班?”

他似乎没听她说话,自顾用嘴巴撕开面包,囫囵吞下。

海蕊坐到他身旁,让班无法继续忽视她,然后说:“班,你记得你坐旅行车去的那个地方吗?”

他的身体突然僵直,缓缓转头望着海蕊,手上的面包抖个不停,他整个人都在发抖。是的,他记得!海蕊从未这么威胁过他——也希望永远不必如此。

“怎样,你还记得吗,班?”

他的眼睛里有种疯狂的表情,他随时可能跳下桌跑掉。他很想这么做,却环顾屋内各个角落、窗子、楼梯,好像有人随时会从这些地方跳进来攻击他。

“你听我说,班。如果你再伤害任何一个人,你就会被送回那里。”

海蕊紧紧瞪着班,希望他不知道她其实心里想着:她永远不会将他送回去,永远不会。

班坐着发抖,好像一只湿透的狗正冷得发颤,而且无意识地重复他在疗养院时的动作。他用一只手遮住脸,透过指缝朝外望,好像那只手掌可以保护他免受伤害;然后他放下手,急速地转过头,用另一只手的手背压住嘴,恐惧地四望;有一会儿,他龇牙咆哮,但随即收敛;他抬起下巴、张大嘴,好似发出一声动物般的长嚎。海蕊认为她真的听到了那声嚎叫,那种寂寞的恐惧……

海蕊温柔地说:“你听见我说的话没,班?”

他滑下桌,咚咚地上楼,沿路滴下细丝般的尿渍。海蕊听到他砰地关上房门,然后释放出忍耐许久的怒吼与恐惧。

海蕊打电话到“贝蒂咖啡屋”找约翰,要他独自前来,他立刻便来了。

海蕊告诉他发生什么事,约翰上楼到班的房间,海蕊站在门外听。

“你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小鬼,这就是你的问题。伤害别人是不对的。”

“你很气班吗?你会伤害班吗?”

“谁生气了?”约翰说,“但是如果你伤害别人,别人也会伤害你。”

“玛丽·琼斯会伤害我吗?”

一阵沉默。约翰进退维谷。

“带我去咖啡馆?现在就带我去,带我离开这里。”

海蕊听到约翰翻箱寻找粗棉裤,说服班换上裤子。她下楼到厨房。约翰带着班下楼,班整个人挂在约翰的手臂上。约翰对她眨眨眼,竖直拇指。班坐上约翰的摩托车离去。海蕊到学校接保罗。

她要求布莱特医师帮她安排一个专家,她说:“拜托,别把我当歇斯底里的白痴。”

海蕊带班前往伦敦。她把班交给护士,因为季莉医师要先和小孩单独谈谈。听起来颇合理,海蕊心想或许这次“这个”医师会是个脑筋清楚的人。她坐在小咖啡馆里啜饮咖啡,然后质疑自己所谓“脑筋清楚”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期望这次会有什么结果?最后,她确定她要的是终于有人肯说“实话”,分担她的重担。她不期望获救甚至任何转变。她要的是大家承认班有问题,她的困斗获得应有的评价。

可能吗?她心里充满冲突,既渴望获得支持,又自我奚落——噢,你期望什么?——回到诊所后,她发现班已经和护士回到等候室旁的小房间。班抵墙而站,盯着护士的一举一动,好像警觉的罪犯。他看到海蕊便冲向她,躲到她背后。

“噢,”护士尖酸地说,“班,没这个必要嘛。”

海蕊叫班乖乖坐着,她马上就回来。他躲到椅子后面,小心戒备地站着,瞪着护士。

现在海蕊与这个锐利精明的专业人士面对面而坐,海蕊深信季莉医师已被告知——她这个忧心忡忡、失去理智的母亲管不住自己的第五个孩子。

季莉医师开口:“我直话直说,骆维特太太。问题不出在班,而是你。你不怎么喜欢班。”

“噢,我的天,”海蕊大大发作,“又来了!”她的声音几近愤怒抽泣。她看到季莉医师在注意她的反应。“一定是布莱特医师这么告诉你的,”海蕊说,“所以,你也这么说。”

“那么,骆维特太太,你能说这讲法不对吗?首先,我必须说这不是你的错;第二,这也不是罕见现象。你无法选择摸彩的结果——生小孩就像乐透游戏。幸或不幸,由不得我们选择。首要之务是不去自责。”

“我不怪自己,”海蕊说,“你可能不相信。但说我自责是个烂笑话。打从班出生后,我便觉得大家都怪我,我像个罪犯。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罪犯。”海蕊的声音尖锐刺耳,但她无法控制,这番抱怨控诉终于让她多年的苦楚倾泻而出。同时间,季莉医师在桌后看着她。海蕊继续说:“这真是奇怪!从来没有人——一个也没有,从来没有——对我说:‘你真聪明啊!生了四个又棒又漂亮、聪明正常的小孩!这都是你的功劳。干得好!海蕊。’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从来没人这样对我说过?但是生了班,我就成了罪犯!”

季莉医师稍事分析海蕊的话后,问道:“你怨恨班不够聪明,是吗?”

“噢,老天!”海蕊激烈地说,“讲这些有什么用!”

这两个女人对看。海蕊叹了口气,以平息自己的狂暴怒火;季莉医师也生气了,但是没表现出来。

“告诉我,”海蕊说,“你认为班在各方面都是个完全正常的孩子?没有一点奇怪之处?”

“他在正常的范围。我听说他在学校表现不算好,许多发展迟缓的小孩都是后来才跟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海蕊说,“这样吧,就算是迁就我好了!你叫护士把班带进来。”

季莉医师想了一下,然后按对讲机指示护士。

她们听到班大叫“不要,不要!”,护士在努力说服他。

门打开。班露面了,应该说是被护士推进房间。门在班身后关上,他退后抵住门,怒视季莉医师。

他的肩膀朝前耸、膝盖弯曲,好像要扑身向前。他是个魁梧结实的小东西,头很大,粗短的黄发从头上的双螺旋一路遮盖至阴郁狭窄的额头,鼻子扁平,外张朝天,嘴唇闪亮翻翘,眼睛像两颗死气沉沉的石头。海蕊第一次认为他的外表完全不像六岁小孩,老多了。你几乎会认为他是个小男人,根本不是小男孩。

季莉医师看着班,海蕊看着他们两人。然后季莉医师说:“好了,班,你可以出去了。你妈妈马上就会去找你。”

班呆站着。季莉医师又按对讲机说话,门打开,护士把班拖出她们的视线,班一路咆哮。

“告诉我,季莉医师,你看到什么?”

季莉医师摆出提防的姿态,觉得受辱;她正在计算此次诊疗还剩几分钟。她没回答。

海蕊明知无用,还是开口了。因为她要说,也要季莉医师听,她说:“班不是人类,对不对?”

出乎意料,季莉医师居然放纵自己泄露内心的想法。她坐直身体,沉重地叹口气,用手遮住脸,然后放下手,双眼紧闭,手指放在嘴上。她是个体面的中年女子,完全掌控生命,有这么一刹那,她让不被允许、不合理的沮丧情绪表露在外,几乎是忘形、晕晕然。

然后,她决定中断海蕊认为是“真情流露”的片刻,放下手,开玩笑说:“从另一个星球来的?外层空间?”

“不是。你看到他的样子了,不是吗?我们怎么知道地球上有过哪些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我的意思是不同种类的造物?你知道的,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不知道,对不对?我们怎么知道所谓的小矮人、丑小鬼或小妖精这类东西是否真的存在?他们真的一度存在……总而言之,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存在?”

“你认为班是个‘返祖现象’?”季莉医师严肃地问道。听起来,她好像打算接受这个想法。

海蕊说:“在我看来,蛮明显的。”

又是一阵沉默,季莉医师审视自己保养良好的双手。她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来迎接海蕊的目光:“假设如此,你希望我怎么做?”

海蕊坚持:“我要你们说出来,我要班的毛病被确认。我受不了大家都不说。”

“难道你不明白这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就算是真的,他是个退化的人。难道你要我写封信给动物园说,‘把这个孩子关到笼子里展示?’或者把他交付科学研究?”

“天呀,”海蕊说,“当然不是。”

沉默。

“谢谢你,季莉医师。”海蕊说,用规矩的方式结束此次会面。她起身说:“你可以帮我开些很强的镇定剂吗?有时我控制不住班,必须借助些东西。”

季莉医师开了处方笺。海蕊拿着那张纸片,谢谢季莉医师,向她告别。她往门口走去,然后回头看。她在季莉医师的脸上看到了她预期的表情,对陌生事物的恐惧——正常人对超乎人类极限事物的一种排斥,也是对海蕊的畏惧——因为她生下了班。

海蕊发现班独自在小房间里,背靠着墙角,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视海蕊走进来的门。他全身颤抖。穿制服的人、白外套、充满化学药剂味道的房间……海蕊发现她虽非故意,却强化了她的威胁效果。如果你不乖乖的,那么……

班镇静下来,紧紧黏着她,不像紧跟着母亲的小孩,倒像只害怕的狗。

现在每天早上她都喂班吃一颗镇定剂,虽然没有多大效果。但是她希望能让班的活动力减弱,直到放学后他欢呼着搭上约翰的摩托车为止。

班上学满一年了。这代表他们可以继续过日子,假装一切没事,他只是个“难带”的孩子。他在学校什么也没学会,但很多小孩也是什么都没学到,只是在学校混时间,如此而已。

圣诞节,路克写信回来说他要去祖父母那儿过节,他们现在在西班牙外海某处;海伦也写信说她要去莫莉祖母在牛津的家过节。

多拉丝来过节,只待了三天。她把珍一起带走,珍很喜欢患唐氏综合征的小表妹艾米。

班整天和约翰在一起。海蕊与戴维——如果他在家的话,现在他上班时间越来越长——几乎整个圣诞节都和保罗一起度过。保罗比班还难搞,但他是那种“正常的”情绪困扰的小孩,不是个外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