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成日看电视,遁逃于那个方盒子,扭动不安地看着,片刻不停,边看边吃,吃个没完,却一点也胖不起来。他的身体里似乎有张永不餍足的嘴,说着“喂我,喂我”。他全身上下充满渴欲——渴欲什么呢?母亲的双臂不能满足他。野蛮的八○年代已全面进入状况——战争与暴动;杀戮与劫机;谋杀、盗窃与绑架——而保罗瘫在电视机前,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吃个不停,看着电视,从中得到滋养。看起来,似乎如此。
这个家庭的生活模式已经定了;它的未来亦复如是。
放假时,路克都到祖父詹姆斯家,他和祖父相处甚欢,也喜欢继祖母杰西卡,他说她很有趣。他的姑姑德博拉也很有趣,她很想怀孕,屡屡失败屡屡尝试,她总用滑稽口吻叙述这个长长的故事。路克与这群有钱人住在一起,出落得越发好;有时詹姆斯会带他回家探望父母,这个老好人看到这个家如此不幸,很不快乐,他知道戴维与海蕊想念长子。学校举行运动比赛的日子,他们会去探望路克;有时学期中的休假日,路克也会回家一下。
海伦在莫莉家很快乐。她住在戴维以前的房间(那个被他视为家的房间)。她是老菲德烈的心肝宝贝。有时,她会在学期中回家一下。
珍说服多拉丝陪她一起回家和戴维、海蕊说道理,她想搬去和多拉丝、莎拉阿姨、三个健康的表亲以及可怜的艾米同住。她如愿以偿。多拉丝有时会带珍回家,戴维与海蕊看得出来多拉丝“叮嘱”过珍要对父母和善,然后,千万、千万不可批评班。
保罗倒是住在家里,他在家的时间远超过班。
戴维对海蕊说:“我们该拿保罗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
“他需要治疗。心理医师……”
“那又有什么用!”
“他什么也没学,根本就是一团糟。他比班还糟。至少班是本性如此,不管那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是保罗……”
“拿什么钱来付给医师?”
“我会想办法。”
戴维在原本就非常沉重的工作外又兼了一个差,到工艺学校教书,现在几乎都不回家。就算他在非周末日回家,也是很晚,倒头就睡,累坏了。
因此,保罗被送去——套句时下的话说——“和专家谈谈”。
现在,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后,保罗便去接受心理治疗。结果非常成功。那位心理医师约莫四十岁,已经成家,还有栋舒适愉悦的房子。保罗在他家吃晚饭,有时和医师没约,也会过去和他的孩子玩耍。
有时一整天,大房子里只剩海蕊一人,直到保罗晚上七点回来看电视。班也一起看电视,但是他的观赏行为大不相同。他对屏幕的注意力无法预期,而且根据海蕊的观察,毫无模式可言,通常只能维持一两分钟。
这两个男孩互相憎恨。
有一次,海蕊发现保罗被逼到厨房墙角,踮起脚尖拉直身体,躲避班的手,后者正试图掐他脖子。班又矮又壮,保罗又高又瘦——但如果班想要,他可以杀死保罗。海蕊认为班只是吓吓保罗,但是保罗陷入歇斯底里。班露出复仇的笑容,一脸胜利。
“班,”海蕊说,“班——放手。”好像在警告一只狗:“放手,班,放手。”
班忽地转身,看到她,放下手。海蕊的眼睛露出她曾用过的威胁,那是她用来支配他的方法,他过去的那段记忆。
班露齿咆哮。
保罗尖叫,恐惧奔涌而出。他连滚带爬地跑上楼,逃脱班带来的恐惧。
海蕊威胁:“要是你再如此……”班缓缓走向大餐桌边坐下。海蕊认为他是在思考。“如果你再这样,班……”班抬起眼睛看她。海蕊看得出来他正在盘算。盘算什么呢?这双冷酷、非人类的眼睛……到底在看什么呢?人们认为班看到的东西和他们相同——一个人类世界。但或许他的感官只适用接收某些事实与信息?谁又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怎么看待自己?
有时他还是会说:“可怜的班。”
海蕊没告诉戴维这场意外。她知道戴维已处于忍耐的极限。何况,她又能说些什么?“今天,班想要谋杀保罗!”这超过他们设定的容许限度。何况,她不认为班真的想杀保罗:他只是在展现他的力量——如果他想的话,他办得到。
她告诉保罗,班绝对无意伤害他,只是想吓吓他。她认为保罗相信了。
班还有两年才毕业,离开这所他什么都没学会,但至少没再伤害任何人的学校。这时,约翰突然说他要离开这里,要到曼彻斯特接受职训计划。他和三个伙伴都要走。
班也在场聆听。约翰在“贝蒂咖啡屋”已经先告诉过他了。但是他好像没听懂。约翰特意前来告诉海蕊,当着班的面,好让他能接受。
班执意问道:“为什么我不能去?”
“因为就是不行,伙伴。不过我会回来探望你的父母,我会回来探望你。”
班坚持:“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起去?”
“因为我也要去上学。不是这里的学校,而是很远、很远的学校。”
班僵直了身体,恢复原先那种僵硬蜷曲的姿态,双拳紧握向前。他咬紧牙齿,眼神不善。
“班,”海蕊用那种“特别”的声音喊道,“班,别这样。”
约翰说:“别这样,小鬼。”语气不安但和善,“我也没办法。我总得长大离家,不是吗?”
“贝瑞也去吗?罗南也去吗?还有亨利?”
“是的,我们四个人。”
班突然冲去花园,开始用力踢树干,泄愤尖叫。
约翰说:“还好是树不是我。”
海蕊说:“也幸好不是我。”
“我很抱歉,”约翰说,“但事情就这样。”
海蕊说:“如果没有你,我真无法想象会怎么样。”
他点点头,知道海蕊说的是实情。约翰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的生活。自从海蕊把班从疗养院救回来后,他几乎天天和约翰相处。
约翰的离去让班大受打击。一开始,他无法置信。每当海蕊到学校接他放学(偶尔,连同保罗),他会等在学校大门口,眺望以往约翰骑着摩托车神气现身的马路。他不情不愿地跟海蕊回家,如果那天保罗没去看心理医师,他们便分坐在后座的两个角落,沿途,班的眼睛睃巡街道,寻找失去的好友的踪迹。好几次,海蕊在家里看不到班的踪影,都在“贝蒂咖啡屋”找到他,他一人独坐,眼睛瞪着昔日伙伴可能现身的门口。一天上午,班看到约翰那伙人的一个外围分子站在商店橱窗前,他快乐欢叫,冲向对方;但那个年轻人只是平淡说道:“嗨,是小笨蛋呀。哈啰,笨蛋。”然后转身走掉。班不敢置信,呆站街头,嘴儿大张,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直到好久之后,才明白。现在他和海蕊回到家后,随即出门到市中心乱逛。海蕊随他去。他会回来的!他没地方可去;更何况,她宁可与保罗单独相处——如果保罗在家的话。
一次,班砰地冲回家,快跑,躲到大餐桌底下。一位女警跟在后面,对海蕊说:“那孩子呢?他还好吧?”
海蕊说:“他躲在桌子底下。”
“躲在桌子底下……这是干吗?我只是想问他是否迷路了。他几岁了?”
“比他看起来大,”海蕊说,“班,出来,没事。”
他不肯出来,趴在地上,面对女警的方向,看着她干净闪亮的黑皮鞋。他记得曾经有人开了一辆车,带走他,把他关起来,制服,有官方的味道。
女警说:“真是的,别人还以为我绑架小孩呢!你不该让他到处乱跑。他可能被绑架。”
“没那个运气,”海蕊说,故意摆出那种爱开玩笑、能干妈妈的模样,“他倒是有可能绑架别人。”
“说得不错,不是吗?”
然后女警笑着离开。
戴维与海蕊并肩躺在主卧室,灯光俱灭,屋子静寂。主卧室再过去两间房是班的房间——希望他睡着了。隔四间是保罗的房间,位于楼梯转角处,他锁上房门睡觉。很晚了,海蕊知道要不了两分钟,戴维也会沉沉睡去。躺在床上,戴维与海蕊之间隔着距离,但那不再是充满愤怒的距离。海蕊知道戴维长年处于极端疲惫的状态,没力气生气。何况,他也决心不再生气,生气会让他没命。海蕊对戴维的想法了如指掌,他总是大声回应她的想法。
有时他们会做爱,但是海蕊感觉那像是年轻海蕊与年轻戴维的鬼魂在亲吻交缠,她知道戴维也有同感。
仿佛生活的紧张压力剥掉了她的一层皮——不是真正的皮,可能是形而上的某种东西,看不见,察觉不到,直到你失去它才发现。至于埋首工作的戴维,早就失去那个顾家男人的自我。他努力工作,不仅在公司表现成功,还在另一家公司获得一份更好的工作。现在事业是他的重心。世事自有它的逻辑。戴维已经变成他以前最不想成为的那种男人。詹姆斯不再资助这个家庭,只负责路克的花费。戴维昔日那种来自坚定自信的诚恳与开放,已被另一种自信掩盖。如果她现在才认识戴维,一定会认为他冷酷。但他不是冷酷,海蕊在戴维身上感觉到的那份强硬是坚忍不拔,他知道如何贯彻到底,他们还是很像。
第二天是星期六,戴维要去参观路克学校的板球赛。海蕊要去学校观赏海伦表演话剧。多拉丝上午会来解救他们,让他们这个周末出去透透气。珍没和她一起来,她到同学家参加一个她绝不想错过的派对。保罗则和戴维一块去探望路克。这便留下班和多拉丝单独相处,她已经一年没见过班了。
戴维说:“你想多拉丝明白班其实不像看起来那么小吗?”海蕊并不讶异他这么说。
“我们该警告她吗?”
“她只要与班相处个五分钟,就会一清二楚。”
沉默。海蕊知道戴维快睡着了。他勉力撑起身说:“海蕊,你想过没?再过几年,班就要进入青春期,成为有性欲的人。”
“是呀。但他的生理时钟和我们不一样。”
“假设他们那类人也有类似青春期的阶段。”
“我们怎么知道?或许他们不像我们这么性欲旺盛。不是有人说过人类过于好色——谁啊?我想起来了,萧伯纳。”
“都一样。想到班也有性欲,我就害怕。”
“他很久都没伤害人了。”
过完那个周末,多拉丝对海蕊说:“我很好奇班是否曾自问他为何和我们如此不同。”
“谁知道呢?我从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或许他认为某个地方还有更多他的同类。”
“或许如此。”
“如果他们同类中根本没有女人!”
“班的例子让你想起地球上一度住了那么多不同‘类’的人,现在,他们也一定在某处,生活在我们当中。”
“随时准备跳出来!也可能我们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多拉丝说。
海蕊说:“因为我们不想注意。”
“我就不想,”多拉丝说,“尤其是见过班之后……海蕊,你和戴维应当明白班不再是个小孩。我们把他当小孩,但……”
班升上中学的前两年,日子难过极了。他很寂寞,但是他知道自己寂寞吗?海蕊也很寂寞,她知道自己寂寞……
班现在和保罗一样(如果保罗在家的话),下课后便直奔电视机前。他有时从下午四点一直看到晚上九点或十点。他似乎不特别喜欢哪个节目,也不明白有些节目是给小孩看的,有些是给大人看的。
“这部电影的故事是什么,班?”
“故事。”他试着重复这个词,但是他浓浊笨拙的声音显得犹豫。他望着海蕊的脸,试图理解她的问题。
“电影里发生什么事情?你刚刚看的那一部。”
“大车,”班说,“一辆摩托车。女孩在哭。车子追男人。”
她想试试看班能否向保罗学习,一次,她问保罗:“这电影的故事是什么?”
“银行抢匪的故事,是吧?”保罗说,口气对愚笨的班充满讽刺。班仔细聆听,眼睛从海蕊的脸转移到哥哥的脸。“他们打算挖地道抢劫银行。快挖到金库时,警方却设了陷阱抓他们。他们被抓进监牢,但大部分又逃掉了。其中有两人被警方射杀。”
班非常仔细地聆听。
“告诉我电影演什么故事,班?”
“银行抢匪。”班说。他重复保罗刚说过的那番话,为了使用一模一样的字眼,结结巴巴。
“那是我刚刚说过的话。”保罗说。
班的眼睛喷出怒火,但他随即控制住自己,眼神变得冷酷。海蕊猜想他一定是在想,我不能伤害任何人。如果我伤害人,我会被带回那个地方。海蕊知道保罗想些什么、他的感觉又是什么,但是班,她必须猜。
或许,保罗可以在不知不觉间教导班一些东西?
她会读故事给他们听,要求保罗重复她说过的故事。然后班又重复保罗的话。但是没几分钟,他便忘得一干二净。
她也会和保罗玩“蛇与楼梯”棋盘游戏或印度双骰游戏,班在一旁看着。有时,保罗去心理医师家玩时,海蕊会叫班和她一起玩。但班一点都搞不懂这些游戏规则。
有些电影他却可以一看再看,毫不厌倦。他们租录像带回来看,班酷爱歌舞片:《音乐之声》《西城故事》《俄克拉荷马!》,还有《猫》。
海蕊问:“现在演些什么?”班会说:“现在她要开始唱歌。”“他们要开始跳舞,然后这女的会唱歌。”或者“他们要伤害这女的。”“那女的跑掉了。现在举行派对。”
但是他说不出电影的故事。
“唱那首歌给我们听,唱给我和保罗听。”
但是他不会唱歌。他喜欢那些歌,却只能发出粗糙、不成曲调的嘶吼。
海蕊发现保罗戏弄班,要他唱歌,然后嘲笑他。海蕊看到班的眼睛燃起怒火,她警告保罗下次千万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保罗尖叫,“为什么不可以?什么都是班,班,班……”他对班挥舞拳头。班的眼睛一闪,正准备扑向保罗……
海蕊警告:“班!”
看起来,海蕊企图让班“人性化”的努力只是把他逼得更退缩回自我,在那里,他可以……怎样?记起或梦想着他的同类?
有一次,海蕊知道他在家,却到处找不到他,她逐层搜索每个房间。二楼,住着海蕊、戴维、班和保罗,虽然三个大孩子的房间空着,但床铺得整整齐齐,摆着新枕头与干净羽毛被。三楼的房间干净但空荡荡。四楼,这里有多久不曾有过孩子的话语与笑声回荡整层楼、从窗户飘出去萦绕整个花园?班不在这些房间里。她静悄悄地爬上阁楼。阁楼门没关。高高的天窗洒下一片扭曲的长方形光线,班就站在那里,瞪视昏暗的阳光。她想不出他要什么、他的感觉是什么……这时,她眼中的班是个生命受到压制的孩子,只要纵身一跳,便能抓住黑色的屋檐边,从此消失。阁楼一片幽暗,仿佛无边无际。她什么也听不见。班蹲伏在那儿,瞪视她……她感到头发直竖、打寒战——她心里并不害怕班,但这是直觉反应。她因恐惧而僵直。
她柔声说(虽然声音颤抖):“班,班……”她在话声里对他做人性召唤,也为这个野性而危险的阁楼添加人性,在这里,班退缩回一个对人类毫无所知的遥远过去。
没有回应。丝毫没有。一点阴影倏地弄暗天窗洒下的灰蒙光线,是只鸟儿从一棵树飞往另一棵树。
海蕊走下楼,坐在厨房里,啜饮着热茶,感到孤寂而寒冷。
在班进入当地的中等学校(那是所不升大学的中等学校,当然,这是他唯一能上的学校)前,亲友们又来海蕊家过暑假,几乎和往日一样。他们互相通信、打电话:“真是可怜,我们去他们那儿度假吧,至少去待个一星期……”海蕊知道他们所谓的可怜是指戴维。他们很少认为海蕊可怜,多数时候是说:不负责任的海蕊、自私的海蕊、疯狂的海蕊……
她在心里激烈地自我捍卫——我是那个不肯让班被谋杀的人——虽然她不敢说出口。按照他们(她所属的这个社会)的一切标准与信念,她除了把班带回来,别无选择。但就是因为她把班带回来,救了他一命,她毁了这个家,伤害了她自己、戴维、路克、海伦与珍的生活,还有保罗,尤其是保罗,受伤最深。
她脑海里不断地盘旋着这些想法。
戴维总是说她根本就不该去疗养院……但是她又怎能不去,她是海蕊。就算她没去,她相信戴维也一定会去。
替罪羊。海蕊——这个家庭的毁灭者,她只是个替罪羊。
但她有一个更深层的想法与感觉,她对戴维说:“我们是遭上天惩罚,就是这样。”
“为什么?”戴维问,他开始提高警觉,因为海蕊的声音又有那种让他讨厌的语调。
“因为我们决心要快乐,就假设、认定我们一定会快乐。”
“胡扯。”戴维说。他生气了,海蕊这种样子让他生气。“这不过是概率。任何人都可能生下班这样的孩子。那是基因的概率,如此而已。”
“我不认为,”海蕊坚持,“我们本来几乎要快乐过一生的!没有人能快乐,我从未碰过快乐的人,但是我们差点就快乐了,所以遭受天打雷劈!”
“别这样,海蕊!你知道这想法钻下去会变成什么?有计划的残杀与惩罚、猎巫与愤怒的神祇——!”戴维对海蕊怒吼。
“还有替罪羊,”海蕊说,“别忘了还有替罪羊。”
“你是说来自数千年前的复仇神祇。”戴维激烈地争论,海蕊看得出来他非常不安,深受困扰。他继续说:“会惩罚的神祇,因子民不愿服从,到人间散布惩罚。”
“但我们是什么人?凭什么认定我们可以这样或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