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2 / 2)

第五个孩子 多丽丝·莱辛 11139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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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有资格认定?就是我们。就是戴维与海蕊。我们为自己的信念与作为负责。然后——厄运降临。如此而已。我们原本成功的机会很大,可以拥有我们的计划——生八个小孩,住在这栋屋子里,每个人都快乐……嗯,尽其可能。”

“谁付钱呢?詹姆斯。还有多拉丝,她用另一种方式付出……我只是实话实说,戴维,不是批评你。”

但这早就不再是戴维的痛脚。他说:“詹姆斯与杰西卡那么有钱,就是三倍的花费,他们也不会心疼。何况,他们喜欢资助我们。至于多拉丝——她抱怨被利用了,但自从她受够我们后,不也是跑去给艾米做奶妈?”

“总之,我们当初就是要比所有人都好。我们自以为优越。”

“别这样,现在你在扭曲一切。我们只是想——做自己。”

“是呀!不过如此。”海蕊用一种装模作样、怀恨的口吻说,“如此而已。”

“是的。住嘴。海蕊,别这样……如果你无法停止这种心态,那么,别把我扯进去。我可不想被拖回中世纪。”

“我们是被拖回中世纪吗?”

莫莉与菲德烈带着海伦来度假。他们并未原谅海蕊,也永远不会原谅海蕊,但他们必须顾虑到海伦的感受。海伦在学校表现良好,已经长成迷人、自负的十六岁少女,但是遥远、冷淡。

詹姆斯也带路克回来度假,他已是十八岁的英俊男孩,安静、可靠、稳重。他立志和祖父一样投入造船事业。他的个性和戴维相似,也是个冷眼旁观者。

多拉丝带着珍回来。十四岁,不太会念书。但是多拉丝坚称:“不会念书,又怎样?我就从来没及格过。”言下之意——看看我。这话她不必说,光凭她的样貌便足以震慑人,但是近来她的模样也不似往日那么结实,她变得很瘦,动不动就得坐下来休息。保罗已经十一岁,矫揉造作、歇斯底里,永远需求他人的注意。他大谈他的新学校——一所他讨厌极了的通勤学校。为什么他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也上寄宿学校?戴维先发制人,傲然看了詹姆斯一眼,说他自己会负担保罗寄宿学校的费用。

莫莉说:“说真的,该是你们卖掉这栋房子的时候了。”她话中有话,是在对自私的媳妇说:“卖了这栋房子,我的儿子就不必再为你卖命工作。”

但戴维马上支持海蕊:“我站在海蕊这一边,还不到卖房子的时候。”

“你认为未来会有什么改变吗?”莫莉残酷地说,“班显然不会改变。”

私底下,戴维的说法不一样。他也希望卖掉房子。

海蕊说:“光是想到和班共处在小房子里,我就害怕。”

“房子不用太小,但也不必大得像旅馆吧?”

戴维知道即使到了这一步,海蕊还是未能放弃重返旧生活的梦想,虽然很愚蠢。

暑假结束了。在海蕊看来,这个假期整体而言很成功,因为每个人都努力配合,莫莉除外。但是对戴维与海蕊来说,这个假期并不好过。他们必须听孩子们谈些他们只是耳闻却从未见过面的人。海伦与路克经常到同学家做客,却无法邀请他们到家里来玩。

班十一岁那年的九月,他进了中学。那是一九八六年。

海蕊准备迎接校长一定会打来的电话,据她估计,大概会在第一个学期快结束时。班以前的学校一定写了份报告给现在的学校。那位女校长始终拒绝承认班有任何不寻常之处,只说:“班·骆维特不是个会读书的孩子,但是……”但是什么?“但是他很努力。”是吗?班早就放弃学习理解老师的教导,不会读也不会写,顶多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仍然试着融入、模仿他人。

但是新学校没来电,也没写信。每天晚上班回家后,海蕊都会仔细检查他身上的破皮瘀青,看来,他似乎颇能适应无情且有时近乎冷酷的中学生活。

“你喜欢现在的学校吗,班?”

“喜欢。”

“胜过以前的学校?”

“是的。”

大家都知道每所学校都有一层“沉淀物”——不堪教导、无法同化、无可救药的学生,他们一级级往上爬,只等着毕业的快乐时刻到来。当这群学生逃课时,多数时候,老师还觉得有如放下重担。班马上便成为这群人中的一个。

上中学几个星期后,一天,他带回一个身材壮硕、浑身毛发浓密、肤色微黑、脾气随和的年轻人。海蕊当场以为是约翰!要不然,就是约翰的兄弟!但都不是。班被这男孩吸引,显然是因为他和约翰的快乐时光回忆。男孩名叫戴瑞克,十五岁,马上要中学毕业了。他为什么愿意与小他好多岁的班为伍?他们自己开冰箱找食物,泡茶喝,颓坐在电视机前,说话时间还比看电视多。海蕊仔细地观察他们。其实,班看起来似乎比戴瑞克老。他们全然漠视海蕊。就像班曾经是约翰那伙年轻人的“吉祥物”与宠物,但他的眼中只有约翰一人,现在他的全副注意力似乎也只在戴瑞克一人身上。不久,他们招朋引众,比利、埃尔维斯、维克也在下课后成群结队而来,自行从冰箱里拿东西吃。

为什么这些大孩子喜欢班?

她有时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上看这群年轻人。他们有的壮硕,有的瘦削,也有的圆胖,有的肤色微黑,有的金发白肤,有的则是红发——站在他们中间的是矮胖、孔武有力、虎背熊腰、长有形状奇特的黄色粗硬头发、眼神陌生、时刻警觉的班——这时,海蕊觉得原来班并不比他们年轻!他是比较矮,但他似乎掌控了他们。当他们围坐厨房大餐桌边,用那种吵闹、喧嚣、嘲弄、玩笑的方式聊天,他们永远看着班。但班很少说话。就算说话,也是讲“是”“不”“拿着这个”“去拿那个”“给我那个”——无论他要的是什么东西,三明治或可乐。他时时密切注视同伴。不管这群人是否明白,班是他们的老大。

最后,海蕊不得不认为:他们只是一群还在长个儿、满身臭汗、变化无常的青少年;班则是小大人。一开始,她以为他们只是群可怜的孩子,因为同学认为他们愚蠢、笨拙,跟不上同龄人而物以类聚,他们之所以喜欢班,是因为班比他们更笨、更不善言辞。错!她赫然发现“班·骆维特帮派”是学校里最被羡慕的团体,不仅逃学者与辍学生,连其他男孩都想加入。

海蕊观察班与他的追随者,试图想象他与自己的同类人蹲坐在火光熊熊的洞穴口,或住在浓密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部落。不对,班的同类人应该住在地底,她很确定,一个在地底极深处的洞穴,只有火把照明——这个可能性比较高。或许他们那类人的奇特眼睛只能适应完全不同的光线。

她经常独坐厨房,他们则在隔间矮墙那一头的起居室看电视,瘫在椅子上好几个小时、一整个下午或一整个晚上,自己泡茶,洗劫冰箱里的东西,出去买派、薯片或披萨。他们并不在乎电视里演些什么;他们喜欢下午的肥皂剧,看到儿童节目也不会转台;但是他们最喜欢的是晚间的暴力节目。枪战、杀戮、折磨与战斗,这才是滋养他们的东西。她观察他们看电视的样子——他们好像融入电视故事情节中,不由自主地跟着紧张、放松,蹙眉或露出胜利、残酷的神色,发出呻吟、叹气、兴奋的呐喊:“就这样,就这么做!”“剁了他!”“杀了他,砍他!”当子弹穿透身体、鲜血四溅、被害者痛苦尖叫,他们便发出兴奋参与的呻吟声。

近来,地方报纸充斥抢劫、盗窃、闯空门的消息。有时这群人(包括班)一整天甚至两三天都没来骆维特家报到。

“你去哪里了,班?”

他淡然回答:“和朋友一起。”

“我知道,但是去哪里?”

“到处逛。”

去公园、咖啡馆、电影院,当他们有机会借到(或偷?)摩托车,他们会去海边城镇。

她想过打电话给校长,有什么用?如果她是校长,这群人不上学,她也会如释重负。

告诉警方?但是让班落到警察手里?

这群人似乎永远不缺钱用。好几次他们对冰箱里的吃食不满意,自己买了一大堆东西,整晚吃个没停。戴瑞克(从来不是班)有时会邀请她吃一点。

“亲爱的,来吃点外带食物?”

她接受了,但是远远坐到一边,她知道他们不希望她太接近。

报纸上还有强暴的新闻……

她仔细检查这些脸庞,企图对照她在报上读到的新闻。他们的脸和普通年轻人没两样,看起来似乎不止十五六岁。戴瑞克一脸蠢样,看到电视上残忍的镜头,他会虚弱兴奋地笑个没完。埃尔维斯是瘦削、轮廓分明的金发青年,非常有礼貌,海蕊认为他是个坏坯子,眼神和班一般冷酷。比利胖又愚蠢,举手投足都很夸张,看到电视里的暴力镜头,他就完全投入,兴奋地跳起来,好像要冲进屏幕里——其他人见状便嘲笑他,他才恢复神志坐下来。比利令海蕊生畏,他们全令她害怕。但是这几个并不是聪明的料。或许埃尔维斯还算聪明。如果他们干些偷鸡摸狗(或者更糟)的事,是谁策划的?是谁在照应他们?

班?打从他上学以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这套公式便一直跟着他。他如何控制那种海蕊深知一定会淹没他的怒火?她总是暗地观察班的身上有没有割伤、瘀青或伤口。他都有,但不严重。

一天早上,她下楼时发现班和戴瑞克在厨房吃早餐。她没说什么,但知道这状况会越来越频繁。不久,早餐人数便增至六人;她听到他们夜里很晚才进门,蹑手蹑脚爬上楼,自己找床睡。

她站在餐桌前,决心坚持到底,勇敢地面对他们说:“你们不能想来就来,或是睡在这里。”他们低着头,继续吃饭。

“我说真的。”海蕊坚持。

戴瑞克故意用轻慢的口气笑着说:“噢,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我们以为你不在意。”

“我在意。”她说。

令海蕊最畏惧的粗野少年比利说:“这房子很大。”他没抬头看海蕊,只管低头扒饭,发出响亮的声音。

“这不是你的房子。”海蕊说。

“总有一天,我会把这栋房子抢过来。”埃尔维斯大声笑。

“哦,或许你会,是的。”

他们想起来时,就会说些这类“革命”言论。

当他们沉浸于某种普遍流行的气氛或参与某种运动,他们会熟稔地说些:“革命来临,我们将……”“我们要杀掉所有有钱的王八蛋……”或“富人和穷人不适用同一条法律,大家都知道。”口气带着复制他人言论的昂扬饱满情绪。

这些日子以来,戴维都很晚才下班,有时甚至不回家。他住在某个同事家中。一晚,他较早回家,看到他们这伙人八九个坐在那儿看电视,啤酒罐、中国料理外带的纸盒、盛装炸鱼薯片的纸张丢得满地都是。

他说:“整理干净。”

他们缓缓起身,清理脏乱。戴维是个男人,这家的主人。班一起动手收拾。

“够了,”戴维说,“现在,统统给我回家。”

他们无精打采地走掉,班也跟着离去。戴维与海蕊都没阻止他。

他们好久不曾单独相处,好几个星期吧。戴维想说些什么,但又畏惧出口——畏惧激起自己可怕的怒气?

“你难道不知道局面会变成怎样?”他终于开口,从冰箱里随便拿出一盘可以吃的东西,坐到餐桌前。

“你是说,他们会越来越常聚在这里?”

“是的,我的意思就是如此。难道你看不出我们必须卖掉这房子?”

“是的,我知道我们应该。”海蕊平静地说,但戴维误解了她的语气。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海蕊,你还在等待什么?真是疯狂……”

“我只是想孩子们可能希望我们保留这房子。”

“我们没有孩子,海蕊。或者应该说我没有孩子,你倒还有一个孩子。”

海蕊觉得戴维如果多花点时间在家里,他就不会说这种话。她说:“有些事情,你看不清楚,戴维。”

“譬如?”

“班迟早会离开。他们这群人都会离开,班会跟着他们走。”

他沉思此事,思索海蕊的说法,下颚缓缓咀嚼移动。他看起来好老,比实际年龄老多了,他才五十岁,却像六十多岁的人。他的头发灰白,身体佝偻,像个阴影,表情疲倦,眼神警觉,随时准备迎接麻烦。现在他就用这种眼神看她。

“为什么要离开?他们随时可以来这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白吃白喝。”

“这里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够刺激了。原因就是如此。我想他们总有一天会流浪到伦敦或某个大城市。上个礼拜他们便失踪五天。”

“到时,班会跟着他们一起走?”

“班会跟着他们一起走。”

“你不会去追他,把他找回来?”

海蕊默不作声。这话不公平,戴维也知道,过了一两分钟,他说:“对不起。我累坏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走了,或许我们可以到哪儿度个假。”

“唔,或许可以吧。”戴维的语气听起来好像相信此事可行,甚至渴望成行。

晚一点,他们并肩躺在床上,没有爱抚,只是聊聊去珍的学校探望她的话题,还有家长日那天要去保罗的学校探亲等。

他们躺在四个孩子诞生(班除外)的大房间。楼上是空无一人的房间与阁楼。楼下是空荡荡的起居室与厨房。所有门都锁上了,如果班返家,就得按门铃。

她说:“班走了后,我们可以卖掉这房子,买个比较合理的房子。或许孩子们愿意在班不在家的时候来探望我们。”

没有回答。戴维睡着了。

之后没多久,班和那伙人又失踪了几天。她在电视上看到他们,新闻快报报道北伦敦地区发生暴动事件。他们不在那群丢砖块、铁条、石头的民众之中,而是站在一旁睨视、嘲笑,讲些鼓动的话。

第二天他们回来了,但没坐下来看电视。他们蠢动不安,又出去了。第二天早上新闻报道一家小店被侵入,店里有邮局附设的柜台,大概被抢了四百镑。店主被绑并封住嘴巴。负责邮局柜台的女士则被痛殴,不省人事。

当晚七点左右,他们回来了。除了班之外,每个人都一副干了大事的亢奋神情。他们看到海蕊,互相交换眼神,窃喜于她无法分享的秘密。她看到他们掏出一叠叠钞票,点数之后,又塞回口袋。如果她是警察,光看他们这副得意扬扬、脸色兴奋发红的模样,就会起疑心。

班不像他们这般狂喜,神色和平日一样,让人误以为他没参与其中——不管是什么勾当。但他在那场暴动现场,她看到了。

她试探地问道:“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你在白石区那儿。”

“嗯,是呀。我们在那儿。”比利胜利地宣扬。

“你看到的就是我们。”戴瑞克说,跷起拇指,以示自我称许。埃尔维斯则神色警觉、机敏。其他几个非固定成员,只是偶尔一起到此鬼混的男孩表情大乐。

几天后,她对他们说:“我想你们该知道这房子要卖了——不是马上,但很快。”

她特别注意班,但他并未转头注视她。她想班应当听进去了,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说。

“所以,你们要卖房子,又怎样?”戴瑞克说。海蕊觉得他似乎出于礼貌,必须有所响应。

她等待班说些什么,但是他没说。他对这群人的认同是否强烈到他不再认为这是他的家?

当班离开那伙人听得到的范围,海蕊对他说:“班,我给你一个住址,如果你将来回到这儿,找不到我们,通过这个住址,永远可以联络上我。”她说这话时,似乎能感觉到戴维以讽刺、不苟同的神色望着她。她心中默默对着不在场的戴维说:“好吧!就算我不这么做,我知道你也会这么做……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不论命运如何安排,我们都无能为力。”

班收下她的字条,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海蕊·骆维特,还有莫莉与菲德烈夫妇代转,以及他们在牛津的地址。这事让她感到一丝恶意的快感。后来,她发现那张纸条被班弃置在房间地板上,忘记了或不在乎。海蕊放弃了再尝试。

春去,夏来,班那伙人越来越少光临,有时几天不见人影。戴瑞克搞来了一辆摩托车。

现在,她只要听到闯空门、拦路抢劫、强暴的新闻,不管发生在哪儿,她都归罪于他们,而后又自责不公平。不可能每件坏事都是他们干的!同时,她渴望这伙人早点远走高飞。她心内汹涌着展开新生活的渴望。她希望与这栋房子做一个了断,不再去想它。

但这伙人偶尔还是会来。如果他们失踪的时间不长,便不交代去了哪里,只是荡进起居室,围坐在电视机前,有时四五个,有时一伙十个、十一个。他们不再搜刮冰箱里的食物;冰箱里现在食物很少。他们自己带来成堆、各式各样、十数种异国食物。披萨、咸法式派皮蛋挞、中国菜、印度菜、色拉馅的皮塔饼 [4]、墨西哥炸玉米薄饼、墨西哥面粉薄饼、印度炸三角包、墨西哥辣豆汤、派、肉馅饼和三明治。他们难道不该是见识狭窄的传统英国人,不吃父母没听过的食物?他们似乎不在乎吃到嘴里的是什么,只要够他们狼吞虎咽即可;面包屑与面包皮、纸盒乱丢,也不收拾。

海蕊跟在他们后面收拾,心想:再忍耐也没多久了。

她独自坐在厨房餐桌边,他们在隔间矮墙另一边的起居室里躺着看电视,电视的噪声与他们嘈杂、喧闹、仇恨的话语声相激荡——那种声音属于疏离、不具理解力、充满恨意的族群。

巨大的餐桌给她带来安慰。它原本是屠夫丢弃不要的屠案,刚买来时,表面粗糙、刀痕累累,现在都已磨平,显露出干净、奶白的新底层,进入另一阶段。海蕊与戴维替这张桌子上蜡。在那之后,人们的手、袖子、手指、夏天时裸露的下臂膀、孩童坐在大人膝上打瞌睡时碰到桌面的额头,还有在大人搀扶与鼓掌欢呼下踏在桌面蹒跚学步的肥胖小脚,都曾数千次接触过这张桌子。它是在许久以前用整块橡木做成的,二十年来的抚平与触摸让这块大木板表面如丝缎般光滑,平滑的手指几乎可以在上面溜冰。表层之下隐隐可见树木的瘤节与纹理,每个花样她都熟记在心。虽然光滑如镜,桌面上还是留下了伤痕。这块棕色半圆痕迹是多拉丝有一次不小心把太烫的平底锅放在桌上,她气愤自己的粗心,连忙拿走而留下的痕迹。那边有道黑色弯曲的凸痕,海蕊不记得是怎么弄的。如果你从某个角度看,还可看到桌面有小小的凹洞塌痕,那是用来盛放热碟子,保护宝贝桌面不被烫到的三脚铁架造成的痕迹。当海蕊倾身,微亮的桌面会反照出她的脸,有点模糊,但已足以让她倒退,不再看桌面。她和戴维一样,看起来好老。没人会认为她只有四十五岁。那不是一般的老态——灰发与憔悴疲累的肌肤,而是某种无形的物质已从她身上漏光。那是一层类似脂肪的东西,并非真的有形物。这种人人皆有且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她已经被榨干。

她靠回椅背,避免再看到自己模糊的脸庞。她开始回想当初买这张桌子就是为了欢庆与享受家庭生活。她在脑海中重建二十年、十五年、十二年、十年前的场景,追溯这张“骆维特餐桌”的各个阶段,先是戴维和她,两个勇敢无知的人,然后是他的父母,接着是多拉丝、她的姐妹……然后宝宝诞生了,变成幼儿……接着,新的宝宝……二十个人、三十个人,全围坐在这张桌子旁,让光亮的桌面反照出他们的脸庞。他们还得在桌子的尾端再加张桌子,用支架在两旁撑起添加的木板……她看到桌子变长变宽,人们围坐,脸上总是笑容洋溢,因为他们的梦想不容许批评与杂音。新生宝宝,还有孩子……她听见小朋友们的笑声与话语,然后宽大光亮的餐桌似乎暗沉了,班出生了——这个外星人、破坏者。她小心翼翼地转头,担心惊动班的敏锐知觉(她确定他拥有)。她看到班坐在椅子上,和平日一样,他与其他人保持一段距离,永远如此;他的眼睛注视他人的脸庞,观察着。冰冷的眼睛?海蕊一向认为班的眼睛冰冷;但他究竟看到什么?深思的模样?从外表看,你可能会认为他在思考、吸收他看到的一切讯息,并依据海蕊或任何人都无法猜测的内在模式排列组合这些讯息。和这些粗糙、尚未发育完全的年轻人相比,班是个成熟的“生物”。发育完毕。全然成熟。透过班,海蕊觉得她好像看到一个早于人类几千年便已发展至巅峰的“种族”。班的族人是否住在地底洞穴,地面上是冰河时期,他们捕捉地底伏流的鱼维生,或者偷偷跑上地面,在暴风雪中设陷阱诱杀熊、鸟甚至人(海蕊的祖先)?班的族人是否强暴了人类的祖先?创造新的人种,而后这些新人种日益发达繁盛,与他们分支而去,但班的族人还是在人类母群中留下种子,偶尔就会冒一个出来,譬如班?(班的基因或许已遗留在某些胚胎里,正挣扎着要出世?)

班是否能像正常人一样,感受到她的眼光停驻在他身上?有时海蕊望着他,他也会回望海蕊,次数不多,但他们的确有过四眼相望的情况。海蕊的眼神会露出猜测、询问的神情,以及她想要多了解他一点的需求与热望,毕竟,他是她怀胎八月(虽然她差点死掉)生的。但是他感觉不到海蕊的疑问。漠然、漫不经心,他转开视线,注视同伴与追随者的脸庞。

然后,他又看到什么?

现在,他还记得海蕊——他的母亲,但这对他而言,又有何意义——把他从那个地方救回来吗?还记得海蕊发现他时,他被束身衣禁锢,像个半死的可怜东西吗?他知道因为海蕊带他回来,导致这个家人去楼空,人人弃它而去,留她一人孤守吗?

海蕊的思绪不断转圈:如果我当时放手让他死,那么我们这些人(为数众多的亲友)就会快乐生活,但是我做不到,因此……

接下来,班又会如何?他已经摸清楚大城市里那些没有家或正常房子可安身的人所居住的半废弃建筑、洞窟或蔽身处:他必须摸清楚,否则他离家的这些日子(有时长达数周),要住在哪里?如果他还是经常参与群众事件、成群结队寻找暴动与街头斗殴的刺激,很快地,警方就会熟知他与那伙人的面孔。他可不是那种容易被忽略的人……她怎么会这么想呢?班从出生以来,还没跟官方打过交道。当她在电视上看到他混进人群时,他总是穿着夹克,领口竖直遮住脸,还戴了围巾,看起来像戴瑞克的小兄弟。他看起来就像矮壮的中学生。他刻意穿那样掩饰自己吗?这是否表示他知道自己的长相惊人?他在自己的眼中是什么样子?

人们会一直拒绝正视、承认他的本质吗?

就算有人承认,也不会是官方人士或权威专家,绝不可能是,因为如此一来,他们必须接下责任。不管是老师、医师或专家都无法说出班是“什么”,警察、警方的医学专家或社工也一样。但假设有一天有一个研究人类情境的业余者,譬如特殊的人类学家,他真的亲眼看到了班(或许看到班与同伙站在街头,或者在违警法庭里看到他们),然后这位人类学家说出了事实,承认班并非常人,对他好奇……然后又如何?班有可能成为科学研究的祭品吗?他们会对他做什么?把他切开来?检查他有如棍棒的骨头与那双眼睛,然后找出班为何说话如此浓浊奇怪的原因?

如果上述假设不会发生——根据海蕊的经验,这不可能发生——那么,她可以预见班的未来只会更糟。这伙人会继续以偷窃维生,迟早会被抓。班也会被抓。落到警方手中,他会挣扎怒吼、顿足咆哮,完全无法控制怒气;警方只好用药镇定他,别无选择。要不了多久,他会再度沦落成海蕊当初找到他的状况,半死不活,看起来像只巨大的蛞蝓,被捆绑在“寿衣”里,苍白软瘫。

或许他有办法躲过被捕?他够聪明吗?他的同伴与党羽显然不聪明,很容易就因为抑制不住的兴奋与得意而暴露罪行。

海蕊静静地坐在那儿,电视声响与那群人的谈笑声从隔壁房间传来;偶尔,她瞄班一眼,随即转开目光;她不知道这帮人何时会走,他们走的时候,甚至不会知道这次是一去不返。她会坐在这张安静柔和似池水反照的大餐桌旁,等待他们回来,但他们不会回来了。

但他们又何必待在这个国家?他们很容易便一去不返、消失于世界众多的大城市,加入当地的地下社会,靠偷拐抢骗过日子。或许要不了多久,在她和戴维(独自)居住的新居里,她会在电视上看到柏林、马德里、洛杉矶、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新闻,她会看到班,远远站在人群外,用妖怪般的眼睛瞪视着摄影机,或者,在人群中寻找另一个同类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