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年多大岁数?”
“十八。”
班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因为他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正是他所害怕的。躲在玻璃窗后面的年轻人把圆珠笔放在填写了一半的表格上,用班再熟悉不过的表情来审视眼前这位客户。年轻人虽然有点不耐烦,却感到有趣,但并不是嘲笑。站在他眼前的这位矮小粗壮、体格强健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超大夹克,看起来至少有四十岁。还有那张脸!那是一张宽阔的面孔,五官轮廓突出,嘴角拉着长长的笑——究竟有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宽大的鼻梁,大大的鼻孔,浅绿色的眼珠子,淡褐色的眼睫毛,硬邦邦的淡褐色眉毛,留着不适合脸型的整齐短髭。他的头发黄黄的、乱蓬蓬的,仿若他的笑容一样教人不安,长长的,向前垂下来,耳朵两旁则是硬邦邦的发绺,仿佛是在嘲讽时髦的发型。更糟的是,他还有着一口上流社会口音;他是在嘲弄人吗?办事员沉醉在自己的细微观察中,班带来的麻烦令他感到不悦。他的口气听起来有点暴躁:“你不可能只有十八岁。别闹了,你究竟是多大?”
班沉默不语。他提高警觉,全身的细胞都晓得危险来了。他真懊悔来了这个地方,现在这里的人可能会把他抓去监禁起来。他倾听外面的动静,对自己还安然无恙感到欣慰。几只鸽子在人行道边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聊天。他的心跟它们在一起,想象它们粉嫩的爪子紧紧地攀着树枝,他也不禁紧握手指;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背上,它们感到心满意足。屋里充斥着他无法理解的声音,他尝试着将它们一一区隔辨识。面前的年轻人还在等待,手上的圆珠笔在指尖旋转,身边的电话铃声响起。两旁还有好几位年轻男女,他们面前也都有一面玻璃。有的人使用会滴滴答答和咔嗒咔嗒响的工具,有的则盯着会浮现文字的屏幕。班晓得这些嘈杂的机器大概都对他不怀好意。他稍稍向旁边挪动,避开玻璃上令他心烦的影像,免得正面面对这个向他发脾气的人。
“是的,我只有十八岁。”班说。
他晓得他的年纪。三个冬天以前,他去找母亲,因为他痛恨的哥哥保罗进来了,所以他并没有留下来。母亲在一张卡片上写了几个大字:
你的名字叫作班·骆维特。
你的母亲叫作海蕊·骆维特。
你的父亲叫作戴维·骆维特。
你有四个兄弟姐妹:路克、海伦、珍和保罗。他们都比你大。
你今年十五岁。
卡片背面写着:
你出生于……
你家的地址是……
这张卡片让班感受到愤怒的绝望,他从母亲手中抢走它,夺门而出。他最先把保罗这个名字涂掉,然后是其他哥哥姐姐的。结果卡片掉到地上,他捡起来时看到反面,又用黑色圆珠笔把所有的字涂掉,只留下一团狂乱的线条。
感觉上,那个数字,十五,老是不断出现在他要面对的问题当中。“你今年几岁?”他晓得这很重要,所以记下来了,过了那一年人人都不会错过的圣诞节后,他又加了一岁,是十六岁,再后来是十七岁。现在,因为过了三个冬天,我十八岁了。
“好吧,那么,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自从他愤怒地用黑笔在卡片背面胡乱涂鸦以来,每过一天他就越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在愤怒的巅峰他终于毁了整张卡片,因为现在它已经毫无用处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知道“海蕊”和“戴维”,而且不在乎那些巴不得他死掉的哥哥姐姐。
他不记得自己的出生日期。
倾听着每个声响,他察觉办公室里的杂音突然变大了,因为排在玻璃窗外等待的人群中,有个女人突然开始对着面试她的办事员大吼大叫。由于空气中激荡着怒气,所有队伍都开始骚动推挤,其他人咕咕哝哝地抱怨,然后就破口叫嚣,说出一些骂人的话,如混蛋、狗屎——这些是班十分熟悉且害怕的字眼。他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从颈背窜下脊椎。
他身后的男人已经等得不耐烦,说道:“我可没有你的闲工夫。”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哪一天?”
“我不晓得。”班说。
办事员决定就此打住,把问题延后,说:“你不晓得上一个雇主是谁。你没有住址。你不知道你的出生日期。这样吧,去户政事务所,去找你的出生证明来。”
说完这些话他不再看着班的面孔,点头示意下一个男人上前来。班直接走出办公室,感觉自己的头发和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他感到身陷绝境,好害怕。外面是人行道,人潮来来去去,街道上车水马龙,只有鸽子在梧桐树下悠闲地走来走去,咕咕地叫,自鸣得意。树下有一条长板凳。他坐在一端,另一端有个年轻女人瞧了他一眼,接着又瞄了一眼,就皱着眉头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瞧他。她脸上的表情班很熟悉,他早就料到会是如此。她并不怕他,可是可能不久以后就会觉得害怕。她忧心忡忡地离去,宛如逃命般,躲进一家商店后,还不时回头张望。
班饿了。他身上没有半毛钱。地上有些喂鸽子的面包屑。他还环顾四周,匆匆捡起它们:以前他这么做曾经招来责骂。有位老人过来在长板凳上歇歇脚,他盯着班看了很久,还是决定不理会本能的警告,闭目养神。阳光在他苍老的面容上晒出一粒粒的汗珠。班想着他必须回老妇人那儿去,可是她必然会对他大失所望,因为是她吩咐他到政府机关来领失业救济金的。想到她,班不禁微笑起来。跟先前让办事员生气的咧嘴作笑大不相同,他笑嘻嘻地坐着,胡子中间露出牙齿。他看着老人醒来,拭去从额头滴下的汗珠。老人对着汗珠自言自语:“啥?那是啥?”好似教他想起了什么似的。然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凶巴巴地冲着班说道:“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班离开了长板凳、树荫以及鸽子的陪伴,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走了大约两里路,他晓得他走对了。接近一区四面临街的一排排大公寓,他直接走进其中一幢,一进去就看见电梯向他直冲下来,胸口立刻怦怦乱撞,喉咙发出嘶嘶喘息;他尝试逼自己走进电梯,可是内心对电梯的恐惧感却促使他走向楼梯。一、二、三……十一阶冰冷的灰色楼梯,听着电梯在墙壁的另一头隆隆碰撞。楼梯平台有四扇门。他直接走向其中一个飘来浓浓肉香的门口,这香味让他忍不住口水直流。他转动门把,让它嘎嘎作响,再后退一步,满心期待地注视着,门开了,一位老妇人笑眯眯地站在那儿。“嗨,班,你来了。”她说着伸手将他拉进屋里来。进屋后他稍稍低头弯腰,迅速环顾四周,首先就是注视坐在椅子扶手上的一只大虎斑猫。它全身寒毛直竖。老妇人走向它,说道:“好啦,好啦,咪咪,别紧张。”在她安抚的手中它的恐惧逐渐缓和,又成为一只温顺的小猫咪。接着老妇人才走向班,口中喃喃说着同样的话:“好啦,班,别紧张,过来坐下。”班听话地将视线从猫的身上移开,可是依然小心翼翼地不时向猫瞥一眼。
老妇人就住在这间小套房里。瓦斯炉上有一锅炖肉,这正是班在门外嗅到的香味。“别紧张,班。”她又说了一遍,然后舀了两碗炖肉,在其中一碗旁边放一大片面包,给班,再把她自己这一碗摆在他的对面,然后用汤匙舀了一小碟给猫咪,就放在椅子旁的地板上。但猫可不想冒险:它静悄悄地坐着,眼睛直盯着班。
班坐下来,刚要动手去抓肉块,就瞧见老妇人对他微微摇头。他拿起一只汤匙,留心每个动作,规规矩矩地吃,刻意保持整洁,虽然他十分饥饿。老妇人只吃了一点点,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他吃;等他吃完时,她把炖锅中剩下的部分全都舀出来,放进他的盘子里。
“我没料到你会来,”她说,意思是否则她就会多煮一些,“把它涂在面包上。”
班吃完了炖肉,接着又吃完了面包。除了几片蛋糕外,这儿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可吃,她把蛋糕推到他前面,可是他没理它。
这会儿他已经放松,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开口,仿佛在跟一个小孩说话:“班,你有没有去政府机关?”她告诉过他路怎么走。
“去了。”
“结果怎样?”
“他们说:‘你今年多大?’”
老妇人听到这儿忍不住叹息,一手掩面,不断搓揉着脸,仿佛正在拂去令她为难的思绪。她知道班十八岁:他一直都这么说。她相信他的话。这是他一再重申的事实。可是她心知肚明,坐在她面前的这位可不是什么十八岁,她已经决定不再去烦恼那是什么意思。“他究竟是什么,那可不关我的事。”这就是她的感受,这是一个危险深渊!麻烦可大了!可得闪远点!
他像条狗似的坐在那儿等待谴责,露出一副假笑,她早就了然于胸,他咧嘴假笑表示害怕。
“班,你得回去找你的母亲,向她要你的出生证明。我相信,她会有的。这样就可以替你省去所有麻烦和那些恼人的问题。你还记得怎么去那儿吧?”
“我晓得。”
“呃,我想你得尽快去一趟。明天怎样?”
班的眼睛并没有离开她的面容,将她的每一个小动作,眼睛、嘴、微笑和她的坚持,都尽收眼底。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要他回家去找母亲了。他不想去。可是如果她说他必须去……对他来说困难的是:他在这里得到了友谊、温暖、慈祥,但在这里,也使他必须暴露在痛苦和困惑,还有危险之中。班的目光并没有离开那张面孔,此刻对他来说,那洋溢着和蔼笑容的是全世界最为难的脸庞。
“你瞧,班,我必须靠我的养老金过活。我只有这点钱可以过日子。我想帮你,可是你如果有一点钱——那个政府机关会给你钱的,那就可以帮得上我。你懂吗,班?”是的,他懂。他知道金钱。他早就学会现实冷酷的教训。没有钱就没得吃。
如今,好似她要他做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小事一桩,她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站起来,“瞧,有件东西我想刚刚好适合你。”
叠好放在椅子上的是一件夹克,这是她在一家爱心商店找到的,她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件肩膀够宽的。班身上的夹克已经脏了,也破了。
他脱下它。她找到的这件夹克对宽肩阔背的他来说很合身,可是腰部太松。她指着皮带说:“瞧,你可以把它拉紧。”帮他调整好,另外还有条长裤。“现在我要你去洗个澡,班。”
他听话地脱下新夹克和长裤,从头到尾都一直看着她。
“班,我要把这条裤子收走。”她说完照做了,“我还得去找新内裤和背心。”
他光溜溜地站在那儿,看着她去隔壁的小浴室。他张开鼻孔,呼吸水的味道。在等待期间,他分辨了室内种种气味,逐渐消失的炖肉香味,温暖友善的气息;面包的味道,嗅起来好像一个人;接着是一种野味——那只猫,依然在注视着他;一张床的味道,床罩拉上来盖住枕头,又有另一种气味。他也专心倾听:电梯寂静无声,远远隔在两道墙后面。天空传来隆隆声,不过他认得飞机,并不害怕。楼下的车声他压根儿没听见,他早就把它关闭在他的意识之外。
老妇人回来说:“来吧,班。”他跟在她身后,爬进水里,蹲在里面。“坐下。”她说。他讨厌滑倒。腰部以下泡在热水中,他紧闭双眼,露出牙齿,这次的微笑表示认命顺从,任由她替他洗澡。他晓得洗澡是他每隔一阵子就必须做的事,这是他的本分。事实上他已经开始享受水了。
当班的目光不再锁住老妇人的脸,她才允许自己流露出她所感觉到的好奇,这是永远也无法缓和或满足的。
在她的双手下面是强壮宽阔的背,脊椎两侧有棕色的繸毛,肩膀上则有一片湿湿的软毛:感觉上她好像在帮一条狗洗澡。他的大臂也有毛,不过没那么多,不比正常男人手上的多。他的胸部毛茸茸的,但不像毛皮,这是一个男人的胸膛。她把肥皂递给他,可是他却让它滑入水中,再拼命去捞。她找到了它,用力地涂在他身上,再用小莲蓬头将泡沫冲干净。他从浴缸中跳起来,她又强迫他坐回去,清洗他的大腿,他的臀部,然后是他的生殖器。他不会忸怩害羞,所以她也不怕难为情。然后,他就笑呵呵地站起来,打着哆嗦躲进她手中的浴巾里。她喜欢听他的笑声,听起来好像犬吠。很久以前她养过一条狗,叫声就像这样。
她将他全身擦干,再将他光溜溜地带回隔壁房间,让他穿上新内裤、新背心、爱心商店的T恤和长裤。然后她拿一条毛巾围在他的肩膀上,当他开始扭动抗议时,她说:“班,你一定要披着。”
她先修剪他的胡子。它硬得像鬃毛,不过她修剪得还不错。接下来是他的头发,那可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它粗糙而茂密。麻烦的是他头顶的双漩涡,如果剪短了,会露出头皮上粗短毛发的螺旋,让他头顶上的头发留长披在两旁是必要的。她告诉他,那些新潮高明的理发师可以让他看起来像个电影明星,由于他没有听懂她的话,她又改口说:“班,他们可以让你看起来帅到连你都不认识你自己。”
不过他现在看起来就挺不错的了,而且闻起来也很清新。
天刚黑不久,她做了平常独自做的事:从冰箱拿出几罐啤酒,倒满自己的玻璃杯,再倒一杯给他。他们今天晚上要用他最喜欢做的事打发时间——看电视。
她先找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
埃伦·毕格斯太太
伦敦市SE6哈雷街
含羞草之家11号
她说:“向你妈妈要你的出生证明。如果她必须去申请,那就请她寄到我这儿,写明转交给你——地址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面有难色。
“你明白吗,班?”
“明白。”
她不晓得他究竟明不明白,但是猜想他大概懂吧。
他注视着电视。她起身,扭开电视,然后绕到猫咪身旁折回来。“好啦,好啦,咪咪,没事了。”可是猫咪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班。
这是一个轻松愉快的夜晚。他似乎并不介意看的是什么,有时候她以为他感到无聊了,就换到别的频道。他很喜欢野生动物节目,可是今天晚上没有这类节目。这其实是件好事,因为他有时会兴奋过头:她晓得是野性的本能被挑起了。她从一开始就了解,他努力在控制着她只能凭空猜测的本能。可怜的班——她晓得他是那样的,但是不晓得是如何,或为何会如此。
就寝时刻,她放开要给他睡的日式蒲团,铺在地板上,把毯子摆在一旁,以防天气变冷:他通常不盖被子。那只猫,一见到敌人躺在地板上,立刻跳上床,紧贴着老妇人的身旁躺着。它在那儿看不见班,可是没关系,它觉得很安全。熄灯后屋内并没有真的变得一片漆黑,因为这一夜有月光。
老妇人倾听着班的呼吸声转变成她所谓的“夜间呼吸”。她心想,这就好像在听故事,听一起事件或一次冒险,大概只有那只猫懂得。在睡梦中,班逃离敌人,被追捕,拼命挣扎。她晓得他不是人类:如她所说的,“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分子”。或许他是某种雪人[1]。她第一次在超市见到他时,他正在那儿徘徊觅食——只有这个词汇才足以形容——伸手抓取一条条的面包。当时她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个野蛮人,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幕。他是被强烈的需求、饥饿和挫折给逼急了才爆发的,在她告诉服务人员“没关系,他是跟我一起来的”时,她就晓得这一点。她递给他一块刚刚买来做午餐的馅饼,领着他离开那个地方;他是饿坏了,所以边走边吃。她带他回家,把他喂饱,还帮他洗澡,虽然头一次他抗拒了一下。她注意到他对某些冷掉的肉的反应,可是她还是为他多买了一些。他就是这一点最与众不同;对于肉,任凭他怎么吃也吃不够。她是个老妇人,胃口小,东吃一点西吃一点就够了,苹果、干酪、蛋糕、三明治,都行。那天的炖肉纯属凑巧:平常她很少吃那种菜肴。
有天晚上,他们三个上床就寝后,她感觉到有东西压在她腿上而醒来。原来是班偷偷爬上床来,他的头躺在她的脚下,双腿蜷曲。是猫的呜咽唤醒了她,班倒是睡着了。那是一条狗凑近来找伴躺下的模样,她感到一阵心疼,了解他的寂寞。早晨他不好意思地醒来,似乎以为自己做错事了,可是她说:“没关系,班。床够大。”那是一张大床,她结婚时买的。
她觉得他好像一条聪明的狗,总是努力期待必需品和命令。一点儿也不像猫:那是另一种敏感。他也不像猴子,因为他缓慢而沉重。他不像她知道的任何东西。他是班。无论他是什么,他是他自己。她很高兴他即将去找他的家人。他不爱说话,不过她猜那应该是个富裕的家庭。还有他的口音,绝对不像他的外表。他似乎很喜欢他的母亲。埃伦·毕格斯认为,如果她都可以善待班,那么他的家人应该也可以。如果行不通,他又再回这儿来,那么她就会陪他去英国户政事务所查出他的年纪。她实在搞不清楚这件事,早就放弃去拼凑这个谜团了。他一再重复说他十八岁,她不得不相信他。在许多方面他还很孩子气,然而当她仔细端详那张面孔时,眼睛周围那些皱纹甚至会让她以为他接近中年了。尽管只是细细的皱纹,十八岁的人是不会有这些的。她甚至进一步思索,根据一般人的观点,不论他所属的人种是什么,可能都很早熟,因此也就早凋。二十岁就步入中年,四十岁就老了,反观她,埃伦·毕格斯,已经八十岁,却才刚刚开始感觉到自己上了年纪,所以她才希望自己不必大费周章踏上恼人的路途,去户政机关排队:光是想到这个念头就让她疲倦和难过。她沉沉入睡,倾听着班的梦,醒来时却发现他走了。写着她的住址的那张纸,还有她留给他的十镑纸钞,也跟着不见了。虽然她早就料到事情会如此,还是不得不坐下来,用手抚着烦恼的心口。自从他在几个星期前闯进她的生活以来,不祥的预感也随之而来。当他消失时,她独自坐在家里总是忍不住暗忖,班在哪儿?他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又被骗了?她常常听他说:“他们拿走了我的钱。”“他们偷走了一切。”麻烦出在,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消息总是颠三倒四。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班?”
“夏天。”
“不,我的意思是,哪一年?”
“我不晓得。那是离开农场以后的事。”
“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在那儿过了两个冬天。”
她晓得他离家时大约十四岁。那么这四年来他都在做什么呢?
班的母亲错了,她以为他立刻就走了。其实他跟学校那一帮逃学的孩子在小镇郊外的一幢空屋露营,以那儿为根据地向外出击,冒充顾客混入商店行窃,晚上闯空门,周末则到附近的城镇去跟当地的青少年鬼混,渴望打一架,找点乐子。班是他们的头头,因为他很强壮,而且会保护他们。他们是这么想,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内心已经成熟,他是一个已经长大的男人,比较像个父母,而他们还是孩子。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捕,陆续被送到少年感化院去,或是回到父母身边和学校里去。有天傍晚,他站在一群打架的孩子旁边,并没有加入战局,他害怕自己的力气,更害怕脾气会失控,他突然领悟到自己是孤独的,没有同伴。有一阵子,他跟一群年纪较大的孩子鬼混,可是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当头头。他们强迫他替他们偷窃,取笑他,讥笑他优雅的口音。所以他离开了他们,流浪到西部乡间,碰见了一帮摩托族正在跟另一帮对手交战。他渴望摩托车,可是始终未能如愿。他是如此热爱它们,能够接近这些摩托车就够了。这帮人进餐馆或酒馆时,就利用他来替他们看车。他们给他食物,有时甚至给他一点小钱。有天晚上,对手帮派发现他独自在看管半打以上的摩托车,便以多欺少围殴他,十二个对一个,把他打得血淋淋的。他自己的帮派回来时,看到有些摩托车不见了,正打算再殴打他,却发现这个看似迟钝愚蠢的畸形儿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惊声尖叫的好斗疯子,差点杀死其中一个同伴。他们合力袭击才制住他,他连半根骨头都没断,只是再次流血呕吐。一个在酒馆工作的女孩把他带到小酒馆去,帮他冲洗,安排他坐在角落里,给他东西吃,让他再度恢复神智。他终于平静下来,或许还有点茫然吧。
有个男人走到他面前坐下来,问他是否正在找工作。班就是这样流落到农场去的。他跟着马修·格林德利走,因为他晓得从现在起,不论两个帮派中哪个兄弟看见他,都会立刻召集同伴,他又会被揍得半死。
这座农场位于一条杂草丛生、泥泞不堪的小路上,离任何干道都有段距离。那儿田园荒芜,房舍乏人照料,偌大的农舍有一部分还因为屋顶漏水太严重而关闭。这座农场是二十年前玛丽、马修和泰德的父亲留给他们的。有座农场,但是没有钱。他们相当自给自足,靠农场上的动物、果树和菜园维生。大好的田地一块块卖给隔壁的农夫,他却拿来种饲料。玛丽和马修——如今则是玛丽和班则每个月都要走到三英里外的村庄,去采买杂货和泰德要的酒。他们只能走路去,因为他们的汽车在院子里生锈了。
每回需要钱买食物、付电费和地方税时,玛丽就对马修说:“把牲畜带到市场去换点钱。”可是有一回,账单好几个月都没人理,而且根本没付。
人们都故意遗忘这个可耻的地方:当地居民一方面是感到羞耻,另一方面又为格林德利一家人感到难过。人人都晓得“男孩们”已经老大不小了,他们不识字,离低能儿也不远。玛丽原先期望有朝一日能出嫁,结果事与愿违。管理农场的人是她,她告诉兄弟们该做些什么:修理那道篱笆,打扫那间牛舍,带羊去剪毛,去种菜……她整天都要盯着他们,因为不得不这样,人也变得尖酸刻薄。所有的活儿都是马修一个人做的:泰德静悄悄地躲在房间里喝酒喝个半死。他不会惹麻烦,可是他也无法做事。马修得了关节炎,胸部也有问题,不久就做不动粗活,只能喂鸡和照顾菜园,大概就这样了。
他们给了班一间有着简陋家具的房间,跟他成长时所居住的舒服房间相比有天壤之别。他想吃多少都可以。他从天亮工作到天黑,天天如此。他晓得大部分活儿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但是并不知道要是没有他,这座农场就完蛋了。这座农场,或像这样的地方,很快就要变成不可能存在的事了,等欧盟执委会颁布法令、实时监视卫星在天上环绕时——那一天就要来临了。这个农场是地方上的耻辱,大好良田被荒废。因为没有付费,电话被掐断。人们沿着小路或是穿过农家的庭院进来,表示希望买下农场。他们会见到玛丽——一个愤怒的老妇人,她会叫他们滚蛋,当面甩上大门,教他们吃闭门羹。
在附近的农场上,每当有人问起格林德利一家人时,站在他们这一边的邻居们总是含糊其词,以对付官员和好管闲事的人。如果他们失去农场,那些可怜的被遗弃的人,泰德和马修要如何过日子呢?他们大概会被送到收容所去。玛丽呢?不,让这些可怜虫活够他们的岁数吧。而且他们那儿还有个没人晓得究竟打哪儿来的孩子,他看起来有点像某种雪人,可是他活儿干得还不错。
有一回,班跟玛丽进村里去提杂货回来,半路上有个男人拦下他,对他说:“听说你跟格林德利一家在一起。他们待你还好吗?”
“你要做什么?”班问。
“他们付你多少钱?就我对格林德利一家的了解,应该不多吧。你如果来帮我做事,我保证绝不让你吃亏。我是汤姆·万兹沃斯……”他重复这个名字,又说了一遍,“……随便问问附近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告诉你我的农场怎么走。你好好考虑一下。”
“他跟你说些什么?”玛丽问,班照实告诉了她。
班从来没有收过薪水单,也从未提及工作条件。以前进村时玛丽给过他几镑,好让他买牙膏那一类的东西。她很高兴他在乎个人卫生,而且喜欢他衣着整洁。
如今她说:“班,你晓得我是替你保管你的工资。”
他如何晓得?这是他头一次听到这件事。玛丽以为他很愚蠢,就像她的兄弟一样,但是现在她看见麻烦隐隐迫近了。
“你不会想离开我们的,班,”她说,“你帮任何人做都不会更好的。我已经替你存了一笔钱,你什么时候想要都可以。”
她指着她房间里一个高高的抽屉。然后她拉了一把椅子,扶稳椅背,逼他站上去。抽屉里面有好几沓钞票。在班看来,那些钱似乎比想象中更多。
“那是我的吗?”他问。
“有一半是你的。”玛丽说。
等他离开后,她立刻把它藏到别处去。
他舍不得离开的人是玛丽,虽然他喜欢牛,也爱看猪的滑稽动作。他觉得玛丽待他很好:替他缝补衣服,帮他买了一条厚牛仔裤过冬,还给他足够的肉吃。她从来不曾对他发脾气,不像她对她兄弟那样。
他过着一种其他人猜想不到的生活。他们全都早早就寝,反正没什么事好担忧,也没有电视可看。泰德通常都喝醉了,九点或十点就鼾声大作;玛丽收听新闻广播,听完就回房去。等屋子安静下来后班就翻过窗台悄悄溜出去,一个人在田野和树林里漫步,自由自在的,只有他自己。有时他会捕捉小动物或小鸟来吃。有时他蹲在树丛后面观看小狐狸玩耍,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背靠着树干坐着,倾听猫头鹰的叫声。要不然他就站在乳牛的旁边,一手搂着牛的脖子,用脸摩挲着。它身上传来的暖意,以及转过头来闻一闻他的气味时,呼吸在他手臂和腿上的热腾腾香味,意味着温柔的安全感。他也会倚靠着篱笆的柱子仰望夜空,在晴朗的夜里他会对着星星唱出一首低喃的小曲,要不然就是手舞足蹈,抬腿顿足。有一回,玛丽以为听见了一个可疑的声响,走到窗边,瞥见了班的身影,她在漆黑中蹑手蹑脚留下来观看与倾听。那真教她头皮发麻,全身发冷。她何必在乎他如何寻欢作乐?要是没有他,动物就没人饲养,牛奶就没人挤,猪也只会生活在肮脏的窝里。玛丽·格林德利对班有点好奇,但是不多。她自己的生活已经有太多麻烦了,顾不了其他人。她把班来农场帮忙看成是上帝对她的仁慈。
之后,泰德喝醉从楼梯上摔下来死了。下一个本该是马修,那个半跛又不停咳嗽的男人,结果却是玛丽心脏病发作。各种官员突然变得好奇,其中一位要求调查原因,问了班一些问题。班本来想说他们还欠他工钱,可是直觉却对他大叫“危险”,所以他就跑掉了。
他先去了一座酿苹果酒的农场采苹果,后来又去采蔓越莓。其他采果工人都是波兰人,多半是学生,被劳工承包商用飞机送来,尽管工时很长,开心的年轻人依然决心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班沉默而机警,时时提防着。那儿有篷车可以过夜,可是他痛恨跟别人挤在一起,车上空气也不好,所以晚上跟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听完他们的歌曲和笑话以及笑声后,他就独自带着睡袋到树林过夜。
等到采收期结束时,他已经存了不少钱,他感到很开心,因为他晓得身无分文会让人走投无路。有位爱唱歌和爱开玩笑的年轻人,趁他睡觉时偷走了他吊在树干上外套里的钱。班强迫自己回农场去,心里想着那个抽屉里的钱有一半属于他,可是房子已经被查封,牲畜们也不见了,房子四周爬满了荨麻。他并不关心马修,马修很少跟班说话,要有也只是一些粗鲁的话,好比老狗死的时候他说:“我们不需要别的狗,我们有班。”
他回家去找母亲,可是她又搬家了。他必须费点心思来寻找她。有一幢屋子,但是一点儿也不像他心目中的家。他无法逼自己进去,因为他看见保罗在那儿,“怨恨”这个敌人差点儿让他抓狂。
所以他走那条古老的马路去伦敦,富裕的伦敦,那儿肯定有点儿什么可以给他。他是在那儿找到了工作,又被骗了一次,失去了信心,幸亏埃伦·毕格斯在超市里发现了饥肠辘辘的他。
含羞草之家外面漆黑的人行道上似乎空无一人,可是班晓得影子晚上会拉长变形,在转角上他险些撞上一名摇摇晃晃、边走边喃喃咒骂的醉汉。班向旁一拐跑过冷清的街道,全然不理会交通标志。抵达里士满后他才开始过十字路口,告诉自己,绿灯走,红灯停。现在周围已经有人了,而且还不少。他继续前进,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继续随着本能前进,只要他不把地图和方向搞混的话,这些本能还蛮管用的,然后他来到了一条交通要道,感觉肚子饿了。他走进一家写着“全天供应早餐”的咖啡馆。每到一处新地方,他总是仔细在人们的脸上找寻可能变成危险的侧目。不过时间还早,人们还不会太注意别人。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吃着早餐。离开咖啡馆时他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很满意。日正当中时他再度上路,穿越了暖阳普照的田野,接着又来到了一座林子。一只画眉鸟正在尚未汰换的树叶中穿梭。他轻而易举就捉到了它,拔掉它的毛,嘎巴嘎巴几口就把它吃掉了。它的另一半飞过来查看,结果这一对鸟儿和它们的热血暂时满足了他的胃口,然后他又快速上路,但是并未迈开脚步奔跑,因为他晓得那会招来人们的追逐。他在加油站买了一瓶水,走出商店时看见一辆摩托车正好呼啸一声停了下来。班被这辆闪闪发亮、明快有力的摩托车吸引,不由自主地走向它。他站在那儿傻笑——他开心时的微笑。摩托车上的青年压抑住他对这名外表古怪的大胡子男子的狐疑,因为他认出了摩托族同好的气质,一个像他一样的摩托车爱好者,所以他说:“帮我看一下车子。”就走进店里去,他出来时班正在抚摸把手,班脸上爱不释手的神情使得这个平常不让任何人碰他摩托车的年轻人不由得说道:“那就上车吧。”班一跳上车,他们就出发了。
“你要上哪儿去?”
“这附近。”班对着风大声喊。
这辆大型摩托车一路隆隆作响,跳跃前进,他们匆匆在车辆中穿梭,班也大声呼啸:听起来好像一首歌,一声胜利的欢呼。这个青年骑着车,听见身后的狂喜,也是又吼又笑的,然后便开始唱起一首真正的歌曲,班虽然没听过,还是跟着唱了。
他们来到一座小镇。摩托车在那儿突然向左转,不久就把街道抛在后面,再度向乡村前进,班却大叫:“放我下来,我走错方向了。”
青年大声说:“你怎么不早说呢?”就在汽车和货车前,危险地急转弯掉头回去,一溜烟又疾驰回到小镇中央。“这儿?”青年大声问。班大叫:“是的。”
他站在小镇中央的人行道上,摩托车疾驰而去,青年向他比了一个拇指向上的手势,表示称赞。
班转向他必须前往的方向,开始徒步前进,心里想着摩托车,雪白的牙齿从胡子中露出,脸上绽开快乐的笑容。他们骑了好一段路,比班预期早了好几个小时到达目的地;事实上,在下午时分他已经走进他熟得不能再熟的路了。房子就在那儿,这幢大而美妙的房子,四周围着花园,而且那儿……他瞧着竖着铁栏杆的窗子,立刻有一股令人直打冷战的强烈怒火席卷了他。铁窗:他认为这些铁窗是用来关他的。他曾经站在那儿,用他强壮的双手奋力摇晃那些栅栏,它们却纹风不动;只有栅栏埋入墙壁的部分,在他的摇晃下掉了一点漆,显示他的力气多么没用。不过他此刻感受到的怒火被一个更强烈的需求赶走了,这个需求将他拉向这幢屋子。母亲,他要见他的母亲。因为老妇人的仁慈,他记起了另一份慈祥,并且明白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的:她就像老妇人一样,并没有伤害他,还到那个地方来拯救他……有小孩子从前门跑出来。班不认识他们,他心想,他们当然搬走了。母亲此刻是不会在这里了。他转身离开这幢房子——他童年的家,开始在街道上闲逛,像条狗般嗅寻踪迹。不过他找的不是味道;他曾经见过另一幢房子,他的家人后来搬去的那一幢……可是等一等,在那之后还有另一座,就是母亲写在大卡片上的地址。他现在前往的就是那幢房子,可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从来没去过他们现在居住的房子。没有办法找到它:他心中没有概念,不晓得那儿的街道、气味、灌木丛、门庭是什么样子。这下子该怎么办?一声绝望般的呻吟让他感到胸口伤痛,然后他想到了,等等,公园,她会在那儿。他动身前往以前经常跟哥哥姐姐嬉戏的小公园。或者应该说,是他旁观他们玩耍的地方,因为他们抱怨他太粗鲁了。他玩耍的时候总是独自一人,或是跟母亲一起玩。
那儿有一条他很熟悉的长板凳。母亲很喜欢那座公园,还有那条长板凳,有时候她会在那儿坐一整个下午。可是此刻板凳上空无一人。班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如果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人们就会开始注意他。他尽可能四处走动了一会儿,偷瞄人们的脸,寻找“那个表情”,然后他在一条长板凳上坐下来,看着他心里认为属于母亲的那条长板凳,等待着。他又饿了。他离开公园去找以前跟一帮好友常去的小咖啡馆,就是他当老大带头的那一帮玩伴,可是那家咖啡馆已经不在了。他在贩卖机上买了一块夹肉三明治,再回公园去,他在那儿见到了她,见到了母亲,她捧着一本书坐在那儿。她的影子投映在草坪上,几乎延伸到他的脚边。他在心中复习他必须问她的所有问题,她的新地址,他确切的年龄,他的出生日期,她手上有没有他的出生证明。一股洋溢着爱的幸福感仿佛和煦的阳光充满了他的心,然后,就在他准备好了问题、准备向她打招呼时,却看见有个人穿越公园的草坪向她走去——保罗;来的人是保罗,那个令他深恶痛绝的哥哥,想要一了百了杀了他的念头是他童年无时无刻都有的渴望。他就在那儿,一个高挑、瘦弱的年轻人,有着修长的手臂和骨瘦如柴的双手,还有他的眼睛。班不用看也认识那双眼睛:大大的、蒙眬的蓝眼睛。保罗向母亲微微一笑。她拍拍身旁的板凳,要保罗坐下来,牵着保罗的手握着。班感到怒火中烧,气得浑身颤抖,瞳孔变得深邃,仿佛要流血。他想要将保罗推倒,然后——他晓得一件事,而且非常清楚,因为有太多坏事了——他有某些感觉是世人所不容的。在这股激怒、这份恨意平静下来以前,他无法接近母亲,无法接近哥哥保罗。可是这些感觉越来越糟,让他几乎难以喘息,透过发红的双眼的凝视,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和那个始终在他和母亲之间作梗令他苦恼的人,那个骗子,站起来一起走开。班尾随着他们,但是保持距离。他决心不要让他们看见,震怒因而渐渐平息。他并没有蹲下——那一招在森林和树林里才行得通,他直挺挺地站起来,悄悄地走着,远远地跟在两人后面。然后,他们接近了一幢房子,一幢比他们第一次搬去的那一幢更大的房子,坐落在一座花园里,他看着他们打开大门,一起走进屋里去,门在他们身后甩上。
班正在努力厘清头绪。母亲从原先的大房子搬到一个小屋子。他记得她说过:“够大了,住得下我和保罗。”他将它解读成:可是没有大到连你也住得下。如果她再次搬家,而且又搬去一幢更大的房子,那不就表示其他人也都在那儿?至少有一些?他晓得他们全都成年了,不过他记得的是整个家的成长——孩子都在长大。在他心里的是另一幢屋子,挤满了孩子,还有大人。这幢屋子没有空间可以容纳一大群人……他必须冷静下来,沉住气,甩掉杀人的念头。他绕着这个街区愤怒地走开,再绕回来,又走开一阵子,再回来,然后,这幢新屋子的门面似乎变得像一张不友善的脸孔般陌生。接着他瞧见父亲快步沿着人行道走来。他只要抬起眼睛就可以看见班,可是他皱着眉头,仿佛心事重重,压根儿连头也没抬。班晓得他不能继续在那儿闲逛下去了,街坊邻居会起疑心的,他们总是随时躲在暗处观望,即使你以为你看到的只有空白的墙壁和窗户,在你料想不到的地方总是隐藏着窥视的目光。他再度绕着这一街区走了一遍,这回他瞥见路克走进屋子,身边还带了一个小孩:想到路克做父亲了实在教人难以理解。他想,全家人都在这儿,他的家人齐聚一堂。他可以走进去说,我回来了。然后呢?他晓得,他们以前为了他四分五裂,为了他吵得反目成仇,只有母亲站在他这边。那个地方把他关起来,用冰冷的水冲洗他,她却来带他回家;可是其他人要他留在那儿,巴不得他死掉。
天色渐渐暗了,街灯亮起,友善的夜晚降临。可是晚上他不可以在住宅外面的人行道上逗留太久。他走过这幢屋子前面,里面的灯火柔和地照在他身上,仿佛在说:“进来吧!”他又走回去。他听见电视声,他好想进去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看电视。想到这里时,他仿佛又预见保罗将会如何尖叫,他就是无法跟保罗共处一室,他眼前也浮起父亲冷淡的面孔,他似乎总是在避开他。假设他就这样走进去,对母亲说:“请把我的出生证明给我,我就离开。”可是怒火在他心底鼓噪,因为他眼中瞧见的尽是如此痛恨他的保罗。怒火让他的手指握紧扭曲。好想掐住那个啪的一声就会扭断的纤细脖子……
他从家人的住处走开,永远离开了这个家,心中的痛楚冲淡了怒火。他感觉到泪水浸湿了自己的胡子,顺着下巴流下。他再度感到饥肠辘辘。这回他必须小心点,晚上的人跟白天的不一样。最好别冒险去找张桌子坐下来。他去麦当劳,买了一块肥嫩多汁的汉堡,拿掉沙拉和面包,一边走一边狼吞虎咽,然后他就出了小镇,朝着伦敦,朝着老妇人的家前进。他身上只剩下四镑,大概不太可能再幸运地遇上一辆摩托车。他是如此悲伤,如此孤寂,可是黑暗是他的家,黑夜是他的天地,晚上人们不会危险地盯着你瞧——那是说,只要你不要跟他们共处一室就没事。他走在乡间小路上,头上的夜空朦胧地闪烁着柔和的星光,还有几片薄云飘过。附近有一小片树丛,还算不上林子,但是足以供他遮风避雨。他找到一处灌木丛,安顿下来睡一觉。夜里他一度醒来,听见一只刺猬在他的脚边吹气,嗅他的味道。他坐着就可以捕捉它,但是并没有这么做,倒不是害怕手掌会扎满了刺,而是晓得舌头会被刺扎到:你无法像咬小鸟般咬一只刺猬。他在破晓时最早的清凉气息中醒来。没有鸟儿,这只是一小片稀落的树丛,他看得出来附近有人烟,也听得见车声。他可以在中午时分抵达伦敦他要去的那一区。前方是几小时提心吊胆的徒步路程;而他的肚子,哦,他的肚子,一再吵着要食物。他的饥饿弄伤了他,威胁着他。这不是轻易可以解决的饥饿:清淡的面包或汉堡的圆形面包是无法满足他的。这是对肉的渴求,他嗅到了血的生鲜味道,血腥的气味:然而,这份饥饿感对他来说却充满了危险。有时候,当他被气味吸引到肉品贩卖店时,他的身体似乎因为食物匮乏而饥肠辘辘,双臂也不由自主地向肉伸出去。有一回他抓了满满一手的猪肉片,站在那儿大快朵颐,屠夫背对着他,嚼食的声音让屠夫突然转过身来——可是班一直跑,一直跑——从此以后他就不再进这些肉品贩卖店了。这会儿他边走边盘算着,如何才能够不花掉手中仅剩的四镑,又能找到肉吃。
他的双脚正带着他往前站在一座建筑工地的高高铁丝网外面,俯瞰着成堆的湿土、机械、戴钢盔的男人。他曾经在那儿工作过一段日子,他们雇用他是因为他的肩膀和手臂可以支撑两三个男人才举得起来的桁梁。其他人站在一旁看着他推开、用肩扛起和举起来。他曾经想要跟他们打成一片,加入他们的笑话和谈话,可是却不晓得如何融入。好比,他从来都不明白,他说话的方式为什么比他们的更好笑。他们打量他的目光严肃而谨慎。到了周末,是发薪日。这些全是为了各种缘故而非法打工的人,拿到的酬劳还不到工会行情的一半。可是班曾经赚取足够的金钱可以带去给老妇人,而且她也对他很满意。过了两星期后,来了一个新人,他从一开始就欺负班,嘲弄他,发出喃喃的抱怨和咆哮声。起初班并不知道这些声音是在暗指他;那回很危险,班站在高处,两脚腾空叉开站在桁梁上,街道在远远的下面,当这个男人推挤他时,他也没有立刻会意过来。工头立刻出面干涉,从此以后班就开始留意这个笑里藏刀、粗鲁爱现的红发小子,竭力避开他。又过了一个星期。发薪水的地方是工人们用来休息或下大雨时的避雨棚。他和红发小子是领钱队伍中最后的两位,这是他的敌人蓄意安排的,因为班一领到薪水袋,这个年轻人就从他手中把它抢走,一溜烟跑掉,还一路发出咕噜咕噜声,猛抓自己,又蹲得低低的再跳起来,然后又重复一遍:班晓得这是在装猴子。他去过动物园,参观过一个又一个的铁笼子,搜寻贴上黑猩猩、狒狒、猪人、猩猩、雪人标签的动物。动物园里可没有雪人,也没有猩猩,他一直想了解它们,因为他晓得自己一直在寻找跟他相似的生物。
他无助地望着工头,希望他会保护他,却只见他咧着嘴袖手旁观,他也看到了围观人们的嘴脸,他们自顾自握紧手中的薪水袋,那个表情,那个笑容。他早就晓得他们是不会帮他的。他白白工作了一整个礼拜。他实在太想杀人了,不得不走开。他听见工头在后面叫他:“如果你星期一来的话,会有活儿给你。”意思不是指钱,而是专门留给他那双强壮肩膀的工作,替其他人省去不少力气。星期一他是回来了,起先俯瞰着工地,双手扶着铁丝网,好似他是在里面,而不是外面,好似它是一个牢笼,下面是跟他一起工作的工人。不过红发小子没来,因为他抢了班的钱,心虚不敢回来。那一周班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工作,注意脸孔,留意目光,避开他们,或是担负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对他们来说吃力的重担。然后,那个周末他的薪水袋里却只有应得工资的一半而已。他晓得他平常领的是合法建筑工人的一半酬劳:可是那一半如今又减半了。工头的目光盯得他不敢再对视。这个人不是平常的工头,平常的工头病倒了:这个人是前天才从另一个工地调来代班的。工人们又围拢过来旁观,依然面无表情。他们期待他抱怨、抗议,甚至打一架;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粗壮的手臂和拳头。可是班太清楚了:事情只会越闹越糟。他小心地环顾四周,一张面孔看过一张,看见他们在等待,也看到了至少有一个人为他感到难过。这个男子低声对新工头说了些什么,可是工头还是掉头走开了,把本应属于班的钱吞进他自己的口袋里。
这片工地,这地方。欠了班四十镑。是的,真正的工头在那儿。他站得离其他正在将整捆钢索解开的人不远。班往下走。他看到有一两个人看见他,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替他说过好话的那个人对工头说了几句话。班只想拿了钱就跑——他很怕这些人。他只要猛地撞一下手肘,或是甩一巴掌,就可以打倒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可是他们可以联手对付他,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浑身打战,寒毛直竖。工头站在那儿,思索着,然后半转过身去,掏出了一沓钞票,数了一些拿出来,给了班二十镑。如今他们全都眼睁睁看着他会怎么办,可是他啥事也没做,只是拿了钱走开。然而,他在这儿赚到钱,而且希望还可以再赚一次。但是,如果继续留在这儿做事,他预料得到早晚还会有人抢走他的钱,工头也会欺骗他。他在街角转弯,往上走离开工地,看着他们边展开钢索边望着他。他一路向上,避开他们。他去了含羞草之家。电梯寂静无声,因为出故障了。班蹦蹦跳跳地上了楼梯,内心因为即将见到老妇人而充满了幸福的喜悦。他敲了门,却不见回答。
隔壁有位妇人开了门,说道:“她去看医生了。”班晓得她有小套房的钥匙。她跟老妇人是好朋友,经常看见班进进出出。她为班打开大门,说道:“她的身体很不舒服。我告诉她一定要去看医生,不晓得她必须等多久,才能看得到医生,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屋内,平常整洁的房间凌乱不堪,好比说床也没铺好。床上的猫从睡梦中惊醒,毛竖得老高。班并没有去冰箱找东西吃:他讨厌食物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冰冷味道,而且,他也不想吃光老妇人的食物。他蹲在床上,没理会猫,只是凝视着外面。他在等待鸽子飞到阳台上来。它们通常会飞来。猫也转头观望。他们之间相隔一码,完全没注视对方,却一起等待即将到来的事。阳台门并未上锁,班让它半开着,将狭小的阳台一分为二。然后班和猫都纹风不动。最后终于有一只鸽子从天而降,却停在另一边,安全地站在门后,接着,不久以后,又来了一只,停到这一边……班跳出去,鸟就落入他的手中。他正在拔毛时听到了猫的叫声,每次有鸟在阳台外面或是栏杆上时,它就会发出这个叫声,一声沙哑、饥饿的嘈杂声。班从鸟儿身上撕下一些肉,丢到一旁。猫悄悄出去吃了。血从他们的口中滴下,然后就只剩满天飞舞的羽毛和几滴血迹。猫回屋里去,班也是。那几口肉是不够的,不过真是美味,他的胃口已经满足。他看见猫合上眼睛:它已经信任他,敢睡了。班贴着猫蜷卧在床上,傍晚毕格斯太太回来时,这两个生物正依偎着彼此睡在她的大床上。
她全部看在眼里,阳台上还沾着几根羽毛和血迹,空气中残留着陈腐的血腥味,而班和猫的背之间只有几寸之隔。她的身体很不舒服,感觉难过极了,她的心抽痛着。而且她累了:去诊所看医生,挤在满腹牢骚的人群中度过漫长的等待,她只拿到了一些药丸。不过她又能够期待什么?——她默默咒骂自己:治好病吗?她把包放在桌上,解下头巾,去水龙头倒水喝,然后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俯瞰她的老旧大床,看着猫和班。她在床沿躺下,看着阴影投射在天花板上,天黑了。班的睡眠极不安稳。猫则像猫应有的整洁和安静。老妇人昏昏沉沉地入睡,感觉心脏痛苦地在身侧跳动着。她醒来,因为班醒了,他的背挤压着她。
“班,”她在漆黑中说,“我不舒服。我要在床上躺一两天,休养一下。”他发出了一个声音,表示我在听。“你拿到出生证明没?”班沉默以对,好像发出一声呜咽。“你有没有见到你母亲?”
“我看见她了,在公园里。”
她已经知道答案,不过还是问了:“你有没有跟她说话?”班挪到她身旁,又呜咽了一声。“班,我真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很想陪你去那个地方——我告诉过你的,就是要你去申请证明书的地方,可是我人不舒服。”
“我有一些钱。我有二十镑。”
“班,那是维持不了多久的。”他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而且他也同意她的看法。
“我会再去弄点钱回来。”
她没问怎么弄。她听过建筑工地的故事,知道他如何上当受骗。他总是会受骗,可怜的班,她晓得这一点。他也是。
朝阳初升时她并没有下床,反而继续躺在那儿,慢慢地、小心地呼吸。她说:“班,我要你去浴室,脱下衣服,自己梳洗。你的味道不太好闻。”
班照着她的吩咐做了。他以前不曾如此彻底地清洗自己,可是他记得她的做法,所以依样画葫芦。但他还是必须穿上脏衣服。
她说:“去衣柜里找你以前穿的衣服。把你身上的新衣服拿到自助洗衣店去洗,等你回来时再换上它们。”
他晓得自助洗衣店。“如果你在床上,我如何进来呢?”
“钥匙在桌上。买点面包,也给你自己买点吃的。班,当心点。”
他晓得她指的是什么,不要偷东西,别让自己被抓进牢里去,要警惕。
他依照她的吩咐做了所有的事。然后他去一家小店,为她买面包,淡淡的发酵味总是让他感到有点恶心,再为他自己买些肉,还有一罐猫食。这一切他都成功完成了,再开门让自己进来,换上干净的衣服。这时才上午十点左右。
毕格斯太太坐在桌旁,一手抚着胸口。
“班,帮我泡杯茶。”
他照做了。
“再给猫吃点东西。”
他打开他为猫买的罐头,看着它蹲下来吃。
“班,你是个好孩子。”她说,泪水涌上他的眼眶,她听见他发出一种狗吠声,表示他想向她道谢,表达他对那些话语中的爱的感激,因为除了她以外,他从来没听过别人对他这么说。她差点儿就伸手去抚摸他,仿佛他是一条狗似的,他并不是狗,不是那一族的。
她喝了茶,吃了几片吐司,然后又躺下来。她睡着了,猫陪着她。班穿着干净的衣服,充满了精力与幸福感,因为有了那句慈爱的“你是个好孩子”。他并不想睡,但是依然躺在他的蒲团上打盹儿,希望她会醒来,可是她睡了一整夜,一大清早才醒过来。再一次,她要这个,那个,茶,苹果,给猫一碟食物。邻居进来,看见班在那儿端着杯子和盘子进厨房,心里感到安慰,因为她曾对同层住户或在楼梯间见到班的邻人,说班的好话。如今她可以说班是来照顾毕格斯太太的了。
他们在床边开了一场小型会议。这位邻居充分明白,老妇人不想起床是件新鲜事儿,可是该由谁来照顾她呢?毕格斯太太请她去替她领养老金,因为她觉得太不舒服了,更满心抱歉地请她处理猫的砂盆。两个女人都明白这件事班做不来:这个念头想都不必想。虽然猫的毛已经平顺,坐着时也不再老是盯着班看。邻居领回毕格斯太太的养老金后,把钱放在桌上,她看着班说:“这点钱还不够她和猫用。”
“他一直在用他的钱买东西给我。”老妇人说,可是他们都清楚状况。
“那就没关系。”邻居说,然后就出去散布消息,说这个雪人像个儿子似的照顾毕格斯太太。
这段时光就这样度过,一段欢乐时光,班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照顾老妇人,甚至带她的衣服和床单去自助洗衣店,将冷冻食物煮成佳肴喂她——不过多半是他自己吃完的,因为她吃得好少。好景不长,因为不断地花钱,不久他们就一毛不剩了。如果他想留在那儿陪毕格斯太太和猫,那么他就必须出去弄点儿钱,可是他又不知道上哪儿去筹钱。邻居送来养老金时,小心翼翼避开了班。班晓得这是一个暗示。老妇人并没有撵他走,只是躺在床上打盹儿,或是坐着打瞌睡。她的手常常捂着胸口,说:“班,我确信,我们都需要喝杯茶。”
他饿了,因为他尽量少吃点。这样的生活无法继续下去。他告诉她,他要出去找工作,看到她微微一笑。“班,当心点。”她叮咛。然后班就离开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无家可归了。
他沿着马路走——说得更准确点,是他的脚不知不觉地走上这条路,经过剧院和吃饭的地方——他走在他经常回避的那一边,以前他总是在来到某段禁忌的人行道前就过街。这一回他并没有过街。他站在剧院外,这个地方在吵闹不休、挤满人潮时曾经惊吓过他,接着他又来到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注视小街道上的一扇门,这是他不敢来的地方。现在还是早上,自诩为“超级宇宙出租车行”,有如鸽笼式小室的招呼站还没开张,出租车下午才会进来。组织这些出租车的那个家伙,总是站在招呼站外面,说:“带他们去坎伯威尔区、瑞士别墅、诺丁山……”他也还没来。班怕的就是这个男人。正是他告诉班:“滚,不要回来。”他的名字叫作詹士顿,他是丽塔的朋友。
几星期前,毕格斯太太在超市发现他以前,他也来过这段人行道,像平常一样提防着麻烦,他就是那时在那扇门口见到这个女人——就是超级宇宙出租车行旁的那一扇门。她冲着他嫣然一笑。他跟随着这个笑容,尾随在她身后走上狭窄的楼梯,进了一间房间。跟记忆中的家相比,这里十分丑陋。以前他曾有个家,跟母亲住在一起。这个女人,其实只是一个女孩儿,化了妆,还有大大的黑眼圈,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多了。她站着面对他,一手放在他皮带上,准备解开。她问:“多久?”
班完全听不懂她指的是什么,只是咧嘴作笑地站着——这是他害怕时的笑容,不是友善的那一种——没有回答。
“口交十镑,全套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