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狠狠管住自己的嘴,没有叫他去看医生,所费之力足可以发射一枚中型登月火箭。
他们穿好衣服到露台吃早餐,露台上已经人满为患,但生机盎然,说各种语言的人都有,席间他告辞去了三趟卫生间,之后承认自己水土不服拉肚子,要去趟药店。
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看着那个坐在蓝茉莉背后的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与他同席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他像迈克尔那样,沿着脸和脖子的轮廓,把头发剪齐,没有分界,头发从后脑勺中间朝四周梳理。女人称这种发型为蘑菇头,凯特剪过这种发式,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那个男子憔悴却不失英俊的黝黑面庞,出于自尊脸上似笑非笑追随着女孩令人心碎的鲜嫩模样。女孩感觉扬扬得意却百无聊赖。男子看着聪明智慧;只言片语——现在他在用英语说话——让凯特忍不住在心里说了句:哎呀,幸亏我的这位不呆不傻。她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觉得不好意思?她偷偷称他为“魅力男士”。她记起了,时隔不到二十四小时,她与国际仆人阿梅德——她的另一副面孔——告别时也称他为“魅力男士”,不过私底下她叫他“弟弟”。在美国的什么地方,她的迈克尔——理了个蘑菇头,脸庞消瘦英俊,神情老到练达——很可能出于自我保护,脸上似笑非笑,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姑娘,浑身青春洋溢,感觉扬扬自得却百无聊赖。他的这副模样,凯特是认不出的:她从未见过他温文尔雅、似笑非笑——看起来不堪一击的模样。他对面的女人不一定非常年轻;凯特真的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当然,有艾琳跟在身边,他无法随心所欲;也许与他相对而坐的年轻姑娘是他的女儿,他一脸自豪而爱怜地看着她,像所有中年男子和女儿在一起那样……要说世上真有什么确定无疑的事,那就是换成玛丽遇上她这事儿——和比自己小的男子谈情说爱,在阳光灿烂的南部露台,看见和小亲亲们在一起的中年男士——肯定既不会觉得奇怪,也不会心生不快与醋意。她们是“野鸡”吧。绝不可能。因为玛丽曾和一家希腊餐馆的侍者断断续续有过那种关系。他们有染时他二十三岁,帅气英挺,玛丽说他“老是那么猴急”。他仰慕她,想和她结婚,搬到一起住,当她三个孩子的父亲。虽然他的想法被玛丽否决,但是他俩的恋情却充满柔情蜜意,两人都很理智,相亲相爱,这份感情一直维系到餐馆侍者回希腊老家才画上句号。
他回国的时候,玛丽哭了。就凯特所知,这是玛丽唯一一次为情落泪。因此,不管玛丽如何吹捧这类恋情的高质量……她看见杰弗里在拥挤的桌椅缝隙间灵活地左穿右插,手上拎着许多小袋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药。他们说了几分钟话,商量了几种可行计划,但是他挑剔地看了看周围的度假胜地,说他想往内陆走,去“真正的”西班牙。
只是现在,钱的问题开始令他伤脑筋了。他没钱乘飞机,又租不起汽车,唯一坐得起的就是大巴或火车,她只能顺他的意跟他走。话说回来,她也喜欢坐大巴和火车。
露台远处的海滩依旧空空荡荡,遗留的依旧是昨夜的痕迹。两个男子用大耙子耙平沙子,方便那些尚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年轻人嬉戏,不过有的年轻人干脆躺在海滩边缘与露台下方的墙壁交界处蒙头大睡。她知道,他们从来无须为钱“烦恼”,大家把钱凑在一起花。杰弗里每次花钱的时候——如他自己所说——都要在心里盘算一下,这一点本可以使他“远离那些孩子,就算没起到什么别的作用”。
“沿着海岸往北走,有一处便宜的地方。”他说,“没有游人。一美金一夜的房间都找得到。”
他向后仰着身子藏匿于夹竹桃的疏影之中,一只手捂住胸口,像在保护它,眼睛半睁半闭,手下的胸口缓缓地起伏,如同熟睡的人。他动不动就沉默不语,久久不说一句话,另一只手则软绵绵地搭在桌面上,偶尔抽动一下——他睡着了,赶紧强迫自己醒来。一只泥蜂停在他食指残留的一小滴果酱上,他凝视了那小东西一会儿,然后狠命地甩着手将它赶跑,力度之大就是一头大象也会被吓得落荒而逃。
“我想你该上床休息,等好了再说。”她脱口而出。闻听此言,他猛地抬起头盯着她。
“为什么?”他冷冷地问。
他俩抵达西班牙不到二十四小时,又搭了辆大巴朝滨海北部驶去——北部不像南部这样人潮如涌。他们要去未遭破坏的乡村。他说,其实也算不上乡村,因为多半渔民家里都有游客入住,渔民妻子爱请游客到她们家落脚,不费一番口舌她们还不肯收钱呢。临近傍晚,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却发现那里赫然矗立着一座新建的大酒店,海滩上人群如织。
杰弗里一路上都在打瞌睡,头靠着她的肩膀——她小心地没让他发现。他默默地看了看眼前的场景,然后掉头走回巴士。
“我们去哪儿呢?”
“再往北,还有一个地方。”
“是不是该先吃晚饭再说?或者明早再走?”
“不,不,那里离这儿很近,只有二十英里,快点!”
他跳上原先那辆巴士,巴士上此刻几乎空了,因为那些打工仔都已纷纷下车,回到各自散落在田野间的家。
他们继续前行。右侧下方,蔚蓝的地中海时弯时圆,依偎着褐色的海岸线和泛白的海滩,海滩上绵延几英里都是密密匝匝的人群。
偶尔会有一个女人上车,她到什么地方走亲戚回来,或外出买了一天东西,提着一篮子的货物。车子驶到一个小镇,上来了几个孩子,一小时后他们在一座小山边下车,下车的地方看不到一栋房子,甚至一点灯光。孩子们手牵着手跑进黑暗,用西班牙语大声说着各自的感受和见闻,如同不知名的鸟儿,飞向茫茫的大海。
杰弗里睡着了。午夜时分大巴驶进终点站。他们经过阿尔梅里亚,到达一个离海滨一英里远的小镇。镇子里有一个旅馆,没有为招徕游客特意装修。站在前台后面的男子看着他们登记,一言不发,然后领他们到餐厅。在里面用晚餐的都是本地旅客,没有外地游人。杰弗里点了一盘又一盘菜,皱着眉头举起叉子,打算将食物送进嘴里,可是鼻子一闻到气味又放下叉子。他像是从未听说过生病或恶心这回事儿一样,一脸焦虑:他的手怎么了,好像不听使唤了,干吗老是把叉满食物的叉子放回盘中?甜点送来后,他吃了几个桃子,然后又要了一份。凯特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因为这是她本日第一次用餐。她看着杰弗里狼吞虎咽地吃完第五个桃子,然后箭一般冲出餐厅。
凯特回屋发现他瘫倒在床,灯火直照着他的脸。他用手遮着眼睛好像躺在阳光下似的。看见了她,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知道自己穿了一身绿裙子,露着白皙的手臂和双腿,一头红发,垂着沉甸甸的发卷,褐色眼睛和蔼亲切。他遮着脸皱着眉,看着这个站在床尾笑眯眯的陌生女子。
“杰弗里!”
“什么事?”
“你必须看医生。”
他立即转过脸去,像士兵听见“向右转”的口令——双臂放在身子两侧,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接着他猛地坐起身来,一把扯过床单,翻身躺下盖在身上。他依旧全副武装,连鞋子都没脱。她呢,因为昨夜几乎一宿未睡,倒头便睡着了。
她很早就醒来了。他已经起床,正往嘴里塞大把大把的药片。到了早上七点,站在她面前的已是一个干练利索的年轻人。他对她说:“咱们往内陆走,到格拉纳达去。离这儿不远。”
她当然没有异议。
但是,她在餐厅喝咖啡吃甜卷,看着泥蜂在李子果酱上飞进飞出的时候,他却不敢进来,只是端杯苏打水,站在前台向接待员打听消息。这里没有直接发往格拉纳达的巴士,得回到阿尔梅里亚换车,从那儿过去要一整天时间。
他走到餐厅门口叫她出来:她看得出,他在使尽浑身解数躲避食物的身影。他决定继续北上。他记得很清楚,再往内陆走有个好地方。显然,一想到得先坐车返回阿尔梅里亚,然后换车再坐上整整一天才能到达目的地,他就却步了。可是他得动起来。她看得出,他非这么做不可。
“我们以后再去格拉纳达。”他边说边拎起他俩的行李箱,走向一旁准备开往北部阿尔梅里亚城的巴士。大约下午三点可以到达,他们的目的地其实不是阿尔梅里亚,他记忆中的那个村子还没到那个地方。
这辆车的乘客绝大多数是村民,不是游客,但也有一两个从海边过来的年轻人,想找些不费钱的地方游玩。车上的乘客心情都很不错,很好相处;他们谈天说地,交换见闻——虽然她不懂西班牙语,不知道他们具体说的是什么。这次经历极其不同寻常,甚至比她身处的荒唐现实更不同寻常,现在的她无法扔下身边这个年轻人不管,因为他生病了,或精神崩溃了,可是这个年轻人显然打定主意,想在这个夏日绕着环形海岸不停地往北走。她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在国际食品组织工作的日子才刚结束两天,但给她的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那些日子她像一台多语言机器,周围的所有语言,或大部分语言,仿佛一扇扇大门或玻璃窗。到西班牙之前,她甚至以为,她对付国际会议的能力会尾随而来,以某种方式渗透她的骨髓,使她能够毫不费劲地使用西班牙语。她像个从飞翔的梦中惊醒的人一样,大惑不解,现实中的她竟然无法踩着空气腾飞而去。她好像真的懂这门语言,或者以前懂,只是这会儿暂时忘记罢了。看见过道对面的女子笑容满面,还有司机过来卖票的时候,她都张开嘴想说什么——她的脑子飞快地闪过好几种其他语言,想从中找个用得上的词儿,但嘴巴里的舌头失灵了。她只得拉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表示她很友好,愿意分享。她坐在车里,竖起耳朵倾听那口音浓重的声音,却始终不知其意——后来她改用眼睛观看,借助说话者的表情、脑袋和肩膀的位置,反而轻轻松松明白了他们说的是什么。她像个隐形人,坐在唧唧喳喳、笑声阵阵的人群当中。而杰弗里呢,一上车就又睡着了,歪着身子重重地靠在她身上。
中午时分,巴士的停车时间比平常更久,方便乘客下车买点饮料或三明治。她让杰弗里躺在车里,自己下车喝了点柠檬汁,抽了支烟,回到车上看见司机正在打量这个酣睡不醒的年轻男子。他朝下指了指他一脸的病容。她点头笑了笑,舌头瘫痪了,但耳朵却已待命准备接收信息。最后,司机摇着头走回驾驶室准备发车。此时,车里酷热难忍,到处亮闪闪、白花花的,她和杰弗里都热得浑身是汗。他的汗散发着山毛柳味,脸色惨白,微显黄色。是黄疸症?不过,像他这种肤色的人,生了病肯定显得发黄。
半下午的时候,车子开到阿尔梅里亚,这时杰弗里醒了。他浑身是汗,不停哆嗦,却执意继续北上。她一把抓住他的双肩,说:“你生病了,听到了吗?病了。听我的话,到床上躺着,我去给你找个医生。”
他使劲挣脱她的双手,仿佛她是粘住他的蛛网,或挂住他袖子的树枝,走到一辆停靠在附近的巴士边,爬了上去,看都没看车子开往何处。她站在那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人求助。向谁求助?警察吗?
她放弃求助的打算,拎起搁在马路牙子上的箱子。他们先前坐的那辆车已经掉头往回驶去,把他们丢给了下一班车。这个超级礼貌、文质彬彬的美国男士,居然让她提两个沉甸甸的箱子,足以说明他的身体糟糕到何种地步。
巴士前面挂了个牌子,写了个地名,可她不知道这辆车驶向何处,路途多远。但这重要吗?她到咖啡屋买了瓶苏打水上车。杰弗里拿着瓶子就往嘴里灌,样子很眼熟,像脑子里缺根筋的人一样,又像只饥肠辘辘的动物,盯着令人恶心或充满危险的食物。他好像渴坏了,瓶子一直举在嘴边,不假思索地把水倒进嘴里——然后含着水,一脸痛苦,满眼疑问。他把水咽进喉咙,像是重温别人告诉他的事实——这玩意儿难以下咽!——然后再次抓起瓶子凑到嘴边,迅速而绝然地喝上一口,之后就没有再举瓶子了。只要把水灌进肚子,就不会因脱水而动弹不得,这一点非常重要。他瘫倒在座位上。此时的车里愈发热了。因为是午休时间,街上空荡荡的;咖啡馆里,尘土满地的广场四周的长凳上,都是昏昏欲睡的人们。整个小镇被沉沉的炎热压得喘不过气来,等车子重新开动时,镇子上几乎空无一人。
杰弗里坐在车上,跟着颠簸的汽车,东倒西歪。车子继续向北行驶,但是半个小时之后,拐进内地离开了海边。他似乎并未留意到地中海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不过,隔了一阵子,他笑眯眯地说:“噢,没错,我记得就是这条路,那个村子就在这边。”此时,汽车正行驶在一块平地上,地里的农作物稀稀拉拉,不成气候,而后车便开始翻越一座座低矮小山。因为他们身在高处,地中海又在身后露了面,像远处的蓝色平原,接着又跑没了影儿,藏身于群山之后。汽车载着他们在山边一条粗糙迂回的小路上颠簸前行。杰弗里摇摇晃晃、东歪西倒地迷糊了一路。她伸手挽住他,好让他坐直。途中他醒了一次。他并没有摆脱病人的阴郁脾气,只是睡着的时候梦到自己先前选她当旅伴。他冲着她灿然一笑,说:“凯特!这儿是不是很棒?很美?是不是……”话还没说完,他头一歪又昏睡过去了。
这时,太阳已经晒到汽车前部,前排的乘客纷纷换到后排,司机抬起下巴,把头用力后仰,躲进车顶下的阴影处,那样子像准备仰面挨揍似的。
太阳落到一片大山之后,这片山比他们经过的巍峨许多。傍晚时分,在一个看起来像北非的村子前——破屋烂房裂痕处处,穷苦村民衣衫褴褛——巴士停了下来,往车下扔了一只铁丝笼子,里面装着一群渴得要命的家禽,一桶沙丁鱼油,一篮子柑橘。两个修女上了车,她们热坏了,看上去有气无力,都快病倒了。凯特下车到咖啡馆又买了些苏打水给杰弗里喝,等她回来后车子继续朝内陆行驶。
凯特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显然很快,这次糟糕的旅行就到终点了。不是杰弗里想就此结束:他需要走动,去什么地方都行,需要旅行——他的心情她能体会,也能理解。然而,此时的他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他偶尔醒来一会儿,心情很好,说会儿话,咯咯笑几声,然后突然又睡了过去。他撑不了多久就得承认自己生病了,必须打消继续旅行的念头,不然肯定会被哪个司机拒载。晚上八点,渐趋浑圆的明月,将地面的一切照得明亮如白昼,巴士在一个村子广场上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小地方。一座喷泉正无精打采地把水喷入一个水池,水池的旁边有一只闪闪发光的白色破瓷杯。村子里长了几棵尘土满身的树,广场对面有栋房子,看样子可能是咖啡馆,安了一扇大窗,里面贴着什么遮光的东西,外面摆了两张桌子,有人坐在那里喝酒。还有一栋模样结实的老式房屋,上面打着旅馆的招牌。她从地图上找到这个村子的位置,在离海边五十英里左右的内陆。
她把似睡非睡的杰弗里留在车上,自己走进那家旅馆。经理走出餐厅接待她,刚才他在那里帮忙上菜。她换了好几种语言试图告诉他,她和丈夫一道出来旅行,但是现在丈夫生病了。将她救出困境的是法语。马蒂尼兹先生跟她一起到车上,把杰弗里搀扶下车。杰弗里像一堆刚从洗衣机里取出的湿衣服,浑身湿透,双手滑溜溜的,湿漉漉的头发黏着头皮。他们把他架上楼——没有电梯——将他横放在一间屋子的床铺上,这样的房间在欧洲随处可见,里面摆了一张给父母睡的大床和三张给孩子们睡的小床。
马蒂尼兹先生走出房间,不一会儿拿了瓶矿泉水进来:真是一个居家好男人,不用说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有脱水的危险。他扶起杰弗里,她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喂他喝水。杰弗里喝得很急,表情很是恼火,觉得这水难以下咽。
马蒂尼兹先生离开的时候说,他会尽快找个医生过来的。“可是夫人,你得明白——你应该知道,对吗?[6]——这个村子很小,条件很差,村子里没有医生——没有医生,知道吗?[7]——医生住在离这儿二十英里的地方,可能度假去了,我不知道,但我会想办法的。”
他下楼到办公室去了。凯特坐在窗边一张硬邦邦的椅子上,房间里闷热又拥挤,从窗口望去,又看到了繁星点点的辽阔天宇和被月华染白的屋顶和树木。杰弗里口气坚定地说,他们必须马上动身上另一辆车,接着想起白天坐车时的一件趣事儿,哈哈大笑起来,可是还没等他把笑话讲明白,就又昏睡过去了。马蒂尼兹回到房间告诉她,医生的姑姑讲,医生要三天后才会回家:如果情况紧急,最好跟修女们联系。
“这是个小地方,懂吗?大伙儿都很穷。只有得了重病医生才会过来。小毛病都是修道院的修女给看的。”
他们各站床的一头,看着床上那位无法自理的可怜的年轻人,衣服紧贴身体,湿头发黏着头皮,露出脑袋的轮廓。
马蒂尼兹先生是西班牙人,杰弗里长到五十岁时,大概就是他这副模样。他身体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上尖下宽:尖尖的秃头,窄窄的溜肩,缺乏锻炼的大肚腩。杰弗里虽然是美国人,父母都是德国移民,但身体里肯定有一两处基因,遗传自西班牙这个国家,因为马蒂尼兹先生像极了他的父亲。
可是,杰弗里的病情到底有多严重?
凯特心想:换成她儿子,她一点都不会慌张,她会检查令孩子昏昏沉沉的原因:发烧,感冒,还是精神不振;是要看医生,还是卧床休息几天就行,不过问题就出在卧床休息这上面。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每当她遇到太多烦心事儿的时候,她本人就会选用这种方法逃避世事。这种情况就像冬天之于土地:感觉好像所有的热量都退到里面,火焰深藏于岩石之下,太阳已经杳无踪影。一个人或蜷缩着身子,或摊开四肢,因个人性情不同而不同,藏身于肉体、毛发和眼睛背后,仿佛这些东西跟他没有关系,旁人无法触及,如同一只躺在冬日暖阳之下的小狗。
马蒂尼兹先生,几个孩子的父亲,似乎不像她那么着急。不过,从表面上看,杰弗里病得很重,眼睛已经看不见他们了。他直愣愣地看着他们,目光透过他们的身躯,直达他方。他浑身战栗,一阵阵地剧烈抽搐,好像自己都能意识到痉挛的强度。马蒂尼兹先生那对生机盎然的黑眼睛,充满支持和温暖,他用法语说:“没事的,明天他就会好起来,真的,夫人,肯定能……”——好像他是医生,而她是个忧心忡忡的妈妈。他接着说,她可以到他的餐厅吃饭,只是他的旅馆没有他们以前住的时尚高级,只能有什么吃什么。
旅馆餐厅和一户中产阶级家庭的餐厅差不多大小,很可能这里原先就是哪户中产阶级家庭的用餐地点。餐厅里摆放着粗重的暗色桌椅,桌上盖着厚重的白色桌布。晚饭是面包羹、一块烤肉和几个水果。给她送餐的女孩身兼数职,既打扫客房,又点菜端饭,还要给厨房打下手。这间旅馆招待过来访的政府官员,总部在几英里外的警察,以及前来听取修女忏悔和布施圣餐的牧师。
她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躺下睡觉。离开布莱克希思她家那座大花园后,这是第一个安静的地方。西班牙海边、伊斯坦布尔,以及伦敦的国际食品组织——无一不喧嚣吵闹,人们跑上跑下,脚步声噼里啪啦,叫喊声、说话声嘤嘤嗡嗡。而在这个地方,临近半夜醒来时,竟然听见马匹或驴子“嘚嘚”地从窗前经过。杰弗里此时也醒了,好像这段时间没有犯糊涂似的,坐起身来像平常人一样问,有什么可吃的——到哪儿去拿?
她把情况说了一下。此刻村里万籁俱静,旅店里也悄无声息,他俩都很高兴一切恢复正常。他说:“这么说,我一定是生病了?”她说是,然后穿着睡袍到楼下,像在自家一样,看看能否在餐厅找到一点儿吃的东西,因为她知道这个时间,女佣和马蒂尼兹先生——他的妻儿到巴塞罗那走亲戚去了——都上床睡觉了。她在那张巨大的备餐柜上找到一条面包和一些黄油,上面盖了防蝇罩。她拿了几片面包、一点黄油和几个水果回到房间。这个时候,杰弗里已经冲完澡,梳好头发,穿戴整齐,提议到外面找间咖啡屋或餐馆坐坐。他似乎精力充沛——但这一点令人怀疑,因为他爱发脾气,烦躁异常,这是个不好的预兆。她又把情况说了一遍,解释说村里人现在肯定都在睡觉,旅游点又离得很远,不过到早上他们就可以离开了。他把食物狼吞虎咽吃下肚,好像在生它们的气一样,接着提议外出散步赏月,就在这时,他又犯病了。
他抓住床尾,有点站立不稳,面色发黄,嘴里说着就快好了。他爬上床躺下,又没了动静。
到了早晨,他可能就会好起来的。
果然,他醒得很早,于是他俩一起下楼到餐厅就餐,马蒂尼兹先生正在里面喝咖啡。她坦白交待了昨夜的偷窃罪行,他已经明察秋毫,不过表示理解她的行为。与这样的人打交道真的很舒服,只是她注意到他的态度有所变化。前一天夜里,她把护照留在旅馆前台,马蒂尼兹先生因为忙着想办法找人给杰弗里看病,没空登记他们的个人信息,到今晨才刚补登完毕。昨夜,她和马蒂尼兹先生像对父母,站在病孩子的床头商量家事,可如今马蒂尼兹先生却不能不想,他的客人关系暧昧,有通奸之嫌。他的神情既忧伤又蕴含责备意味,是哲人那种若有所思的责备,和善的俊眼看着这对情侣,仿佛在说:我们这里个个穷得叮当响,哪有闲工夫动歪念头。
想归想,他还是叫那个姑娘端来新鲜的上好咖啡和英式烤制的大面包——是的,他了解英国人的饮食习惯,因为他弟弟曾在曼彻斯特一家餐馆做过服务生。他像个神经紧张的人自言自语一样,冲他们一遍遍地说:很抱歉,要等到明天才有巴士。他的紧张如果有所暗示,那么暗示的正是他碍于礼貌不便出口的东西,言下之意就是他希望他们这对不守规矩、离经叛道的男女尽早离开旅馆。
而出于礼貌他张口却说,很遗憾,这里没啥可玩的地方:因为这两人不用说是在度假,可惜这么会玩儿的人却被困在了这个小地方,要啥没啥。
他不住嘴地说着,凯特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意识到自己让这个好人感到为难了,只希望屋内的昏暗光线能掩饰她的尴尬与窘迫。此时,马蒂尼兹先生已经知道杰弗里懂一点儿西班牙语,但他故意不搭理他,依旧用法语对她说话。看来,他的不满是针对男士而发?觉得女子是无辜的?莫非他不喜欢杰弗里却真心实意喜欢凯特,即便她有不轨之举?
吃完饭后,他俩走进那个小广场。广场里空无一人。一只狗躺在阴凉处歇凉。此时,八月的日头已经将天空照得明晃晃的,外面好像大中午一样热浪翻滚。广场上,喷泉悄无声息地喷着水。对面一扇长方形的玻璃大窗子吸引了他俩的脚步,屋子大门敞开着透气。这是间咖啡屋,但晚上才营业:大白天没人有空在这儿闲坐。咖啡屋里没有一个人,连服务生都看不到。他们离开广场,走上一条街道,经过一家铁匠铺,来到一个市场。这是本村的市场,卖洋葱、生香肠、散装橄榄油(从桶里打)、沙丁鱼(上面撒了盐巴,被挤压得面目全非)、红中带青的大西红柿(西红柿藤和田地的味道扑鼻而来)、巨大无比的白面包,以及青辣椒。这里也许住了上百户人家,离市场几码远的地方就是庄户人家的田地,散落在橄榄树和石头之间的玉米正日趋金黄。
他们不声不响地转回广场。马蒂尼兹先生看见他们打算进咖啡馆,于是就在旅馆正门的大树下摆了张木桌子,然后朝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过来坐,接着给他们端了两杯搁了柠檬片的矿泉水。他俩在桌边坐了下来,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别人注视的目光。村子里那几幢零星的房子现已窗门紧闭,但隔窗有眼。有一两次,一个农民或做工的经过他们身边,向他们问了声好。这些人不亢不卑,矜持寡言,和杰弗里印象中的一模一样。这就是他四处找寻的东西:它们存在于马蒂尼兹先生含蓄的责备之中(虽然如此,此时的他却在厨房吩咐厨师按照客人的口味而不是村民们的口味准备饭菜);存在于窗后或站或坐并未露面的女子身上;存在于清晨在喷泉边打水的男人们身上。
但是,他俩坐在那儿,无遮无拦,感觉如同受刑。
周遭是如此的贫穷破落,就连他俩身上的衣服——虽然在他们的国家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到了这里都成了众人难以企及的奢侈品。她的手袋——以前她一直对它不予重视,现在却忍不住拿眼瞧着这个放在粗糙木桌上的闪闪发光的精品——很可能要花去当地人一个月的收入。这是她在伊斯坦布尔那家酒店商场买的,为了犒劳自己。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都不是关键所在,因为她清楚,经过他们身边的和在窗后注视他们的,没有一个人对他们的衣服、手袋、鞋子说三道四,真正让他们骨鲠在喉的是她和杰弗里,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无所事事却能想怎么玩乐就怎么玩乐,整天悠游自在地四处闲逛,关系不清不楚却毫不介意。
这里离海边城市不过五十英里之遥;但在那里,他们,他们这样子却成了常态。所有的人,至少是所有的游客,都是自己开车,或坐巴士、轮船、飞机、火车,乃至徒步穿行于不同国家,大老远的从这个洲到那个洲,就为了听场音乐会甚至到哪个饭店吃顿饭,可以随意交友、恋爱和做爱,简直令这里的村民难以想象。
他俩就坐在那里,一个是凯特·布朗,四十五岁,四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的妻子,此时这位医生很可能正在会上宣讲神经系统的某个疑难问题;另一个是杰弗里,几乎可以肯定明年这个时候,他已在华盛顿舅舅的律师事务所工作,虽不甚开心但也尽职尽责。这对“情侣”坐在那儿,看不出有任何情感纠葛,等到他俩回望这段旅程,就会发现“爱情”是其中分量最小的成分。这个地方近百年来,没有一个女子或姑娘享受过这样的自由。包法利夫人将依然憧憬他们的奢侈;而男人们,像马蒂尼兹先生的弟弟,在曼彻斯特做过服务生,就会知晓,大城市那种极其复杂的做派和道德观不宜引入此地。但是,这里的男人多为农民,整天跟土地打交道。他们种麦磨面;种油橄榄,半卖半留;种西红柿。像祖辈一样,在富裕贵族的庄园干活,而那些贵族一年多半在马德里或海边别墅逍遥度日,所付酬劳令这里的村民个个瘦弱干瘪。
正午十二点,阳光渗透树叶,像块网眼织品,悬在他们头顶,于是他们退回旅馆,这时杰弗里突然昏倒在地。她和马蒂尼兹先生再一次把他扶到楼上床上躺好。
杰弗里又不知人事了,茫然的目光,又惊又恼:你们凭什么要我神采奕奕?它们质问道,看着房顶、墙壁、窗户这个阻挡光线的方框,以及马蒂尼兹先生。他再次大汗淋漓。马蒂尼兹先生一脸歉意地翻了翻年轻人的眼睑:里面黄黄的,然后无声地指了指白色床单上的黄手臂。他摇了摇头,随后一路小跑地到楼下给医生的姑姑打电话。
医生的姑姑说,医生会定期给她打电话问家里的情况,到时她会告诉他,有个美国小伙子发烧了,流了很多汗,眼睛和皮肤都变黄了。马蒂尼兹先生说,她认为他得的是黄热病:她在南美有个亲戚,就是得这个病死的。他耸了耸肩:当然,那个好心女人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她回到楼上,发现杰弗里已经彻底垮了。他软塌塌地仰面躺着,没有一点儿力气。她拿起他的手臂,他的手臂却“啪嗒”一声滑到床上,看上去好像身上的骨头已经松了或缩小了,眼睛半睁半闭,像死尸一样。但她却对自己频频说(当然是不出声的,就像对孩子或那些选择与世俗责任保持一定距离的人们一样):“是呀,他也没办法,这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做个律师,要么当个浪子,此外他别无选择,肯定是这个理由,不然他不会躺在这里,发着高烧,皮肤蜡黄——但他没有生病,不像得了霍乱或出了麻疹的人那样,是身体出了问题。”
可是毫无疑问,杰弗里病了,的的确确得了病,但是假如他只是个西班牙帮工,或耕种几分薄田的农民,不做事就意味着饿肚子,看他生不生病。当然,她绝对不会当面对他说这些气话,不会的,即使她按捺不住这种想法,希望他回到美国老家慢慢度过这场精神危机,这当然是……至于她呢,因为马蒂尼兹先生不在附近,她冲着自己嘟囔了一句粗话,她来这里是为了解决生理需要。她就是奔这个来的——身体和肉欲的欢愉:希望身边能有人跟她说说笑笑。她摁了摁杰弗里的额头,然后扶他起来喝水。
旅馆餐厅有个穿制服的肥胖男子,腰间别着把枪。他穿的是军装,枪口对着食物,餐厅的那位姑娘为他端了一份肉羹凉汤、冷肉、色拉和面包。
凯特回房看见杰弗里还是老样子,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于是又喂了他几口水,然后瘫倒在床睡着了。她昏睡了很久,仿佛在聆听什么听不见的东西;心里的老师想让她明白什么,可是她太过愚钝,拐不过弯来。她梦见那只海豹,或者说她刚才梦见了它,因为她感觉得到海豹沉重的身体。它身上仍然潮潮的,她泼在它身上的水还没干。她的身后是一轮阴郁的太阳,低低地垂在天幕,缓缓下沉,划过差不多四分之一的地平线。这轮太阳并不大,没有一点儿热量,所有的一切都日渐灰暗;她好似在永远寒意料峭的黄昏,不停地走啊走。
第二天早上阳光撤离屋子的时候,好像在杰弗里的肌肤上留下了一抹颜色。她找到马蒂尼兹先生,问他能不能再联系一下医生。但是那位姑姑没有接电话:原来早上这个时候,她都在修道院的教堂帮忙。巧的是,凯特和马蒂尼兹先生站在窗边商量怎么办的当口,一辆卡车驶入广场停了下来。那是辆破旧的福特车,司机正从喷泉汲水灌散热器。就在这时候,一匹马拉着一种类似马车的东西走进广场,这种马车肯定在西班牙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那马儿渴坏了,直奔喷泉找水喝,而卡车司机就把空油桶放在马鼻子上接水。
马蒂尼兹先生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他跑出去与卡车司机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回来告诉她,那个人——是个修路工——答应把杰弗里送到修道院看病,就是他们得动作快一点儿。
凯特和马蒂尼兹先生想给病人穿上衣服,病人倒是很听话,可是手脚又重又沉,他俩只好放弃,随便找了条毯子把光溜溜的他裹紧。他们抬着裹得像茧似的杰弗里下楼,将他放到高高的卡车车厢内。马蒂尼兹先生跟车过去,因为那儿的修女只会说西班牙语。他忘了“黄疸病”怎么用法语说,就称之为“黄色的病”——这只是外行人的诊断,修道院将接手处理。
卡车猛地冲出广场,杰弗里像个伤员,有气无力地坐在旅馆老板和修路工之间。
此时已是早上十点。
晚上五点,马蒂尼兹先生回来了,带回消息说修女们愿意照顾杰弗里,然后以凯特的名义给修道院打了个电话,被告知杰弗里在睡觉,她们认为他病得不轻,但得等医生从阿里卡特过来,遇到重病号他会出诊的。
凯特决定走路到修道院,虽然在那儿她帮不上一点儿忙。她以前从未注意到街边这条小路:这是条小巷子,或者说胡同,算不上街道,破破烂烂,两侧民房挨民房,一间房住着一户人家。房子前门开在小巷一侧,后门开在另一侧。大门洞开,每间屋里都有个头儿不等的孩子和孩子们的母亲,年龄可能和凯特差不多,或者小一点儿,但看起来像老妇似的。还有许多老年人,坐在胡同椅子上,身边是孩子和山羊。这里看不到中年或年轻男子:他们都在外干活。凯特笑容满面地走在小街上,觉得羞愧万分,又找不到任何理由排遣自己的羞愧之情。每隔一小会儿她就对自己念叨,要是在五十英里外的海边,芸芸众生中自己压根儿不起眼,像她这样的人,成千上万——的确,在这个月,数以百万计——她只是洋洋道德大观中的一小分子。可是,她的办法根本不管用。那些可怜女子的微笑和招呼声,她们身上的破烂黑衫,成群结队的小孩,以及那死寂的、毫无生气的、从骨子里透出的贫穷,都在大声控诉她,控诉她这个穿着入时白裙、留着深红色时髦发型(虽然头发分际处现出一缕花白头发)、身挎时尚女包、手脚白皙细腻养护精心的女子。
她走到巷子尽头,这条巷子总共百来码远,来到一片种植油橄榄的乱石坡,那儿有一条马车道——今天早上,那辆卡车就是从这儿颠簸前行——她回头望见小巷拥挤不堪,严严实实,满巷的黑衣女子和牟利罗[8]笔下那种光脚丫的孩童,全都盯着她看。
她面颊发烫,继续前行,穿过油橄榄林和麦子地,绕过一棵桉树来到修道院,那棵桉树的清香比油橄榄更加馥郁。铁门两侧是一圈石头高墙,门内有一个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面有几丛花朵绽放的灌木和一栋两层刷上石灰的楼房。她穿过院子,眼前赫然立着另一扇大门——显然这才是正门,她刚才经过的那扇门只是第二个出口而已——意在表明教堂至高无上的地位:修道院、围墙、侧门;油橄榄、麦田、乱石土地,皆得俯首听命。教堂屋顶闪闪发光,与如火的落日交相辉映。凯特朝那一扇她如今可以肯定是后门的大门敲了敲,马上被笑盈盈地迎进里面。起初迎接她的是一个黑袍修女,紧接着又来了一个、两个,不一会儿就聚了一小群,她们全都知道她是谁,准是过来探望病人的。她被领着走过院子,来到一个小房间,杰弗里躺在里面的一张铁床上,床头上方挂了一幅闪闪发光的《流血的心》,床头矮桌上摆了一尊基督受难像,石灰墙上挂了一个象牙十字架。
早上送进来后,药物使杰弗里越发不省人事了。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摸上去又冷又潮,身上的肌肉好像画的一样。她这一趟不如不来,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在那把伺候了许多人的椅子上坐下。修女们给她端来咖啡、蛋糕和一杯红酒,她们总是笑眯眯的,很高兴她能造访这里,给她们侍奉上帝的机会。过了一阵子,她谢过她们,起身离开。她走进教堂,里面安安静静,弥漫着祭品的香气,她原本想在这里坐会儿理理思绪,甚至可能想想做个什么祷告,看来此路不通:这个教堂虽然不大,无甚名气,无甚地位,却也装饰得金光闪闪,珠光宝气,所费之资区区几千子民吃饭看病还绰绰有余。这时冒出这个想法,能起什么作用呢:这是个古怪的想法,因为自己一身本事派不上用场,所以将满腹怨气转嫁于教堂——但出于逆反心理,她坚持己见,走出教堂,重新步入芬芳、温暖、亲切的黄昏,朝村子走去。
那条住户林立的小巷里,男人们已从田间归来。她很喜欢这里的黄昏,家家户户灯火绰约,令黄昏的气息顿时浓重了许多。这样的夜晚好美,好美,下午好,下午好[9]。走在黄昏路上,成群的孩子围着她跑前跑后,一直跟她到旅馆门口看见她走进去,才像受阻的鸟儿一样盘旋着飞离障碍物,叫着嚷着冲进茫茫暮色之中。
她到旅馆餐厅吃饭,一个上了年纪的牧师和她一起用餐。席间她获悉这位老人根本不是修道院期盼的医生,他俩的晚饭有一份又热又稠的汤、煎蛋、辣椒炒西红柿和炖榅桲。她请牧师替“她丈夫”诊查完后打个电话给她,对方冷淡地安慰了她几句,他觉得这么做无伤大雅,接着她回房静候电话。牧师打算像她那样走路去修道院,到了那里肯定会先向那群身穿黑衣的和善快活女子问明情况,然后再给杰弗里做检查。午夜时分楼下的电话铃声尖厉地响了起来,随后马蒂尼兹先生上来告诉她,胡安牧师认为年轻人得了黄疸病,不过也有一些症状和黄疸病不符,要等三天后当地医生来修道院例行出诊的时候,可能才知道具体病情。
她躺在床上睡得很不踏实,似醒非醒之间,在一个浅浅的梦之湖中,思想的影子仿若鱼儿一般,清爽敏捷地游弋其中。梦中一个离黑暗的北部乡村颇为遥远的地方,她和海豹正吃力地朝前走着。她醒得很早,只有一缕初现的灰白晨光划破黑压压的天际。她坐在窗边,静观村庄的苏醒。
不久,一个男子来到喷泉边,把手伸进喷泉,让水往脸上喷,接着在水流下方垂下脑袋,侧着脸喝水,微弱的阳光照着他棕色的脸庞。
一匹黑马从旁边小道溜了过来,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眨巴着眼睛驱赶飞蝇。
一个女人走出家门,搬了把木椅子放在尘土中,然后返身进屋拿了菜刀、一个装了青椒的搪瓷盘子和一只塑料碗出来。她穿了一件欧洲贫寒女子常穿的破旧黑衣,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好像坐下来很痛苦似的,接着把碗搁在膝头。她把搪瓷盘子贴着肘腕放好,然后将青椒片切入碗中。她很老了,是个疲倦的老妇,斑白的头发紧紧挽在脑后。她头脑里想的东西与凯特不谋而合:不对,可能搞错了,没准儿我会发现人家根本没那么老呢,待会儿就会清楚的——女子抬头径直看着坐在窗边身穿白色褶皱睡袍的凯特。女子笑了笑,凯特也笑了笑,知道自己露不出她那样的笑容:那女子的岁数当然不比她大,只是她像那匹马儿一样疲惫不堪。
凯特离开窗口换好衣服。餐盘送进来了,上面有咖啡、糖包和果酱。此时阳光满屋。她拉上窗帘遮住明晃晃的光线,屋里没书可看,只有几本买了快一星期的杂志,但怎么看都像盗版的货色。她想在这个地方,这样的村子里,怎么可能有正版货。她无所事事地干坐了许久才有胃口吃早餐。之后,她又睡了一觉,然后走路去修道院。杰弗里躺在石灰小屋里,地上洒了香水。修女一天要往地上洒好几次香水,湿润干燥的空气,使悬浮在修道院四周如同漂白过的布匹似的尘土降落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