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登上一辆巴士,一直坐到一处看得见水光涟潋的地方——一条运河和两个写在灰白漆面上的红字“餐馆”。这两个红字,在九月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条街其余地段皆具有伦敦特色,属于本色伦敦。她下了车,看见一家香烟店旁的告示牌。走近一看,店主是一个穿着工装裤的小个子老头,正在帮一个年轻人往告示牌上钉一张新的信息卡。老头伸出大拇指,这个手势在有些国家的意思是:行,不错,就这样。可是他的拇指上有一个图钉,他把它狠狠地钉在白色方片的中上方。年轻人留着一头基督一样的长发,光着一双大脚丫,脸上表情很可爱,带点孩子气,坦率真诚。老头到店里去的时候,他就站在原地,看着告示牌上那几百张白色信息卡,他的信息卡现已淹没其中。
信息卡上写着:私人公寓——单间出租,出租到十月底,一星期五英镑,厨房和卫生间共用。
凯特问年轻人:“房子在哪儿?”
“就在拐角那儿。”
“是你的吗?”
听到这个,他灿然一笑,笑容非常友善,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在说:“还能有其他想法吗?”他笑中有话,她肯定注意到了,果然,他接着说:“我的?”
这已经不言而喻了。她和她的同龄人一样,爱用“私人财产”的概念来考虑问题,但由于年龄的关系,他无房无产。他的笑容变得自然起来,又说了句:“合用的。”
“如果我租了这个房间,”凯特诙谐地变着腔调打趣道,这种腔调她在“孩子们”身上用了多年,完全可以信口就来,“它会是我的吗?或者得和别人合用?”
他笑着对她的问话表示认同,说:“噢,是的。是你的。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同我们一起住的人多数都会走。”
“那么,能带我去看看吗?”
他打量着她。不用说,他看见的是一个老妇人。她生了病,或者曾经生过病,被病魔折磨成了一个“老妇人”。他转过身走到她身边,这个动作表明她可能成为他的房客。他们走在运河旁边的人行道上,他不时地瞅瞅她。对此她理解为:可我们不想要一个老妇人租我们的房子。
她说:“我这个人爱干净,心也细,家务活就更不在话下了。”
他笑了,又一次用他自己的方式表明,不经考虑他是不会随意笑的。他说:“我对这个倒不介意。”这话可理解为:“我不介意你怎样。公寓中有其他人,他们……”
“我必须征得同意,对吧?”
这是一个地下公寓,在九月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暗。他领着她穿过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里放了成堆的垫子,贴了一些海报,弥漫着浓重的大麻味儿。凯特跟在他后面,心想是不是领她去看出租屋,没想到被带进一间大屋子,屋内窗户敞开,对着一个种满各种花草的小庭院。窗旁的一把硬木椅上,有个女孩坐在阳光中。棕色的光脚丫并排放在脚垫上。浓密的黄发披在脸上——盖过脸庞,等她抬起头来时,凯特才看见,那是一张健康的棕色脸蛋,一双蓝眼睛圆溜溜的,一脸率真。她没做什么事儿,在抽烟。
她仔细瞧了瞧凯特,然后看着那个年轻人。
他对凯特说:“我还没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呢?”
“凯特·布朗。”
“这是凯特,”他对年轻女孩说,然后对凯特说,“这位是莫琳。”他介绍莫琳的口气一本正经,肯定是耳濡目染习得的,甚至冲她僵硬地轻轻点了点头,像在行一个简短的鞠躬礼。接着他转向女孩说:“我贴了张信息卡,她碰巧在场,问能否过来看一下。”说话的语气又恢复到刚才的样子,天真中略显笨拙。
“噢。”莫琳应了声。她把头发理到脑后,倏地站起身来,像要做什么事情似的,马上又坐回到椅子中,像一只小猫立即放松了下来。她身穿一条很短的裙子和一件蓝色花格衬衫,极像一个推销牛奶或鸡蛋的海报中的广告女孩。
她终于露了个笑脸,说:“你想看看那间房?”
“对。”凯特回答。
“你觉得她还行吧?”小伙子问那女孩——是他的女朋友吗?他觉得自己的问话有失教养,很是粗鲁,赶忙对凯特解释,说话的时候脸都红了:“瞧,我只想走之前,确保莫琳一切都好。”
莫琳突然垂下眼帘,眼睑好像棕色脸颊上的两弯白色月牙。凯特想,她的笑脸没了。
“我没事的,杰瑞。我不是说过吗?”莫琳说。
“噢,没事就好,我只是……”
“真的,没事的。”
杰瑞朝凯特点了个头,然后久久地看着莫琳,像要在她脸上打上什么烙印似的——至于是什么烙印,凯特不得而知——然后走出房间。从此,凯特再也没有看见他。
莫琳满腹心事。是在犹豫该不该问一下凯特的经济状况,看看她付得起房租吗?她开口丢了句话:“那间屋子在走廊左侧尽头,是杰瑞的,不过他要去土耳其。”她没有陪凯特过去,仍旧坐在椅子里纹丝不动,包围在一团带点异国香味的蓝烟中。四周是蓝色的涟漪、旋涡和水波,仿佛她坐在波光荡漾的水中央似的。
那间屋子很小,放了一张窄窄的小床和一个柜子。里面的温度比前面朝南的公寓低好几度。房间冷飕飕的,使得凯特胃部那阴魂不散的寒意又发作了起来。不过这间房子还算凑合。
她回到女孩屋里,说房间不错,她就住到十月底——听到这话,她意识到自己作了一个不清醒的决定。
因为莫琳只字未提租金之事,她把五张一英镑的钱放到女孩脚边的红色垫子上。
莫琳从她那百叶窗似的黄发后面,挤了一个笑脸出来。“谢了,”她说,“随时过来都行。”
“钥匙呢?”凯特追问。
“噢,这个嘛,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噢,我想起来了。”她蹦了一下就站直了,然后突然弯下腰,连膝盖都没弯曲,翻检着地上的垫子。钥匙就在一个垫子下面。她拿起钥匙交给凯特——她没有直起身子——只是利索地盘腿一跳,又坐回原先的垫子上。
“你是舞蹈演员?”凯特问。
“不是,我不是舞蹈演员,但我确实在跳舞。”她皱起眉头——是不是对老一辈生硬的分类方式不解?
凯特离开屋子,走到一面长长的老式镜子前停了下来。她看见一个瘦猴一样的女子,穿着“体面”的黄衣,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她取下头巾,头上的发髻又硬又厚。她注意到,有些事情迫在眉睫,非做不可——修理头发,买身合体的衣服。还不是给那女孩刺激的?她的肌肤年轻又健康,身上衣裳清新整洁。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和女儿也有一定的关系:莫琳和艾琳年纪相当。她想象自己回家的时候,场面肯定极富戏剧性,届时她是不是已经恢复原样——回到他们印象中的模样——就是已经决定不……当然,是不是她已不可能恢复以前的样子?她能吗?多有意思的想法!不过,家里人肯定会大吃一惊的。想到这儿,她感觉一阵刺痛,但很舒服,就像一下子吞下一大口冰水,嘴和喉咙被冰麻木的感觉——像昨天玛丽·费切丽认不出她时的感觉一样,像她一脸嘲讽地观看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玩自欺把戏时的感觉一样。
这种愉悦的感觉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感觉,但没有前一种那么令人愉悦。此刻的她又被虚荣攥在手心。看到她这副样子,丈夫和四个孩子将无话可说,只能说她看上去不像她自己了——因为他们知道,她看起来应是什么模样。但是莫琳,那个坐在红色垫子上、在刺鼻的蓝烟圈中做梦的女孩,看见的就是她这副病恹恹的瘦猴样儿,从未见过其他伪装下的她……毫无疑问,她的头脑出问题了。她看起来怎样,对那女孩,对她自己,重要吗?或者,换个问题,她是什么人——要是她,或其他什么人知道答案的话。她,凯特,已经从莫琳那儿租了一间屋子,仅此而已。在凯特看来,这件事正好和先前的一件事倒过来。年前,她让一个年轻女孩住在家里,女孩是詹姆斯一个密友的比利时朋友:她想学英语。凯特只关心一件事:女孩必须融得进她的家庭,能令家中气氛更融洽,而不会带来太多的干扰。那女孩性情幽默友善,也有点婆婆妈妈、挑剔和古板——她接受的教育十分传统。要是她能爱上自己丈夫,令家庭更为融洽原本不是什么难事,而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丈夫爱上那女孩……想到这里,凯特赶紧振作起精神,在心里大声冲自己喊道:别再想那件事儿了,别老念叨那个帮工莫妮卡,你老想着迈克尔爱过她,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凯特认真回想了一遍她对那个比利时女孩提出的各项要求:不能爱上三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除非她的儿子一样深爱着她;不能怀上孩子,让她,凯特处理后事——像莫妮卡那样,堕胎费用是布朗家帮忙支付的,因为胎儿的父亲,她在语言课上遇到的法国青年,身无分文;不能像罗莎丽一样吸毒,她是莫妮卡之前的帮工,从法兰克福来的——就是说,吸点大麻不要紧,但不能服用药性更强的东西;不能……不过,考虑到她自己的现状,凯特总结道:她不能做任何会给她和她的生活方式带来不便的事情,因为虽然凯特绝不会标榜自己生活的方式多么好,但她也不想自己的生活受到无谓干扰。
莫琳走进客厅,像个童谣中的挤奶女工,光着脚丫。看到凯特站在灰暗的镜前,她把灯打开,穿过走廊,脚步轻盈地悄悄走向凯特,站在凯特身后,身影随之出现在镜子里。
莫琳用手把黄发梳向脑后,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凯特。她皱起眉头。她皱眉是因为遇到令她困惑的事儿,还是想向凯特打听内情?
莫琳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咧着皓齿红唇,然后跳起舞来。她的舞步富有激情,跳跃腾挪挥洒自如,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模样就像一个孩子观察自己首次动手完成的作品。她决心让自己的舞蹈欢快起来,于是露出如花笑靥,接着头朝后一甩,张开双臂,旋转起来。她双脚点地,飞快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头晕方才作罢。她瘫倒在墙根,咯咯直笑。
她跳舞纯属自我陶醉,几乎就是一场私密表演。这时,她的肩膀使劲一耸,身子一挺站了起来,走到凯特身边站好。凯特看见自己脸上的笑容;那是中年女子的笑,略带忧伤,幽默、精明又不失耐心。莫琳是看到她的笑容,才决定纵情一舞吗?
她探着身子,目光越过凯特的肩头,仔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出于厌恶和自信,她朝凯特吐了吐舌头,接着又恶心地吐了一次,只是这回是朝自己吐的。她假惺惺地抛给凯特一个愉快的笑容,然后快步走回那间阳光满屋的房间。
凯特觉得受到了侵犯。不管理智怎样告诉她,女孩的行为是友好的,是一种分享(前来与她一同分享临镜自照的时刻),但她还是感觉对方咄咄逼人。这种感觉显然源于女孩对自己青春活力的无比自信。源于她想做就做的勇气。是的,没错,这些正是她,凯特,业已失去的东西。
但是,因为她不想走到街上将缺陷暴露无遗,所以就一直站在这里,这个扔满垫子的大厅里——垫子堆放得乱七八糟,好像昨夜有人睡过似的——她的举动没有任何意义。很快她就得去休息了。她应该进食。
她走出公寓,再一次来到阳光中,爬上水泥台阶,站在运河边的参天大树下,距离饭店只有两步之遥。她认为自己早该饥肠辘辘了,至少为了以后的几星期,也必须吃东西——但是,此时,她无事可做,也没有什么责任需要承担,干吗要理睬那些需要、责任和压力呢?她大可以进去点些好吃的,把食物吞进肚里,尽可能享用这顿美食……她朝饭店走去,饭店入口处的两侧种了几株小月桂。透过前门玻璃,她看见一个男服务员殷勤地弯着腰,听一位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士点餐。这位女士听着他的奉承之词,非常受用,笑容满面——像个愚蠢的老傻瓜,凯特心想。她来到店门口,暗想:没跟国际名流为伍之前,只有碰到特殊场合,她才会光顾这类饭店;平时,她会不假思索地从它身边走过,挑选一家更便宜的地方,现如今,她却毫不犹豫地把这家饭店当作本街唯一可以用餐的地点。掉头离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真的穷困潦倒。她又朝前走了几百码来到一家餐馆,这种餐馆在伦敦街上,几乎每隔几码就有一家。店里门可罗雀。还没到午饭时间。她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待服务。在她面前摆放的是一成不变的英式菜单。在餐厅的另一端,一位女服务员正在和一位老年男性顾客谈话。看样子,她并不急着过来。
她走到凯特桌边,眼睛没有看凯特,只是在一张小纸片上草草写下菜单,大声向一扇厨房小窗里面的人念菜单,接着回去继续同那位男顾客聊天。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食物姗姗未至。凯特坐在那里,那个女服务员和其他食客显然都对她视而不见。此时,客人陆续进来。她饥渴难耐,浑身颤抖,很想放声大哭。发现旁人对自己不理不睬,她想大喊:“我在这里,难道你们看不见?”她都快变成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了。看到摆在面前的肝、炸薯条和卷心菜,她的火气消了下去。女服务员把菜往她面前一放,眼睛始终没有瞧她一眼。凯特难以下咽,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被安排到角落吃饭,然后被彻底遗忘。她怒不可遏,失去了理智,悄悄对自己说,我是病人,行为可以不受谴责,于是故意打翻一杯水。她满心指望那个女服务员会到她身边来,哪怕生她的气都行,可是人家根本没注意到她的举动。凯特站起来,走到服务员身边(她正在和另一位顾客聊天)说:“对不起,我把水杯打翻了。”她的声音在颤抖。
女服务员看着她——她看见的只是一个难伺候的女子,说:“我马上就过去,亲爱的。”说完她走到一边整理另一张桌子,然后走到凯特桌边,冷冷地看了一眼洇湿的桌布,说:“要是你能将就,我就等你吃完后再换桌布。”说完扬长而去。
她这么做过分吗?凯特心中的那个家庭主妇在想——桌布湿一点儿无关紧要的。过了一会儿,她结完账后却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小动作:离开饭馆的时候轻轻甩了一下裙摆。她发誓,她这一生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像一个女子轻蔑地“哼”了一声,仿佛在说,哼,我才不在乎呢!凭啥以为我在乎这些东西?
正午的爱德华街最为生机勃勃。尤其是在夏天,人们都在咖啡馆和三明治屋进进出出,吃午饭,喝茶,或者小坐休息。凯特慢慢穿过大街,走到饭店前面,透过纱窗往里看。要是她早些时候到这里,让那个殷勤的男服务员弯腰站在她跟前,刚才的她就不会想大哭一场,做出那个可怜的举动——打翻杯子里的水!
唉,在酒店住了这么久,一直由西尔维亚和玛莉照顾,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她变得非常幼稚,老是需要别人哄。
她离开阳光明媚、树叶茂盛的白日,走进阴暗的公寓。大厅地板上,有个小伙子趴在垫子上,面孔朝下,双臂大张。他睡着了。莫琳好像并不在附近。
凯特走进房间,看见床上没铺床单,于是走回客厅,找到一个柜子,里面装着床单和浴巾,她取出所需之物,没有惊扰那个小伙子(他睡得很沉,看来刚睡不久),然后上床睡觉。她躺在床上,做了一件通常不允许自己做的事儿。她哭了,故意哭得很凶很久。是发泄愤怒的安全阀吗?也对,是可以这么认为;但你得承认,有些事情的确让人想号啕大哭一番。她四面受敌,内心又因孤独备受煎熬。就像一个小孩儿,知道要被送去寄宿学校,号啕大哭,或者得知父母将要远行,他得和陌生人待在一起,伤心掉泪。
但是,在她涕泪滂沱、身体剧烈颤抖之时,心里却十分清楚,这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独自一人,待在一个地方,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出租房中,远离安全和保护的茧,没人认可她选择的自我形象,从而给予她生存的支撑。但这儿没人对她抱有任何期望,没人知道什么是她赖以生存的支撑。此时,她颇为得意地回想着客厅里莫琳镜前的那个小插曲:莫琳直接面对的一直都是凯特,真正的凯特,是莫琳眼中的凯特——一张露着干涩、狡黠、谨慎的微笑的脸。
她止住哭泣上床睡觉,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小屋里——里面虽然冷飕飕的却有一线阳光:因为早晨这个时候,太阳已经从公寓的一侧移到了另一侧。
她得去买些吃的东西。现在睡在客厅垫子上的人已经走了,她再也没见过那个小伙子。
厨房里莫琳独自坐着,拿个茶匙舀儿童食品吃。杏仁布丁。厨房架上放了一大堆儿童食品,一律都是甜品。
莫琳身穿一件镶着深红边的长罩衫,扎了一个马尾辫,看着老了十岁。
她说:“我想,总有一个地方,你想买什么都有。”说完她一跃而起,舌头仍然舔着茶匙。她把空罐子扔进垃圾桶,茶匙扔入水槽(叮的一声落入槽中),然后踩着舞步出了厨房。
凯特推着一辆带轮子的购物车,提着一个大大的草编篮,快走到公寓门口的时候,才想起她不需要购买一大家子要用的东西,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她再次走到阳光中,手上就拎了一只塑料手提袋。已是傍晚时分,商店都准备打烊了。很多商店和她吃午餐(或者没吃)的饭馆同属一个档次。商店规模很小,堆满了罐头和冷冻食品。在这条路上,看不到她在布莱克希思经常光顾的、中产阶级云集的商场。此地到处都是高高的公寓楼房,一些居民终身住在里面。他们就是这些商店的主顾,商店根本不出售凯特平日里愿意购买的物品。她在一家店买了一块硬邦邦的白面包、半磅黄色奶油、一盒加工好的奶酪和一听草莓酱,以前她在家里,看到这样的草莓酱,只要动一动买它的念头,都会觉得自己犯了什么罪似的。她发现自己对购买这类次品的行为深恶痛绝,感觉就和获悉自己要坐一年牢房一样:因为在婚后的生活中,她绝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如何挑选优质商品上了。她心里也想着:在西班牙的那个小村庄里,村民们虽然比这家商店任何一个顾客都穷,但他们也许从未见过这么糟糕差劲的食品。商店里挤满了所谓的普通百姓,换句话说,就是英国的劳动人民,他们到这些糟糕的饭馆吃饭,到这些糟糕的商店买东西……不行吗?她怎么了,关她什么事儿,她差一点儿失声恸哭,很想跺脚、发火和叫喊——怎么了?就在这个时候,世界上的贫穷地区,成百万的人们因为缺少食物死去,成百万的儿童无法健康成长,就因为她放入手中印着橘黄和粉色雏菊图案的漂亮塑料袋中的食品,不可能落到他们手上……她站在收银台前,像孩子似的满腹怨恨,含着眼泪。怎么了?男收银员没有看她,没有笑容满面地说:“噢布朗太太,噢凯特,噢凯瑟琳,欢迎光临!”——就这样算完账了。她觉得他的态度很冷淡。她精神出问题了,这一点毫无疑问——虽然理智这么说,但情感却依然像个孩子似的充满委屈。
她朝大理石拱门[11]方向走去。那儿临街有一个市场,正准备关门打烊。这么说,今天一定是星期六?凯特以前从来没有记不得时间的时候,更不用说忘记星期几了。
她前面摆着一张木案板,上面有几个西红柿混在压扁的莴苣中间,都是早晨新鲜蔬菜剩余的残兵败将。一扇垂悬木门在她跟前缓缓下降,像马上要关闭的样子。她心中一阵恐慌,担心买不着东西,赶紧冲到摊子前,差点大喊出声——但却是笑眯眯的。她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泛起无可奈何的苦笑:“我想买些西红柿,一磅西红柿好吗?”
卖菜的男人不悦地说:“我要关门了。营业时间都过了。”
“噢,求你了。”她喘着气说,听自己的声音,像生死攸关的大事一样。
卖菜的男人特意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又特意回头看了看一排敞开的货摊,只见货摊上零乱地放着一些水果和蔬菜。他转身背对着她,拉下摊子侧面的垂悬门。对着空气,他宣布了她罪有应得的判决,语气就跟法官一样正式:“有些母亲真是的。”
她走到附近另一个摊子,一边排队一边听前面的女子说话——这个女子和平时的凯特一样,或确切地说,和过去平时的凯特一样,推着一辆放了购物篮的车子,提着购物袋,购买大家庭一周所要的东西。
她像一个奴隶一样,提着重物弯腰驼背地走了,但肩膀却在说,能替别人负重,她感到无比满足。凯特看出了神,位子都被人挤走了。排队有排队的规矩,各人有各人的心思。那个占了凯特位置的女子相当嚣张,冲着她摆出一副强悍的、自以为是的态度,对排在另一队的一个女人说:“她有时间,我可没时间在这儿排上一天的队。”
凯特很想买一打柠檬和两磅青椒,但这个念头被她打消了,她从一个瞧都没瞧她一眼的男人那里,买了两个柠檬和一个青椒。
她回到公寓,知道自己仍未明白什么东西是她必须面对的。在今天之前,她没有一丝想法。她要不是浑身无力,生病了,是不会失控的——绝对不会。但是,她应该庆幸才对——不然,她的每一份强烈情感,都可能化成小小的冲动,一件小事儿都能令她火冒三丈。那样的话,她很可能就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情绪,就会假装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可是,要怎样对付这个困住她的怪兽,这个可恶的婴孩呢?这个怪兽需要安慰,笑脸相待,有求必应。这个女子说了好多年(当然是旁敲侧击):难道你们忘记我是谁了,不知道我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会直截了当地说清楚;凯特·布朗只是觉得大嚷大叫很没面子,但她毕竟也说了,这是不是说明她有所进步?
在公寓外的一堵矮墙上,坐着一个憔悴的年轻女子,她戴着一顶硕大的黄色假发,抹着蓝色眼影,亮紫的嘴唇像布娃娃的嘴唇一样,身穿一款式样古典的蕾丝绸缎黑色晚礼服。
年轻女子一扫高傲神情,笑容灿烂,这个叫莫琳的姑娘问:“你怎么会这么瘦?”
“因为我掉了不少肉呀。”
“很好。”
“有什么好!”凯特回了句嘴,往地下公寓走去。
她像一个修理工,准备修理出了故障的机器(也许发动机要加油了),开始准备晚餐,让自己果腹。她必须进食。她需要体能。她必须贮备足够的体能,打败那个吞噬了她整个人生的怪兽。
她把那些可憎的面包做成吐司,涂上黄油和奶酪,坐在厨房餐桌旁吃了起来。可是,每一口都吃得很艰难,感觉难以下咽。莫琳阔步走了进来,蕾丝裙摆轻拍着裸露的脚踝和双足。
“你生病了?”她开口问道。
“一点小毛病。”
莫琳从食品架上取下一罐标着“杏味粗麦”的儿童食品,把蕾丝裙往上一撩,坐在餐桌一头,大口吃了起来。看见凯特咀嚼食物的模样,她伸手向儿童食品指了指,说:“尝尝这个如何?我一直都吃这玩意儿。”
“你会缺维生素的。”凯特脱口而出,拼命忍住眼泪,不让它流下来。莫琳听了笑得前俯后仰,充满嘲讽。
莫琳递给她一听苹果泥,这东西凯特倒是咽得下。
“我喜欢病怏怏的感觉,”莫琳说,“反正要比头脑乱糟糟的好。”
“可我想乱都乱不起来。”
这时,进来一个年轻人,留着查尔斯王储式的头发,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带褶边的绸衣。他朝凯特点点头,走过她身边,到莫琳跟前,把她从餐桌边一把拉起,说:“我们要动身了。车再过五分钟就走了。”
莫琳穿上一双蕾丝边白童鞋,往裸露的肩膀上披了一块满是洞眼的西班牙纱巾。
他俩向凯特点点头走了,凯特感到一阵剧痛,好像在和一去几年不回的爱人告别似的。就因为这个开朗直率却与己毫不相干的女孩被人带走了,尽管只是被带走一夜,她便这样失魂落魄,惶恐不安。她自己的孩子比这姑娘要正经得多,不会这么随便。他们这样是不是她的错?她早应该……
凯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像在祈求内疚和悲伤暂时离开,等她攒足了劲儿再与它们较量。
凯特把毯子铺在床上,然后钻到里面。她睡着了。她在寻找海豹之梦,可是找不到它的踪迹。她的脑子被别的梦占据了,把她囚禁其中,这些梦更短,不像海豹之梦那么重要。她在睡梦中,总感觉好像在离迷雾中心几码远的地方,有个什么人,但她到处找都找不着那个人。海豹就在那里,被这个名叫凯特的女子抱着往北走,她觉得这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这个梦只在凯特脑海中部分展开,在众多摇摇欲坠、包裹似的、得靠她伸手扶稳的梦中若隐若现。
她醒了。此时,空气中传来袅袅的音乐声。空气凝重、潮湿,弥漫着来往人群散发的及时行乐、不负责任的轻松。这样的夏日空气,这样的夏日周六傍晚的气息拂面而过,凯特觉得脸酥酥痒痒。透过窗户,暮色淡淡,人行道上的一盏街灯将摇曳的树影投掷到窗口。有一种音乐来自公寓里面。
凯特觉得自己舒服多了,白日的情感波澜已离她远去。因为她终于成功地往肚子里填进了东西——待会儿她还会再吃的。一想到也许会与莫琳不期而遇,她心中大喜。她裹着一件黄色浴袍,走出房间,来到客厅。厅里空空荡荡。她看着长镜中的影子:没有其他目的,只想嘲笑一下自己眼中的她。没关系,只有莫琳跟她一起住。厨房门是关着的。她笑眯眯地推开门,看到里面的场景,顿时懵了,好像被谁莫名其妙地当头一棒。
餐桌旁围坐了五个人,桌上摆着盛有食物的盘子和斟满红酒的酒杯。一个黑人女孩弹着吉他。凯特意识到,自己脸上习惯性地堆上笑容。这个习惯是在另一栋房子里,就是她自己家,培养出来的:走进孩子和孩子朋友的房间,这种笑容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脸上,希望受到欢迎,即便欢迎之辞和她家人爱说的玩笑话一样,是“爱的话语”。
“噢——瞧呀,谁来啦!”
“我想,是来叫我们吃饭的吧。”
“是我妈,她这人就这样!——我想,我给你们说过吧,我老妈还凑合。”
这些都是早年孩子们十几岁的时候,粗声粗气说的打趣话,话语相当友善,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只要张张口就行,知道她——这个母亲——就在家里,会笑眯眯地走进房来,说:“谢谢表扬。是的,晚饭好了。”
只是现在,揶揄逗趣已变为成人间的客气,让她觉得生分了不少。
“进来吧,妈妈。这是我从苏格兰/彭赞斯[12]/西班牙/美国来的朋友。她/他能在这儿待上一阵吗?我已经买了一个新睡袋。没必要多煮饭的。”
她觉得,这会儿好像有五张脸孔——其中一张是莫琳的——一齐缓缓地转过来看着她,好像神情都很冷淡,只不过显然是一种友善的表示,同时也可以用来防卫——防卫什么呢?
五张脸齐刷刷地盯着这具藏身于鲜艳黄袍里的骷髅,骷髅的头发毛毛糙糙、乱七八糟,垂在充满焦虑的脸庞四周。
她赶紧离开,觉得他们满眼敌意,嘴里小声说:“对不起……”
回到自己房间后,她明白了一个事实:她以为那些年轻人会排斥她、讨厌她,其实纯属子虚乌有,她完全可以在一边旁观。她赶紧换上一套漂亮的夏装,宽大的衣服像帐篷似的套在骨架子上。她又梳了梳头发,想把它理顺,可是不遂人意,只得作罢。她走出公寓,来到街面上。街灯下,小年轻们成群结队,四处闲逛,想看看有什么事发生,酒吧肯定才刚打烊不久。
她心想:我不能,不能从他们面前走过。因为任何一群男子,即便是那些三三两两站在一旁的男孩,她都觉得充满威胁。但是,她硬着头皮知难而上,强迫自己改变态度,不允许自己逃回公寓,躲进毯子底下不愿出来。这条街异常宽阔,似乎一眼看不到头,街上的每个物体好像都很危险。她感觉如履薄冰。走在街上,眼睛看着前方,和她在意大利或西班牙一样——在那里,女人们都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无遮无拦,太过暴露,要像市政草坪一样围起来,立个“请勿踩踏”的牌子。
街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行人的目光冷漠地往她身上瞟,随即移开寻找别的刺激之物去了。
她又成了一个隐形人。
可是,她的整个外形,这层保护着身躯、茫然空洞的双眼,乃至步伐整齐的双脚的薄膜,已经准备就绪,打算承接他人的目光,如同一个妙龄少女,花三个小时涂脂抹粉,然后义无反顾地走出来,迎接众人探照灯似的目光。凯特觉得脚下轻飘飘的,身体没有重心。她头脑一片混乱,糊涂得近乎麻木,内心却蠢蠢欲动,只是被她强行按住。这些冲动与她以前的或自以为以前属于她的冲动截然不同,令她大为惊诧,仿佛刚从报纸上看到的消息。她知道,要不是因为自己的矜持,她保不准会大步走到其中一群瞎晃荡的男子面前,撩起裙摆,露出身体:瞧呀,看看吧,我在这儿呢,难道你们看不见?干吗不瞧一瞧?
有家小咖啡馆还在营业,里面的菜单和她午餐时的如出一辙,只是菜单边放了一张可怜兮兮的细长卡片,注明该处跟希腊渊源密切。菜单上用希腊文写了几道主菜名:焖肉,鱼子酱色拉,烤肉串。店里济济一堂,全都是住在市政公寓大楼里的年轻人。电影散场了,酒吧也关门了,可他们这会儿还不想上床睡觉。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尽管她全副武装,冷嘲热讽,让他们尽管放马过来。如今她明白了,这一点她终究不得不明白,支撑她这一生的全靠一种隐形液体——他人的目光——可是现在这种液体已经被抽干了。她有点站立不稳,只得赶紧坐在一张桌旁,但是桌旁已经坐了一对年轻夫妻和一个女孩——显然女孩是年轻妻子的妹妹。妹妹愁眉苦脸,其实心中自得其乐,她的愁苦和冷漠是装出来的;年轻妻子唠叨着要回去看婴孩,因为照看他的邻居要睡觉了;年轻男子在咖啡馆里四下张望,想着从前的自由自在与如今的束手束脚。
给她上烤肉串的希腊服务生正绞尽脑汁想让那个十六岁的小妞注意上他,因此凯特没有向他打听为什么店里没有口味重点儿的菜肴,没有抱怨说不是每个英国人的味觉都是清淡的,也没有建议他们该像煮给自己吃一样地煮给她吃。特别是为我,这几个字在她舌尖含而未发。
她飞快地把东西吃完,离开了这个闹哄哄、气氛友好的地方。快要打烊的时候,这里就像有沸腾液体汩汩外涌,溢到街上的每个角落。
凯特买单时特意堆着笑容,发出这样一个信号:别人的目光我已习以为常了。不过,她还是很庆幸没人注意自己。
公寓的厨房门这会儿是开着的,莫琳倚在门边的墙上,旁边是位凯特从未见过的小伙子。他俩手拉着手,莫琳看见她,说:“你之前干吗不进来?你有权进来,随时都行。我们做什么你别在意。”女孩的话还没说完,凯特的情感自我已经感激涕零得毫无招架之力了。
“这位是菲利普。”莫琳说着用手轻轻推了一下小伙子,“这位是凯特。一个朋友。”
菲利普会意地朝凯特笑眯眯地鞠了一个躬,然后一边朝客厅大门走去一边说:“那好,就定在明天。”他的语气带着警告的意味,像是最后通牒。莫琳听了耸了耸肩,神色颇为紧张。
“好,”她说,“我保证。但我是真的在考虑这事儿。只是你对什么事儿都操之过急。”
“这个当然。我知道我要什么。”菲利普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茫茫夜色中。
莫琳用力叹了口气,想让凯特知道,一个包袱已从她肩头卸去,然后走进厨房。半小时后的厨房,与被凯特无意窥见的那个相比,完全变了个样。年轻人全都不见了,桌上的杯盘、食物都已清理干净。只有吉他手还在里面,头发随同双手一起拨弄琴弦。她没有看见凯特。
莫琳坦诚而挑剔地看着凯特。她仔细打量着凯特乱糟糟的头发,中间一大绺白发,接着绕着凯特走了一圈,或者舞了一圈,仔细看着她的衣裳,说了句“等会儿”就走开了。不一会儿,她拿了一堆衣服出来,皱着眉头,一件一件在凯特面前比试。两个女子突然一起放声大笑。笑声越来越响,吵得吉他手抬头扫了她们一眼,想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趣事,看见凯特的骨架上紧绷绷地撑了一件花边薄裙,淡淡笑了一下,又沉浸到她的音乐中去了。
其中有一件墨绿色的直筒裙,凯特脱去身上的,换上这件。
很合身,莫琳分外开心。
“你还是穿着它比较好。是的,你长胖之前就穿它吧。真的,穿你自己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名牌衣服,像个蠢兮兮的倒霉蛋。我猜你一定很有钱吧。”
自怜的潮水霎时间汹涌袭来,凯特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人称为倒霉蛋。不过,令她热泪盈眶的是这个女孩的善心。她不想让女孩看见眼里的泪水,赶紧转身去泡茶。等她端茶回来时,桌边的吉他手已经逛到别处去了,听得见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的吉他声,莫琳摊开黑色蕾丝裙摆,分开穿着白色系带靴的两脚,坐了下来,冲凯特皱了皱眉头。
“你戴了婚戒?”
“是。”
“离婚了?”
“没有。”
凯特有点害怕使用这样简短的词语,怕女孩听了,会收回她的友谊,可是过了一会儿,莫琳又问:“你后悔结婚吗?”
听到她的问话,凯特鼻子一哼,笑出了声,意思是这丫头怎么说话这么随意。接着她坐在椅子中哈哈大笑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但是,她非得止住笑声不可,因为她已经要开始转笑为哭了。其间,莫琳将下巴靠在她放在椅背的双臂上(她把这椅背当成一扇通往野外的大门,身子靠着它,瞧着外面的马群,总之是什么动物就对了),一双蓝眼执拗地看着凯特,目不转睛。
就这样,她一直没有变换姿势,凯特终于止住了笑声,不得已解释道:“你的问题真的很可笑,你不觉得吗?我的意思是,我可是很年轻就嫁人了。”
“可我没看出有什么好笑的。”莫琳说。
“我有孩子呢。四个。最小的都十九岁了。”
莫琳既没有变换姿势,也没有调整专注的眼神。过了片刻,她站起身来,耸了耸肩,逐走内心显而易见的失望,然后用几绺小心切碎的烟丝,为自己卷了一支烟。她大步朝音乐声走去,没有说再见或晚安。
凯特上床睡觉。醒来时已是正午。她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炎炎烈日下那堵放着盆景的白墙,以及墙外的大树和树叶。公寓里悄无声息。她洗了个澡,然后走进厨房,一个人影都没有碰见。打昨夜起,就没人来过厨房。厅里的电话铃响了。是莫琳接的,之后她走到厨房门口站着。昨晚,凯特就站在这里,看见五张脸孔同时转过来盯着自己,此刻是莫琳站在这里,看着凯特。她穿着一件白色沙滩睡袍,扎着白绸带的两个辫子垂在肩膀两侧。
她走进厨房,拿起凯特的面包切下一块,涂上果酱,坐下吃了起来。
“你还会去染发吗?”
“不知道。我还有近六个星期的时间作决定。”
“你年轻的时候,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就是这种颜色。”凯特看见右肩上的一撮黄褐色头发,改口道,“不对,以前是深红色的。”
“你过去肯定是个大美女。”莫琳说。
“过奖了。”
“我要是离开几天,就你一个人在公寓,你会帮我照看一下吗?我的意思是,这些人都不会在这里出出进进的,只有你一个人。”
听到这个改变她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的提议,凯特忍不住笑了。
“那你是不愿意?”
“没有的事。”凯特硬生生地把这句话咽下喉咙:你要我做,我当然愿意。而是说:“瞧,这种一身自由、无事可做的机会,对我来说,来之不易。我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多久了?”
“什么?”
“离你上次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候?”
“这是我这辈子的第一次机会。”凯特从自己的话中听出了一种恼人的绝望:这怎么可能,我自己都不相信。
莫琳瞪了她一眼,眼神好像很不友好。事后凯特才恍然大悟,她是感到了害怕。莫琳站起身来,点了一支烟——一支普通香烟——然后轻快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或者说踩着舞步绕房间一周,边走边画一种看不见的图形。
“以前从没有过?”她开口问道。
“没有。”
“你很早结婚?”
“是。”
女孩惊恐地再次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停下好像沙滩上鸟雀跳跃的舞步,问:“可是,你后悔吗?后悔吗?后悔吗?”
“这个问题我怎么回答呢?你看不出我回答不了?”
“看不出。为什么?”
“你是不是想结婚?”
“也许吧。”
她又跳起舞来——像个被严加管束的女孩,偷偷跳着自创的舞步,跨越她肉眼看不见的横杆、障碍和地板上的线条。接着,她发现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线条慢慢形成了另一种模式。她皱着眉头,又恼怒又沮丧。阳光从房间的另一端照射进来,形成一个黄色的方块。她踮起脚尖,像个士兵似的,绕着那块方形阳光,一、二、一,一、二、一,朝前走去。
“要是我离开这里,会去土耳其找杰瑞。”
“和他结婚?”
“不。他不想娶我。但菲利普想。”
“你的意思是,因为害怕嫁给菲利普,所以想逃到杰瑞那儿?”
听了她的问话,莫琳笑了,但仍然踮着脚尖在那块方形上跳快步舞。
“这么说,要是我不替你照看公寓,拒绝做公寓管家,搞得你不得已嫁给菲利普,我会内疚的。”
莫琳又笑了,而后一屁股坐到桌上。
“你有女儿吗?”
“有一个。”
“结婚了吗?”
“没有。”
“她想吗?”
“有时想,有时不想。”
“你想她怎样?”
“你看不出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是。”她喊出来,“是,是,是,我看不出。为什么回答不了?”说完她跑出厨房,辫子在脑后飞来飞去。
整个下午,布朗太太都在公园里闲逛。起初,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又成了布朗太太,但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了逗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注意力:莫非是因为她穿上了这身莫琳给她的更合身、更鲜亮的墨绿色女装?或因为盘发衬得她原本“姣好的”五官越发娇美?——正如她俩所说,她已“凤凰涅磐”,此时的她,脸形与体态匹配完美?
一个男子走到她坐的长椅边,挨着她坐下,邀请她共进晚餐。
在夏天周日的暮色中,在男子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她走回住处。
凯特站在长镜前,端详着镜中这个秀色可餐的苗条女子——脸上的憔悴已不起眼,说真的,代之而来的是她周身散发的温柔与悦目——如果脱去现在这身,换上一件皱巴巴的麻袋似的衣服,披头散发,重回到夜色中去,可能她又成了一个隐形人。
可是,她只需换套衣服,盘上头发什么的,就能让他人的眼球跟着她走,浮想联翩。
他们说,女人的母性,是被婴儿轮廓鲜明的头形激发的:狡黠的自然安排好了一切。刚出蛋壳的雏鹅,看见某种身影,听到某种声音,从此脑海中便深深印下了“母亲”的形象——在雏鹅的幼年时期,在某个重要时刻,不管碰巧看见的什么身影,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非洲一个著名猎手曾这样描述:狩猎时他总在眼睛里的什么地方,保存着小羚羊和鹿的影像,因为留在眼中的形象,和那些肉眼难以发觉、用深浅肤色伪装起来的动物正好吻合——用这种方法,他果然轻而易举地找到它们。
一个女子,衣着松松垮垮,迈着沉重的脚步,发型——尤其是发型——与人们对时尚的印象不相吻合,是不能令男人们想入非非的。但是,同样是这个女子,如果衣服裁剪得体,走路的时候,将体内调温器调到那个位置上——只听“叮”的一声,调温器调整到位,她与那个模式便协调一致了。
勾起男人注意的东西,并不比引导雏鹅的信号更复杂。在她成年后的生活里,在她整个性生活中,让我们从十二岁算起吧,都符合男人心中的模式,像牵线木偶一样,屈伸自如……再过一天,就见不到莫琳的影子了——说不定去了土耳其?凯特穿上那件墨绿色衣服,当了一整天的迈克尔·布朗太太,因为只要戴上这副面具,穿上这套伪装,让自己符合社会模式,她就能立即回复过去的做派,做回那个可爱的富有爱心的迈克尔·布朗太太,店主们乐意迎来送往,笑脸相对,服务生殷勤地围着团团转。
凯特只要稍受冷遇便会汹涌而出的眼泪收敛了一些,声音中的怨气也少了一点儿,她也不会再打翻水杯了。
又过了一天,凯特在一家商店收银台前,看见前面是位染着黄发——染得很差劲——穿高跟鞋和紧身裙的中年女子。她正好站在男收银员面前,满脸笑意地找他聊天,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而男收银员只是应道:“真的?”“是这样?”“真没想到呢!”
女子说个不停,抛着媚眼,声音嗲声嗲气,到最后那男收银员故意把头转向凯特,以此封住她的嘴。
女子脸色顿时惨淡了下来,酸楚地笑了笑,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她抬起下巴,轻蔑地甩了一下裙摆,朝大街走去。
凯特跟在她身后,仿佛慢慢跟在自己身后,走在伦敦埃奇韦尔路上,观察自己如何久久打量每一张朝她走近的脸,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为的是想弄清楚她如何引起他人的注意,搞明白她是怎样适应那种期望的,而那期望经时间模式设置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她看见自己如何踟蹰于商店橱窗前,仔细打量适合莫琳或艾琳穿的衣服;目睹自己脚跟磨破,人越来越疲惫,又怎么重振精神,让眼睛朝那些刺激人的、吸引人的地方瞧去。
凯特回到公寓,发现莫琳躺在厅里的垫子上,看着天花板。她穿了一件类似工作服的紫色棉麻长外套,配一双紫色靴子,头发没有扎起来,像个布娃娃。
“我还以为你去结婚了呢。”凯特说。
“别拿那个开玩笑!”
凯特回到自己屋里,脱去合身的衣服,换上一件不合身的,然后解开头发。
莫琳躺在那儿看她,问:“干吗呢?”
“我正在观察一些东西。我得把它们弄明白。”
蓝色烟雾袅袅散开——是普通香烟,没有大麻那种冷静而怀旧的味道。莫琳躺在那儿,好像被烟雾淹没了。面对她无言的问题,凯特只好说:“这些年里,结婚的都是谁?”
“明白了。”
“噢,不,你不明白。我想你不明白。”
“你小看我。”莫琳说。
“能怪我吗?你问的问题——根本没有分量。没有亲身体验,知道吧?”
“那么,那就是全部吗?成熟?”
“要是那就是我的全部……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没法提供别的东西。我没有做过一件值得说的事情——不过,我不知道你觉得什么有价值?我既没走过那条去加德满都的黄金线路,也没有替敬老院的老人做过什么,更没有写过什么文章。我就照顾家庭……”她打住话头,因为她发觉自己的声音充满苦涩。她猛地往椅子上一坐,说:“噢,老天——听听,你听到了吗?”
莫琳一跃而起。蓝色烟雾在她腰间四下散开,她凄厉地说道:“你不明白。为什么不?”
“我说了自己的感受,你又说我小看你。”
“噢,去你的!”莫琳走进厨房。凯特回到自己屋里。过了几分钟,莫琳没敲门就走进她屋里,看见凯特坐在一把直背靠椅上,凝望着窗外。透过窗户的上半部,看得见交叉前行的人腿:如同一卷斜置的胶片,上半部分是——笼罩在阳光下的墙上植物,而下半部分则是没有身躯的腿。
“菲利普很想娶我。他说:嫁给我吧。我爱你。我会给你一个家、一辆车和三个孩子。”
“是吗?”
“很奇怪你没问我,你爱他吗?”
“这是你妈妈说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