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妈妈!是,她的确问过。我自己也问过。”
“你妈妈怎么了?”
“没什么。”
“不对,一定有什么。怎么了?”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是个……”
“一个伤心的倒霉蛋?”
“是。谁想那样?你为什么不做自己想做的人——但我不想这个,我不在乎。可是你想怎样呢?”
“做你想做的人。我给不了你任何帮助。”
“那成熟用来干吗?”
“我想,毫无用处。”
“今晚他会过来吃晚餐。你想见他一面吗?”
“这么正式。”
“他一向如此,习惯了。”
“噢?”——因为她话中有话。
“他是那些猎新族的一员——法西斯主义者,别人都这么叫他们。懂了吗?”
“我没碰见过,但我的小儿子参加过一次他们的聚会,说他觉得他们没那么邪恶,听他口气挺有吸引力的。”
“噢,是有吸引力。法律和秩序。价值。当然还有,搞得自己感觉就像一把尘土——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吸引力?”
“行,我会会他。”
莫琳边往外走边说:“八点。”
厨房餐桌上铺了块桌布。桌边摆了三张椅子。桌上放着一瓶开了盖的红酒。
凯特修饰了一番,让自己看着体面端庄。莫琳却与之相反,放肆张狂,个性张扬,身上的衣服混搭着各种各样你能想得出来的图案、条纹和格子。这件衣服需要极高的手艺,是个大工程,会使人一遍一遍地回头看,想搞清楚这样的衣服是怎么制作出来的。衣服前胸开得很低,一片米色的蕾丝直到腰间,被她画成眼睛的乳头隐约可见。莫琳自己的脸藏在彩妆面具之下,看不到原来的模样。
菲利普身穿的显然是一套新款制服,是旧款的改装货。其实衣服本身与原来差别并不大,不同的是穿着方式。他下身穿了条牛仔裤,但颜色是深蓝的,没有褪色,穿在身上显得干净利落。上身的棉衬衫也是深蓝的,非常合身。夹克是军服款式,还是深蓝的,上面有纽扣和标牌。系了一条窄幅黑领带。发型不是那种梳向脑后、中间分开的短发,而是所有头发在一起。又是一种没有分界的儿童发型,像顶帽子扣在脑袋正中央。这个发型显得他非常孩子气,可以减少几分责任,让人看着就想伸手摩挲把玩。不难猜测,很快它就会被某种更严肃的发型取代。即便如此,他给人的总体印象既干净又警觉,像在随时待命。可是,好像这并不是他本人的态度,是意志行为的结果——一种集体意志行为的产物。看着这个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的小伙子,蓦然间,他那略显饱满、带点乡土气息的红润脸盘,那充满强悍欲望的眼睛,都在大声说,他真正的面貌,他自己的本性不是这样的。但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切中要害的,是他的自信,他敢于大声说出,他是新兴事物,正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他知道,他的存在足以让杰瑞们、汤姆们、迪克们和哈里们相形见绌;所有的长发族们、奇装异服者、无政府主义者和持不同政见者——所有的人,突然间苍白粗俗了起来,好像变成了透明人,像鬼魂似的,不得不慢慢消散;菲利普的存在足以说明一切。
噢,就像若干年前一样,仿佛一夜之间,整整一代的青年(不是她的孩子们,那时他们还太小,还在一个接一个适应成长的模式)同时现身,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动作,穿同样的衣服,拥有同样的政治观点,数量有几百万之众,几乎每个人都是从一个模子中出来的。显然,现在是新变体出现的时候了。菲利普是其中之一吗?不对,他像是中间分子:他会被人取代的。但是,他极具魅力:身上透着绝对的自信。无须多言,他拿得出手的东西比其他糊涂、邋遢的青年好上几千倍——跟他这个人一比,你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些人懒懒散散、浑浑噩噩,像走马灯似的从莫琳的生活中穿过。
莫琳端上碎肉馅饼和热气腾腾的吐司。这些东西非常应景。因为菲利普的缘故,他们三个人都像坐在餐桌边吃晚餐的中产阶级。
但是,他不属于中产阶级。他是印刷工的儿子,而且“中途辍学”;后来重返校园,参加了各种考试,如今拥有了一份在他人眼中相当稳定的工作。他是市政府公务员,主要帮助贫困儿童。他经历丰富,叫人羡慕,曾经是个异端分子,拒绝过“该体系”提供的东西。和他的上一代一样,他也使用“该体系”这个词汇,只是他把“该体系”当成一种需要革新、稳固的东西,使之富有权威,而不会遭人摒弃。总的说来,他是一个最新型的政府职员、福利工作者、社会工作者,他手中拥有权力不是因为:我们有人人赞同的法律,是民主体系,对吧,或者党这样说了;而是缘于:你们贫穷,在挨饿,教育水平落后,绝望,你们别无选择。
他还是“青年阵线联盟”的成员,但该组织附属于一个新近成立的、被称为“英国行动联盟”的组织。
这些意味着什么?凯特询问。莫琳用手指掰着吐司,看着凯特和菲利普说话——她在努力弄清楚自己会怎么反应,什么样的反应才是应该的,她母亲的反应可能会是什么。反正莫琳靠着椅子坐在那里,把动嘴皮子的事儿全交给凯特。凯特又变回那个“必须富有责任感”的她了:她在慢慢接受新的身份;情非得已。
“这么说吧,布朗太太,无需我说——大家都清楚,所有的事情其实一团糟。”
“当然。”
“我们得好好整理一下。”
“当然。可怎样做呢?”
“我们担起责任来。不要吹毛求疵,说三道四,揭发举报,什么正事都不做。我们有行动。我们不在乎弄脏手。”他一边大口吃饭一边说,同时看着凯特和心爱的莫琳——她正无精打采地咬着吐司,画了眼影的眼睛似乎离他很远,只注视自己的世界。“没错,说这话我一点都不脸红,我们需要的就是庄重得体,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原因,我们的污物已经够多了,如今我们需要规范。”
“为了什么目的呢?”莫琳突然发话,声音听着有点儿颤抖。在彩妆、丝带和裙摆下面,她的体内发生着激烈的冲突——凯特能感觉出来。是呀,菲利普的确很有吸引力。换了她是莫琳,有杰瑞和其他小伙子作为候选人,她知道她会选择谁——她害怕自己的选择。
“那就看看你吧,莫琳。”他友善且直率地说,但像是迫于无奈:其实他正竭尽全力想在迷人的心上人面前保持平静和镇定,对她是又爱又恨,眼睛几乎不敢正视。他不停地偷偷瞅她那近乎裸露的胸脯,然后接着说:“你一个星期要花多少钱在自己身上,你说说看?要花多少钱在衣服、脸蛋、头发上?”
“没有你想的那么多。”莫琳说着站起身来,拿走盘子、黄油和剩下的馅饼,“我的衣服几乎都是在旧货店里买的。我自己动手改。我很能干——没花几个钱。”
“但是,你成天就只做这事儿,你的时间都花在它们身上了。”
“是不是还有成千上万的人饿着肚子呀?是不是我们坐在这里的时候,有成千上万的人快死了?”她的口气很是困惑,她想说点挖苦话——不是讽刺他刚才的话,而是想嘲笑一下他对自我的要求。
“是。”他温和地说,强迫自己反对她,让她面对他。她真的看了看他,只是叹了口气,端起盘子转身离开,走向洗碗槽。
“是,”他不甘心地说,“这就是你整天做的事儿,换衣服,在脸上涂涂画画。”他又一次痛苦地瞥了一眼她的胸部,而后伸手去抓苹果——突然想起,这会儿还没到吃水果的时候,于是又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握拳,放在桌布上。
“不是,”隔了好长时间,她说道,“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做的所有事。我的时间没有都花在它们身上。你说的只是表象。”
“你和你那伙人。”他没有松口,声音粗哑,说得很费劲,因为她的态度非常明确,话说得很清楚。
“我那伙人?”她哈哈大笑地说。
“是。”他应道,想用这个词汇使自己和上一代人划清界限。
莫琳把炉子上的炖汤取下,婀娜多姿地款步走向餐桌。“你他妈的对自己就这么有把握呀?”她生气地说。
“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我又没说我们对所有问题都有答案。”
“这个‘我们’是你说的。”凯特说了句。
“支持我们的人越来越多。”
“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他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
“凯特的意思是,”莫琳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你所说的并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客气点儿说。”
“客气点儿说。”凯特跟了句。
他眨巴着眼睛,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与上一代人一样,他们怀着同样的抱负,用同样的声音,像男子汉一样走上舞台时,并没有把自己当作上一代人的复制品——虽然外表和信念都不相同,但两代人却如出一辙。所以现在,菲利普把自己当成历史刚刚打造出的新角色。
“他们居然叫我们法西斯分子。”菲利普突然冒了一句。他气鼓鼓的,非常恼火——眼下的他再也保持不了沉着了。“好啊,木棒和石头也许能砸碎我们的骨头,但语言休想。”
“没错,可你没说,你们打算做什么呀?”凯特问。
“是的,从来没有。”莫琳抱怨道。
“首先是团结起来,而后对该做的事达成一致。”
“听着好像很简单,其实很不容易。”
“错,很容易。”他说,傲慢的口吻使得莫琳再次叹了口气。“首先,我们必须达成共识——所有的一切都一团糟,失去了控制。然后,把情况引向正轨。至于一团糟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这个社会已经很长时间缺少道德标准了。我们必须重新拾回那些旧的价值观。就这样。然后着手清除那些腐朽的东西。”
“我吧?”莫琳一边低声说,一边往碗里盛汤。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舀汤,紫色长眼睫毛垂在粉嘟嘟的脸上。她不堪重负,一下子垮了,身子好像在往下滑落,想从模范女主人的角色中偷偷溜走。
“是的,”菲利普说,“像你现在这样,就是你。”
“那么你干吗还要娶我?”
他的脸涨得通红,恨死了自己,哀怨交织地看着莫琳,然后哀求地瞥了凯特一眼:他把她当成父母那样的长辈了。他振作了一下,显然要想继续这个话题很不容易,但他还是勇敢地应道:“我不想娶现在这个样子的你。但我能看到你的真面目。我能。是你把自己弄成这样的,但那不是真正的你。你不是一个被宠坏的、傻乎乎的……”他手忙脚乱地舀着炖汤——此刻,顾不上什么斯文了。三人一开始用餐,就将文雅抛到脑后去了。他们都很尴尬。
“清除那些腐朽东西是怎么回事儿?”凯特问道。
“是呀。”莫琳附和道。
自始以来,他第一次坚定地说:“鸡蛋没有打破,就煎不成蛋饼。”
三个人静静地喝完炖汤。
莫琳喝汤的时候,手仍然托着腮帮子。这不仅令菲利普生气,也让凯特觉得不舒服。这女孩故意同他们保持距离,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凯特却觉得自己像女主人:她必须寻找话题,好让菲利普放松下来,恢复这种场合所需的正式氛围。她强行按下自己的冲动,继续默默地吃东西。
最后,菲利普声音粗哑地说:“这只是组织问题,就是该如何把事情弄得井井有条。”
女人们一言不发。
“必须控制住局势——不允许恶化。”
莫琳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叹气声止住了菲利普的嘴。
凯特在想,她的孩子们当中,也许会有一个,或许更多,参加这个“青年阵线”或这一类的什么组织。是谁呢?蒂姆吗?不是,他不是那块材料。为什么她这么肯定?人是会变的,压力之下,变成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史蒂芬吗?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一个视一切事情为腐朽的人,八成不会参加这样或那样的政治组织吧?也许吧。詹姆斯呢?绝不可能——他差不多是个社会主义者,一个信徒。噢,他以前是的。艾琳呢?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结婚:别人也认为那就是她的未来。
但是,这样想问题是在暗中使坏,削弱力量。人们的政治态度好像越来越像牵线木偶的动作,像发条小人,发条上紧后,即使被台风刮得到处乱飞,也仍在摆造型。
然而,布朗一家人是关注政治的,和所有他们这样的人一样。他们的父母信仰宗教,而他们关心政治。自从那次战争之后,在成人生活中,他们利用自由、民主这类词汇,确定自己的路线,然后立场坚定地走下去。他们一家人都是程度不同的社会主义者或自由主义者。在她认识的人当中,有不是这样的人吗?可事实上,她想的是:所有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她知道,迈克尔也这么以为,但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思考这些问题。
对菲利普,她的反应这么激烈——是因为害怕。不过,他的这些小小看法很可能会和别的观点一样,变成“傀儡行为”;他的阵线和他的联盟也不过如此,没有什么作为——又是文字游戏。
撇开这些文字不谈,他们结婚时迈克尔都对她说了什么呢?就这些话!不对,以前的他绝对说不出庄严、责任、组织这样的词汇——那时候的他相当不自信。当时,同样是这些词儿,但隐含的只是这层信息:这场刚刚结束的战争,是为了永远结束战争。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获得这枚精致的新锐真理指环。她心想,这个小伙子称现今社会为“无政府、特权化和放纵无度”,没准儿十几年以后的年轻人,真的能够拥有他嘴里说的那些真理?其实,她和迈克尔的生活属于典型的、中规中矩的、“负责任的”中产阶级生活,成天围着工作和家庭转。但这些刚好是这个小伙子信奉的,并希望莫琳和他一起分享的东西。那么,高呼口号有什么用呢?说到这个,她和她的迈克尔,以及所有他们认识的人,都不会说,也不会想什么“清除腐朽的东西”。唉,原来的思潮又回来了,事情总是转个圈又掉头回来,总是这样。“菲利普,”她说,“你说‘清除腐朽的东西’的时候,难道就没感觉像在炒冷饭?你以前就从来没有听过这些?”
“嗯,所有的东西以前都有人说过。”他答话的时候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她感觉,可能这是他今晚第一次这样思考问题,这样回答问题:但话已出口,他已经听到了自己一直思考的东西,只是也许并未意识到而已。再说,这样的话语听起来没问题,振振有词!现在,这些观点将成为他新计划的一部分,成为“青年阵线”或别的什么组织的宣言。
“你是头头吗?你们组织的?”
“我想可以这么说。其中之一。我不是发起者。但发起者都是……”他停住话头,想起身边这两个人都是局外人。
“他们都是些光说不练的自由主义者,但现在,你在给他们输送真正的胆量。”凯特说。他看了看她。“我以为,”她又说,语气温和,“这种事儿过去有。将来也还会有。”她差点儿就要说:下面就轮到你上场了。她想起了,她的反对,她的怒气,应该针对历史,而不是这个年岁与她家二儿子相当的小伙子。她努力让自己消气;再说,她生哪门子的气呀?自然是因为她害怕了呗。
“噢,不是的,”他惊诧地说,“你误会我了。要消灭的不是人,是必须改变人的思想。必须改变。不变不行。现在,改变思想的途径五花八门。首先,最新的研究发现,我们能够改变人类的行为——自然是不利于社会的行为,就是危害到他人的行为。借助药物。当然,实施起来会有点儿棘手,但还有许多以前从未听说的办法。”
莫琳站起身来,撤走盘子,然后一手端着一大盘奶酪,一手拿着一条面包,走了回来。她“嘭”一声把奶酪重重放下,接着将面包从一两英尺高的地方扔到桌上。然后,她坐了下来,靠着椅背,分开色彩斑斓的裙下的双腿,后脚跟着地,好像穿着皮靴一样——可是她脚上穿的是一双优雅的系扣高跟皮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直愣愣地看着房间的尽头。菲利普的脸又红了,嘴里开始说些什么话,听着像是演讲或宣言的开场白,然后求助地看了凯特一眼。她没有伸出援手,而是瞧着地面。
菲利普站起来,使尽浑身解数,稳住自己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成功了,换上一种轻松幽默的口吻(可能是在他最近化身为国家救世主之前的正常口气)说:“你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吗,莫琳?”说完他走到女孩的身后,双手放在她肩头。凯特看见莫琳的身子缩了一下,然后松弛下来,接着又紧张起来:噢,是的,莫琳抗拒不了他,真的。不管她喜不喜欢。
“我会是一个好丈夫的。”他声明,又恢复了自信,开始调侃自己和她,“我爱你。天晓得什么原因!你不嫁给我,会难过的。你再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
“才不会呢。”莫琳说,口气半嗔半喜。
“这么绝呀。我不会丢工作的。将来也不会。这难道还不管用?”
他开着玩笑,但声音充满自豪,没有一丝愧疚:一场革命成功了!
“这可是我一生都在寻找的东西哟。”莫琳说。
她哈哈大笑。他身子前倾靠在她身上,低头看了看她那如晚霞般灿烂的笑靥,而后目光下移,在她的酥胸徘徊。
她没有移动。
“要是你想我走,那我就走了。”他又恼怒地说。看见她还是没有反应,他说:“好吧,我走了。”
“别,”莫琳说,“别走。”
她站起身来,没有看凯特,然后这对小年轻双双离开去莫琳的房间。晚安,晚安,他们边走边说。
夜深人静的时候,凯特慢慢地走到大理石拱门,然后往回走,一路上,听到不少含糊不清的奉承话,遇见种种目光、邀请,以及落魄之人看着可望而不可及的女子恨恨不已的眼神。在这个时刻、这条街上,她和一个搔首弄姿的荡妇一样,引人注目。来回路上,她都在想,只要她换身打扮,就没人会注意到她,就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隐形人,可是,内心深处,她的所感所想,并没有丝毫差别;尽管戴着不同的面具,她都是同一个人。要是换套行头,她刚才遇到的就是几十个严肃持重的有妇之夫、品性高洁的年轻人、好父亲好祖父、好兄弟好丈夫,她在伦敦人行道上步行了整整四英里路,就不会知道性是一种可以被广泛交易的商品。过了一定岁数——或者应该这么说,过了一定的岁数,形成了某种模式后——女人就会觉得,整条大街仿佛冲着她们挥了挥魔杖,所有猎艳者就都不知所踪了。原来着了魔的人,一个个摇身一变,全都成了正人君子。
一堆垃圾,都是糊弄人的东西,该死的真浪费时间。
她回到公寓,里面一片漆黑。在这个白日里阳光明媚、从繁华大街众多后院飘来鸟语花香的房间中,莫琳正躺在菲利普的臂弯里。躺在甜蜜的温柔乡中。被人安全地拥抱着。躺在菲利普那阻挡所有威胁的怀抱里。怀抱里躺着的莫琳,睡着了吗?当然,当然。想想那些温暖、安全、甜蜜的睡梦吧,难道它不是你年轻孤独时飞翔的梦想,让你所有的幻想一次就全部变成现实?
第二天,凯特很晚才醒来。在厨房桌子上,有一张莫琳留的便条:“我们去海边待两三天。回头见。爱你的莫琳。”
凯特发觉,看到“爱”这个普普通通的字眼,她的内心居然涌起一阵暖流。她撕碎便条,说了句:“狗屎!”——用上了她家那几个孩子,还有莫琳用的字眼,但她自己以前从未碰过这个词儿。她把它据为己有,觉得自己有权这么做:骗人的玩意儿!该死的愚蠢游戏!一堆狗屎!
使用这样的字眼儿,就如同踏入禁地——自我约束、自我检点的禁地,甚至可以视其为一种策略,就像她不愿跟女儿同去美国,因为怕女儿坏了她的好事儿。以前,“他妈的”就是这样的词儿。她还记得,自己曾和同龄人讨论过,哪些词语但说无妨。她们认为,“该死的”这个词儿是可以说的,但就是这个词儿,曾经也极具杀伤力。不过,她们不会说“他妈的”,张不了嘴:理由之一是这个词儿在作践女子,很可悲。以前,她们的确这么想,可是没过多久,“他妈的”就像“该死的”一样,被成天挂在舌尖,张嘴便是。但是,“狗屎”这个词儿是从没说过的,没有;这个词儿给她的感觉,就跟以前“他妈的”这个词儿给她的感觉一样。
她那几个孩子,张口闭口都是“狗屎”,就像工人们动不动就说“他妈的”一样。
这会儿,她居然下意识地从嘴里冒出了“狗屎”这两个字。
行了,别再在词语上兜圈子了。
她穿上自己原来的衣服,披着头发,上街买东西。她在路边市场走来走去,谁也看不见她。她一边走一边看着迈克尔·布朗太太走路——只能用“优雅”一词形容她的步态——她走在自己地盘上的商店里、街道上,每个人都冲她微笑,无人不晓,无人不识;她也微微笑着,如沐春风,觉得滋润而幸福,因为这么多的人这样注意她——这个迷人的布朗太太,在拜伦公园路住了这么久,从这些可爱的、友好的店主那里采购了如此大量的食品和日用品,布朗太太可是这么多消费者的母亲,消费项目五花八门:食品、旅游、书籍、运动用品……
整套公寓几乎就她一个人。有几个年轻人过来打听莫琳的去向。一个晚上,来了一个闷闷不乐的女孩,睡在厅里的垫子上,她说自己有权进屋——她“一直”都睡在那里——她早上见到凯特不问好,走了也不说再见,只是厌恶地、冷冷地盯着凯特,目光直透她的身躯。跟来时一样,她没打一声招呼就消失了。
凯特发现,别人讨厌自己,她并不介意,而就在一星期前,如果碰到这样的冷遇,她八成会掉泪。
她又能正常饮食了,恶心、没胃口好像发生在过去。她变得烦躁不安,于是动手整理公寓,刷洗碗池,清洁碗柜。她风风火火地把起了头的活儿全部干完——像她这样训练有素的人是不允许自己半途而废的,她还想用吸尘器给地板除尘,但这个念头被她强行打消。如果她想干活,不如回家去干。
是谁要回家呢?但是,目前她还不需要作决定。到十月底之前,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莫琳来了一封信。凯特极其不屑地打开看了看:噢,得了,这有用吗?你能希望什么?她信中的口气幽默,略有不甘,说些小玩笑话。
她说她已经“差不多”决定嫁给菲利普了。“反正”——“还能怎样”——“谁想得到她,莫琳……”“唉,算了吧,我想没理由反对……”
凯特把信往垃圾桶一扔,忘记检查一下自己当前是哪一个身份(是受人尊敬的那一个)就走出公寓,来到街上,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去国际食品组织,取回布朗太太的信件。
她回到公寓才打开信。
她丈夫虽然很想她,但在美国的日子还蛮愉快的。他想明年再来一次。她应该一起来的——怎么样,老婆?他打算提前一周回来。如果房子还在出租——他记不住房子重归他们的准确日期——他就在医院里找张床对付几天。
对房子什么时候重新归属他们,凯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史蒂芬。阿尔及利亚超棒。但政府极其糟糕。将按计划回家。
艾琳。美国挺好的。什么事儿都乱七八糟,不过在哪儿不一样呢,是不是?
詹姆斯。苏丹妙不可言。英国人根本不知道世界别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井底之蛙,很快他还会到这里来的。
蒂姆。得了一种怪病,他不知道是什么病。一直很不舒服,以前没有写信说这些,是怕弄糟了大家的假期,不过他打算提前三周回家,还有,既然他被告知没什么大问题,他想最好是……
布朗太太立即换了一个人,伸手拿起电话。她拨通了自家的电话,和恩德斯太太通上话,她说布朗太太这会儿来电话真的太巧了,她正想着他们一家应该早点回美国。
再过三天,凯特就可以收回自己的家。
她站在电话机旁,头脑飞快地运转起来。她必须给不同人等发电报,然后给那家送日用品的商店打电话——不行,最好先叫清洁工,把恩德斯一家肯定留下的垃圾清扫干净。明智之举是……她知道自己笑眯眯的,一举一动都活力四射,充满信心,毫不犹豫。最好让蒂姆搬到二楼的空房间住,那里全天都能晒到太阳,看他的信,他的情绪很低落,需要一个愉悦的环境。
她伸手拿起电话。“是通用清洁公司吗?”她刚张口就看见莫琳站在门口,直愣愣地看着她。菲利普在莫琳身边,双手轻扶她腰间,像把她呈献给凯特似的。呈献他一手创造的作品?莫琳变样了。那个古灵精怪的模样已经踪影全无。她穿着一身套装,一点儿都不花哨。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
凯特冲他们匆忙笑了笑,意思是“我很忙,等会儿”,而后接着打电话。菲利普看着莫琳,看她专心致志打量凯特的模样。
不一会儿,凯特就开始重操旧业,娴熟地安排这个安排那个,忘记了莫琳和菲利普的存在。她抽空给自己冲了杯茶,转身想把茶壶递给他俩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了,到莫琳的卧室去了。他们在吵架。她给玛丽·费切丽打电话,请她转告她俩共同雇佣的窗户清洁工,叫她专门上她家一趟。她转身看到莫琳,她双眼通红,脸颊肿胀,坐在桌上。莫琳直愣愣地看着凯特。“别哭!”她和蔼地大声说,发现女孩脸色一沉,充满恨意。“不要这样和我说话。”莫琳说,凯特差点儿想放下手中的电话。还不至于:此刻的她正兴奋着呢,自己的本事又派上了用场——她觉得,自己好像歇了好几十年,而不是只有几个星期。不过,她还是一边看着莫琳,一边听着玛丽家的电话铃响。玛丽不在家。凯特放下听筒,看见莫琳脸上肌肉松弛,可怜兮兮的,不知什么事让她这般苦恼。这是一张小女孩的脸,满眼惊恐地盯着她。
“怎么了?”凯特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知道里面多了点儿什么,那是她刚才脱口叫那姑娘“别哭”时没有的东西。
凯特的四肢先前一直处于高度兴奋状态,现在那股兴奋劲儿开始慢慢退却:刚才拿定主意的时候她的确非常开心,此刻却已兴味索然了。她立即觉得自己筋疲力尽,知道前几分钟的她,是有点疯狂了。她盯着莫琳。莫琳盯着她。
“怎么了,莫琳?”
“我刚对菲利普说我不会嫁给他。”莫琳说,声音充满怨愤,凯特知道,自己刚才为回家而作的所有努力全部泡汤。她往厨房桌上一坐。
“为什么?”
“叫我做什么都行,我宁可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不愿变成那个样子。”
凯特一声不吭地看着那个样子,几分钟前的自我。
“都怪我,好吗?”她说,想用一种冷静但风趣的方式把罪过揽过来,但没有成功。
莫琳爆发:“糟透了。可恶死了。糟透了。你什么都不懂——知道吗?看看你自己就行了。”她趴在手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凯特说:“我可能是不懂,但你这么烦恼,跟与菲利普结婚这事儿有关吧。就算不是我,也一定会有什么东西让你改变主意的。”
莫琳的头轻轻动了一下,表明:不是你说的那样。她说白了:“跟谁结婚都一样。”她还在哭,哭得稀里哗啦。
凯特坐下来,一言不发,心想,前几个月里,她真的走了很长的一段旅程。以前,她是不可能静坐一边,看着一个和自己女儿岁数相当的女孩因为她——凯特——觉得未来黯淡无光而失声痛哭。如果凯特此时身处在她突然感觉到的那漫长内心旅途的起始点,她会很“理性”,说些不偏不倚的漂亮话,想办法安慰安慰她——因为那时的她还是相信,安慰是管用的。是呀,这就是她的变化之处。她开口说道:“我想,你可能错了,你好像认为,只要决定不做这种人,那么选择成为的另一种人就一定会更好。”
莫琳点点头,没有抬起头来。但是,她不再哭了,过了一阵子,她挺了挺身子,说:“反正,我十来岁的时候,看见那个样子,我就告诉自己,只要不那样,叫我做什么都行,我宁死也不愿成为那个样子。太可怕了。”
“那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呢。”
“整天忙来忙去——为了什么?”
凯特冷冷地应道:“为了把你们拉扯大。”
“噢,得了,不是的,别把责任推到我的身上!”她尖声大叫——显然是冲她母亲喊叫。
“你对我说这些,是因为你从来不敢对你母亲说吧?”她笑出了声,然后接着说,“也许这会儿,在美国的什么地方,艾琳也在冲某个可怜的女子大喊大叫,因为她从来没对我这样。她只是……”
“怎样?”
“生闷气、发牢骚、扔盘子、摔门、装怀孕,搞得全家人连续几周惶恐不安——就这类事儿。你都知道的。”凯特说,一种恨意突然涌上心头——她恨的是以前的事儿,和莫琳毫无关系。
莫琳说:“你错了。这些话我全都说过。我说了又说。但是他们听不进去——那一群人。生活要求他们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他们的选择总是对的。我想象不出,我母亲过去哪怕有那么一分钟的时间,会停下来想想她是不是错了。她这一辈子,活得乱七八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对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唠唠叨叨,唠唠叨叨。”
“把你拉扯大,这事儿她做得不错。”凯特毫不松口。
“噢,不对。我说过了,不对,不错在哪儿呢?”
“再怎么说,”凯特感觉逝去的怒火滚滚而来,将她席卷而去,“你和菲利普分手,我没有任何责任。”
“谁说你有责任了?”莫琳高声叫道,“谁?我可没有。为什么要是你的责任?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总是这样?我可不想学你那样——这是我的责任,是我说不的。我不想跟我母亲一样。你们都是疯子。疯了。”
“是,”凯特说,“这个我清楚。所以你以后不会的。好自为之吧。可话又说回来,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听到这话,女孩的眼泪再度卷土重来。她坐在那里,眨巴着眼睛,想忍住泪水。
她说:“我想做什么?做什么?问题是,我想我是爱菲利普的。”一定是凯特看出了什么那女孩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因为莫琳嘴咬得很紧。“是的。这不是我第一次恋爱。就是这个东西。爱情。人们就是为这个东西结婚的。我知道,我以前也恋爱过。我也不会跟他结婚的。我不想成为那群人中的一员。”
“哪一群?”凯特问,其实心中十分明了。首先说这个公寓吧:莫琳要付房租,但她没有收入来源。她身上流露着一种不经意的自信,自信到近乎冷漠的地步,这样的自信属于某个阶级的特征。不过,流浪儿和冒险家的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一模一样的自信,他们也表现得相当出色。
“贵族,”莫琳说,“不是,我的家庭不是。我的家境只是比较殷实——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有个贵族家庭的小儿子向我求过婚。威廉。他人很好。他要不装傻的话跟菲利普一样棒——噢,听我说,我说他装傻,是因为我不想知道真正的答案,不过,菲利普做起事来绝对不傻。他突然变成那个样子,你知道的,想清除这呀那呀的,都是最近的事。他以前和我们大家一样,但还要更可靠些,从不朝三暮四。太可怕了。”她呜咽道,眼泪气势汹汹地流了下来,“他们都怎么了?不过,要是我早先嫁给了威廉,我会很富有,什么都不缺,可我拒绝了他,因为他那群人——你知道的,从不过问自己圈子之外的事情,只对圈里的人友好和善。拒绝了威廉以后,我就不打算和菲利普结婚。但我爱他们,真的,真的,真的。我和威廉恋爱的时候,就想:嘿,真怪呀——你想找一个强大的男人,是吗?不过现在我知道是这样的。先是威廉,后是菲利普。我不爱杰瑞。我不爱别的男子。我对他们不认真,就是,我的心里想来着,可我身上有些东西反对。是真的,对吧?女人说得出她们喜欢什么但……很久以来,杰瑞都是我的好朋友。他是另一个我这种类型的人,知道吧。他是将军的儿子,信不信由你。他离开了那些人,像我一样。他喜欢四处游荡,爱想事儿。你知道。他整天就做这个。多么完美的借口,什么时候都适用。是啊——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我损他干吗?我不是跟他一样吗?我什么事儿都不做,靠老爸生活。可是,如果要我在杰瑞和菲利普中选一个,我每次选择的都是菲利普。幸亏我没有选择的必要。还好。”
“好了,”凯特说,“我有事情要处理一下。”她回到电话机旁边,取消预约,告诉邻居计划有变,让那些肯定已经下架的日用品——布朗太太的惠顾是怠慢不得的,得绝对保证最快捷有效的服务——重返货架。
莫琳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把头痛得厉害的那一侧靠在墙上,看着她。
凯特往美国发了一封电报:“很抱歉。已决定十月底返家。”然后又加了一句:“建议艾琳管家。”这时她看到莫琳笑了。她最后写道:“爱你们的凯特。”她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也许到了十月底,真就是这样了。
她给蒂姆的电报上写道:“很抱歉不能照顾你,房子后天可用。”
给恩德斯一家的电报写的是:“把钥匙留给玛丽·费切丽,计划有变。”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她俩中的一个会泡杯茶、冲杯咖啡什么的。门铃响了,电话响了,她们都不理不睬。
有一次,凯特说:“我刚刚记起来了,前几天晚上我梦见了你。我梦见你是只羽毛鲜艳的黄鸟,在公寓中跳来跳去,只是公寓像个笼子,几束刺眼的光线投进黑暗中,你在里面窜来窜去……”两个女子看着灰尘满屋的房间,发现阳光无精打采地洒满了这间地下室,然后笑了起来。“你不停地说:不要,不要,不要,噢,不要,我不愿意。”
她们先是轻轻笑了笑,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歇斯底里,在椅子上东倒西歪,眼泪簌簌直流。
“咱们闹够了吧?”凯特说。
“是。再待一会儿。”
“我老做一个梦——不知怎样说才好,像个连续剧,懂吗?”
“噢,是的。我喜欢。”
“是吗?要不要告诉你呢?我想,也许那就是我这段时间做的事情——我真正在做的事情。瞧,我生命中的这段时间,是从初夏开始的。”之后,她便沉默了下来,莫琳看着她,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是呀,”凯特接着说,“回头再看这段时间,从那个下午,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起——仿佛一声响雷,一个公告似的,管它是什么,反正我走了出去,走出了我的生活……从那时起,我的想法其实都在我的梦中。没有别的。果真如此……”她又停顿不语,等思绪清晰。
“果真如此,那么我所有的外在表现,工作、旅行,以及婚外恋——我有过一次婚外恋,如果那个算得上的话,说来很傻——是呀,所有的这些,不过是……梦的素材。真的。这个梦……靠我白天的经历提供营养。像一个胎儿。我只是刚刚才明白而已。”
“继续。说吧。”
凯特把海豹的梦告诉了她,梦的开始像神话或寓言故事:“在北部乡间,一个女子走在乱石嶙峋的漆黑山腰,看见有个东西躺在乱石间。她起先以为那是一只海参,一只又大又丑的海参,后来发觉是一只尚未成年的海豹,它想翻过石头,爬回大海里去。它一定得回大海,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她停住了嘴,好像自己说的不是真话,因为她想借用第三人称,逃避什么东西。她想用“一个女子……她……”的口吻,让自己逃离这个梦的影响。“我看见这只可怜的海豹皮肤干燥、粗糙,触须都断了,根根向外突,然后,我把水泼向……”
她叙述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是一夜接一夜地梦到自己和海豹的旅行,每个晚上,她都要从梦中醒来好几回,只是一到清晨,就会遗忘而已。最近,这个梦又重新造访她——她找不到更恰当的方法描述它——重新回到黑暗之中,只有借助刹那的闪电,才能看到它的身影。为什么?是因为梦到这个阶段太过痛苦?还是因为这段时间,在这个公寓和莫琳住在一起的时候,她一直很清醒,这样的生活有问题,不能为梦提供足够的养分,因此令她没有力气记住?不管怎样,她总算记得自己正挣扎着向北走,孤独而艰难地进入阴冷的黑暗深处。一个又一个晚上,她扯着拖着这只可怜的动物,它的目光充满耐心,穿过冰凉刺骨的严寒。暴风雪裹挟着尖锐的碎冰块,砸到她们身上。她的四周,尖尖的礁石破雪而出,碎冰边缘犹如刀锋一般,她拽着海豹的尾巴和鳍(她不够高,没法将海豹提离地面)往前走。此时,周遭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有时,她感觉得到附近好像有承重之物,有什么东西存在,后来才知道那是树木。好几次她感觉到,压着重物的树枝阻在面前;树枝拂过她的身躯,擦过她的脸庞,刺向她和海豹的眼睛,噼里啪啦地掉下一堆冻雪块。她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双手紧紧抓住海豹,海豹在她的手掌中滑来滑去。
“就算前方真有大海,我也不知道自己离那儿究竟多远。我害怕极了,生怕自己走错方向。也许,我永远都找不到海豹需要的大海。也许前方永远只有冰雪和黑暗,无边无际——也许我和海豹会倒在雪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可是,如果结局真是这样,我为什么老做这个梦?如果经过了种种努力,我和海豹还是双双死去,只能以死亡告终,做这样的梦究竟有什么意义?”
凯特讲完故事,一直静静地坐着。像听古老传说故事的莫琳突然跳了起来,说道:“你知道吗?我想咱们是不是该弄点吃的东西?然后再把自己打点清楚。看看咱俩——糟透了。”
她把面包切成片,涂上黄油,拿出一盘水果和一盘奶酪,从架上取下几罐儿童食品。她俩吃着东西,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莫琳说:“我想你要做的事儿就是,把这个梦做完。”
“是,可这事儿我没法说了算。”
“我的意思是,在你回家之前,这个梦必须结束。没有结束,你不该回家。”
说完这话,她去冲了个澡,梳好头发,穿戴整齐。凯特也学着她洗了个澡,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把她那无药可救、无法打理的头发用一根带子扎起:瞧着像一个女学生,但头发总算不会贴到脸上了。一绺花白头发从中央到前额将她的头发一分为二,准备长期驻扎。她看着那绺白发,心里巴望着它长快点,到处蔓延,用真实逐去染过的头发。“噢,不会了。”凯特听见自己喃喃低语,“噢,不会了,再也不会这样了,绝对不会,我以前肯定是疯了。”
半下午时,公寓的门铃响了,响个不停,莫琳只好过去开门。来者是菲利普。他一言不发,表情凝重,但显然不是前来兴师问罪的。他站在客厅里,看了看莫琳,然后目光越过莫琳,看着厨房里的凯特。
“我想让你俩跟我去一个地方。我想带你们去看点东西。”
“什么东西?”
“求你了。别问那么多。”乍一看他的样子,不像前来责备她们的,但是他来到这里本身就说明他有意见。这一点清清楚楚。他站在莫琳跟前,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双手放在身体两侧,眼睛直视着她。他身穿军服模样的外套,像个士兵。
看到他这副成竹在胸、不容拒绝的气势,莫琳心有所动,可与此同时,又备觉反感:她站在那里,犹豫不决,脸色苍白,像生病了似的。最后,她转头看着凯特,凯特摇了摇头。这时,菲利普用命令的语气说:“还有你,快点儿,布朗太太。有一些东西我想让你俩都瞧瞧。”
莫琳耸了耸肩,服从了。凯特跟着她走了出去。透过那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树叶在尘土飞扬的风中飞舞。两个女子拾阶而上,走到一辆小轿车旁边。车子上到处都是贴纸:购买英国商品。支持祖国。祖国需要你的支持。支持英国,反对混乱。全民齐努力。做英国人。
看他车子的装饰,像是要参加什么庆典活动,或可能去参加某出三十年代的歌舞剧——可那个时代的聚焦点在哪里呢?日本?中国香港?
菲利普打开前排车门,但莫琳却想往后排钻。菲利普伸手扳住她的肩头,不让她进去,说:“不行,我要你坐在我身边。”他声音温柔,却不容反驳;可他的声音,他的举止,很是夸张,充满讽刺意味,像一个独断专行的人故意装出一副温柔模样。眼前这幅情景,菲利普的车子,以及所有一切,越来越像一出哑剧、一道字谜或一个“事件”。莫琳一面钻进车内,坐在他身旁,一面说道:“我真傻,到这儿干什么?我们干吗跟过来,凯特?”
“信我一回,”菲利普无比真诚地说,“信我一回,莫琳。”
“行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莫琳说。两个女子都坐好之后,菲利普发动汽车沿着爱德华路向前行驶。经过他们周围的都是普通车辆,可一到海德公园转角处,情形陡然大变。到处都是贴着菲利普车上那类贴纸的汽车,一群年龄不等、有老有少的人,聚在“英国行动联盟”的大旗下,举着类似的牌子和标语。车里的人们竖起大拇指,表示支持,一辆车中有个女子,冲着一张贴在人行道上的“支持祖国!”的标语高声喊道:“干得漂亮,坚持就是胜利!”
他们经过白金汉宫,朝泰晤士河岸边驶去。白金汉宫的人们,像往常一样,悠闲自在地四处漫步,呼吸新鲜空气。而泰晤士河岸边,所有的人行道上,都挤满了一长排一长排的人群:有几千之众。四处的海报密密麻麻,像道上的人一样多,只是那些海报都是在家自制的,不够专业,唯一专业一点的就是一条专门设计的横幅,告知公众聚集于此的缘由,横幅上写着:给你家门口的饥民一口饭吃。给你的同胞一口饭吃。可是,上千种难以计数的民声民意,用蜡笔和彩笔草草写在一块块方形纸板上,有的甚至就打印在普通的打印纸上:想让我们悄悄饿死了事?眼不见,心不烦!……今天我们还没吃饭,你们呢?……是不是刚饱餐了一顿?真幸运!……你找到工作了吗?我是没有。
菲利普不时看莫琳一眼,对自己的行为很满意。他载着她们,尽可能慢慢地开着。
初看一眼,这些等待的人群并不像饥民,因为他们只是一些穷人,不会真的被活活饿死,并没有常年生活在饥饿的边缘,靠少得可怜的养老金、配给或施舍生活,或者仰仗政府救济车的大驾光临苟延残喘。但是,只要仔细打量,就会发觉他们个个明显因穷困而无精打采、冷漠麻木;当然,这些是电视屏幕上常见的镜头,很容易被看成是发生在别国的事儿。
男男女女、大人孩子,在一棵棵泛黄的树下聚集站立,头顶的树叶纷纷飘落。有人迫于公事问及此次游行有何不同时,人们所给的答案是——费了一番劲儿才给出答案,因为时至今日,这种现象已经存续好长一段时间了——不同之处就在于,这次的游行者是以家庭为单位的,是父亲、母亲和孩子们,而不是工会、政党或利益集团。一户户人家从几千个伦敦家庭中走出来,此刻就站在街边,望着他们,无言地控诉。但是,旁观者做不到安之若素,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恰恰相反:因为谁都知道,朝前跨上几步,加入这些无助人士的行列,是多么简单的事儿。许多人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观望着。每分钟都有越来越多的人群拥入。消息传至附近的街道,那里的人们正纷纷赶来,想看看自己的恐惧如何呈现于世。
菲利普依旧慢慢地开着车。此情此景令他高兴坏了:他的脸上好像熠熠生辉。莫琳的脸却是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她探头向前看了看那些饥饿的人群,又看了看菲利普,表情既难以置信,又充满愤怒和憎恨——当然还有丝丝迷恋。
“很好,”她说,“好极了。我们来了。很好。你现在要我怎么做?下车把身上的零钞分给他们?像耶稣一样施神迹,变出鱼和面包?要我做什么呢?”
“我就是想让你看看。”菲利普说。其实,他另有深意,非常得意自己的这个举动,激动得身子微颤。他身上的乡土气息,笨拙红润的脸庞,健壮结实的身子,以及那双诚实的神采奕奕的眼睛,都荡然无存,被新变的容颜吞噬得干干净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他越来越需要莫琳站在身边支持他。莫琳感觉到了他的需要,她也在颤抖,但她坐在位子边缘,尽可能远离他。菲利普见状说道:“行了,别以为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不想要我,我又不蠢,别那么看我,我不过是想让你瞧一瞧而已。”
他的话——跟那个车中女子呼喊的“干得漂亮,坚持就是胜利!”一样——听起来像海报上的口号。
他们的车子开出了半英里之遥,驶离了那一长队一长队濒临死亡的人们,驶离了那些被看热闹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的人行道。
“你这个人怎么了?”莫琳问,“嗯,怎么了?”她好像也在编造那些注定会被写在海报或贴在车窗上的文字。“难道你是刚刚明白过来还是怎么的?多少年来,每年都有几百万人饿死。好几百万的人们。几百万的儿童吃不到好东西,变成了傻瓜、笨蛋和弱智。这一点谁不知道?你突然把我们拽到这里来干吗?哪次打开电视,看不到这样的事件?我们不是靠死人的方式,解决人口过多的问题嘛……噢,去他妈的,有什么用呢?”她一阵狂轰乱炸,可她自己的话与海报上写的东西性质也一样。
“是在这里,”菲利普一脸神圣而专注地听完她的话,然后说,“是在我们的国家。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别的地方我才不在乎呢。但我在乎我的国家,在乎英格兰。”
“噢——狗屎。”莫琳说着转过身,背对着连绵不绝的队列:这样一来,只好面对看热闹的人,于是她再次掉转目光,直视着正前方。他们随同那一辆辆缓慢行驶、满是看客的车子,继续向前开去。
重要地带警车成群。但警察没有下车。他们坐在车里,充当观众,跟其他看客一样,那些人不是有工作的,就是有小金库的,或有珠宝、字画、土地什么的。
我们不要慈善,我们要工作。给我们工作。给我们权利、工作和食品。
一个面色憔悴的男子,走出人群和海报,开始对观众发表演讲。“只要我们躲在家里,一声不吭地饿肚子就没问题,是不是?你们就可以不管!但现在我们出来了,到这里来了,我们会一直坚守阵地。”
两个警察纵身跳出一辆巡逻车,身手敏捷地关上车门,穿过人群走向演说者,冲他摇头摆手,像护士对待淘气的小孩一样:好像演说干扰了秩序。
演讲者见状用力跳上朋友的肩头,他的朋友们伸手扶住他,让他坐稳:乍看他们像要开始表演什么杂技——叠罗汉。他大喊道:“我们在这里。我们要在公共场合饿肚子,不要躲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必要的话,饿死都行。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我们要在你们的眼皮底下饿死。”
警察并肩站着,犹豫地抬头看着演说者。就个人而言,他们完全支持示威者的行动:他们时不时地笑眯眯地看着人群,传达自己的心意。
一辆电视转播车停了下来。有人跳下车子,高举着身前的摄像机,跑过车来车往的大街。晚间新闻正在录制当中。
“他们的确不该待在这里不走,对吧?”莫琳问,声音充满愤怒,好像想让示威者尽快离开她的视线,想让警察助她一臂之力一样。她的脸涨得通红,恼怒万分;她哭了起来,泪水哗哗地流过肿胀的双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