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社发展出了新事物:政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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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只做兼职,他们得找个新主编。我想要享受生活,放慢节奏……

乔姬姐姐打电话来,她现在都是这个口气,小心翼翼地、态度含糊地,查验一下她不负责的妹妹。我讲话未加思索,说了我以后不做全职了,不出两分钟,吉尔就打来了电话。

“简姨,”她喘着粗气,“不是真的吧,不可能吧。”

我沉默着,沉默了太久。

她哭起来。“简姨,你答应了的。”

我答应了?我做出了承诺?

我好好考虑了一番,给她写了信,鼓励她在即将到来的考试中取得好成绩,让她知道成绩以后就来找我。我几乎可以听到乔姬姐姐从北极吹来的冷气,冰冷,责难:真是的,简娜,你除了自己,从来不为别人考虑吗?

又是乔伊丝:

她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打扫和整理我们的新公寓,我刚把厨房擦洗干净,然后我想到了你。”

“那么,新公寓怎么样,美国怎么样,在大学的生活怎么样,当师母当得怎么样?”

“我想我要去当顾问。”

“去哪个委员会[13]当?”

“不是,是咨询顾问,我去给人出主意。”

“给谁?”

“那些需要别人帮忙出主意的人啊。”

“代表谁?”

“那些知道答案的人。”

“很显然人家不会少你薪水?”

“足够的薪水。这钱好赚。但其实真应该你来干,简娜。提供建议你比我强。”

“我从来没提供过建议。”

“长篇社会学方向的学术论文不是建议是什么?”

“你丈夫喜欢美国吗?”

“他正在适应。”

“你那两个充满活力的孩子呢?”

“他们在适应,和同龄孩子们和谐相处。”

“那你呢,乔伊丝?”

“有可能我太老或者太顽固了,适应不了。”

“哦,这是不是说你要回来?”

“我可没这么说,简娜。”

“我明白了。”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

“嗯,我想你。”

“我想你。”

“再见。”

“再见。”

喏,这一年就是这样了。就像弗吉尼亚·伍尔夫说的,这是此时此刻。这是现在。

我和他们说了他们得找一个新主编,我想一周只来两三天,或者只上午来。菲丽丝有怨言。她做主编助理,和我一起工作,十分出成绩。我要因为菲丽丝,因为吉尔而坚持全职吗?她们的质问其实就是这个意思。无言的质问——菲丽丝。滔滔不绝、大呼小叫——吉尔。

但是大水会轻而易举地、彻头彻尾地将我淹没,就像当初它淹没乔伊丝一样。

杂志社里的年轻人以可爱的漫不经心待我,这是办公室里的新风格——肯定不是我的,它是从哪来的呢?做事的效率都降低了,草率马虎。他们又开始集会了,午餐时间、咖啡时间。“哦,对不起,简娜,我们在开会。”

“祝你们愉快。”我说,这个斗争我放弃了。他们无一例外全是革命者,这帮受过良好教育、收入丰厚、营养充足的年轻人,他们像我一样,花在衣服上的钱足够养活一家子。我对他们说,唔,革命之家还是包含多处宅邸的,他们嘴巴上都表示觉得这话很有意思。

迈克尔和他的伙伴们全身心“投入”,认真研究洗脑技巧,宣传、使用口号、劝人皈依,等等。当然了,研究的角度是,如果这些玩意儿用在了他们以及他们的同志们身上,该如何对抗。

我说:“但是你们似乎没有考虑过,你还有你的手下,会把这些东西用在敌人身上——很可能就是我的身上?”

“哦,简娜,别这样。”

“不,要不是你和你们一伙有很大的可能获得权力,”我说,“我倒是会觉得这挺可爱的。当然了,你们谁都熬不过十分钟。第一波就要被淘汰掉。”

“我们是现实主义者,我们真的是。”

“一个个的浪漫主义者。浪漫主义对于新统治阶级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的特质。”

“啊,你自然是了解浪漫的啦,”迈克尔说,挥了挥《马里波恩的女帽工》的校样,杂志社上上下下都在兴致勃勃地读它,“但是为什么不写一本关于他们的严肃小说呢?他们受到了那样的剥削和压榨。”他提高声音。

“这就留给你做了。”我说,“在我看来,事实叫人无法忍受,我们承受不了,只好将它美化一下。”

“逃避主义者。”

可我把我那本严肃著作《时尚变化》的校样拿给他,他却没有读。这是因为,我知道,他需要把我归入这样一个类别:无法面对现实的老龄保守派。

莫迪生病了。她看起来情况很不好。她坐在我对面,大白天也把窗帘拉上,不让我看到她的脸。但她改变坐姿的时候,我能听到她喘气,看到她抬手护住肚子。她小口小口地抿着茶,好像那是毒药似的,然后突然又一杯接一杯地灌,好像可以用它冲走什么。

过去的一年,我一直在找医生给她开药,但是医生只能估摸着开,因为她不肯去看病。她不肯去。

今天我对她说:“莫迪,你应该让医生看看。”

“如果你们已经这么决定了,那我就照指示办。”愠怒。

“不,去不去由你决定。”

“那只是你说的吧。”

我意识到她其实是希望我请医生来的,但是不肯这么说。他会开新药片吗?如果某个独裁者想要征服一个民族的话,他只需要上电视荧幕说,好,都给我听好,现在你们该吃小白药片了。乖乖地给我吃小白药片,亲爱的……

如果你问安妮,你问伊莉莎,你们在吃什么药?她们从来不会想到要这样回答:我在吃硝基安定、安定、戴奥辛、速尿灵,她们都回答说,是一种黄色的大药片,白色的小药丸,粉红的药片,上面有一道蓝色……

今天医生来了。我不在场。莫迪说:“他说我得去再做个检查。”

“我陪你去。”

“随你的便。”

今天我带莫迪上医院。我帮她填了表。她声明不希望接受检查时有学生观摩。轮到我们的时候,他们先把我喊进去了。一间有许多窗户的大房间,权威之桌,大牌医生,一大帮学生。他们年轻无知的脸……

“不让学生见病人,那我还怎么教他们?”他问我。

我回答:“那样她受不了。”

他说:“为什么?我觉得这不算什么,而且我敢肯定要是你生病了,你也不会觉得那有什么的。”

这简直蠢透了,我都懒得理论。“她年纪太大,还很害怕。”我说,不再解释。

“哼!”然后,他对学生们说,“那看来我得请你们出去了。”

这是暗示我该退让了,但我才不准备让步呢。

学生们离开,房里留下那会诊医生,我,还有一个年轻的印度人。

“你得容忍我的助手。”

莫迪在护士的搀扶下慢吞吞地走进来,不抬眼看我们。她被安置在我身边的椅子上。

“你的名字?”大牌医生问。

莫迪没有抬头,但是在嘟囔。我知道她在说自己看到我在表上填了她的名字的。

“你感觉怎么样?”大牌医生问道,声音洪亮,吐字清晰。

现在莫迪抬起了头,瞪着他,满脸诧异。

“你哪里痛吗?”医生问。

“我的医生说我得上这儿来。”莫迪回答,又害怕又愤怒,浑身发抖。

“明白了。好吧,拉乌尔医生会替我给你做检查,检查完了以后你再回到这里来。”

他们带我和莫迪去了一间小房间。

“我不要,我不干。”她恶狠狠地对我说。

我自顾自地给她脱掉外套,我和医生一样恃强凌弱,然后一股气味扑鼻而来。唉,我要是能习惯它就好了。

“我为什么要接受检查?”她抱怨,“这不是我想要的,是你们大家想要的。”

“既然来了,不如就让他们检查检查嘛。”

我脱掉她的裙子,看到她的内衣又脏了,我知道这是今天才换上的。她直哆嗦。我把她的衣服全脱了,只留衬裤,然后拿医院的大号病员服把她裹上。

我们等了好长时间。莫迪直挺挺地坐在检查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墙。

印度医生终于进屋来了。很可爱的人。我喜欢他,莫迪也喜欢他,耐心地躺了下来,容他细细检查。(福勒太太,我们躺下好不好?我们翻个身好不好?我们咳一声好不好?我们屏住呼吸好不好?这是个标准用语,侮辱人,各个医院和养老院里所有和老人打交道的人都用,把这些老人当孩子对待。)他听了她的心跳,听了好久她的肺,然后他伸出他棕色的手,十分轻柔地摸她的肚子。一丁点小的肚子,不知道她吃的东西都上哪里去了。

“那里有什么?那里有什么?”她恶狠狠地质问。

“到现在为止,在我看来,什么都没有。”他微笑,令人愉快。

突然,大牌医生大步走进来。他吼道:“你把食道X光片交到档案室去干什么?我现在要用。”

印度医生站直身子,看着老板,莫迪的身子横在他们之间,他棕色的手还在她的肚子上。

“那看来我弄错您的意思了。”他回答。

“不称职就是不称职,别找借口。”

突然,莫迪开口:“你凶他做什么?他是个好人。”

“他也许是个好人,但是个很糟糕的医生。”暴君说着离开了。

我们三个不看彼此。

印度医生帮莫迪拉起裤子,扶她坐起来。他生气了,我们看得出来。

“我看他这下心里好过了。”莫迪恨恨地说。

回到大牌医生的房间,莫迪,印度人,我,坐在三把椅子上,面对着他。

我知道事情不妙,因为那人态度和蔼,精明干练,也因为那印度医生待莫迪的态度意味着什么。但是莫迪身子向前倾,蓝眼睛炯炯地盯着大牌医师的脸:她在等着奥林匹斯山上的神下结论。结论来了:啊,说得有技巧,我很佩服,满分。

“嗯,福勒太太,我们给你做了全面检查,你身上没有什么我们控制不了的病。你一定得记得吃……”他就这样讲着,看看记录,再看看她,微笑,然后再低头看记录,好像在核实事实,多精彩的一场表演。而我则在想,目前我是没法知道真实情况了,得等报告到了莫迪的医生那儿,薇拉给他打过电话,我再给薇拉打电话,那时我才能知道:而在此之前我只能勉强忍着了,因为我不是莫迪真正的亲人,只不过是走得最近的人而已。

出租车里,莫迪裹成厚厚黑黑的一团,身子挺得笔直,紧张、痛苦、颤抖,她问:“我的胃疼呢,那个怎么说?”

她之前没和我说过她胃疼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她的医生会来的。

“为什么?你把我带到那儿去,又是那样的阵仗,又是那个会诊医生,随他管自己叫什么,那个狗屎大人,可是折腾了这一通,我还是回了家,都不能让我知道到底怎么了。”

得知这消息用了十天,这些天里莫迪担心极了。她知道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病。大牌医生给小医生写了信。薇拉给他打了电话。薇拉给我打电话:莫迪得了胃癌。

薇拉对我说:“很严重,糟糕透了——但这你知道,他们现在能控制疼痛,他们很清楚该怎么做。所以等她非住院不可的时候……”

薇拉怕我担心——我的确担心。非常担心。与此同时,莫迪被告知她得的是胃溃疡,他们给她开了温和的止痛药。但很不幸,这药会让她晕乎乎的,因此多半都给她扔进了马桶。

薇拉和我通电话,许多话都没有挑明说,更多的是心照不宣:尽量不送莫迪去住院,拖一时是一时。如果她不想要,就不请家务女工来烦她,也不让护理上门给她清洗。我们要设法让她的房东不理睬市政府发来的警告,即他会因她公寓的现状而上法庭。与此同时,薇拉会和相关官员谈一次。

这一切会持续多久?我发现自己突然迫切希望它能早日结束。简而言之,我希望莫迪死掉。

但是莫迪不想死。正相反,她心中烧着一把熊熊的怒火,她非要活下去不可。是薇拉强迫她去医院的,是她把她的医生叫来的,是她硬让他们给她下了胃溃疡的诊断。敌人就是薇拉:但是,像薇拉说的,这是好事,因为老人们一定要有个敌人(只是老人们吗?),所以她可以把我当作朋友,把薇拉当作敌人。这种事薇拉已经习以为常了。

莫迪对我说:“胃溃疡?”她坐着,两只青筋虬结的手捂着肚子,轻轻地摸着。她脑门上有汗。

薇拉说老人的细胞自我复制的速度很慢,也许还要很久癌细胞才会扩散到致命的地步,莫迪可以再活三年、四年——谁知道呢?

薇拉和我在街角的咖啡店里喝茶,吃烘豆和烤面包片。我们都是挤出时间来吃这顿饭的,吃完就匆匆奔向各自的岗位。

薇拉对我说,是的,莫迪说不定知道,但也可能不知道:我们得察言观色,见机行事。

薇拉和我说了她照顾的一个老先生的事,他得了肠癌,却挺直腰板,存活(她用的原词!)了两年。他知道。她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慢慢地一天一天垮下去——那污秽——他们两人都视而不见。但是昨天他对她说,啊,熬不久了,死了我也不遗憾了。我受够了。

莫迪不肯要家务女工,坚决不要。听着她说话,我看得出来,多少年来,这位那位的社工都在试图让莫迪讲道理。听了莫迪说的他们那些故事,你还以为他们是一帮懒婆娘、小盗贼呢。但是我现在知道的多些了,因为我见过安妮的家务女工。而伊莉莎·贝茨生病了,突然就生了重病,几乎无法自理,所以安妮的家务女工现在也给她做家务,尽管这些年来她最为得意的一件事,就是她素来、从来不要人帮什么忙,从来没有出让过自主权,从来没有做过别人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