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最为常见的问题:你为什么写作?你为什么采用这种方式写作?你是否有意对你的读者施加影响?如果有,你以什么方式影响他们?你的故事起到什么作用?你是不断地涂抹修改,还是一下子写出头脑中之所想?怎样才能成为名作家,成名对你的家庭有什么作用?你为什么几乎只描述事情的负面?你怎样看待其他作家,谁对你有影响,谁令你无法忍受?顺便说一句,你如何界定自己?你怎样对攻击你的人予以回应,你对此有何感受?他们怎样攻击你?你是用笔写作,还是用计算机写作?你每本书挣多少钱?你的故事是取材于想象,还是直接取材于生活?你前妻怎样看待你作品中的女性人物?你为什么离开你的第一任妻子,还有第二任妻子?你是在固定的时间里写作,还是等缪斯女神光顾时写作?你是应征作家吗,如果是,那么在为谁而做?你的作品是带有自传色彩,还是完全虚构的?更重要的,作为一个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你的私人生活为什么这么缺乏生气?能否说你的私人生活十分古板?或是否有什么我们一无所知的事情?作家、艺术家怎么能像会计师那样工作?或对你来说那仅仅是一份工作?告诉我们,做一个会计师是不是会完全扼杀你的缪斯?或者你还有另外一种生活,不是为了出版的生活?也许你会同意今天晚上至少在这方面给我们一些暗示?也许请你告诉我们,用你自己的语言简短地告诉我们,你在最新一本书里确切地要说明什么?
* *
有巧妙的回答,也有闪烁其词的回答。没有简单而直截了当的回答。
于是作家将坐在离舒尼亚绍尔社区活动中心大楼三四条街远的一个小咖啡馆里,文学之夜即将在社区活动中心大楼举行。咖啡馆里显得低矮、阴郁、令人窒息,因此眼下正适合他。他将坐在这里,试图集中思考这些问题(他总是会比约定的时间晚到半个小时,或四十分钟,他总是会找事情做,消磨时间)。一个身穿短裙、乳峰高耸、略显疲倦的女侍者擦抹着他茶桌上的桌布:但即使她已经擦过,福米加塑料贴面还是有点发黏。也许桌布本身就不干净?
与此同时,作家眼看着她的大腿:那双腿既匀称又妩媚,只是踝关节有点厚。之后他偷偷看了一眼她的面庞:那是一张讨人喜欢的快乐面庞,两道眉毛聚拢到了一起,头发用一根红色的橡皮筋系到了脑后。作家闻到了汗味儿和肥皂味儿,疲倦女人的气味儿。他可以透过短裙得知她内裤的轮廓。他的双眼凝视着那隐约可见的形状:左半边臀部似乎有点不匀称,这令他激动不已。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在她腿上、臀部、腰部来回打量,脸上露出愠怒与乞求:行行好,放过我吧。
* *
因此,作家彬彬有礼地转移了视线,点了炒鸡蛋、沙拉加面包卷和一杯咖啡,从衣兜里抽出一根香烟,夹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间,没有点燃,左手托腮:十足的文化人神态,没有引起女侍者的注目,因为她已经转动着平底鞋的鞋跟,消失在隔墙后面。
在等炒鸡蛋时,作家想象着女侍者的初恋(他决定管她叫莉吉):莉吉年仅十六岁时,爱上了本奈—耶胡达足球队的替补守门员查理。那天细雨霏霏,查理开着他的蓝旗亚轿车,出现在她上班的一家美容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她带到埃拉特的一家酒店(他的一个叔叔是酒店的主人之一)度了三天假。在埃拉特,查理甚至给她买了一件非常抢眼的晚礼服,就像希腊女歌星穿的晚礼服,上面点缀着银光闪闪的装饰片,任何东西应有尽有,然而两个星期后他就把她给甩了,而后又来到了同一家酒店,这一次是跟一个水上选美比赛中的亚军。莉吉在接下来的八年中,又经历了四个男人,但一直梦想着他会回来:他会上演这样的一幕,似乎很生她的气,非常可怕,危险,好像他就要发疯,她有时非常惊恐,然而突然之间,他的情绪舒缓起来,会原谅她,像个孩子那样快乐地搂抱她,管她叫咕咕歌,亲吻她的脖颈,用他温暖的呼吸轻轻触动她,用他的鼻子轻轻拨开她的嘴唇,就像这样,而后一股暖意,如同蜂蜜,蔓延到她的全身,而后他突然把她抛向空中,很用力,就像抛一个枕头,直至她直喊娘,但他总是在最后一刻抓住她,抱住她,所以她摔不着。他喜欢用舌尖缓慢而长时间地轻轻触动她耳朵后面、耳朵里面、脖子后面长有纤细毛发的地方,直至那种感觉像蜂蜜一样再次蔓延她的全身。查理从来没触犯过她,也从来没有伤害过她。他是第一位教会她一些东西的男人:比如慢慢起舞、穿超短三点式泳衣、光着身子脸朝下晒太阳、胡思乱想,镶绿色宝石耳坠以便衬托她的脸庞和脖子。
可是那之后他被迫归还蓝旗亚轿车,骨折了的胳膊上打着石膏绷带,他又去了埃拉特,可这次是和另外一个姑娘,露茜,她险些赢得了水上选美冠军。离开之前,他对莉吉说,你瞧,咕咕歌,我真的真的抱歉,但请你理解我。露茜出现在你之前,我和露茜并没有真的分手,我们只是发生了一点口角,不知怎么搞的我们有阵子没见面了,可是现在我们又重归于好,等等,露茜让我转告你她真的不生你的气,没什么难过的,你会看到,咕咕歌,过一阵子,你就会慢慢从我们的事情中平静下来,你会找到更适合你的人,因为实际上,你应该找个更好的人,你应该找个最好的人。最重要的,咕咕歌,你和我只是对对方有好感,对吗?
* *
最后,莉吉把那件银光闪闪的晚礼服送给了某位表姐妹,把三点式泳衣放到了抽屉最里面,针线包的后面,而后就把它遗忘在那里了:男人们管不住自己,他们生来如此,但在她看来,女人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因此,爱情这种事几乎总以这种或那种坏结果告终。
查理并没有在本奈—耶胡达球队长期踢球。现在他成了家,有三个孩子,在霍隆有家工厂,制造太阳能热水器,据说他甚至把热水器大批量出口到占领地和塞浦路斯。两腿瘦骨嶙峋的露茜呢?她最后的结局又怎么样啦?查理利用了她之后也把她给甩了吗?如果我有她的地址,或者电话,如果我有勇气,就会去找她。我们两人一起喝咖啡。聊天,我们两人甚至可以成为朋友?奇怪的是,我现在怎么一点也不在乎他了,但确实有点在乎她。我从来就不会想到他,即使怀着蔑视,但确实有时会想到她:也许因为现在她变得有点像我了?他在床上也叫她咕咕歌吗?他也是笑着在她双唇之间挪动鼻尖吗?他是否慢慢地、轻轻地用她的手向她展示她身体的样子吗?如果我能找到她,我们也许可以说说这些,我们或许会慢慢成为朋友。
男女之间确实不存在友谊:如果他们之间起电,那么就不会产生友谊。如果他们之间不起电,那么他们之间就什么也没有。但是两个女人之间就不同了,尤其是均处在从男人那里接受了痛苦与失望的两个女人,尤为重要的是因为同一个男人而遭受痛苦的两个女人——也许我有朝一日应该努力找找那个露茜?
* *
附近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个男人,都五十多岁了。他们都显得不慌不忙。两人中为主的那个体格健壮,完全谢了顶,像电影中的黑帮亲信。块头较小的那个显得陈腐,连衣服都是旧兮兮的,他举止躁动,表情中多少有点羡慕或同情,没有丝毫歧视。作家点燃一支烟,认定这个人一定是某类代理商,也许是推销吹风机的。作家把老板叫列昂先生,而把那个诌媚者叫做施罗莫·霍基。他们好像在泛泛探讨关于成功的问题。
黑帮亲信说,“除此之外,你这辈子没什么可做的了。”
“我百分之百认同,”他那个随从说,“我绝对不会反对你,但是你一定要相信,人这一辈子不能光顾了吃喝。人需要拥有精神层面的东西,就像我们在犹太教中所说的那样。一种上好的灵魂。”
“你呀,”老板冷漠而略带厌恶地说,“总是那么不着边际。总是从空气中,从云彩里拽出东西。要是你从现实生活中举出一两个例子,就会把自己解释得更好啦。”
“好啊,可以,干吗不,比如说,那个过去给伊斯拉泰克斯(Isratex)工作的家伙哈扎姆,欧法迪亚·哈扎姆。你记得他吧,那个两年前中彩得了五十万的人,后来他离婚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搬家,开始投资,谁来借钱都给,不用担保,加入了某个党派,施计做了个部门首领,日子过得像国王一样。甚至像君主。最后,他得了肝癌,被送到以希洛夫医院,病入膏肓了。”
列昂先生皱起眉头,带着不耐烦的腔调说:“当然。欧法迪亚·哈扎姆。我参加过他儿子的婚礼。我本人正好非常熟悉欧法迪亚·哈扎姆的情况。他恣意花钱,既有正当理由,又过得快乐,他每天开着蓝旗亚和金发碧眼的俄国姑娘在城里兜风,他总是在寻找投资者、企业家、担保人、资助来源、合作伙伴。可怜的家伙。可你知道什么?我们探讨这个题目时,你最好别提他:你举他这个例子并不好。癌症,朋友,不是因为坏习惯才得的。现在科学家们发现,得癌症或是因为脏,或是因为紧张。”
* *
作家把差不多一半的炒鸡蛋剩在盘子里。他喝两小口咖啡,觉得有股烧洋葱和人造奶油的味道。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而后,付了钱,微笑着向找给他零钱的莉吉致谢,他把小费藏在茶托底下。这一次他小心翼翼地不去看着她离开,不过确实朝她的后背和臀部投去欣赏的、依依惜别的一瞥。他可以透过她的裙子看出她短衬裤的左半边比右半边略高。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她。最后,他起身离开,而后改变主意,下了两级台阶走进没有窗子的厕所。光线凝滞的灯泡、斑驳的墙皮以及黑暗中飘来的污浊尿臊味儿使他想起观众见面会的准备工作还没做呢,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观众的问题。
从厕所出来时,他看到列昂先生和施罗莫·霍基先生把他们的椅子挪得更近了,并肩坐在那里,躬身看着笔记本。大块头男人一边沿着一排排数字移动着粗大的拇指,一边明显地压低声音说话,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摇着脑袋,仿佛想把什么东西永远彻底地排除在外,毫无疑问,与此同时,他那位默认的同伴频频地点头。
* *
作家走到大街上,又点燃了一支烟。九点二十了。夜晚既热又黏,凝固的空气沉甸甸地停泊在街道上和院落里,空中弥漫着煤烟和燃烧过的汽油味儿。他想,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晚上,身患重病躺在以希洛夫医院汗津津的被子里,身上扎着针,插着试管,身边传来一排呼吸机的喘气声,该有多么可怕啊。他想象着欧法迪亚·哈扎姆,没生病之前,那是一个活跃人士,总在运动,一会儿跑这儿一会儿跑那儿儿,块头虽大但行动敏捷,像舞蹈演员,开着蓝旗亚跑遍城中大街小巷,周围净是帮手、朋友、出主意的、年轻女子、投资人、为所欲为的人、未来的成功人士、许许多多有思想有创意的人、乐于询问的人、各种各样的修理工和管闲事的。他终日拍着人家后背,把男男女女紧紧拥抱在他宽阔的胸前,顽皮地击打他们的肋骨,说着表示敬意的话,表现出惊愕不已,纵声大笑,抗议,指斥,说笑话,说我完全惊呆了,大叫别管它,算了吧,引用《圣经》中的诗文,有时受到情感浪潮的左右,那时他会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开始不加选择地用亲吻和热切的抚摸令男男女女窒息,险些就要下跪,突然间泪水夺眶而出,羞怯地咧嘴而笑,再次亲吻,抚摸,拥抱和哭泣,深深鞠躬,保证永不忘记,而后匆忙离去,上气不接下气,微笑着向你挥动着张开的手掌告别,一根手指上总是挂着蓝旗亚钥匙。
* *
在欧法迪亚·哈扎姆躺着的临终监护室的窗下,阵阵救护车笛声、刺耳的刹车声、医院入口处出租车站喧闹的收音机里传来的无节制的最大音量的愚蠢广告语,划破了夜空。每喘一口气,他的胃里就冲袭着鸡尾酒的臭气:小便、镇静药、剩饭、臭汗、喷雾剂、氯、药、脏兮兮的调料、粪便、甜菜沙拉和消毒剂。现在重新命名为“舒尼亚绍尔和采石场袭击七遇难者”的旧文化中心的所有窗子全部打开也无济于事:空调全部失灵,空气发闷,令人窒息。观众们大汗淋漓。一些人与朋友不期而遇,站在过道里聊天。另一些人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年轻一些的坐在后面的长凳上,因为一些年纪比较大的常客把前几排座位坐满了,他们的衣服粘在身体上,散发着自身的气味,也散发着身旁的人们散发到肮脏的空气中的气味。
与此同时,他们就最新消息交换着看法,关于阿卡的恐怖事件,关于内阁会议里传来的小道消息,关于腐败的曝光,关于一般形势,关于空调不运转,关于酷热。头顶上三只疲惫的风扇无效地运转着,几乎让人注意不到:这里非常热。小虫子在你领口和后脖颈上挤来挤去,犹如酷热的非洲。空中弥漫着汗臭和除臭剂的气味。
外面,三四条街远的地方,救护车或消防车的笛声忽高忽低,一阵不祥的呼啸声渐渐远去,不是因为距离渐远,而是因为力量渐衰。一辆停靠的车子时断时续地响起警报,声音划破了夜空,它是受到了黑暗中突如其来的恐慌的侵袭。今天晚上作家会讲什么新东西吗?他会设法向我们解释究竟为什么导致了这种局面,还是我们应该做什么才能加以改变?他能看到我们还没有看到的东西吗?
* *
有些人把与今晚活动主题相关的书带来了,正用书——或报纸来给自己扇风。时间已经推迟了一些,还是不见作家踪影。节目包括开场白、一位文学评论家的讲座、朗读新作中的短小片段、作家讲话、回答问题、结语、闭幕词。免费入场,人们很好奇。
终于到了,这位作家。
会场的文化管理员在楼梯脚下,足足等了他二十分钟。这是一位积极乐观、和蔼可亲的人,大约有七十二岁了,那张圆脸红扑扑的,让你想到一个苹果长时间被搁在水果碗里,直至长出了皱纹。脸颊上交错着看上去不健康的蓝色血管。然而,他的精神,像平时一样活跃,像消防员用的水龙带喷射口,任何方向都带有热情和社会责任。然而,身上酸臭的气浪从握手中便可以感受得到。他毫不耽搁地开始与比他小三十岁的作家打造一种情感关系,加之流露出来的慷慨钦佩,犹如两个老游击队员之间的亲密:我和你,毕竟,各自在自己的战区,为促进文化价值和思想价值,强化文明而不知疲倦地拼搏。因此我们两个人在这儿,私下里,可以允许我们自己轻轻松松地调侃两三分钟,而后再露出恰当的严肃表情,走进大厅,在讲台上就座。
* *
好啦,好啦,好啦,欢迎,我年轻的朋友,欢迎,我们就像等候新郎那样在这里等候你,嗨—嗨,你呀,我怎么说呢,有点晚了。什么?你在咖啡馆里耽搁了?好啦,这又不是世界末日,谁都会迟到。你也许听说过有一次一个主持割礼①的人去晚了?没听说?我讲给你听。一会儿再讲。有点说来话长,顺便说一句,你也可以在德鲁扬诺夫②的书中找到这个笑话,你一定对德鲁扬诺夫很熟悉吧?怎么会呢?你是个以色列作家!德鲁扬诺夫,拉比奥尔特·德鲁扬诺夫,《笑话与妙语书》的作者!对任何犹太作家来说,那都是名副其实的金矿!好啦,没关系。他们都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我们一会儿再说德鲁扬诺夫。一定。可是别忘了提醒我,我自己对笑话与妙语的区别也有一点想法。好啦,没关系,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再说。毕竟,你有点晚了,我的朋友,没事儿,又不是世界末日,只是我们开始害怕缪斯让你把我们给忘了。可是我们没有放弃希望!不不,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坚定不移!
作家接着为迟到而表示歉意,小声叨咕了一些他自己的妙语:你们没我也总能开始。嗨—嗨—嗨。没你!真可笑!老文化贩子放声大笑,他的体味儿就像过了保质期的水果味儿。但是,恕我直言,你没我们也可以开始,在别的什么地方。顺便说一句(他们在爬楼梯时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你觉得那些美国狐狸将要从他们的阿拉伯朋友那里得到什么吗?他们最终会设法给我们买到一点和平与安静吗?至少和平安静上一两年?不会?
他自问自答:
他们什么也得不到。他们只能给我们带来新的麻烦。好像老麻烦还不够似的!要橘子汁吗?柠檬汁?也许要点带气的?不过,快点。这个,我给你选了——现在我们希望你给我们带来一个生气勃勃的夜晚。
请喝果汁,不用急,而后我们从那儿出去见观众。依我之愚见,他们能够振作起来。你甚至可以挑逗一下,亲爱的。别听之任之!对,如果你已经喝完了,那么我们就上台吧。他们现在肯定有点生气了。
于是他们两人,作家和老文化商,一路纵队从舞台侧面走出,走到台前,样子既庄严又严肃,像两个郡副司法长官。大厅里迅速响起一阵乱哄哄的低声说话声,也许因为作家穿了一件夏天穿的衬衫,土黄色短裤,凉鞋,样子不像艺术家,倒像一个基布兹人被送进城里组织一次和平集会,或者像穿便服的预备役军官。据说他在私生活中确实是个相当简单的人,我是指,就个人而言,是像你我一样的人,瞧他的书有多么复杂。他也许会有艰难的童年。知道他愿意和什么人住在一起会很有意思。从他的书中不容易判断。据说他离婚了?对吧?不只离了一次而是离了两次?你可以从他的书中看出来:无风不起浪。不管怎么说,他在照片中的样子截然不同。他有点上了年纪。你觉得他有多大岁数?大概四十五岁左右,不是吗?顶多四十五岁。真的吗?我打保票,完全打保票,他以前比现在个头要高。
* *
他们把作家放在将要朗读作家作品片段的职业读者和文学评论家中间。他们握手,点头示意。罗海拉·莱兹尼克迅速把手指从他握紧的手中抽了回来,仿佛她被烫了似的。作家从内心深处意识到,握手令她细长的脖子比脸颊还要红。
文化主办人笨重地抬起脚,试着麦克风,清清嗓子。他开始欢迎今晚聚集在这里的、形形色色的几代观众,他为空调不运转表示歉意,俏皮地说每片乌云都有银色的衬里③——空调出故障了就意味着我们这次用不着忍受它那该死的嗡嗡声了,这样我们就不会漏掉一个字了。
接着,他公布了今晚的活动安排,保证作家要在活动结束前回答问题,以不受任何限制的形式和我们的客人们进行讨论,他欣喜地声明,介绍他、说明他应该在场确实有些多余,即或如此,他花了十分钟讲述作家的生平,并罗列了他所有的作品(错误地把另一位作家的作品归于他的名下),在结束介绍之前,他以自己情绪高昂的方式,向观众重复刚才在楼梯上从作家那里听来的俏皮话:我们今晚的新郎惊奇地得知我们在等他,没有他节目就不能开始,嗨—嗨!在这方面引用老诗人茨法尼亚·贝特—哈拉哈米《咏叹生死》一书中的两句名诗实乃恰如其分,诗大概是这样写的:
没有新郎就没有新娘,
没有馈赠就没有负重。
是啊。现在,承蒙各位允许,我们将开始今晚的日程。大家晚上好,欢迎前来重新翻修过的舒尼亚绍尔和采石场袭击七遇难者文化中心好书俱乐部参加每月一次的聚会。我非常高兴地说,在过去的十一年半中,好书俱乐部基本上每月在这里举行一次聚会。
* *
作家闻听此言,决定不笑。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有些忧伤。观众们眼巴巴地看着他,可他显然没有留意,故意凝视着讲台右侧墙壁上挂着的劳工运动领袖伯尔·卡茨尼尔森④的照片。卡茨尼尔森显得狡黠,但是心地善良,仿佛他刚刚用只有自己知道的阴险手段发动了一场政变。眼下他是国王,甚至是君主。于是,作家微微一笑,这微笑有些姗姗来迟,观众们从文化委员发表开场白以来就一直等待着这微笑。
在那一刻,作家觉得在礼堂里,在离讲台很远的地方,有人在无礼地偷笑。作家环视礼堂,什么也没出现。没有谁像是刚笑过。一定是耳朵欺骗了他。于是他把两只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两个拳头支起下巴,佯作从远处谦虚地观望,而那位文学评论家,长着雀斑的秃头,在天花板灯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他站起来尖声尖气地就作家近作与各种不同的当代及前辈作家的作品进行比较,找出其相似性,寻找相互间的影响,确定产生灵感的渊源,展示内在的肌理,进行各种横向与纵向的比较,强调让人意想不到的联系,深入故事的最深层,在海底深处进行挖掘与调查,而后气喘吁吁地钻出水面,向世界展示他想方设法随身带来的奇珍异宝,而后再次潜入水中,又浮出水面,揭示隐藏着的寓意,透露作家所使用的手法和技巧,诸如双重否定的策略,隐藏在情节较深层面的陷阱与错谬,而后探讨可信性和可靠性问题,它唤起了关于叙事权威的基本问题,而后,依次是社会讽刺尺度,以及社会讽刺尺度与自我讽刺之间的模糊界限,促使我们思考合法性的限度,以及传统手法的分类,互文语境,它与形式主义、拟古和当代政治从表面看只有一步之遥。这些潜藏在表面下的东西是否合乎逻辑?它们之间是否一致?它们究竟是不和谐还是复调音乐?但在这之前评论家围绕与总体艺术创作和具体文学创作有关、当然与我们今天晚上考虑的作品有关的“意义”这一术语的真正含义机智地兜圈子,感染了听众。之后评论家起锚,勇敢地驶进那广袤无垠的意义公海。
无济于事。
此时作家已经完全沉浸于他惯用的把戏中。他用两只手掌托住太阳穴(从他那位职位卑微的外交官父亲那里学来的姿势),不再听讲座,而开始环顾礼堂,从这儿窃取一副苦涩的表情,又从那儿窃取一副猥亵的表情,或者是可怜的表情,捕捉到两条刚刚放下又正要跷起的二郎腿,看到了乱蓬蓬难以梳理的一头白发,或者是充满了热切期待的面孔,发现一溜汗水正流到一对乳房的夹缝中间。他辨认出在那边,很远的地方,在紧急出口旁边,一张苍白细长显得颇为聪慧的脸,像那类从经学院退学变成了可以说是既定社会秩序的敌人的脸。这里,在第三排,一个乳房漂亮、皮肤黝黑的女孩,身穿无袖绿色上衣,用纤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摸自己的肩膀。
好像作家正在窃取他们的衣袋,而观众正在文学专家的指导下专心致志关注他创作中的次要领域。
* *
在那边前排,一个宽脸庞、大块头的女子叉开两条青筋突起的大腿坐在那里,她多年前便放弃任何努力,不再节食,美丽毕竟只是一种错觉,她不再关心她的外表,决定上升到更高的层次。她的目光片刻也不离开讲话人、文学专家,她的双唇带着她正在经历的甜美文化体验,微微张开着。
几乎正对着她的身后,一个大约十六岁的男孩在椅子上不安地动来动去;他似乎并不快乐,也许他是个初出茅庐的诗人,脸上长着丘疹,蓬乱的头发仿佛覆盖着灰尘的钢绒。年龄的烦扰,还有夜间发生的一些行为在他的脸上留下一副伤心状,他通过深度近视镜片,悄悄地深爱着这位作家:我的痛苦就是你的痛苦,你的灵魂就是我的灵魂,只有你能够理解,毕竟,我是在你一页页书稿中独自憔悴的人。
* *
男孩对面的大厅另一侧,坐着一个身材粗壮的人,样子分明是工会的工作人员,十年前,或者十五年前,他也许在某一工人阶级住宅区的一所老学校里当个富有理想主义色彩的老师,而今则更有品位,甚至成了地区教育部门退了休的副头头。他的下巴好像挤作一团,那黑白相间的眉毛浓密而蓬乱,上嘴唇有块蟑螂般的胎记,刚好长在他的右鼻孔下边。作家想象,在讨论结束之前,我们将有机会听到这个肥壮的伙计总结自己的观点:他今晚当然不是为了开拓视野而来,也不是为了享受而来,而是专门要在讲话人说过话之后起身,捶着桌子,一如既往地表达他对所谓“当代希伯来文学”的反对意见,说这种文学内容空洞,在如今,在80年代初期,我们一点也不需要它,然而不幸的是,它却塞满了我们一点也不需要的东西。
* *
作家自己决定管老教师叫帕萨赫·伊克哈特博士。管咖啡馆里的女侍者叫莉吉。黑帮亲信继续称作列昂先生,而施罗莫·霍基依然是他点头哈腰的同伴。初出茅庐的诗人名叫尤瓦尔·大汗,但当他胆怯地把自己的处女作送给文学编辑时,会署名为尤瓦尔·多坦。渴求文化的女人将被称作米丽亚姆·奈霍莱特(然而她住宅区的孩子们管她叫可怕的米拉)。故事的背景置于特拉维夫雷乃斯街上的一幢墙皮已经剥落的旧楼里。慢慢地,米丽亚姆·奈霍莱特与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男孩之间建立了一种脆弱的联系。一天早晨,他妈妈派人把他送到米丽亚姆·奈霍莱特的住处。她会用一杯果汁、两块她亲手做的饼干招待他,然而他会礼貌地拒绝接受第三块,也礼貌地拒绝吃苹果。然而,当他离开时,会迷迷糊糊地咕哝说不,他没有弹奏乐器,但是,他确实有时写点东西。不算什么。微小的尝试而已。
两天之后他又出现了,因为她邀请他把他的诗作拿给她看,她觉得这些诗作并不稚嫩,相反,它们具有情感深度,语言丰富,在审美上也有精到之处,对人和自然充满了巨大的爱。这一次,孩子确实接受了苹果,是她为他削的,还吃了三块饼干,喝了点果汁。
一星期之后,尤瓦尔又一次敲开了她的房门。第二天还是这样。米丽亚姆·奈霍莱特亲自给他做了既甜又黏的水果蜜饯,他腼腆地递给她随身带来的一件礼物,镶嵌在一块浅蓝色玻璃上的蜗牛化石。在接下来的一些夜晚,她偶尔会在他们说话时碰碰他的胳膊或肩膀。由于吃惊,或是出于母性的温柔,她有意忽略了他的一只手拙笨地,几乎是偶然地沿着她的裙子向上移动,然后在她的胸脯上停了约莫有喘三四口气的工夫,仿佛犯晕似的,但这种情形只出现过一次。恰逢那个瞬间,邻居莉萨维塔·库尼斯汀碰巧从厨房的窗口向外看,于是恶毒的谣言便毁了几乎没有发生的事,一切均在不光彩中结束。米丽亚姆·奈霍莱特继续给他炖水果蜜饯,那蜜饯像果酱一样甜美,像胶(原)一样黏稠,她把蜜饯弄凉,放到冰箱里,但是年轻的尤瓦尔·多坦再也没有来过,除去在他的诗作与梦境中,在他那阴暗的夜间幻觉中。由于这个原因他下了决心,他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但是他把行动推迟到此次文学之夜之后,因为他对与作家会面寄予了某种朦胧的希望,作家将会理解他的痛苦,一定会向他伸出友好之手,甚至会把他请到家中,会被他的诗歌打动,而后,当相识发展成友谊,友谊变成了一种精神联系——在这方面幻觉几乎变成了令孩子无法承受的神奇与惬意——作家可能会为他打开文学世界的大门。一个奇妙而光彩夺目的世界,这个世界最终会对诗人的痛苦提供意外的补偿,令人狂喜的喝彩、娇美女孩的崇拜、成熟女子的疯狂爱情,你在梦中所触及的一切,甚至连做梦也没有看见过的一切都会大量地向你倾泻而来。
* *
也许采用第一人称,以某位邻居,比如说耶鲁哈姆·施德玛提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颇有味道,耶鲁哈姆·施德玛提是那个矮胖的文化管理员,他今天晚上向你介绍并引用了茨法尼亚·贝特—哈拉哈米《咏叹生死》中的两句诗:
没有新郎就没有新娘,
没有馈赠就没有负重。
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夏夜,空气静止不动,文化管理员在黑暗中休息,他很累,身上汗津津的,坐在工人住宅新区他那两间套住房的阳台上一把破旧的安乐椅里,肿胀的双脚泡在一盆凉水里,思绪陷于对母亲的些许记忆中。母亲六十六年前死于哈尔科夫,那年他才六岁(母亲的名字,与那位嚼舌头的邻居的名字一样,也叫莉萨维塔)。就在他的阳台下面,有两个人正说着悄悄话。他本应该立即起身进屋,他既没有权利也没有责任偷听人家在说些什么,但是太晚了,因为他若是现在起身,就会打扰那对情侣,自己也会难堪。他没找到合适的方式,耶鲁哈姆·施德玛提继续不安地坐在阳台上,但出于情理,决定用两只粗壮的手堵住耳朵。然而,在这么做之前,他靠向阳台,辨认出邻居十几岁的腼腆儿子尤瓦尔·大汗的身影,还有米丽亚姆·奈霍莱特的轻柔欢快的语调,他不会搞错的,因为他想起很多年前,苏联初次把人造地球卫星发向太空的那个夜晚,等等。
* *
也许能够从文学评论家(他现在正在阐述在创作中转换视角的悖论)那里拿来一两个特征放到经验丰富的文化管理员身上:比如说,可以把他半圆弧形的白发,本—古里安的款式,装饰到后者长有雀斑的头上;他那叽叽喳喳、令人讨厌的亮相,像一群气急败坏的蜜蜂;也许连他成功的讲话,也如同某人,其论证刚被驳得一无是处,但是,他彬彬有礼地控制住怒气,寸步不让,用加倍的果断还击攻击者,加上谦恭有礼的讥讽,令攻击者目瞪口呆。作家倾向于让讲演者鳏居二十年,他只有一个女儿,名叫阿雅,阿雅任性地找到宗教信仰后,与约旦河西岸的艾龙莫莱⑤的一个定居者结了婚。最适合他的名字是亚吉尔·巴—奥利安(支特莫斯基)。这是作家的过失,而巴—奥利安到了说结束语的时候,他在结束语中把作品在我们眼前演示为陷阱,如同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镜子寝室,没有门窗。刚好在这时,大厅里的某个角落传来窃笑声,充满嘲弄与绝望的遏制着的笑声,打扰了作家,并且使他丢失了那具有颠覆性的思想线索。他突然间非常需要一支香烟。
* *
诗人茨法尼亚·贝特—哈拉哈米,文化管理员在开场白中引用了他《咏叹生死》一书中的两句诗“没有新郎就没有新娘,没有馈赠就没有负重。”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现在他的诗歌已经多年不再出现在文学副刊和杂志上了。他的声名已经被人遗忘,也许住在老人之家的一些人还记得他。然而,在作家小时候,贝特—哈拉哈米的诗歌曾经在各种仪式、各种庆祝活动或公众集会上被引用。
人皆为上帝之造物
人皆闪烁上帝之灵光;
我们每个人皆为微观世界,
每个人心中皆拥有梦想。
(这首诗配上忧郁的俄罗斯风格的旋律,被人弹奏与演唱;整整一代人,作家那代人,在篝火旁,在基布兹的草坪上,歌唱它,颤抖的声音中含着忧伤与渴望。可是现在,词语和旋律几乎均被遗忘。就像天真的诗人本人。)
当贝特—哈拉哈米来了开玩笑的兴致时,就能这样用韵:只有马/从不迟疑拖沓,不然就是“仿佛潺潺小溪流入池塘/傻子咿呀的词语也是一样”。
大约在作家十五岁那年,班上的一个女孩(并不漂亮,但吸引人)送他一本赫尔曼·黑塞的《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她在扉页上写下茨法尼亚·贝特—哈拉哈米的几行诗:
风儿吹过,
吹过时唱着歌:
容或这一次飞腾之风
用羽翼把你腾升。
* *
等巴—奥利安结束了自己的演说之后,就轮到罗海尔·莱兹尼克朗诵从作家新书中遴选出来的三四段话。她漂亮而腼腆,虽然漂亮却不怎么吸引人,她身材修长、举止娴静,三十五岁左右,一根乌黑的老式辫子垂到肩膀下,遮住了她的左胸。
她身穿一条米色无袖棉裙,扣子扣到脖颈,上面印有蓝色或紫色的仙客来图案。在作家看来,她的衣裙,她的辫子,还有她的娴静,使她看上去像上一代的拓荒者。不然就是她有宗教背景?
罗海尔·莱兹尼克站在那里面对着观众,她的后背略微朝纸页弯曲,前额朝麦克风倾斜,细长的前臂支撑着你的书,犹如放着玻璃杯的托盘,她朗诵时,仿佛你的书中除了爱与温柔之外一无所有。就连你写的如同撒下玻璃碴的尖刻对话,她也带着温柔与感情来念。
你为什么今晚到这里来,作家问自己,你到这里究竟来寻找什么?你现在应该待在家里,坐在书桌旁,或者仰面躺在小地毯上,破解天花板的形状。究竟是什么令人费解的恶魔驱使你一次又一次来参加这个集会?你可以不来这里,静静地坐在家里,听巴赫康塔塔BWV106《悲歌》。你可以做个工程师,为困难山区设计铁路,就像你小时候梦想的那样。(当他的父亲在波哥担任大使馆秘书时,年仅十二岁的作家去山区旅行,摇摇欲坠的火车在令人眩晕的陡坡中迂回前行,那次旅行仍然令他魂牵梦萦。)
事实上你为什么写作?为谁写作?你要传达什么要旨,如果说有要旨的话?你的书起到什么作用,对他人有什么好处?你对重要的问题,或至少对一些重要的问题作何回答?
同情与宽容,是罗海尔·莱兹尼克在你写下的文字中所找到的,她是一个令人愉快,几近漂亮的姑娘,只是不吸引人而已。
* *
在大厅另一边,后排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男孩——不,是男人:瘦削,有点猥琐,他的样子像只快要掉光了毛的猴子,只有在塌陷的双颊上还剩下一簇簇毛,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蹩脚男人,头发稀疏的头顶如同贫血的鸡冠。他可以是,这么说吧,一个地位低下的活动家,因为有人发现他给另一党派的代理人传递秘密文件,因此把他踢出了部门办公室。从那时起,他靠给人做数学家教维持生计。
阿诺德·巴托克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很合适。一个月前,他又把在一家私人信使公司分拣包裹的半时制工作给丢了。汗水和污垢使他的衬衫领子变了颜色,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臀部,他甚至不用劳神清洗他的衬衫和内衣,他的凉鞋也磨损得不成样子。阿诺德·巴托克利用晚上时间给部长们、记者们和议员们撰写备忘录,给各种报纸的编辑们写信,给国家审计员或者总统起草急件,一堆堆卷宗令其深受其苦。尤其是在凌晨之际。
他和母亲奥菲利娅住在一起,母亲双腿瘫痪。两人躺在房间里一张破旧不堪的床垫上,合盖一条被子,那不过是没有窗户的一间小卧室,曾经用作他父亲的小洗衣房。自从父亲去世后,洗衣房的铁百叶窗就被永远地封死了,并上了一把挂锁,只有从后边院子里通过一扇变了形的胶合板房门才能进去。厕所在院子另一头的一间瓦楞铁棚子里,但是行动不便的寡妇走不过去,阿诺德·巴托克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得把一个搪瓷便盆放到她的身下,而后出门把屎尿倒在棚屋里裂了口的马桶里,又用垃圾箱之间的水管把它冲洗干净。便盆上搪瓷磨损或剥落的地方出现了黑色的斑点,因此即使把便盆刷洗干净,并用漂白粉消毒,但它看着总是不干净。
已经有好几年了,母亲不再叫他的本名阿诺德,而是恶毒地坚持叫他阿拉来,或者阿尔凯,当他抗议说,行了妈妈,别那么叫了,你非常清楚我叫阿诺德,他那位瘫痪在床的母亲,则像个被宠坏的小姑娘那样卖弄风情,透过眼镜欢欣鼓舞地叫道:又怎么啦?出什么事啦?你怎么回事嘛,阿拉来?你干吗这么生我的气嘛?你也许想打我?就像你死去的父亲——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灵——过去常常做的那样?你也要那样吗,阿拉来?你想打我吗,啊?
阿诺德·巴托克是可怜虫吗,他刚刚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发出咯咯的笑声或者窃笑声?是蓄意嘲笑吗,作家问自己,还是嫉妒?是厌恶?还是生气?也许这只是痛苦本身一种抽象的非个性化的声音?
作家试图想象阿诺德·巴托克,如何只穿着汗津津的内裤,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在潮湿发霉的洗衣房,从妈妈身子底下拿出散发着臭味的搪瓷便盆,而后气喘吁吁地使劲给她翻身,擦干净她的身体,给她垫上一块干护垫。
* *
就这样,当终于邀请作家讲话时,作家显得兴致极好,耐心、谦虚、认真地回答听众的提问。偶尔,他使用简单的类比或者举日常生活中的例子。他不慌不忙地阐述了讲解与讲故事之间的区别。他信手列举塞万提斯、果戈理、巴尔扎克,甚至契诃夫和卡夫卡。他讲述了一些奇闻逸事,逗得观众哈哈大笑。他对文学评论家进行了狡黠的嘲讽,但是称赞他的发言,感谢他所做的深入观察。当他讲话时,一切都令他感到震惊:他同意参加这一活动,他没有做恰如其分的准备,从他嘴里源源涌出的语词,即使当他讲述这些语词时,连他自己也完全清楚他并不同意自己的说法,更为糟糕的是,实际上对于真正的中心问题,他连一点答案的影子也没有,他对口中侃侃而谈的东西没有固有的兴趣,那些东西与他完全无关。
他也不知道,阿诺德·巴托克为何劳神前来此地?真的就是坐在大厅后面,朝你伸出他那蜥蝎般的脖子,用遏制着的窃笑来嘲笑你呢?他的嘲笑是不是非常正确呢?作家在使用热情、滔滔不绝的语词继续捕获观众,尤其在捕获女性时,对自己说。
* *
他停顿片刻,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想起了女侍者莉吉,还有她的初恋情人查理,本奈—耶胡达足球队的替补守门员,查理惯于用鼻尖慢慢拨开她的嘴唇,融化她,直至她几近晕眩,轻轻和她说咕咕歌,甚至在埃拉特给她买闪烁着银光的带装饰片的晚礼服,如同里维埃拉酒店里歌星穿的晚礼服,尔后丢弃她,与在水上选美比赛中获得亚军的一个名叫露茜的女孩重归于好:男人们管不住自己,他们生来如此,但是女人,在露茜看来,确实也好不到哪儿去,绝对好不到哪儿去,女人们的样子常常像躺在那里需要人宠爱的猫,因此实际上在男女关系中,没有特别多的选择,男人与女人都无足轻重。是这么回事:如果他们之间不起电,那么他们怎样建立联系?如果起电,那么他们最后会被烧毁。莉吉认为,这就是为什么爱情终将陷于绝望的原因之一。但也许有点出于侥幸,我将设法与那个露茜见面?我们有很多话要说,重温某些富于刺激的经历,笑看多年前显得那么痛苦的事。我应该尽量弄清楚那个露茜在获得亚军之后在什么地方打拼。假设她还活着。假设她也一个人生活。假设她不介意和我见面。
* *
作家摆出一副孤独、忧伤、又具有文化敏感性的表情,这其中堆积着一个又一个谎言。对于观众提出的你为什么写作等问题,他使用了已经用过不止一次的答案,有些回答巧妙,有些回答诙谐或者闪烁其词。这是从他那位地位低微的外交官父亲那里学来的技巧。做结论时,他好笑地把球抛回给文化管理员耶鲁哈姆·施德玛提,并且用《咏叹生死》中的一些诗句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智者缺乏意识,
愚人拥有金子之心,
欢乐经常以眼泪结束,
然而谁解其中缘故。
* *
而后他被读者包围了。他无动于衷地在他的新书上签名,以令人忧虑的谦虚架势来接受赞扬,偶尔微微一笑,就像遏制自己别打哈欠,并试图平息帕萨赫·伊克哈特的怒气,伊克哈特是一位长着宽下巴、脾气暴躁的教育工作者,他的眉毛浓密发灰,耳朵和鼻孔中钻出了毛发,他向他保证当代文学并没有否定以色列:谴责占领他人领土的不义行径,讽刺腐败与普遍的无节制,暴露颓废和愚蠢,这些东西并不等同于否定国家,实际上,它们经常来自破碎的心灵。即使以色列的敌人有时出于自己的目的利用这里所写的东西,也绝对不是那么回事,毕竟《圣经》时代的先知,早期现代作家,如比阿里克⑥,或布伦纳⑦、尤里·兹维·格林伯格⑧或S.伊兹哈尔⑨等等,等等,也那样。
作家慷慨地允许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男孩尤瓦尔·大汗或者多坦寄给他一些诗作。寄来吧,就这么做,但是请要有耐心,不要期待一两天以后就能得到回复,你必须理解,许许多多的人把东西寄给我,征求我的意见,但遗憾的是我的时间,等等,等等。
接着,他使了个眼色,紧紧握住文学评论家亚吉尔·巴—奥利安·支特莫斯基的手,感谢文化管理员耶鲁哈姆·施德玛提,对方也感谢他同意前来讲话,不用谢,不需要叫出租,我今晚就住在附近,我情愿走回去,那会让我提提精神,也许海上开始吹起微风,很快就会凉快了?
* *
作家在外面的楼梯上点燃一支香烟,注意起罗海尔·莱兹尼克。他热情地感谢她,赞赏她朗诵时的感受力和悦耳的声音。而她呢,则局促不安地微笑,仿佛她没有得到赞美,而是受到了不公正的谴责,她声音哽噎,感谢他的溢美之辞:受称赞的不应该是她,而是他写的书。
当作家站在一旁,让她经过时,她不住地嘟囔,没什么,谢谢你,真的没什么。尔后,好像是她冒犯了他,她伤心地说,不,谢谢你,我不抽烟,对不起,谢谢,真的没什么。她把读的那本书抱在胸前,像是抱着包在牛皮纸里、用两根橡皮筋捆好的胸前护垫。
你知道,作家说,事实上如果今天晚上他们只让你朗诵,不用发表任何讲话,我会非常高兴,我是说,如果整个晚会就是朗诵,而没有什么吹毛求疵、阐述和分析,甚至没有我最后的什么妙语就好了。你确实从心里在朗读我的词语,好像你沉浸在书中,而不只是把书打开抱在胸前。当你朗诵时,书自己开始说话。
别这么说,罗海尔·莱兹尼克咕哝着,没什么,谢谢你,真的没什么。尔后,她突然意识到那不是恰当的回答方式,她用近乎悲泣的声音道起歉来。
就在这时,走廊里的灯灭了,作家一边试图拉住她的胳膊使她站稳,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按灯的开关,但是他的手指在黑暗中先落在了她温暖的胸脯上,片刻之后才触到楼梯的扶手。与此同时,另一楼层的人把灯打开了。作家表示歉意,罗海尔·莱兹尼克有点吃惊,声音颤抖着说,不要紧,没什么,谢谢,真的,非常感谢。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作家继续说:除此之外,你的声音在我听来真的非常像在我写作时听到的人物的心声。
罗海尔·莱兹尼克默不作声地将此接受下来,她双唇颤抖。最后她垂下眼帘说,她得承认在举行今晚的活动之前她非常紧张,她真的非常害怕,在作家面前朗诵他作品中的片段,有点像演奏舒伯特的作品时舒伯特就坐在大厅里。
* *
作家提出陪罗海尔·莱兹尼克走回家去:反正他喜欢走路,呼吸夜晚的空气,他们可以在路上聊聊,或者兴许在什么地方坐坐,喝点热的或冷的。甚至更刺激的?
现在她全然不知所措了,从耳朵一直红到脖颈,好像她的裙子拉链突然开了,她道歉,慌乱,不幸的是,确实和她没什么可走的,因为她恰巧就住在这里,在社区中心对面,就在那里,在那间房屋底下,左边那个窗户,没亮灯的那个,她确实非常抱歉,不,她不是抱歉,而是……好吧。我正好就住在这里。楼上。
如果没亮灯,作家微笑了,一定是意味着没有人等你,因此你还是可以稍微走走的?
不,哈兹里托正等着我,我想他现在肯定每分钟都在看表,如果我晚回去一点,他一定会生我的气,你去哪儿了,你干什么了,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没有不好意思呢。
哈兹里托?
一只猫。一个披着猫皮的魔鬼。
可是作家并不放弃。我们兴许可以稍微走走,送你上楼呢?那么我就会和这个哈兹里托说句话。我替你给他写个说明。或许我可以替你贿赂贿赂他?就让我带你去离这儿不到五分钟的一个特别的地方吧?很近,到了街口左拐,跟我来,我给你看些东西,给你讲个小故事(近乎漫不经心地轻轻抓住她的胳膊肘)。这里,你瞧,就在这里,就在他们建起服装商店的地方,多年前是波格里宾斯基兄弟开的药店,我六岁那年,有一次,我的舅舅奥斯亚,我妈妈的兄弟,把我丢在这里,他完全把我给忘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他回来了,冲药剂师波格里宾斯卡亚太太嚷嚷,那是怎样一种不负责任的行径啊,冲我吼叫,小魔鬼,看你还敢不敢再像那样消失了,冲我挥动拳头,威胁着要打我。但是奥斯亚舅舅还没回来时,我一个人和药剂师待在一起,闻着令人心醉的药味儿,她把我带到里面一个阴暗的小屋子里,低声向我讲解各种普通药物和毒药以及它们的作用。从那时起,我对毒药有点偏好,对地下室、储藏室以及各种各样的秘密格架心醉神迷。(作家边说边放开她的胳膊肘,但是把胳膊放在她的肩膀上。她颤抖起来,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于是决定什么也不做。)
跟我说,我烦你了吗?
没有,你当然没有烦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罗海尔·莱兹尼克惊愕地叫了起来。对我来说,这是一次经历,就像你在给我预先演示你还没开始写的下一部作品。兴许你已经开始写了但尚未完成。当然,你不必告诉我。问这样的问题,我感到抱歉。不应该那样问作家问题。(他移动胳膊,但先是抱紧了她的肩膀,使她贴紧自己。)
非常小心翼翼,犹如在黑暗中赤脚行走,罗海尔·莱兹尼克继续说,比如说,我不再相信巧合。近来我有时会突然感到所有发生的事情——确实是所有的事情,毫无例外……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你不觉得任何事情,我是说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出于偶然吗?
叶枯叶荣,
人生人死,
莫说奇缘——一种徒劳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