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生死(2 / 2)

咏叹生死 阿摩司·奥兹 1945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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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命运。

作家引用了突然在脑海里冒出的茨法尼亚·贝特—哈拉哈米的那些被人遗忘了的诗句。罗海尔·莱兹尼克说:我实际上在各种各样的家庭聚会上见过他几次。他长着一张红扑扑的圆脸,犹如果冻一样,嘴唇非常鲜红,总是面带微笑,就像果冻中间的樱桃,手指柔软,散发着香气,总是以一种松松垮垮不舒服的方式拧孩子们的脸颊。

谁呀?

贝特—哈拉哈米。诗人。他的真名不叫茨法尼亚,也不叫贝特—哈拉哈米。而是叫完全不同的名字,好像叫什么亚伯拉罕·舒尔登弗雷。布麦克。我们就管他叫布麦克伯伯。有一次一直为他朗诵的女演员得了鼻窦炎,因此由我母亲替她,在克里亚特哈伊姆为布麦克伯伯举办的庆祝晚会上朗诵。那时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姑娘,已经参了军,但即使那个夜晚,他还是每隔五分钟就要松松垮垮地捏我的脸颊,有一次还捏我别的地方。他跟我们有点沾亲。我不是特别清楚那种关系。他不是我的亲伯伯,也许是父母某个姻亲的伯伯。也许是伯祖。在我小的时候举办家庭聚会时,他们经常对我说,你瞧那边,那个一直在握手、不住向左右微笑的人,样子像生长过度的矮胖婴儿的人,是我们的布麦克伯伯,他也是著名诗人茨法尼亚·贝特—哈拉哈米。

对于作家提出的问题她说:我不知道。不确定。我好长时间没有听过他的任何消息了。他也许还活着。可是我也许搞错了,不,他不会活着,因为如果他还活着,兴许有一百岁了。

*          *

作家从侧面瞥了她一眼,注意到她前排的牙齿有些凸出,有点宽大,就像一只小松鼠,注意力集中在什么东西上,但皮毛已经害怕地抖动起来:她随时可以逃向她楼顶的房间,还有她那只嫉妒的猫咪。

他漫不经心地轻轻用胳膊揽住她的腰肢,好像这里也有楼梯,她可能会被绊倒,来吧,别害怕,罗海尔。我们偷偷看看后边的院子好吗?也许那个小暗室仍然还在?也许有窗子,我们看看那里还有什么?她笨拙地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立刻,似乎又后悔了,她勇敢地说,好的。我就来。让我看看。

但是,厨房里昏黄的灯光微弱地照在后院,那里只有损坏了的家具、弃置不用的婴儿车、一些卡片盒、饭菜和垃圾的气味、变了形的遮阳篷、蓄水箱、电视机里高声发出的尖叫和大笑声、嘤嘤嗡嗡的空调机声,还有受到惊吓在奔跑的猫。

作家语无伦次地咕哝着时间的困扰与记忆的混乱,同时心不在焉地抚摸她的头发,辫子根儿,而后抓住她的双肩,轻轻把她拉向自己。但是,包在牛皮纸里并用两根皮筋系得紧紧的他的新书,如同盾牌,把他和她扁平的胸脯分割开来。突然,她用一种高亢的、少女般的颤抖声音,那声音就像幼鸟的声音,与她早些时候朗诵时的声音全然不同,说:

可是我有点害怕。

他立刻放开了她,他想起她实际上并不那么年轻,并不真的吸引人,他蓦地想起了什么,他咕哝着道歉,点燃一支香烟,跟她一起走回她在文化中心对面的家。路上,他试图通过讲一个又一个妙趣横生的故事来弥补几乎并未发生的事。比如有一天按响他家门铃的女人的故事。她身材矮小,宽肩膀,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身穿绿白条的裤套装。她紧紧地,几乎是猛力地抓住一个大约九岁左右的男孩的胳膊,男孩试图挣脱她的掌控。先生,请原谅我像这样按响你的门铃,打扰你,实际上我们之间并非真的认识——也就是说,大家当然都认识你,可是你不认识我们,过来,萨基弗,跟这位名作家打招呼。我们确实不想打扰你,只是一小会儿,我是一位职业膳食专家,许多年前,我设法在杂货店里和著名诗人利亚·戈尔德伯格夫人说话,可是萨基弗在这里从没有看到过一位真正健在的作家。看见一位作家对他来说很重要,因为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一名著名的诗人或作家。萨基弗?怎么啦?来和我们的名作家讲讲一些非常新颖、非常美好的事情吗?不?你怎么啦?可是你在家里准备得那么漂亮?我们甚至一起排练过。你为什么在作家先生面前忽然腼腆起来啦?没有理由害羞。作家对我们的灵魂了如指掌。对吧?可是我们很抱歉,我们真的不想打搅,我们这就走,我们就想把这个信封留给你,我们会耐心地等候你给我们写封信。请给我们写信,如实告诉我们你对萨基弗作品的看法。他需要做什么样的改进?或许是思想?或许是拼写?或许是风格?或许最好让他处理比较富有实践性的题目?请告诉我们哪里可以发表?你怎么回事,萨基弗?你为什么不说话谈谈你的东西?真是个傻孩子!请原谅先生,请给我们写封推荐信,或者作个序好吗?有你写封好推荐信,谁都会同意发表我们的作品!

*          *

接着作家给罗海尔·莱兹尼克讲了他古怪的舅舅奥斯亚,把他丢在波格里宾斯基兄弟药店里的那个人。这个奥斯亚舅舅曾经打了内阁中的共产党员施穆埃尔·米库尼斯先生一记响亮的耳光,最后他们两人成了知心朋友,当他们在同年同月患了同样的疾病后真诚地相互关心,甚至住进了以希洛夫医院的同一间病房。

有那么一刻,作家想到了奄奄一息的欧法迪亚·哈扎姆,那个像国王(甚至君主)一样生活的人,想到他所拥有的混乱时光,赚钱,离婚,和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终日在城中兜风,拍所有人的肩膀,开怀大笑,逗趣,打嗝犹如雷鸣,无论见到谁,都拥抱亲吻,就连陌生人也一样,不管男女,当他放声大笑时,窗棂被震得咯咯直响,他现在住进了以希洛夫,他的导管滑落了,值夜班的护士离得很远,听不见他微弱的呻吟,因此他躺在自己热乎乎、散发着酸臭的血尿里,那尿液很快便会冷却下来,流向他的腹部、腹股沟、后背,把他的臀部粘在湿乎乎的床单上。

*          *

当他们来到罗海尔·莱兹尼克住的楼梯口时,作家热情地与她道别,感谢她同他一起走了一会儿,重复着对她朗诵的溢美之辞,提出陪她上楼,走到楼顶。她在黑暗中涨红了脸,咕哝着说真的没有必要,哈兹里托正在上边等着她,她一向一个人回家,也就是说——

作家仍旧坚持着,用他那非常专断的声音宣布,大家都知道最近就是在特拉维夫旧楼的楼梯之间发生了各种事情,等等。为安全起见,他绝对应该陪她到门口,把她交给哈兹里托,更不用说钥匙掉了,或者锁坏了。

罗海尔·莱兹尼克很尴尬,结结巴巴地说真的没有必要,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感谢你,但是真的确实没有必要,她只要在这里开开灯,就在楼梯那头,两分钟后就到家了,哈兹里托正在门旁等候,他肯定会因为她回家这么晚把她杀了,除此之外,她很抱歉,但是情况是这样,今天晚上待在她家里确实不怎么舒服,因为她把窗帘送去洗了,没有百叶窗,因此邻居们确实能——

说这话时,恐慌与羞愧将其攫住:窗帘并没有送去清洗,就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可怎么竟提起了窗帘?我干吗突然说今晚待在我家不怎么舒服?我甚至还说邻居们什么都能看见。他听了这话会怎么想?我脑子有毛病吗?他会觉得我在想些什么?毕竟,他并没有要求进去,他只是提出和我上楼,充其量在我开门时贴在我身边,确信钥匙没有掉落,或者没有卡住,或者锁头没坏。我撒了个谎,因此他不会进来了。纵然他从来就没有那么想过。接着我说没有百叶窗,邻居们怎么怎么样。你可以猜测到,我在暗示他如果我确实有窗帘或百叶窗会怎么样——

可是他如果真想让我请他进来聊聊天、喝点东西又怎么办?如果那样,他一进门就可以看见窗帘确实在那里。它们没有被送到洗衣房。那么呢?他会立刻意识到我只是毫无来由地欺骗他。我怎样才能掩饰自己呢?

*          *

此外,她不知道是否真的希望作家陪她上楼,他名气大,但过于彬彬有礼,甚至像慈父一样,和他在一起让她不是很自在。是啊,他是想得到什么,可是他真正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呢?她愿意把他请进自己的房间吗,还是她害怕那么做?现在吗?她出来时是否把黑色胸罩挂在椅子背上了?是椅子的哪一面?要是真的挂在那里,能一眼看见它垫着衬垫怎么办?

楼道里的灯一次次地熄灭,作家按动开关,说:也许我应该,毕竟?为安全起见?就送到你门口?

但是既然她撒了谎,告诉他窗帘送到了洗衣房,那么太迟了。毫无疑问。没有回头路可走。她已经封锁了自己所有的逃路。她没有办法可以让他进入她的房间,看见窗帘像平时一样挂在窗子上。她会羞死。

她像个遭到斥责的小姑娘,最后用微弱的声音对作家说:那好吧,谢谢你,和我一起上楼来吧,但是就走到门口……要是你执意……可实际上,然而,那个哈兹里托,我是说,他不是很习惯——

那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陷于沉默、恐慌与无助之中。

作家审视着她的表情,分明就像遭到捕获的猎物,惊恐万状的幼小啮齿目动物,一只在绝望中准备咬噬自己的走投无路的松鼠。于是他微笑着,彬彬有礼地收回他的提议:不,不,真的,没有关系,瞧,如果你觉得非常不便的话——

现在松鼠沉默下来,无法决定哪种方式更为糟糕,是接受陪她走到门口的最初建议,还是满怀感激地接受他彬彬有礼地收回建议。不然她应该让他进去,即使他有可能对邀请不感兴趣,只不过出于礼貌或是真的关心她的安全提出要陪她呢?不然还是不让他进去?然而现在看来那是唯一的选择了,可能冒犯他了?在何种情况下,她才能得以掩饰关于窗帘的耻辱?关于椅背上胸罩的耻辱?此外,到处都是哈兹里托的小毛,既然这里已经到了夏天,他就开始脱毛了。假设作家冷不丁需要使用卫生间,她把一直用来剃多余体毛的电动剃须刀放在架子上又该怎么办?

她垂下眼帘看着人行道,要么就是看着她的鞋,她紧紧把书抓在胸前,不知说些什么。

作家,当然,意识到她的忧虑。他轻轻碰碰她的肩膀,殷勤地建议说:瞧,要是你愿意,我们干吗不再走走呢?就走到街口再转回来?不然就走到广场?当然,要是你想马上上去,不用保镖服务,那么如果你不介意,我就站在这里,站在出口,等到听见你把门打开又关上,于是我就知道你没有在路上碰见恶龙,而是安全地回到了你的哈兹里托身边。

她不自然地笑着,险些要流泪了,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啦。今天晚上我有点混乱。

作家在黑暗中对她说话时,也微笑着:但也很迷人。

*          *

自从某人,一个不是特别吸引人的男孩,跟她说过类似的话后,已经有九年或十年之久。那个男孩说话很快,她不相信他。但是现在,这个男人,突然——

血又一次涌上她的耳朵和脖颈,她感到双膝好像正在融化,她别无选择,她必须或者倚靠他,或者瘫倒在地。

当她把包在牛皮纸里并用橡皮筋勒住的书紧紧抓在手里贴向肚子时,她的指关节显得苍白,如同贞洁带。在那一瞬间,她几乎要鼓起勇气,把他请到楼上,为什么不,胸罩和猫的毛有什么关系,他一定看过上千个女孩子的闺房,她要给他倒茶,或者咖啡,如果他不是太累的话,她甚至还有阿根廷产的巴拉圭茶叶呢?现在到别处去是不是太急了?

可是她的嘴唇在黑暗中不禁抖动起来。最后,她几乎是咕哝着向他透露她收藏有世界上二百多家酒店的火柴盒,不,也许只有一百八十家,可是为什么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对收藏火柴盒感兴趣?

作家点燃一支香烟,又按动了电灯开关,并仔细思忖着。立即,他脑海里出现了那天晚上早些时候他透过莉吉(女侍者)的裙子,看到她短衬裤两边的一幅令人激动的不对称画面:左边比右边略高,犹如眨巴眼睛承诺秘密惊险的阿拉丁洞。

有那么一刻他在脑海里权衡正方与反方的理由:现在接受邀请去罗海尔·莱兹尼克在楼顶上的房间是不是值得?实际上,干吗不?毕竟,她羞怯的表情给他快乐,他觉得她胆怯的赞扬非常惬意,她的恐惧犹如一只小鸡在某人的手掌心里打战那么甜蜜:那有什么?难不成她在那里会把他给生吃了。另一方面,即使她近乎昏头昏脑甚至唯命是从,但是她并不那么吸引人。不管是哪种方式,结局都会很难堪:她很恐慌,他并不真的喜欢她。首先他得缓解她的恐惧,使她平静下来,如同一个耐心的家庭医生和一个拒绝打针的小女孩在一起。他一直得那样小心翼翼,犹如慈父,就连他一直竭力用女侍者莉吉的衬裤来提升的点点欲望也减弱了。不管是哪种方式,他都得伪装。他得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表演。或者编织一个借口。他得抚慰她的猫咪,说她的猫长得多漂亮。他具备善于表演整个夜晚的技巧。不管是哪种方式,罗海尔·莱兹尼克最终都会被他伤害。也许更为糟糕,她接下来将开始怀揣各种想法。而这些想法完全不可能实现。

此外,她没有窗帘和百叶窗,天晓得谁是她的邻居,他是相当有名的公众人物。

作家疑虑重重,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被他脑海里的其他问题取代。为什么?怎么突然之间变成了这样?这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就是那套陈腐的不幸韵律:

没有新郎就没有新娘,

没有馈赠就没有负重。

他反省道,契诃夫已经精心策划了一条途径,你可以借助这条途径:通过向一个陌生女人的哈巴狗大献殷勤而接近她。但是即使契诃夫也没有向我们解释,一旦你与之熟悉或者交流了,下一步怎样进行。比如说,如何接近这样一个女孩,她胸前抱着一只在妒火中咆哮、定会抓挠企图篡夺其位者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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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作家以某种有节制的热情离开。他答应给她打电话,是的,一定,非常快。借着街灯的灯光,他急急忙忙抚摸她的辫子,试图正视她的目光,但是她的眼睛又一次朝鞋尖儿或有裂缝的路面垂下。罗海尔·莱兹尼克,一只被捕获的松鼠,小脸上一副惶恐的表情,她似乎也可以咬人,这也许是因为她的门牙凸出吧。她突然伸出冰凉的小手急急忙忙和他握了握手:另一只手依然把包在牛皮纸里用两根皮筋系紧的新书压在胸前。当她用近乎不易察觉的、小鸡般的动作把手从他的手指中抽回时,突然伤心地微笑着说:晚安,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非常感谢你,真的。我还有些话要说,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只想告诉你我想我不会忘记今天晚上。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药店和装有毒药的密室,也不会忘记你那位扇了内阁成员一记耳光而后和他一块生病了的舅舅。

*          *

作家在街上溜达了一个小时或者一个半小时。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带他从灯火通明的大街走向边上的小路和陌生的小巷,所有的百叶窗都关了,只有星星点点没有生气的街灯懒洋洋地散发出黯淡的光。他边走边抽了两根香烟,脑子里计算着:这是今天晚上抽的第七根还是第八根烟。

两对伴侣,手挽着手,过完夜晚户外生活回家,从他面前经过时,其中一个女孩子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好像有人轻轻对她说了某种可能发生的吓人的事件。作家试图想象事件的详情,他一遍遍地思量,试图从中寻找某种富有刺激的兴奋,然而阿诺德·巴托克和他母亲奥菲利娅在那令人窒息的囚牢里被困在湿乎乎的床上的情形,像噩梦一样纠缠着他,他的欲望甚至在萌芽状态便被其扼杀了:年迈的母亲和她的中年儿子,两人躺在一个变了形的床垫上,浑身汗臭,焦躁不安,瘦骨嶙峋、青筋突出的躯体绷得紧紧的要抬起肌肉松弛的巨大肉身,把搪瓷便盆推到身下——犹如黑暗中的一对摔跤运动员,儿子嘟囔着,母亲呻吟着,而一只蚊子在黑暗中嘤嘤嗡嗡像个小钻头,飞到那里,或者飞到这里,或者四处乱飞。

奥斯亚舅舅,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钢琴调音师,独自一个人住在布伦纳大街上一座旧楼地下室里的一间小密室里,他基本上没有工作,有时做做临时工,搬运家具,或者粉刷房屋,在他三十多岁时——一个矮墩墩患白化病的人——大家就一直叫他“奥斯卡—努—卡卡”,意思是“怎么,奥斯亚,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开他的玩笑,说在他的地下室的隐蔽处,藏着遭罢黜的苏维埃领导人列夫·托洛茨基的漂亮侄女,使之躲避英国当局和政党。

即使作为孩子,作家也知道这只不过是玩笑,在他那位古怪的舅舅的地下室里,并没有藏着美人,可是现在,他突然遗憾从来没有勇气偷看挂在两面墙之间那发霉的绿油布后面,那隐藏着的地下室中最深处的圣所。

他为自己的怯懦感到遗憾:你为什么不要求上楼去罗海尔·莱兹尼克的房间?在她羞怯的苍白后面,也许潜伏着一种狂热的渴望,夹杂着孩子似的天真,未能实现的欲望,以及某种来自她钦佩与感激之情的默默的、热情的、顺从的忠诚。它就在你的指尖,在你的手掌心轻轻地跳动,而你却把它放走了。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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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诗人茨法尼亚·贝特—哈拉哈米、布麦克·舒尔登弗雷,作家得出他一定早就去世了的结论。许多年前,他就在《达瓦尔报》周末增刊的最后几页拥有他自己的专栏“诗人之角”,“诗人之角”的四周配有花边,逐一饰有一个微笑着的面具素描。也许是一种嘲讽。正如作家所回忆的,《咏叹生死》中的诗歌并非辛辣或讽刺之作,尽管有几分自我贬抑的兴味,但总体上是以某种善意来针砭时弊:吸收新移民、临时难民营、简朴的标准、对沙漠的征服、排干湖莱沼泽、住房短缺、渗透者发起的边境事件与侵袭、给年轻国家公众生活蒙上阴影的腐败与官僚政治。他代表着年青一代,肌肉发达、晒得黝黑的本土出生的以色列人,外表强硬但内心热诚、有道德责任感、情感非常细腻。

古往今来的以色列敌人——乌克兰人、波兰人、俄国人、阿拉伯人、英国人、神职人员、土耳其老爷、布尔什维克、纳粹、各地大量滋生的不可胜数的反犹主义者——在《咏叹生死》中被描绘成狠心的恶棍,他们的世界充满了恶意、仇恨,对我们的苦难幸灾乐祸。土生土长的恶棍,如政见不同的犹太复国主义组织、共产主义者、诋毁工会运动的人,以及反对建立有组织的犹太社区的人,在贝特—哈拉哈米的书中以心胸狭窄灵魂扭曲的小人面目出现。他十分憎恶那些波希米亚人,那些人模仿巴黎和好莱坞的方式,他厌恶所有那些玩世不恭没有归属的知识分子,他们只知道对所有的事情予以鄙视与讽刺,草率创作现代艺术,说白了就是皇帝的新装。

至于也门人、动物、种地的农夫和性情温和的孩子们,他为他们保留着闪烁着慈父般深情的诗句。他把这些人置于显要地位,痴迷于他们天真的纯洁以及灵魂的纯朴。但是偶尔茨法尼亚·贝特—哈拉哈米押韵的诗行注入了既非政治又非意识形态的某些暗示,某种神秘的忧伤色彩,这种忧伤与阶级意识或爱国热情无关,如作家在读者会上所引用的那些诗句:

智者缺乏意识,

愚人拥有金子之心,

欢乐经常以眼泪结束,

然而谁解其中缘故。

有时,他的诗中也有敬致某人的一个简短献词,此人已经死去,并被众人遗忘,只是偶尔出现在子辈或孙辈的记忆中,即使这一记忆也转瞬即逝,因为随着最后一个记着他的人的离世,诗歌主题将会第二次死亡,终极死亡。

*          *

作家记得,有一次贝特—哈拉哈米出版了以《清除酵母》为题的韵文,写关于万物渐衰、日趋枯竭的自然之道,物体与爱情,衣装与思想,家园与情感,一切变得破败与乏味,最后归于尘土。

他经常使用“孤独”一词,偶尔用更为少见的“孤苦伶仃”一词加以代替。

很久以前,在30年代,40年代,甚至50年代早期,诗人经常在星期五晚上出现在文化中心、健康基金疗养院、工会聚会或公共教育运动集会的众多粉丝面前:他朗诵自己的诗歌,一位不再处于妙龄之年的女钢琴师为他伴奏,不然就是有一位感情充沛的女歌手演唱,这位女歌手声音极度低沉,大方但不低俗地穿着露肩服装。在朗诵与音乐之后,他喜欢和观众聊天,和颜悦色地争论,捏孩子的脸颊,有时捏成人女子的脸颊,他会签名,为读者的喜爱而感到陶醉,那时的许多读者可以背诵他整首整首的诗。

后来呢?也许,比如说,某天早晨他的妻子在使用电熨斗时触电而死。诗人等了一年半,娶了那位胸脯丰满的伴奏者。婚礼两个星期后,她抛弃了他,与妹妹的小叔子,一位拥有悦耳男高音的化妆品制造商私奔美国。

也许诗人茨法尼亚·贝特—哈拉哈米还活着?他完全被遗忘了,在某个地方,我们说在遥远的海费尔山谷边上某个工人村里的一个私人开的老人之家里拖延他的时光?不然就是在约克尼姆郊区某个偏僻荒凉的养老院里?他那没牙的嘴巴把一片白面包嚼烂。他连续几个小时坐在自己住的养老院游廊的一把带垫脚镫的棕色扶手椅里;他的头脑依旧像从前一样清晰,但是许多年前,他就不再觉得作诗,或在报纸上发表诗有什么乐趣,现在他满足于一杯清茶、花园的宁静、云卷云舒,他依然喜欢,实际上越来越喜欢观察花园里树木颜色的变化,呼吸着牧草的清香气息。

此处碧绿而宁静,一头奶牛

站在树桩前,孤零零,

两棵松柏立在一起

还有一棵孤零零。

他终日坐在游廊里的扶手椅上,好奇地看成长于宗教社区但不遵守宗教戒律的一位年轻作家写的小说,不然就是看慈善组织创办者写的回忆录。他的视力依然很好,看书时不用戴眼镜。他突然看到书中不经意地提到了他的名字,还有两句他写的旧诗,令老诗人油然产生一种孩子般的快乐,他在读着诗句时,微笑着动了动嘴唇:他本人几乎把这些诗都忘了,他猜测,并无怨艾,其他的人也把这些诗句给忘了,可是它们却出现在年轻女作家的书中,他觉得这些诗句写得一点也不坏。

他那双无邪的圆眼睛在雪白的眉毛下显得湛蓝而清澈,如同雪崖环绕的两座山池,他那一度又圆又胖的身躯如今像孩子一样瘦骨嶙峋,光滑,无毛,裹在白色的法兰绒晨衣里,晨衣上印着老人之家的标识和“心灵年轻”的箴言。诗人的左嘴角漾出了星点唾沫。护士纳迪亚每隔两三个小时给他端来一杯柠檬茶和一块方糖,还有一片面包,面包上的硬壳已经去掉。他静静地一连坐上几个小时,一动也不动,平静地呼吸着乡间空气,略微带着鼻息闻嗅着各种气息,把面包嚼烂,打盹,或者非常清醒,把出生在宗教区的年轻女子的书打开倒扣在腿上,他思考着这位作家,问自己死亡与生存是否迥然不同?是否可以识别这种不同?也许生前与死后确实有些不同,至少有些许不同,因为毕竟世界上的任何时期或者情势之间至少具有某种些许的相似。也许正是这样诗人终日坐在那里,用他那双富于思考的蓝眼睛凝视着树梢摇摆和云雾移动。

但是,简单地估算一下,诗人几乎不可能还活在世上。他每周的栏目“咏叹生死”许多年前就已经停了。《达瓦尔报》周末增刊停了。工会运动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拥有关注普通人并提高他们文化水平的使命感与道义责任、承担文化任务的工人联合会被取代,整个国家满是聪明的人力资源公司和劳工经纪人,他们从穷困国家输入了大量的保姆和被迫出卖劳动力的人。

这位诗人也许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死于某种脑溢血,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里被匆匆埋葬,出席葬礼的只有一群年迈的党派人士,他们裹着外套,蜷缩在一把把黑伞下,现在他就葬在离这儿不远、为军旅诗人和思想家留出的一块空地上,周围是他的朋友和敌人,他的同代诗人,巴提尼和布洛伊德斯,哈娜尼亚·雷赫曼,多夫·乔姆斯基,卡穆宗,利赫特恩鲍姆和美托斯,汉娜·沙德米,阿克海和乌赫曼尼。

他们的爱与妒已然逝去

纸页上布满灰尘,刀剑上斑斑锈迹;

他们花园里的花凋谢枯萎——

他们静静地睡去,不再赞美上帝。

*          *

你好,对不起,是露茜吗?露茜?我是莉吉。我想你不会记得我了。等等,我告诉你我是谁。等一下。对不起。你的声音还是这么好听,露茜,就像红酒的味道。我是莉吉——记得吗?查理的莉吉?与查理的逸事有关?你记得吗,露茜?大约十五年前?我是那个曾经在阿伦比大街头上的伊撒贝拉—卡门美容院和婚礼沙龙上班的莉吉?对,是我。那时你和我就像竞争对手似的?露茜,你还记得那些吗?即便那时我也认为我喜欢你也胜于喜欢他?也许我开始和他一起出去只是因为我可以从他身上闻到你的气味?不,等等,露茜,别挂电话,我发誓,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相信我,我是整个世界上最为普通的人,你就听听,给我两分钟。我怎么弄到你的电话和你的新姓氏无关紧要。我找着了,就是这样。什么,你丈夫的名字?不要紧。你记得我和查理的短暂情缘吗?大概有一个星期,或许八天。情况基本这样。如此而已。尔后他回到你的身边。应该说是卑躬屈膝地回去的。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只是因为露茜你,因为你和他分手了一段时间,尤其因为那时的我为你着迷,但是我羞于告诉你这些。那好,现在我们言归正传。是这样。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你也许愿意什么时候见见面,就我们两人,在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那些事?也聊聊后来的事?不,我不介意你选择什么地方见面?但是我请你吧?我请你喝咖啡?告诉我,露茜,你有丈夫吗?或是什么人?有孩子吗?但愿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我不是在盘问你。绝对不是。你怎么竟然有那种想法?好的,露茜,没事。干吗不?只是不要觉得我神经有点不正常。是这样。我经常觉得自己在想着你,露茜,想着你的脖子,你的声音,你的好心,你的眼睛,你那时候的想法。比我好上千倍。就好像你和我站在一边,查理站在一边,好啦——相信我,我已经忘记了那个查理。我们干吗要说他呢?我与他有什么呀?只有与你,露茜。即使过了许多年,我还是无法忘记你。听我说,露茜,我就是这个意思,只是不要笑我,不要觉得我是那种整天无所事事的可怜虫,就知道给多年没联系的人打电话?不,别那么想。努力想想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你我二人在同一条船上是什么意思?查理不是用抚弄你的方式在抚弄我吗?利用我们,把我们压垮,像扔旧纸巾一样把我们扔进垃圾箱?好了,露茜,你瞧,我们不能在电话里说这些。相信我,即使你一定以为我非常不可思议。等等,露茜,等等,别挂我的电话。听我说。是这样:我什么人也没有。男人女人我都没有,如果你碰巧想到了这一点。我什么人也没有。我是说除你之外。因为在我的脑海里,甚至在我深更半夜的梦境里,我想象你我在一起,露茜?以何种关系?伴侣吗?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更像两姐妹?你一定认为有点不可思议?甚至完全不可思议?对不对?什么,你是不是甚至会想,我们俩,你和我,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一个接一个,在埃拉特的同一家酒店,同一个房间,同一张特大号的床上,在夜晚,甚至在白天,都在为他做些什么?我们的确为他履行同样的职责。首先是你,过一个星期是我,再过一个星期还是你?有几次他在黑暗中叫我露茜,一次甚至在大白天,在一家寿司店叫我露茜,每当他叫我露茜,我确实欣喜若狂。我想他有时候在黑暗中叫你莉吉吧?没有吗?他有时会突然对你说,过来,亲爱的,给我来个高脚杯——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慢慢干?不然就是,过来,宝贝儿,我跟你亲热亲热?不然就是,让我看着你小便?没有?那时,他抚弄了我之后又回到你的身边,你们两人回到了埃拉特的同一家酒店的同一个房间,别说你在那里从来就没有想到过我吧?至少有几次吧?想想看,比如说莉吉也为他做了一模一样的事?也许还做了那样的事?你是不是想过,他一定把莉吉带到拉斯维加斯酒吧,用调羹喂她,用取橄榄的食签捅她的裙子下面,逗她乐?别说你从未想过我们两人就像一个被分裂为两半的同一个女人?你觉得我们,你我两人,可以去埃拉特,我们说——在同一家酒店住一晚上怎么样?甚至住同一个房间?露茜,不,别挂我的电话,我不是怪物或者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再给我两分钟吧?露茜?露茜?

*          *

作家沿着陌生的偏僻街道行走,撞到了带刺的铁丝上,显然,孩子们把铁丝的一头固定在禁止停车的标识上,另一头穿过人行道拴到围栏栏杆上。铁丝有作家胸口那么高,正在快步行走的作家发出一声短促而气呼呼的惊叫,惊叫中夹杂着痛苦,更重要的还有愤怒:就像某人在黑暗中扇了他的脸。然而不知怎的,他觉得那记耳光并非出人意料,确实该打,甚至让他觉得舒坦点了。

阿诺德·巴托克,那个面色憔悴、戴眼镜的男人,的确在几天前把在私人信使公司里当包裹分拣员的半时制差事给丢了,可能在作家与人合伙开的一家会计公司中找到了工作:甚至更为卑微的工作,在投递室或者维修部门。他可以拿到微薄的月薪,有时,天晓得他兴许会在会计室或记录部门做些其他的工作。作家本人负责四五家中型到大型出口公司,尤其是与其外币收入相关的税收事务。阿诺德·巴托克肯定会成为一个忠心耿耿、心存感激而又不引人注目的工人。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做出辛辣评论的愤怒倾向。

可是阿诺德·巴托克既然丢掉了他的半日制工作,整天价又干些什么呢?当他年迈的母亲打着呼噜或读着匈牙利语小说时,他本人怎样打发那漫长的时光?

也许他坐在旧洗衣房的角落,坐在曾经是他父亲的熨衣桌旁,撰写私人著作,述及永生究竟是可能的,还是不可能的。他论证说,你可以说生与死一同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如同一对辩证的组合,其成员牢不可破地相互依存在一起:如果你说了生,也就说了死。反之亦然。地球上出现生的那一天,也就出现了死。

但是,这又是个完全错误的假定,阿诺德·巴托克推断说。数百万年间,大量有机体盛行于世,都没有经历死亡。这些单细胞蛋白质有机体没有死去,它们自己不住地分裂,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等等。死亡并不存在。只有到了当代,当各种不同形式的再生,性欲再生出现后,才出现了衰老与死亡。

结果发现,成双成对来到世上的并非生与死,而是性欲与死亡。由于死出现在生之后,比生晚出现千万年,很有可能希望死有朝一日将会消失,生则不会再消失。因此永生便在逻辑上具有了可能性。我们只需想办法消灭性欲,便可以具有从世上消除痛苦,消除死亡之必然。

阿诺德·巴托克在一小块纸上画出一条直线。他在直线右边写下:“永生。没有痛苦和屈辱。”在左边写下:“性欲。痛苦。衰弱。衰老。死亡。”接着他在这两栏内容的下面写道:“但是机会微乎其微。”他又在这些话的下面加上:“时间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时间产生之前有什么,时间产生之后又有什么?时间对我们有何益处?”在右下角写下:“目前状况非常糟糕。”

作家问自己,如果自己的母亲尚在人世,他是否能够照顾她,就像阿诺德·巴托克照顾瘫痪的、从未停止过向他发号施令的老奥菲利娅。母子之间身体接触的细节——汗水、搪瓷便盆、她裸露着的松弛的臀部、擦拭、护垫——如此强烈地令作家着迷,他皱起眉头,感受初次眩晕。他把思绪从阿诺德·巴托克那体弱多病的母亲,从他自己的母亲,从永生等问题上收回,重新开始沉沉思考罗海尔·莱兹尼克的羞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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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环顾四周,确定街上无人,选择了两排树篱之间的狭窄通道,不慌不忙地撒了一大泡尿。撒尿时,他想到了住在以希洛夫医院将要死于癌症的欧法迪亚·哈扎姆,他身上插着导尿管,慢慢把混浊的液体排到一个挂在他床边、几乎盈满的塑料容器里,但是值夜班的护士没有坚守岗位,她十五分钟之前就出去了,到隔壁的病房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病房就在电梯的另一侧,但是她依旧待在那里,因为她正好碰到了年轻的大楼医生,就和他聊了聊。欧法迪亚·哈扎姆,在过去几年里,他的蓝旗亚轿车里总是装满了放声大笑的金发女郎,他不假思索地把钱花在各种慈善事业、政治和消遣上,即使他头上戴着顶小小的无檐便帽,但是并不妨碍他和两三个俄罗斯离婚女子到土耳其赌场度周末,但是现在没有人听他哼哼了。他虚弱地叫了几次护士,她二十分钟前就出去了。按紧急呼叫键也没人回应,但是旁边病床上一个沙哑的声音冲他咆哮,行了,烦死了,别折腾了,人家在这里还得睡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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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一边想着欧法迪亚·哈扎姆即将在两个垂死之人的中间死去,那两个人至少比他年长二十岁,一边拉上裤门儿拉链,回到大街上,小心翼翼地躲开带刺的铁丝,不耐烦地重新返回舒尼亚绍尔和采石场袭击七遇难者文化中心。

他思忖片刻,能够确定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坐在文化中心的台阶上,也许是那个尤瓦尔·大汗或者多坦,那位显然没有对作家放弃希望的年轻诗人正坐在那里,身子颤抖着缩成一团,在夜半时分等候着他的归来,然后坐在他的身边,借着街灯,读至少四五首自己的诗,而后两人可以进行一场坦诚相见的谈话,如有必要可以谈到黎明,那是一个成熟而经验丰富的作家和一个为痛苦、屈辱所困扰甚至想自杀的苦苦挣扎的新人之间进行的,非常坦率的富有激情和艺术美感的交流,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上,作家是唯一了解他的人,作家经常在书中描述这种痛苦,即使他是个赫赫有名的名流,但我可以透过他作品的字里行间完全领会到,在著名的公共表面形象的背后,隐藏的是羞怯、孤独、甚至可能是忧伤的一个人。和我一样。事实上,他和我极其相像,因此他是唯一能够理解我的人,甚至可以帮我的人,如果他不能帮我谁还能帮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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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楼上了锁,在黑暗中,在入口处,仍然贴着举办两个小时之前便已经结束了的文学之夜的通知。文化管理员耶鲁哈姆·施德玛提没有关闭一楼的灯,为的是吓唬小偷。

可是你一定是个非常天真的小偷,只是一个刚操此业的小偷,作家微笑着对自己说,被某个办公室里那一夜接一夜从晚亮到早的灯光给唬住了,而你从大街上便可以一目了然并确信那儿空无一人。舒尼亚绍尔和采石场袭击七遇难者文化中心没有一个人,也许只有那个少年诗人的模糊身影在台阶一角瑟瑟抖动,一点也不再指望你可以读他的诗,或是坐下来和他说说话,不再对你有任何请求,只要你注意到他可怜的影子,也许实际上那影子不过是一个空空的包装箱,或是两个破板凳。记住他的眼睛,在他那深厚的镜片下,那双眼睛可笑地扩张开来,知道在这一特殊时刻,在深更半夜,在他的卧室,那不是真正的卧室,只是雷乃斯大街他父母住房的阳台,用石膏灰泥板和一些玻璃砖封了起来,他身穿内衣,十分清醒地躺在黑暗中,陷于绝望,一心想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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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中心的对面,在罗海尔·莱兹尼克位于顶层的房间,如果真的是他们一小时左右之前站在那里时她指的那个房间,如果他没有搞混,那么在她拉上的窗帘旁,露出一线灯光。

因此,她显然把她的窗帘送到了某家洗衣房,那里专门在日落之后清洗窗帘,在半夜来临之前,又把洗净熨平的窗帘送到客人家里。

不然就是你搞错了,她的房间是上面那个吗?实际上,整个关于她把窗帘送到洗衣房的故事只是对你发出一个暗示。一个你没有领会的暗示,暗示着你不应该跟她一起上去?或与此相反,你应该上去?你什么也不懂,错过了本应发生的事——或者也许你什么也没有错过?毕竟,她的灯还亮着。

突然,作家进了大楼,没有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他摸索着寻找楼道灯的开关,这一次他在黑暗中非常小心,因为他的一根肋骨仍旧在提醒他先前挨的来自带刺铁丝的一击,他摸摸自己,发现衬衫已经有几处划破的地方,他流了血,手上的血令他想起早已遗忘的学生时代男生间打架的事。

当作家终于打开了楼梯井的电灯时,他像平时一样,停顿片刻,检查楼梯脚下的信箱。比尔哈和西蒙·佩雷豪德尼克。阿龙家。阿尔方斯·瓦莱罗博士,建筑工程师。雅尼夫·舒洛斯伯格。拉米和塔米·本图尼拉。卡普兰,会计师。罗海尔和哈兹·莱兹尼克。(用精巧的圆体写成。是哈兹·哈兹里托吗?也许是她那里有访客?也许甚至是个伴侣?不是吗?)

还有一个属于承租人联合会的大信箱(绝对不许散发传单或小广告!!!)楼梯井有点破旧,栏杆生锈了,一个电表箱门奇迹般地挂在一个弯曲的合叶上。他走过挂着“雅尼夫·舒洛斯伯格快乐地生活在此”牌子的房门,听到很长一阵子枪弹齐鸣的声音,并伴有欢呼声和叫喊声,而后便传来电视里打碎玻璃的声响。

快半夜了。

你呢?可不可以问,你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寻找什么?你脑子有毛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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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作家听到一层雅尼夫·舒洛斯伯格家里传来枪声的时候,他决定应该从这里出去。他的双脚自动带他走向他今晚早些时候待过的咖啡馆,有女侍者莉吉的那家咖啡馆,透过莉吉的裙子可以看到她衬裤的轮廓。

咖啡馆还在营业吗?她也许一个人坐在那里,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边,在锁门之前小口喝着最后一杯巧克力?她很快就要去厕所,脱下裙子,换上牛仔裤、一件短上衣和舒适的凉鞋,当她离开时,你可以主动提出,比如说,陪她回家,在夜晚空旷的街道上使她免遭男人的骚扰,这些男人专门纠缠像她那样漂亮而吸引人的女孩?

也许作家来到一楼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坚持爬到二楼,刚好来到罗海尔·莱兹尼克的门前。他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楼道里的灯灭了,又被楼下上楼的人开亮,又一次熄灭。作家把耳朵靠在门边:她还没睡吗,不然就是他透过窗帘看到的灯光只是她睡着时没有关掉的夜灯?她是独自和猫在一起?还是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情人躺在他的身边?那一定会极为尴尬。你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如果你不介意我询问的话?真的是一个尚可以说年轻、可爱、令人愉快只是不特别吸引人的孤独女子夜间欲望的化身?要么就是你在扮演他们已经在这里寻找了一年半以上的一个楼道强奸犯?要么就只是一个神志不清的发烧友,就像年轻的诗人尤瓦尔·大汗,他在半夜三更出去到黑漆漆的楼梯井寻找一篇小说的灵感?

智者缺乏意识,

愚人拥有金子之心,

欢乐经常以眼泪结束,

然而谁解其中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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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现在诱使我们头脑发热的作家轻轻开门。当然,门是锁着的。

她呢,你那位羞答答的朗诵人呢?

她早就睡着了,开着夜灯,吸引像你一样昏头昏脑的飞蛾。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当他悄悄地拉低房门把手时,房间里传出了声音。他立刻恢复了神志,拔腿就逃,他太紧张了,没有开楼道里的灯,一次迈两个台阶,在拐最后一个弯儿时一脚踩空,肩膀重重地撞在了奇迹般地挂在一个弯曲合叶上的电表箱门上,电表箱门现在已经松动,猛然撞到了栏杆扶手上,门开了,也许是住在这里的那个雅尼夫·舒洛斯伯格的房门,对不起,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这么晚了在找谁?

也许他会认出他?根据他在报纸上的照片,或者是电视里的采访节目中的影像?他该如何解释?对不起,我是(可怜的)海德先生,请让我赶紧给杰吉尔医生打个电话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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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也可能作家听到房间里传来的声音时没有立即跑掉,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呆立在罗海尔·莱兹尼克的门外。过了一会儿,他决定给她留个条,塞到门和门柱当中(也许最好把纸条留在楼下,留在她和哈兹里托合用的信箱里?)。纸条上这样写着:你今天晚上真是太动人了,罗海尔,我后来又回到这里向你致谢,并且确定你安全地回到了你的象牙之塔,没有落入巫师或恶龙之手。如果你允许,这个纸条也表示向你道晚安时的一吻。(他在纸条上只署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或者最好根本就不署名——到底为什么呢?)

也许会这样:作家正要转身逃窜时,罗海尔打开房门,因为她没有睡着,她坐在床上,沉浸在遐思中,她注意到门在半夜时分轻轻动了一下,尽管她惊恐万状,但还是急忙透过猫眼向外瞧,当她看到站在那里的人时,没有犹豫,也没有等他敲门,就立刻把门打开了。

罗海尔,穿了一条快要垂到脚面的洁净素雅的棉布睡衣,扣子一直扣到脖颈。她在窥探猫眼时是不是设法把最上面的两个扣子扣上了?要么就是她一直这样睡觉,把睡衣扣到脖颈,防止有人设计潜入她的梦中?

罗海尔·莱兹尼克露出吃惊的微笑,那松鼠般的面庞上闪动着恐惧与欣喜。

是你啊?你回来了?

作家这方面惊奇地发现,她夜晚的微笑比今晚她早些时候的少有微笑要少一些羞怯与尴尬。他自己现在特别尴尬,试图咕哝什么,争取一些时间,寻找某种话头儿,向她解释或者表示歉意,而后夹着尾巴逃跑。

他不由自主地说:是这么回事。罗海尔。瞧。我回来只是因为自己忘了些事。也就是说,我忘了以前非常非常想为你做的事。我没有为你做。猜猜看。我忘记为你做什么了?

他一进屋,她就慌忙把门关上锁住,站在门边,双手牢牢地交叉在胸前,如同一道壁垒,不然就是把扁平的前胸藏在睡衣下面。她的声音现在相当平静了(也许因为她的尴尬程度开始下降,而他的则开始上升,就像某种物理实验):我不猜了。你想做什么事情,又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