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是个学生。”
她再也没有同我讲一句话,而我却得到了观察她的机会。她那件长长的工作服遮住了她的体形,使她的身材显得不太一样。她的脸我也并不觉得美:脸型尖尖的,缺乏线条与棱角。眼睛显得有些严厉,头发浓密、乌黑而且柔软;使我感到困扰——甚至几乎让我感觉讨厌的是她的脸色:立刻让我想到戈贡佐拉干乳酪,如果我发现那上面有绿色的脉络,我一点也不会惊讶。我还从未见过面色如此苍白的意大利人,现在,令人不快的晨光照进画室,她的皮肤看起来跟石头惊人地相像——还不是大理石,而是像某些在空气中暴露良久而变得惨白的石头。而我又不习惯于检视女人的脸,我只喜欢在女人脸上寻找温柔、红润和可爱的脸色——这是我仍然沿用的青少年时的某些方式。
这次拜访也令理查德情绪非常不好,所以之后的某个时候,当他跟我说阿格丽哀蒂想给我画画儿时,我真是又惊诧又有点害怕。只不过画几张素描,而且她对我的脸孔不感兴趣,而只想画我那“非常典型的”宽阔魁梧的身体。
但是就在我们还没有深入讨论一下这件事之前,就发生了一件改变我的生活,而且决定了我的未来并影响了我的余生的事:一天清晨,当我醒过来时,我突然成了作家。
在理查德的劝说下,我偶尔写点简短的小文章或描绘我们圈子里某些人的形象,也写一些书面的随笔散文和历史性的研究文章——这一切我都尽量写得精准无误,但纯粹是各种题材的练笔。
这天清晨,我还在床上躺着,理查德来了,把三十五个法郎放在我的被子上。“这是你的。”他用一种生意人的口吻说。我把各种可能的猜测都问了个遍,最后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给我看刊登在上面的我的一篇散文随笔。原来他把我的手稿誊写了几篇送到他的一位编辑朋友那里,并且背着我悄悄地把它们卖了。我现在拿到的就是报纸刊登的我的第一篇作品的稿费。
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奇怪的感觉:尽管我恼羞成怒,为理查德居然扮演了一个降福天使的角色感到很恼火,但是,我却享受到了第一次当上作家的那种甜蜜的骄傲感,还享受着因此而挣得的钱。一想到能在文学方面小有名气,尽管微不足道但是我向往已久的,这种想法便战胜了我的激动情绪。
理查德要我去咖啡馆同那位编辑会面。这位编辑请求允许他保留理查德给他的其他作品,还要求我给他寄去更多的文章。他说,我的作品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格调,尤其是那些有关历史专题的文章,他非常乐意再要几篇同种风格的东西,而且还会付给我一笔不错的稿费。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意味着我不仅可以天天按规律吃饭,还能还清数目不大的一笔债务,而且还可以抛弃原本就很勉强的专业课学习,甚至或许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在我自己选择的领域找一份可以维持生计的工作。
同时我收到那位编辑寄来的一大堆新书并要我写评论。几周以来,我埋头看这些书并且一直很忙。由于稿费要到一个季度末了才支付,而且我对这笔钱有所预期,所以就超出了以往的生活开支。直到有一天我才发现我名下没有了一分钱,而我又要被迫饿肚子了。连续几天,我都在自己的阁楼上节食,只吃面包、喝咖啡,后来,阵阵袭来的饥饿感迫使我走进一家餐馆。我随身带了三本供我写评论的书,准备留下当做付饭费的抵押品,在这之前我已经徒劳地尝试过将这些书卖到二手书店。饭菜真是一级棒,直到我喝下一杯黑咖啡,我才开始感觉到心神不宁。
带着恐惧与疑虑,我吞吞吐吐地向女招待承认身上没有钱,问她可否把这些书留下做抵押?她伸手拿了其中一本——是一本诗集——很明显她具有强烈的好奇心,迅速地翻了几页,然后问我,她可不可以看看那本。她说她喜欢读书,但就是没有机会弄几本好书看看。这时我知道我得救了。我建议她留下这三本书顶替我的饭费。她接受了我的建议,并且在一段时期内从我手上收去了价值十七法郎的书。用那本薄一点的诗集,我要求换一块奶酪三明治;那本小说,我换了同样的东西外加一杯葡萄酒;而单行本的中篇小说只值一杯咖啡和一份面包。
据我回忆,那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没多大意义的书,用令人痛苦艰涩难辨的时髦文风写成的,所以这个好心的姑娘大概对当代德国文学留下了一个奇怪的印象。在那段时间我真的非常愉快,每天我都抓紧上午的时间快速浏览一本书,潦潦草草写出几行书评,这样到了中午我就能写完并用它换来我的午餐。但是我一直煞费苦心在理查德面前隐藏我在财务方面的困难,因为我觉得没必要拉下脸来,并且不情愿接受他的帮助,除非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诗人。我偶尔写的都是专栏副刊,而非诗词歌赋。但是我魂牵梦绕的愿望是有一天我能成功创作出一部文学作品,一首歌颂渴望与生活的伟大而骄傲的歌。
我灵魂那清澈而快乐的镜子有时也会因为某些忧郁的事而变得阴云密布。然而一开始这种忧郁并没有严重扰乱我的生活。这种阴云也只会存在一个白天或者一个晚上,以一种如梦似幻的、绝望而难过的形式出现,然后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后又突然卷土重来。渐渐地,我对它已经习以为常,就好像对待我的一个情人一样。我并没有感到备受折磨,而是坐立不安,觉得疲惫,却自有某种甜蜜蕴含其中。如果这种愁绪在夜晚将我包裹,我便躺在窗户边上,俯身盯着黑色的湖水,或是抬头仰望直入云霄的群山的轮廓,还有星星悬在上空。随后,一种令人恐惧的甜蜜和一种无法抵抗的情感攫住我——就好像这夜间一切美丽的景象都用责难的眼光盯着我,星星、群山、湖泊,它们都期待有人能理解它们的美丽,能用激情歌颂它们喑哑的存在;它们期待有人能为它们表达这一切,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有意要做它们希望我做的事,就好像我的天职就是用诗歌表达无声的自然。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我只是感觉到这美丽的、肃穆的夜虽一言不发但对我有所期待。我也从未在这样的情绪之中写过诗,尽管我觉得应该对这黑夜的沉默负责,于是通常我会在这样的夜晚过后,进行独自拓展远行。我觉得地球用无声的祈祷将自己的爱给了我,我用这种方式可以对它的爱进行一点点的回报,过后我又会对自己的这种想法一笑了之。尽管如此,这种徒步漫游为我日后的生活打下了基础,成了我日后生活重要的一部分:我成了一个漫游者,用几星期或几个月的时间徒步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我开始习惯不定期的旅行,只在口袋里揣上很少的钱和一块面包就出发,连续几天孤独无伴,晚上就露宿野外。
我一心想着当个作家的事,便忘了那个姓阿格丽哀蒂的女孩。这时,我收到她的一张便笺:“周四在我家将举行一场小型茶会。为什么不赏光参加并带上你的朋友呢?”
于是我和理查德都去了。一进门我们就发现这是一个艺术圈内人士的小型聚会。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默默无闻、遭人遗忘、无所成就,这使我颇有感触,好在他们个个看起来都非常自信而且很是愉快。主人给大家端来了茶、三明治、火腿和沙拉。由于我谁都不认识,又不擅长社交活动,于是我向饥饿的痛苦投降了,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除了安安静静而且近乎固执地吃东西以外几乎没做别的什么事,与此同时别人都在小口品茶、忙于交谈。等到大家准备吃点东西时,我几乎已经把那半只火腿一个人吃掉了。我以为至少还会备上一盘吃的东西再端上来。于是,他们都轻声地笑了起来,还向我投来几道嘲讽的目光。我一下子恼羞成怒,开始暗暗咒骂那个意大利女人以及她的火腿。我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道了声歉,并且轻率地解释道下一次我将自带晚餐来,说罢,拿起我的帽子就准备离开。
阿格丽哀蒂从我手里夺下帽子,惊讶地望着我,并诚恳地请求我留下。柔和的灯光落在她的脸上,我一下子被这个情景击中,惊异于这个女人成熟的魅力。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傻而且任性淘气,就像个小学生遭到训斥一样,我远远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我留在那里,浏览一本科莫湖风光的图片集。其他人继续喝他们的茶、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有说有笑。附近一把大提琴和几把小提琴开始调音演奏。一副帘幕拉到一边,我可以看到四个乐手在临时搭起的小舞台上准备开始演奏一曲弦乐四重奏。就在此刻,埃米尼亚朝我走来,把她的杯子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友爱地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在我的身边坐下。不一会儿,四重奏开始了,但是我根本没怎么听。随着逐渐增长的惊奇情绪,我凝视着这位身材苗条、举止优雅的女人,我曾怀疑过她的美,我曾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她准备的点心零食。带着一种又是快乐又是忧虑恐惧的心情,此时的我记起了她曾表示要给我画素描的提议。接着我回忆起罗西·吉尔坦纳,想起我为了她攀登绝壁、为了她采摘杜鹃花;还想起雪雪公主的故事,我感到,这一切仿佛都是为此时此刻而做的准备。当音乐结束时,埃米尼亚并没有像我所害怕的那样离我而去,而是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然后开始同我聊起天来。她祝贺我的一篇作品已经发表在报纸上,她已看过了。她开理查德的玩笑,这家伙现在身边正围着一群年轻的姑娘,而他的无忧无虑的笑声传进我的耳朵里,很是刺耳,几乎掩盖了其他人的笑声。当她再次问到是否可以给我画速写时,我突然想到用意大利语继续我们的谈话。我不仅获得了她那双活泼快乐的地中海式的眼睛里焕发出的饱含惊喜的目光作为嘉奖,而且享受到了听她讲家乡话带给我的喜悦之情,这种语言跟她的嘴、她的眼睛、她的身材搭配在一起简直再合适不过了——这悦耳优雅的托斯卡纳方言带着一种迷人的瑞士提契诺地区的感觉。我自己的意大利语讲得既不优美也不流利,但这并没给我带来多少困扰。我同意第二天来到这里让她给我画画的。
“A rivederla(意大利语:再见).”当我们临近分开时我这样说,并用尽全力深深地鞠了一躬。
“Arivederci domani(意大利语:明天见).”她微笑着,冲我点了点头。
我离开了她的住处,一直往前走,顺着一条路一直走,直到我到达一座小山的山脊,我俯瞰黑暗中的城市风景在我眼前像一位酣然入睡的美女一般徐徐展开她的身体。多美啊!一叶孤舟上挂着红色的灯笼正快速从湖面划过,平滑的黑色湖面被闪烁飘忽的猩红色撕扯出一条条裂纹,偶尔的波浪只能显出它银色的轮廓。从附近露天的啤酒花园里传来人们的笑声和曼陀铃的演奏。天空阴云密布,一股强有力的温暖的小风吹过山岗。
就像风儿亲热地摩挲着、摇晃着、弄弯一棵棵果树、抚弄着栗子树黑色的皇冠,让它们呻吟、欢笑、颤抖不已,我此刻的激情也是这样与我嬉戏。在山脊上,我双膝跪倒,匍匐在地上,时而一跃而起,时而长吁短叹,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把帽子抛向高空、把脸没进草丛,时而紧紧地抓住树干,大哭、大笑、抽泣、发狂、羞愧又幸福地颤抖着,感到完全要崩溃了。
这样疯疯癫癫地折腾了一个小时,之后我感觉所有的紧张感都离我远去,整个人被一种热火攻心、闷热难耐的感觉弄得窒息了。我的思绪变得空荡荡的,下不了任何决心,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就像一个梦游者,我从山上下来,漫无目的地走着,回到城市,找到一家仍在营业的小酒馆,没有任何明确的欲望便走了进去,喝了两扎酒,然后回家时已是早晨,我醉得厉害。
下午,我去找她,埃米尼亚一见我便大惊失色。
“出了什么事?你病了吗?”
“没什么要紧的,”我回答道,“似乎我昨天醉得很厉害,仅此而已。”
她让我坐在一张椅子上,要求我不要动,而我也做到了。因为我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而且在她的工作室里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可能由于画室里松节油的气味,让我梦见了在故乡给我家的小船刷油漆的情景。我躺在旁边的鹅卵石上,瞧我父亲拿着罐子和刷子干活;母亲也在那里,当我问她是不是没有死去时,她低声说道:“没死啊,如果我没在这儿的话,你早晚和你老爸一个下场。”
我从椅子上摔到地上才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换了地方,竟然在埃米尼亚·阿格丽哀蒂的工作室里睡着了。尽管我没见到她,只听见她在隔壁小房间里盘子和刀叉相互碰撞的声音,这才断定又是晚餐时间了。
“你感觉如何?”她在隔壁向我呼喊着。
“感觉很好。我睡了很长时间吗?”
“四个钟头。你难道不为你的所作所为感到害羞吗?”
“有一点害羞。但是我做了一个美梦。”
“给我讲讲。”
“只有等你过来这边并且原谅我我才说。”
她过来了,不过要我把梦讲给她听以后才肯原谅我。所以我详详细细地把梦重新叙述了一遍,在此过程中,我深深地陷入已经逐渐有些忘却的童年往事之中。当我说完这些,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把童年的故事告诉了她,也是对我自己的一种回顾。她主动让我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还把我皱皱巴巴的上衣抚平,并且邀请我明天再来给她当模特画画。所以我感觉到她已经理解了、并且已经原谅了我今天的失礼行为。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去给她当速写模特,坐在她的工作室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我们很少交谈。我通常只是简单地安静地坐着或站着,就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我倾听着炭笔轻柔地摩擦声,闻着油画颜料淡淡的气味,享受着在我爱的女人身边的欢愉之情,因为在此期间她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白色的光线沐浴着工作室光洁的墙壁,几只昏昏欲睡的苍蝇嗡嗡叫着撞在玻璃窗户上,在与工作室毗邻的小房间里,酒精灯哔哔啵啵地燃烧着,这样她就能在每次绘画告一段落时为我端上来一杯热茶。
即便是回到我那位于小阁楼的家里,我的脑子里仍然都是埃米尼亚的身影。虽然我无法对她的绘画艺术怀有钦佩或赞美之情,但这种思念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减弱。她本身就那么美丽、善良而又自信——她的画对我来说还算得上什么问题呢?相反,她的作品有一种英雄主义气质:一个为了生存下去而顽强战斗的女性,一个安静沉稳、坚韧不拔、充满勇气的女英雄。
无论如何,再没有什么比反反复复思念自己所爱的人更没有出息的事情了,这种思念就像是一辆循环往复的脚踏车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我在回忆起这个美丽的意大利女孩时,尽管她的形象还算清晰,但却缺乏很多琐碎的细节,也缺乏我们对待靠近我们的一般的陌生人时会注意到的那些相貌特征。比如说,我记不起她留着什么样的发型,记不起她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如此等等,甚至连她的身材究竟是高是矮都记不清。每当我想起她时,眼前出现的她的相貌就是头发乌黑,发型高贵,一双闪闪放光的眼睛嵌在一张苍白但生气勃勃的脸上,嘴型也非常好看。当我想起她,想起我爱上她的那个时刻,我总要回忆起在小山上的那个夜晚,和风从湖上吹来,我喜极而泣、癫狂不已。我还总要忆及另一个夜晚,现在我就要讲到它。
我一定要以某种方式表达我的爱意并追求这位女画家,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如果我不是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她,我本可以满足于远远地尊敬她,用沉默忍受这爱的疼痛。但由于我跟她见面太频繁了,我跟她交谈,握她的手,进到她的房子里,我的心总是处在一种被痛苦折磨的状态之中,我简直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正好在仲夏温和的夜晚,她的一些艺术家朋友在美丽的湖边安排了一场小型派对。我们喝着冰凉的酒,听着音乐,观赏用花环串起来挂在树中间的日式红灯笼。大家有说有笑,讲着笑话,最后大声地唱起歌来。一个傻乎乎的年轻画家颇为自恋地扮成一个浪漫而放荡不羁的诗人,歪戴着他那顶贝雷帽,背靠着栏杆,弹着一把长颈吉他。一些比较知名的艺术家也接到了邀请,但他们要么根本没露面,要么低调地坐在一边。一些女孩穿着轻薄的夏日长裙亮相,其他人则穿着日常的、并不怎么讲究的衣服。理查德同平常一样和年轻姑娘调情。我虽然内心忐忑不安,但感到很冷静,酒也没怎么喝,只是等候埃米尼亚的到来,她承诺今天让我带她去划船。当她如约来到时还送我几朵鲜花作为礼物,于是我们一同上了一条小船。
湖面就跟油的表层一样光滑,跟夜一样漆黑别无他色。我迅速地划着小船向平静而宽阔的区域驶去,同时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这位苗条的女人,她舒适而满意地背靠在船帮上。天空渐渐地暗了下来,星星也一颗接着一颗地从越发深沉的蓝色中闪耀起来,岸边此起彼伏的音乐和人们开心的欢闹声向我们飘荡而来。湖水懒洋洋地用温柔的、汩汩的声响接受我的船桨,别的船零星地漂浮在湖面上,在一片沉寂中几乎难以看清。对这一切我几乎很少加以关注,我的眼睛一刻不离我的伴侣,我的思绪锁定在爱情的表白之上,就像一个沉重的铁环箍住了我疑惧的心。此时此刻既美好又富有诗意,小船、繁星、温和平静的湖面,一切都让我踌躇迟疑,似乎我必须要在这美丽的舞台上表演事先预备好的多愁善感的故事情节一样。这巨大的寂静让我感到恐惧又使我麻木呆滞——因为我们两人谁都不说一句话——我只是用最大的力气划着小船。
“你是多么强壮啊!”女画家若有所思地说。
“你是说我笨重吧?”我问。
“不,我指的是你肌肉发达。”她笑了。这可不是个合适的开场白啊。我伤心又气愤,继续向前划去。过了片刻,我请她讲点关于她这一生经历的故事给我听。
“你想听什么?”
“每一件事,”我说,“最好是一个恋爱故事。然后这样我就能告诉你我的一个故事作为回报。虽然我的这个很短、很美,而你听了可能会觉得可笑。”
“好啊,那么就让我们先听你讲吧!”
“不,你先讲!我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很多,远远比我了解你的事要多。我想知道你是否真的恋爱过,或者说是跟我所猜想的那样——你在这方面太机灵、太高傲。”
埃米尼亚沉思了一阵。
“这大概又是你的一个浪漫想法吧,”她说,“夜里,在漆黑的水面上,让一个女人给你讲故事。可惜我不会讲。你们诗人惯于把一切美好的事都诉诸言语,对于那些不怎么谈论自己感受的人,你们从来不相信他们也有真心。好吧,你可把我看错了,因为我不信还有人比我爱得更激情澎湃。我跟一个已婚男人相爱,他也一样爱我。但是我们俩谁都不知道我们是否能永远在一起。我们互相通信,偶尔也见面……”
“请允许我问一句,这种爱情让你快乐还是痛苦呢,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哦,爱情并不是让我们快乐的。我相信爱的存在只是为了检验我们能忍受多久。”
对于这一切我理解得如此深刻,以至于我无法抑制,一声轻微的呻吟从我的嘴唇脱口而出代替了我的回答。她听到了。
“啊哈,”她说,“这么说你懂得这种感觉。而你还只是这么年轻啊!你现在想把你的故事告诉我了吗?——但是如果你不想就不用说。”
“或许改天吧,埃米尼亚。我觉得对这个故事我此刻难以应付,如果败了你的兴致我很抱歉。我们还是回去吧?”
“随便你好了。我们现在离岸边有多远了?”
我没有做出任何回答,而是猛烈地将船桨插进水里,船身左右摇摆起来,就好像被一阵暴风推动着一样匆匆地划过水面。我的心中翻江倒海,感到混乱不已、痛苦不堪而且带着屈辱。我感觉到大颗的汗珠从脸上淌下,同时我打起了寒战。当我意识到我险些就要像个求婚者一样下跪示爱,而我的爱人会用慈母一般友好的理解将我拒绝,我就感受到一阵透彻脊背的寒意。现在至少我免于出丑,而且我还可以心甘情愿地向我自己的痛苦作出妥协与让步。我像是着了魔似的划着小船。
埃米尼亚多少感到有些惊讶,因为我一踏上岸边就匆匆离开了她。湖水一如既往的光洁平滑,音乐一如既往地令人欢快,纸糊的月亮一如既往的色彩斑斓充满节庆气氛,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一切是那么愚蠢和荒谬。我很想过去把那个穿天鹅绒外套的花花公子痛打一顿,而他还招摇地抱着他的吉他在炫耀,脖子上环绕着挂吉他的丝带。接下来人们还要放烟花。这一切是多么幼稚!
我向理查德借了几法郎,把帽子压到颈项上,开始徒步远行,出了城,不断向前,走了一个又一个小时,直到困倦为止。我躺在一片草地上睡着了,过了还不到一个小时我就醒了,露水把我全身打湿,我浑身僵硬,冻得直打哆嗦,于是又起身继续走,一直到了附近的村子里。现在已经是清晨了。割苜蓿的人穿过尘土飞扬的小巷,睡眼惺忪的农场雇工从牲口圈的门里呆呆地盯着我看,随处可见农夫夏日繁忙的景象。你本来就该当个农民,我心里这么说着,一脸羞愧地穿过村子,迈着大步朝前疾走,阳光送来的第一缕温暖的光芒才允许我停下来休息一下。在一片新栽的山毛榉林子边有一片干燥的草地,我就在那里躺下身来,沐浴着暖和的阳光,一直睡到临近傍晚。我醒来时,脑袋里充斥着草甸的芳香,我的四肢是那么沉重而令人愉快,似乎它们只能寻求上帝的乐土才能安然卧于其上。派对游园、湖上泛舟还有那场艳遇似乎都已经离我远去,显得那么悲伤而逐渐被忘却,就像一本数月前读过的小说一样。
整整三天的时间我都在外面漫游,任凭太阳将我的皮肤晒成褐色,一边考虑着我是否应该一头扎回老家去——我现在走的就是回家的路——还可以帮我父亲种第二茬的牧草。
当然,我的痛苦并没有这么简单地一扫而光。当我返回城里以后,我总是避免和埃米尼亚见面。但是这种状况也不可能持续很久,我们还是在某个时刻见面了,再一次体验到那种如鲠在喉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