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荒原狼 赫尔曼·黑塞 5259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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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恋的痛苦超越了我父亲的力量,完成了他当时没有完成的事——把我变成一个坚定的酗酒者,喝酒对我的一生产生的影响比迄今为止我描述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持久。强壮而又甜蜜的酒神成了我最具魅力的朋友,而且陪伴我至今。还能有谁具有跟他一样的力量呢?谁能和他一样美丽、一样神奇、一样令人无忧无虑同时却又平添忧愁呢?他是英雄又是魔术师,他充满诱惑,是爱神厄洛斯的兄弟。他能做不可能之事;他用美妙的诗填满贫瘠穷困的人心。他使我这个农夫、我这个隐士变成了一个国王、一个诗人、一个智者。他给空虚的生活之舟重新装满新的命运,让搁浅的生命之船重新驶回激荡的激流之中。

这就是酒的特性。但是,就跟所有令人快乐的天赋以及艺术本身一样,对于酒,一个人必须珍爱、追求、理解,并为此付出极大代价和努力。只有很少的人能完成如此壮举,而且酒神也因此征服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使人们变得苍老,使人毁灭,或者熄灭原本熊熊燃烧的精神之火。尽管如此,他邀请珍惜他的人们参加盛宴,并为他们架起通往极乐岛的彩虹当作桥梁。当他们感到疲惫时,酒神给他们的脑袋底下垫上枕头,当他们变得悲伤时,他像一位母亲一样拥抱他们、安慰他们。他将生活的混乱与困惑变为伟大的神话,并在力量的竖琴上演奏出创造的赞歌。

在其他一些时刻,他又如同孩子一般天真烂漫,拥有长长的、如丝般柔顺的卷发,双肩窄窄的,四肢精致。他会偎依在你的心口,抬起无辜的脸对着你,如同做梦一般地盯着你,惊讶之情从大眼睛中流露出来望着你,这双令人宠爱的眼睛里深深地印刻着天堂的记忆以及与天神的联系,就像森林中喷涌着活力的泉眼一般。甜蜜的酒神好像是一条大河,水流湍急,在春天的夜晚发出深深的、冲撞翻滚的涛声;他又似大海,用他冰爽的浪涛摇曳太阳和风暴。当他同他的宠儿们谈话时,秘密、记忆、诗赋的风暴和预言中的大洪水令他们陶醉其中。熟悉的世界变小了、消失了,灵魂抛弃自我,带着恐惧与欢愉奔向未知而遥远的地方,在那里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却又那么熟悉,说着音乐、诗歌和梦的语言。

我必须说说我是如何发现这个秘密的。

有的时候,我会忘记自我,这样我就能彻底地快乐起来——我会学习、写作、听理查德弹钢琴。但是每一天总会有些许烦恼的、让人不高兴的事情发生。有时,直到我躺到床上准备睡觉时,这天的烦恼才向我袭来、将我压垮,以至于我呻吟叹息辗转反侧,或是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或是埋头抽泣,只能很晚才沉沉睡去。有时在我见到阿格丽哀蒂后便产生这种情绪,将我搅得心神不宁。但是,通常它会在傍晚时分向我袭来,就在美丽、暖和的夏夜伊始开始发起进攻。每当这时我会徒步来到湖边,解开一艘小船的缆绳,用力划船直到我精疲力竭、全身发热,而且不一会儿我就发现自己走回家已经变得不可能。于是,我便会来到一家小酒馆或者某个露天啤酒花园。在那里,我会品尝各种各样的酒,边喝边沉思,次日我会偶尔感觉有点病态。大多数的时候,这种令人恐惧的痛苦和自己觉得自己恶心的感觉会将我压倒,于是我总会下定决心再也不喝酒了。但是,之后我又会走出家门,一次又一次地贪杯成性。渐渐地,由于我学会了如何在各种酒中区分它们酒劲儿的大小,所以我可以有意识地享用不同的酒了。最终,我发现自己最喜欢的还是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头一杯喝起来感觉粗糙而刺激,但是很快它就能使我思绪迷糊,感觉云里雾里,于是它也变得冷静而如梦似幻。当我接着喝几杯,它就开始对我施展它的魔法了,它像个诗人一样吟诗作赋。不一会儿,我就看到我自己被很多我所深爱的情景环绕着,沐浴在美好的光芒之中,我看到自己从这些美景中穿过,边唱歌边做梦。之后,我意识到我已走完自己的整个生命历程。所有这一切的经历都将自行融入到令我舒适的忧郁当中,就如同我听到用小提琴演奏的民族歌曲一样,我像是知道在某个地方有某种幸福的东西,我曾经与它离得很近,而它却与我擦肩而过。

我逐渐很少一个人喝酒,恰逢此时有了各种各样的人陪我开怀畅饮。当我不再孤单时,酒对我的作用也变得不同了,在酒的作用下,我变成了一个善于交际的人,尽管并不是那么生气勃勃、热情开朗。我感觉到了一种陌生而冷酷的狂热。我性格中的某个部分突然之间如花般怒放,它可不是用来装点花园的那种美丽鲜艳的花,而更像是带刺的蓟类或者荨麻。酒让我变得更善于雄辩,尖锐、冷酷的精神头儿会将我攫住,让我突然信心十足、出类拔萃、才华横溢又善于批评。如果在场有什么人把我惹毛了,我很快就会针对他们——起初还只是用微妙的方式,然后就变得粗鄙并且顽固起来,直到他们离开才行。自打童年时代算起,我还从来没遇到我离不开的人或者让我觉得非常需要的人。现在我开始用一种批判的、讽刺的眼光看待他们。我偏爱新的创作尝试,喜欢讲这种类型的故事:故事里的人跟别人的关系总是被描绘成具有讽刺意味的,或者经常遭受苦涩而残酷的嘲笑。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是如何形成了这种总是跟别人唱反调的文风;它就这样从我的心中爆发而出,就像一处积怨已久、溃烂化脓的伤口,其实它已经伴我多年了。如果哪一天我碰巧再一次自斟自饮地消磨夜晚的时光,为了换换口味,我会再一次梦到高山、星辰和悲伤忧郁的音乐。

在这段时间,我写了很多短平快的文章,关于社会、文化和当代艺术,这个言语恶毒的小集子便是我在酒吧聚会上跟人交谈的成果。我仍然孜孜不倦地继续我的历史研究,这为我提供了很多历史背景作为写作材料,我便以这些材料为基础创作我的讽刺诗集。

这本书助我一跃成为某家较大的报纸的定期供稿人,我现在赖以为生的钱几乎足够用了。很快那些短平快的文章集结成书,出版问世,我甚至因此获得了成功。现在,我完全放弃了语言学等科目的学习。我已经获得了更高的地位,所以跟德国期刊扯上的关系理所当然地被淡忘了,并且让我从之前身份卑微、贫困无助的状态一跃跻身到了公认的知名作家的圈子。我自己挣钱糊口,放弃了累赘的奖学金,迅速向一个职业爬格子手的卑微生活驶去。

尽管取得了成功,助长了我的虚荣心,尽管写了讽刺小品,尽管有爱情的烦恼,但不论在快活还是忧郁的时候,青春那温暖的光辉始终笼罩着我。尽管我极具讽刺批判的天赋以及些许无伤大雅的高傲自大,我从来没有迷失自己梦想的目标——完成伟大的使命,成就完美的自我。我不知道这个目标会以何种形式实现。我只是感觉到,有朝一日生活必定会将一份特殊的幸运掷到我的脚边——或许是名誉和爱情,或许是自我欲望的满足和人生价值的提升。我就像一个卑微的男侍从做着美梦,梦里全是高贵的夫人、人们的赞美和至高无上的荣誉。

我以为自己濒临某个重大事件的起点。我并没有意识到迄今为止我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偶然的际遇,我的生活仍然缺乏一个深刻的、个性化的属于自己的基调。我也并不知道我正在经受由于渴望而带来的巨大痛苦,而这种渴望并不是名誉或爱情可以满足的。因此,我享受这小小的甚至某些程度上令人怀疑的成功,用尽我所能掌控的全部热情与活力。跟具有智慧的人一起相处让我感觉很好,当我说话时,我就会看到他们的脸齐刷刷地向我这边转过来,满脸的渴望,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有时,我发现人们狂热地渴望某种形式的救赎。但是为了达到他们的目标,他们却选择了一条多么奇怪的路啊。尽管信仰上帝被视为一种愚蠢的行为,甚至被视为品位恶劣,但是人们仍然信仰着另外一些名字:叔本华、佛祖、查拉图斯特拉以及其他许多人。有些没有名气的年轻诗人,在他们陈列着时髦家具的公寓里,在那些塑像或油画前举行庄重的仪式。他们可能羞于对上帝顶礼膜拜,但却跪倒在奥特拉里科利的宙斯像前。有些穿着寒酸破烂的苦行者,他们用节制欲望来折磨自己,他们所信仰的上帝不是佛陀就是托尔斯泰。有一些艺术家,他们精心挑选房间中的墙纸、营造房子的色调,还依靠着音乐、佳肴、美酒、香水或者雪茄来激发超凡脱俗的状态,这一切让他们超乎寻常地兴奋不已。他们谈笑风生,说到音乐的线条啦、色彩的一致性啦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时,总是带着一种虚假做作而又看似潇洒自如的姿态,他们总是在试图寻找“个性的”感动,大体上来说,这所谓的感动是由一种微小的、无害的自欺欺人或怪僻嗜好所组成的。尽管我发现这样的奇观非常有趣且荒谬至极,然而我却意识到有多少深切的渴望和真诚的热情在这奇观中炽烈地燃烧,又被这一切所耗尽。

在那段时间,我结识的人都是一些穿着怪异时髦的诗人、艺术家、哲学家等,我不记得他们获得过任何杰出的成就。他们当中,有一个来自德国北部地区和我年纪相仿的家伙倒是挺让人喜欢,是个又文弱又亲切的人,只要跟艺术有点关系的事情他都很敏感。他被视为未来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我还记得他给我背诵的几首他写的诗作,这些诗句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散发出独特的芳香,带有灵魂的质感。在我们所有的人中间,要说谁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诗人,他或许是唯一的一个。后来我意外地听说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写的书籍当中有一本遭到了恶评,或许是被这些评论吓坏了,这个过分敏感的诗人退出了大家的视野并且落入了一个赞助商之手,这个无赖非但没有鼓励他继续创作,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他推向了彻底的毁灭。他在这个赞助商的别墅里过着一种索然无味的唯美主义的生活,同那些神经质的太太们一起,而且把自己说成一个怀才不遇的英雄,可悲地被引入歧途:他在肖邦的音乐和前拉斐尔派的狂喜中丧失了理智。

我意识到频繁徜徉在这个圈子的危险性,但是后来当我想起这些初出茅庐、衣着反常的诗人时,总会想到他们美丽的灵魂,对此我除了恐惧和遗憾之外并无其他。幸亏我农民的本性才使我免于成为这个圈子的牺牲品。

比荣誉、美酒、爱情、智慧更高贵、更有益处的是友谊。唯有它能帮助我摆脱天生的惰性,并让我的青春丝毫没有受到玷污与损坏,保持着活力,如同朝霞一般殷红鲜艳。我至今还不知道有什么比两个男人之间诚挚率性的友谊更加香甜的东西,在回首过去的岁月时,如果对我的青春时代有种如同思乡之情一般的眷恋与哀愁将我压倒,我想那只是对于我学生时代的友谊的深深渴望,除此别无一物。

自从我迷恋上埃米尼亚以后,我便冷落了理查德。一开始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是几个星期以后,我开始感到内疚,我向他坦白了一切。他也告诉我,他早就看出不幸会降临并且为我感到惋惜。我们又重归于好,恢复了一直以来那种率真而又有些嫉妒的关系。在那段时间,我所获得的轻松机敏的待人处事的方法以及日常生活的能力应该说完全归功于他。在他的身心和灵魂当中都洋溢着一种帅气和快乐的气息,似乎生活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阴暗面。尽管他聪明而又流于世俗,肯定能意识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激情与困惑,但这些却与他擦肩而过,对他毫发无损。他走路的姿态,他说话的方式,甚至他全部的为人,都八面玲珑、无忧无虑而且令人无限疼爱。

即便如此,他却并不怎么欣赏我对酒的喜好。偶尔他也陪我一起喝一点,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两杯过后就不胜酒力,对我的好酒量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惊讶。但是当他注意到我处于痛苦之中或者即将被忧郁压垮时,他会为我弹奏钢琴曲、为我读书、带我出去散步。在那小小的户外探险过程中我们总是快乐得像两个小男孩。我记得,有一次,中午时分,我们躺在葱葱郁郁的山谷里互相朝对方扔松果,用虔诚的曲调吟诵虔诚的赞美诗。清澈明快的小溪飞溅起凉爽的水花,诱惑我们脱掉衣服,躺在透心儿凉的水中。这时理查德冒出一个表演哑剧的念头。他坐在一块长着青苔的大石头上,扮演传说中的水妖罗蕾莱,而我要游泳经过他身边,扮演乘船经过的船夫。

他看起来多么像个少女一般娴静端庄,这幅模样弄得本该假装一脸苦相的我忍不住也大笑起来。突然我们听到有声音。是一个徒步旅游者的队伍出现了,赤身裸体的我们只好赶忙躲到从小溪上方凸出的岩岸下面。这一队人喜气洋洋有说有笑,对我们毫不知觉,就从我们附近走了过去,理查德却故意弄出一系列又怪异又尖锐的噪声,他轮换着发出呼噜声、吱吱声、嘶嘶声,那些人惊恐地在路上站住,回过头,朝水面张望,就在他们将要发现我们的一刹那理查德突然从我们的藏身之处跳出来,望着这些有些愠怒的人们,用一种低沉的声音模仿着牧师的手势说:“安详地上路吧!”然后又立刻藏了起来,拉着我的胳膊说:“这也是在玩模仿游戏。”

“模仿什么?”我问。

“潘神吓唬牧羊人。”他笑着回答,“可惜刚才那些人当中有几个女士。”

尽管他很少注意我的历史研究,却很快就分享了我对阿西西的圣徒方济各的迷恋。但是他就连这个圣徒也不放过,偶尔会拿他开玩笑,这让我很是恼火。我们想象着这个幸福的受难者热情洋溢地徒步穿过翁布里亚地区,就像一个可爱纯洁的孩子,因为感到上帝的恩宠并且满怀对所有人的爱而欢欣鼓舞。我们一起阅读他的不朽的《太阳颂》,几乎每一句都熟记于心。有一回,我们乘汽船游湖归来,夜晚的微风吹皱了金色的湖水,他温柔地问我说:“我们的圣徒对此情此景会说些什么呢?”我便引述那位圣徒的诗句说:

“Laudato si,mi signore,Per frate Uento et per aere et nubilo et sereno et onne tempo!(赞美我主为我风云变换天时调剂群生)”

当我们争吵或互相谩骂的时候,这样的斗嘴总是以理查德给我起一大堆好玩的昵称为止,我很快就被他逗笑了,气也就此消了。我这位朋友唯一能稍微严肃一点的时候是在他演奏或聆听一段由他最喜欢的作曲家们写的钢琴曲时。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会用一个玩笑将其突然打断。尽管如此,他对艺术的爱是纯洁的,对艺术的奉献是全心全意的,而且在我看来,他对真诚和重要的东西具有独到的感觉,在这方面永远正确可靠。

他自有一番安慰别人、同情别人的诀窍,简直可以成为一种优雅的艺术,当他的朋友遇到困难时,他能分担其忧愁。如果碰巧看到我情绪恶劣,他便用许许多多趣闻逸事逗我笑,而他温柔的声音有种抚慰情绪、让人快乐的质感,我很少会对此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