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荒原狼 赫尔曼·黑塞 5259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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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对我有某种尊敬之意,因为我比他严肃而且我的体格远远要比他强壮。他会在他的朋友面前吹嘘我的健硕,并且为有一个能用一只手就可以轻易把他掐死的朋友而骄傲。他很重视体育技能与灵活度的锻炼,他还教我打网球,和我一起划船、游泳,带我骑马出游,而且非要让我的台球打得和他一样熟练才肯罢休。台球是他最喜欢的游戏运动,他打台球不仅仅是因为能够熟练掌握它,而且因为这种活动具有艺术性,在打台球方面,他总是格外生气勃勃又富于机智。

他对我的文章的看法并不超过我自己的评价。有一次他对我说:“看啊,我过去一直把你当做诗人,现在我仍然这么想,不是因为你那些文学期刊上的作品,而是由于某种美好的、深刻的、生机勃勃的东西在你身体里,它迟早都会爆发出来。那就会是真正的诗。”

时间就像薄薄的硬币在我们指缝中滑落,好时光过得出人意料的快,眼看理查德返回故乡的日子就要到了。我们有意做出情绪高涨的样子,享受这越来越少的几周时间,最后,我们决定用某些喜悦的方式来迎接我们即将到来的痛苦分别,或许这段快乐的日子会为我们画上一个快乐又充满希望的句号。我建议到伯尔尼阿尔卑斯山脉去度个假,但时值初春,去登山确实还太早了。我绞尽脑汁试图想出别的建议时,理查德却给他父亲写了一封信,不声不响地为我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一天,他带着一张面额很是可观的支票出现在我面前,邀请我作为向导陪他穿越整个意大利北部地区。

自从童年时代,我就怀有这样的梦想,而现在它就要成真了!我狂热而又兴奋地为自己做了些许准备,还教我这位朋友说了几句速成而实用的意大利语,直到临出发前的最后一刻还忧心忡忡,生怕我们的计划会落得一场空。

我们早就把背包提前送走了,此刻我们坐在火车里,望着绿色的田野和山丘向身后闪过,额纳湖和阿尔卑斯山系的圣哥大山脉也从我们身边穿过,之后就是瑞士提契诺地区的山间小村庄、溪流、圆山脊、山坡、雪峰,接着是种在缓缓的斜坡上的葡萄园和它里面的黑石头小屋,我们都对这次旅行充满期待,火车沿着湖泊继续向前,穿过富饶的伦巴第平原,向着生机勃勃、喧嚣热闹、具有独特魅力又令人有所厌恶的大城市——米兰驶去。

理查德从来没有设想过米兰大教堂是什么样子,他只是听别人提起来时都会说这是一座人类建筑的杰作。所以很是失望,然而对我来说看到他愤愤然而沮丧的样子挺有趣的。然而,一旦他克服了最初的打击并恢复幽默感之后,他首先建议我们爬到教堂顶上去看看,这样我们就可以置身于那些混乱的石像当中了。我们心满意足地爬到楼顶,注意到这上百个不幸的圣徒雕塑压根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少那些比较新的几个看起来不过是工厂里批量生产的东西。我们在宽阔倾斜的大理石板上躺了差不多两小时,四月天里晴朗的阳光已经把石板晒得微微发热了。理查德愉快地向我承认:“你知道的,用这样的方法到这里,即使再失望一次我也不会介意。在这次旅途中,我已经有一点点害怕我们看到的好东西太多以至于会将我们淹没。现在一切一切似乎都有了这样一个有点人情味儿又有点荒谬的开始。”我们躺在这些混乱的石头人儿石阵中间,于是他有了一个巴洛克式的梦想。

“假设推测一下,”他说,“在那个唱诗班塔上,最杰出的也是位于最高位置的圣人有他自己的位置,也就是最高的尖顶处。但是,由于让同一个人像个走钢丝的杂耍演员一样一直站在小小的尖塔顶上保持平衡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所以,每隔一段时间,这位站在最高位置的圣徒就得到解救,并且进入天堂,这样才公平嘛。现在我们只要想象一下,当这种情况发生时是场面何其壮观,其他圣徒都要根据他们在这一等级制度下的排名向上移动一个位置,每个人都必须跳上他上一任的位置,每个人都你推我攘,每个人都会嫉妒他们前面领先的那个人。”

后来,我每次路过米兰,便会回想起那天下午,便会想到那上百个大理石圣徒壮起胆子从塔尖跳到塔尖的表演,脸上露出忧伤的微笑。

热那亚也是一样,这个城市给了我丰厚的馈赠。在一个有风但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双臂支撑在一道宽阔的胸墙上沿,身后便是这座五光十色的城市,我第一次看到这么伟大的蓝色浪潮隆起的波涛,这就是大海,永恒的、不曾改变的大海。带着深不可测的期望,它颤抖着将自己投掷在我的面前,我感到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同这泛起泡沫的蓝色海潮结下了生与死的友情。

地平线的无边无际同样深刻地打动了我。再一次,一如回到了童年时代,我看到了那遥远而温柔的蓝色向我点头致意,如同为我敞开一扇大门。这种感觉从我周身掠过,我觉得我就不是为了过平庸的正常人的日子而生的,我不想跟我熟悉的人待在家里,或者待在同一个城市,我的命运就是要周游外国的疆域并且在海上展开我的奥德赛之旅。那种以往忧伤的渴望又从我的心中冉冉升起,将我投入上帝的怀抱,将我那可怜的、微不足道的生活与无限和永恒融合在一起。

在拉巴洛附近地区,我第一次下海游泳。我和海浪摔跤,品尝它的咸涩又浓烈的滋味,感受大海的实力。环绕着我的只有明净的蓝色海浪、棕黄色的岸边岩石、深邃寂静的天空,还有大海那永恒的、巨大的咆哮声。往远处可以看到轮船正沿着海平线驰骋,此情此景再一次感动了我:黑色的桅杆、耀眼的白帆,或者驶向远方的轮船冒出的一抹轻烟。除了我的宠儿——云朵——我再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一艘在远处扬帆远航的小船更美的东西了,我一直看着它越变越小,终于消失在开阔的海平线之后。

随后我们来到了佛罗伦萨。这座城市将自我展开铺陈在我们面前,它就跟我在成百幅图画、成千个梦中留下的记忆一模一样——光亮、宽敞、友好,一道绿水贯穿整个城市,许多的桥横在上面,城外青山环抱。韦奇奥宫尖尖的塔楼直冲明净的蓝天,在它之后,在同样的高度坐落着美丽的菲埃索勒城,由于阳光普照显得白亮亮的。所有的小山被果树盛开的花朵装点成了白色或玫瑰红色。无忧无虑、与世无争的托斯卡纳人的生活在我眼前展开,就像一个奇迹一般。很快我就感到这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像我的家。白天,我们在教堂、广场、小巷、凉廊、市场闲逛,夜晚,我们在小山上的花园中懒洋洋地做着美梦,在那里,柠檬已经熟透;或者我们会在简朴的小酒馆里饮酒聊天,那里供应上好的基安蒂红葡萄酒。其间,我们还有大把时间走访巴杰罗宫、修道院、图书馆、圣器室,收获颇丰,受益匪浅;还在菲埃索勒、圣米尼亚托、赛蒂格那诺、普拉托度过了许多个午后的大好时光。

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现在我们要分开一周的时间,我要去经历我青年时代最神圣、最美好的一次旅行:横跨富饶、葱绿的翁布里亚丘陵地带。我踏上圣方济各曾经走过的路,我经常感觉似乎他与我结伴而行,我心中充满深不可测的爱,怀着感恩和欢乐的心情,问候每一只小鸟和每一股清泉。我在阳光明媚的山坡旁摘食柠檬,在小村落中过夜、在心中唱歌作诗,还在阿西西参加复活节庆典,我可是身在我的圣人的教堂中啊。

我始终觉得在漫游翁布里亚的八天时间就是我的青春的冠冕和夕阳。每天都有一股新的清泉从我心眼里喷薄而出,我欣赏这光明的、节日般绚丽的景色,就像注视着上帝慈祥的眼睛。

在翁布里亚,我忠实地沿着圣方济各的足迹前进,他是上帝的乐手;在佛罗伦萨,我幻想着自己生活在十五世纪文艺复兴初期,并且沉浸其中。尽管我过去就曾撰文讽刺当代的生活,但直到我踏上了佛罗伦萨的土地,我才真正意识到现代文化是多么的荒谬而卑贱。也是在佛罗伦萨,我开始意识到在我的余生恐怕会跟当代社会成为永远的陌生人,我生来就有这样的欲望要让我的生活游离于社会之外,而南方正是最完美的地方。在这里,我身处人群当中却没有作为陌生人的感觉,生活的自由自在与浑然天成让我狂喜不已,特别是传统经典文化与历史使这个城市更加高贵、更加优雅。

为期几周的美好时光在一系列令人惊异的快乐经历中悄然流逝;我还从未见过理查德这么开心。在我们的城市漫游中,我们会造访偏僻的、沐浴在阳光下的山间村落,跟旅馆老板、过路僧侣、农家姑娘、乡下神父为友,聆听淳朴的乡村小夜曲,把面包和水果分给那些棕色皮肤的漂亮孩子们吃,从阳光充沛的托斯卡纳小山上远眺银光闪闪的利古里亚海。我们两人都强烈地感到应当珍惜自己的幸福,并期待着更加丰富多彩的新生活。工作、奋斗、快乐、荣誉就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因此我们尽可以不慌不忙地享受我们的快乐时光。即使分别在即,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坚信,我们需要彼此,我们可以在余生相互依靠。

这便是我青春的故事。当我回想起这段时光,它似乎就跟夏天的夜晚一样短暂。一点点的音乐、一点点的爱和一点点的虚荣——但这是美好而富足的,就像一次狂欢节一样多姿多彩。

而这一切,又像是风中的残烛一般被一场意外迅速而令人痛惜地扼杀掉了。

理查德和我在苏黎世告别。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他两次从火车车厢里下来同我亲吻,还一直从窗口探出身来深情地向我频频点头。两周以后,他在德国南部的一条小河里游水洗澡时荒谬地淹死了。我未能参加他的葬礼,因为我是在他入殓下葬好几天以后,才听说了他的死讯。我瘫倒在我那间阁楼的地板上,我怀着恐惧,用最恶毒的话咒骂上帝和生活的无常,我大哭大嚷,几近疯狂。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我的友情是我唯一的财产。如今我却一无所有。

我无法忍受待在城里的生活,因为在这里我每走一步,都被那些似乎会让自己窒息的回忆充斥着。如今我觉得什么都千篇一律;我灵魂最中心的内核生了病,我对一切活着的东西都充满恐惧。对于我那千沟万壑的心能否自己愈合、勇敢地扬起新帆、起航驶向成年人的时代,我几乎不抱有什么期望,而现在似乎更加渺茫。上帝命令我把生命中的最好的一部分献给了纯洁、快乐的友谊。就像两条快速划过水面的轻舟一般,我们在风暴中破浪前行,理查德是那只色彩绚丽、脆弱易碎、快乐幸福同时被我深爱的小船,我的目光始终拥抱着他,我相信他会将我带到美好的目的地。现在他却沉默了,除了一声短促的呼喊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下我漫无目的地漂浮在骤然黯淡的水面上。

现在本该轮到我自己来通过这场严峻的考验,用漫天星斗确定方位,为了生活的王冠而开始新的航程——就以我再一次失去自己的道路的这一刻为契机。我已经相信过友谊、相信过对女性的爱、相信过青春。如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离我而去,我何不将我所有的信任交给上帝呢?但是我的一生都像个孩子似的胆怯而固执,我总是相信真正的生活会像暴风雨一般骤然将我压倒。它会让我聪颖并富有,之后用它那巨大的翅膀带我飞向成熟的幸福。

尽管如此,这明智而简朴的生活仍然保持沉默,听凭我四处漂浮。它既不给我送来狂风,也不给我送来星星,而是等待着,这样我就会再一次意识到我的微不足道,并且耐心地抛弃我的固执。它让我表演我那骄傲与知识的小型喜剧,这样我就不会注意到它是在等迷途的孩子发现回到妈妈怀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