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黄门郎张协
【原文】
其源出于王粲。文体华净，少病累①。又巧构形似之
言②。雄于潘岳，靡于太冲③。风流调达④，实旷代之高
手⑤，凋采葱菁⑥，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⑦。
【注释】
①文体华净，少病累：文章华美干净，无病疵可挑剔。病累：违反诗
歌规律之处。累，亦病也。一说指多余的字句。
②又巧构形似之言：指擅长于维妙维肖的描写景物。巧构：准确、逼
真地描绘。
③雄于潘岳，靡于太冲：诗之气骨强于潘岳，词采绮靡弱于左思。雄，
指骨气横绝。靡，指文采繁盛。
④风流调达：诗风洒脱、和谐畅达。
⑤旷代之高手：绝代之大手笔。
⑥调采葱菁：词藻繁盛。葱菁，青翠茂盛。
⑦亹亹（ｗěi伟）不倦：《诗经·大雅·凫鹥》：“亹亹文王。令闻不
已。”亹亹：勤勉不倦的样子。
【译文】
张协的诗的渊源从王粲来。作品风格华美洁净，少毛
病。又巧妙地组织形象的话。比潘岳诗雄壮，比左思诗绮
靡。风流畅达，确实是超越一代的高才。辞藻丰富，音韵
响亮，使人体味起来娓娓不倦。
晋记室左思
【原文】
其源出于公干①。文典以怨②，颇为精切③，得讽谕
之致④。虽野于陆机⑤，而深于潘岳。谢康乐尝言：“左
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
【注释】
①其源出于公干：清刘熙载《艺概·诗概》云：“刘公干、左太冲，壮
而不悲。”达按：左思诗以气骨胜，自是刘桢一路。
②文典以怨（yǔn蕴）：文词典正而蕴籍。典：典则、典正。北齐颜
之推《颜氏家训·文章》：“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怨：含
蓄、蕴藉。《荀子·哀公》：“富有天下而无怨财。”注：“怨读为蕴。言虽有
天下，而无蕴蓄私财也。”
③精切：精当、切要。指文词准确而无长语。
④讽谕之致：讽刺、教化之情致。
⑤野于陆机：比陆机质朴而不事雕润。《沦语·雍也》：“质胜文则
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野：质胜文之谓也。
【译文】
左思的诗的渊源从刘桢来。文辞典雅而怨，很是精练确
切，得到讽喻的意趣。虽比陆机诗质朴，却比潘岳诗深沉。
谢灵运曾经说：“左思诗，潘岳诗，古人和今人难以相比。”
宋临川太守谢灵运
【原文】
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①；而逸荡
过之②。颇以繁芜为累③。嵘谓若人兴多才高④，寓目辄
书，内无乏思⑤，外无遗物⑥，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
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⑦。譬犹青松之拔
灌木⑧，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⑨。初，钱塘杜
明师夜梦东南有人来入其馆，是夕，即灵运生于会稽。旬
日，而谢玄亡。其家以子孙难得，送灵运于杜治养之⑩。
十五方还都，故名客儿。
【注释】
①其源出于陈思三句：灵运诗渊源于曹植，又受张协诗风之影响，"故尚
巧似"。《诗品》评张协谓"巧构形似之言"，"尚巧似"，亦此意也。
②逸荡过之：超脱、放纵超过张协。
③以繁芜为累：《诗品序》云：“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
踪。”此处的"繁芜"和《序》中的"富艳"，意思相同，都是指谢灵运诗歌内
容的丰富和形式上的"经纬绵密"，"体尽俳偶。”累：病也。
④兴多才高：犹言灵感时来，诗才高妙。兴：外物触发诗思之谓。
⑤内无乏思：胸中诗思横溢。
⑥外无遗物：于外部景物无所遗漏。意谓信手拈来，皆能入诗。
⑦丽典新声，络绎奔会：华丽典雅为别人不能道之新词丽句，相继不
断而来。奔会：竞相会合。
⑧青松之拔灌木：犹若青松之独立于灌木之丛，即鹤立鸡群之意。拔：
突出，兀立。
⑨白玉两句：犹白玉之处于尘沙，而使尘沙蒙荣，无损白玉之光辉。高
洁：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云：“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
⑩杜：指杜明师。治养：护养。
【译文】
谢灵的
诗的渊源从陈思王曹植来，夹杂着张协的体裁。
所以崇尚巧妙和形似，而飘逸动荡超过他。很以繁富为
累。嵘说这人兴趣多，才华高，眼睛看到的往往写成诗。
诗对内没有缺乏情思，诗对外没有遗漏景物，他写得繁富，
是应该啊！然而有名的章节、杰出的语句，处处从中起来；
绮丽的典故、清新的声调，继续不断地跑来会合。好比青
松从灌木中挺拔起来，白玉在尘沙中映照出来，不够贬低
它的崇高洁净。开始时，钱塘人杜明长老夜里梦见东南方
有人来到他的馆内，这天夜里，灵运就诞生在会稽。十天
内，灵运的祖父谢玄死了。他家因子孙难得，送灵运在杜
治长养，十五岁才回都，所以名叫客儿。
诗品卷中
汉上计秦嘉嘉妻徐淑
【原文】
夫妻事既可伤①，文亦凄怨。为五言者，不过数
家，而妇人居二②。徐淑叙别之作，亚于《团扇》矣③。
【注释】
①夫妻事既可伤：徐陵《玉台新咏》录秦嘉《赠妇诗》三首，前有
《序》云："秦嘉，字士会，陇西人也。为郡上掾。其妻徐淑，寝疾还家，不
获面别。赠诗云尔。”又宋佚名《竹庄诗话》卷二引《西溪丛语》，详述秦嘉
夫妻书信往返并诗，可参阅。伤：哀伤。
②为五言者三句：意谓汉代五言诗作者不过数家而已，而女诗人居其
二：一班姬，一徐淑。唯徐淑五言，中杂"兮"字；去之，则为四言。
③徐淑两句：叙别之作系指徐淑《答夫诗》。”亚于《团扇》：；逊于班
婕妤《团扇诗》，因同是女诗人，故相较尔。
【译文】
夫妻分别的事既是可以悲伤，文辞也凄凉哀怨。两汉
作五言诗的，不过几家，而妇人居二家。徐淑叙别的诗，次
于班姬的团扇诗了。
魏文帝
【原文】
其源出于李陵，颇有仲言之体①。则所计百许篇，率
皆鄙质如偶语②。惟"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赡可
玩③，始见其工矣。不然，何以铨衡群彦，对扬厥弟者
耶④？
【注释】
①其源出于李陵两句：魏文诗源出于李陵，王粲诗亦出于李陵，其源一
也。钟嵘评李陵：“文多凄怆怨者之流"，评王粲：“发锹怆之词"；魏文源出李
陵，又有"仲宣之体"，可见曹丕诗继承发展重情采一路。清沈德潜《古诗
源》曰：“子桓诗有文士气，一变乃父悲壮之习，要其便娟婉约，能移人
情。”
②则所计百许篇两句：谓曹丕诗共计百来首，都质直无文采，如人对
话然。则：虚词，无意义。鄙质：野而质朴，毫无文采。偶语：相对谈话。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七引曹丕《芙蓉池作》：“寿命非乔松，谁能得
神仙？遨游快心志，保已终百年。”曰：“其言如此其偷也，复有子孙黎民之
远图哉？”达按。偷：苟且也。
③唯"西北有浮云"两句：“西北有浮云"见曹丕《杂诗》。殊：不同一般。
美赡可玩：华美富丽，足供玩味。
④不然三句；铨衡群彦：评价品第众才士。曹丕《典论·论文》有：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
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瑒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
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又，曹丕《与吴质
书》于上述数人亦有评论。所谓"铨衡群彦"盖指此。铨衡：原指衡器或
量具。这里当动词用，是衡量、评论的意思。彦：才德杰出的人。对扬：
对答称扬。厥弟：其弟，指曹植。
【译文】
曹丕的诗的渊源从李陵出来，很有王粲的风格。就所计
百把篇，大概都鄙陋质朴像对话。只有"西北有浮云"十多
首，极美好丰富可以赏玩，开始看到他的工巧了。不这样，
用什么来评量众才人，对答他的弟弟啊？
晋中散嵇康
【原文】
颇似魏文①。过为峻切②。讦直露才③，伤渊雅之
致④。然托谕清远⑤，良有鉴裁⑥，亦未失高流矣。
【注释】
①颇似魏文：陈延杰《诗品注》曰：“叔夜有超绝尘世之想，其遨游快
志，亦颇似魏文焉。”
②过为峻切：清刘熙
载《艺概·诗概》云：“叔夜之诗峻烈。”峻切：严
厉、尖刻、激烈。
③讦（jié诘）直露才：以直揭短处、横议是非来显露自己的才干。陈
延杰《诗品注》云：“叔夜拒钟会，与山涛绝交，皆其讦直者。”明胡应麟《诗
薮·外编》卷二曰：“嗣宗、叔夜并以放诞名，而阮之识，远非嵇比也。……
中散……徒以口舌获戾，悲夫！
"讦直：揭发人之过错而不徇情。
④伤渊雅之致：有伤蕴藉雅正的高致。伤：害。渊雅：深远高雅。
⑤托谕清远：寄托深远。谕，犹旨也。
⑥良有鉴裁：确有审察，识别能力。
【译文】
很像魏文帝。过于高亢激切，揭发质直，显露才能，伤
害深沉雅正的风度。然而比喻清新深远，很有鉴赏和裁
断，也没有失掉卓越的流派了。
晋司空张华
【原文】
其源出于王粲。其体华艳，兴托不奇①。巧用文字，
务为妍冶②。虽名高曩代③，而疏亮之士④，犹恨其儿女
情多，风云气少⑤。谢康乐云：“张公虽复千篇，犹一体
耳。”今置之中品，疑弱，处之下科，恨少，在季、孟之
间矣⑥。
【注释】
①其体华艳两句：张华诗词藻温丽富艳，而无寄托之旨。华艳而不求
意蕴。兴托：寄托、寓意。奇：佳、高。
②务为妍冶：力事艳丽。务：强力以赴。妍冶：妍丽、妖冶。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五第二十一条云：“茂先情丽，正叔语工。茂先如朱火
清无光，兰膏坐自凝。佳人处遐远，兰室无容光。巢居知风寒，穴处
识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等句，甚情甚丽。”
③曩（nǎnɡ攮）代：前代。
④疏亮之士：通脱豁达的人。
⑤犹恨其儿女情多两句；恨：遗憾。多儿女之柔情，少风骨豪气。风
云：指风起云涌之磅礴气概。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云："张茂先
《励志诗》。张公诗惟此一篇，余皆女郎诗也。”
⑥今置之中品疑弱五句：《诗品序》云：“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
中变裁，请寄知者耳。”列品之难，其苦衷可见。至于张华，钟嵘以为宜在中
品、下品之间。权衡轻重，以置之中品为宜。季、孟之间：《史记·孔子世
家》：“鲁乱，孔子适齐。异曰，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
季、孟之间待之。”《集解》引孔安国曰：“鲁三卿，季氏为正卿，最贵；
孟氏为下卿，不用事。言待之以二者之间也。”
【译文】
张华的诗的渊源从王粲出来。他的风格华丽，托兴多奇
特。巧于运用文字，专为美丽。虽然名声在前代称高，但
明达的人还恨他多儿女情，少风云气。谢灵运说：“张公虽
再写千篇，还是一种风格而已。”现在把他放在上品，疑差
点，放在下品，恨低，他在上下之间了。
魏尚书何晏晋冯翊守孙楚
晋著作王讚晋司徒掾
张翰晋中书令潘尼
【原文】
平叔鸿鹄之篇①，风规见矣②。子荆零雨之外③，正长
朔风之后④，虽有累札，良亦无闻⑤。季鹰**之唱⑥，
正叔绿蘩之章⑦，虽不具美，而文采高丽⑧，并得虬龙
片甲，风皇一毛⑨。事同驳圣，宜居中品⑩。
【注释】
①平叔鸿鹄之篇：何晏《拟古诗》有"鸿鹄比翼游"之句。
②风规见矣；风规、风格，规范，犹言诗之体制。见，同现，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四第四十六条曰：“何晏五言二篇，托物兴寄，体制犹存。”
③子荆零雨之外：孙楚《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有"晨风飘歧
路，零雨被秋草"句。此句意谓：孙楚除"零雨"这首诗以外，……。清
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谓此诗"骨力其健。”
④正长朔风之后，王讚《杂诗》有"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之
句：之后。即注③之外之意。达按：《宋书·谢灵运传论》有"子荆零雨之
章，正长朔风之句。”可见该诗在当时颇受推崇。
⑤虽有累札两句：谓孙楚、王讚除上引二诗外，虽尚有不少诗篇，实
在已无人知晓，累札：许多诗作。
⑥季鹰**之唱：张翰《杂诗》有"**如散金"句。清何焯《义门
读书记》
卷四十七谓此诗"胸怀本趣"。
⑦正叔绿蘩之章：潘尼《迎大驾诗》有"绿蘩被广隰"句。
⑧虽不具美两句；具美：都好。高丽：高妙华丽。具，通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