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佤克斯的高街上,在那些摇摇欲坠的用木头和瓦楞铁皮搭成的房子中间,哈奴曼大宅异军突起,就像一座白色堡垒。宅子的水泥墙壁名副其实的厚重,当底层图尔斯商店的那些窄门关上时,整座宅子显得庞大、坚不可摧并且冷漠乏味。两侧的墙壁没有窗户,而最上面两层楼的窗户也只不过是正面墙上的狭长的裂口。在平坦的屋顶的围栏上,有一个慈眉善目的猴神哈奴曼的水泥雕像。从地面往上看,他被洗刷得发白的相貌几乎难以分辨,而就算能看到什么,也有些邪恶的意味,因为雕像凸出的部分已经落满灰尘,仰脸从下往上看时就是那样的效果。
图尔斯家族在印度人当中以虔诚、保守及拥有土地而有些名气。其他不知道图尔斯家族的社群,也都听说过这个家族的奠基人,梵学家图尔斯。他属于第一批丧生于车祸中的人,还成了虽然有不敬内容但极为流行的歌曲的主人公。因此,对于很多局外人来说,他只是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但在印度人中间梵学家图尔斯还有别的传言,有些带着浪漫色彩,有些则很恶俗。他在特立尼达创下的家业并不是靠做劳工挣来的,他当初以劳工的身份移民的缘由也一直是个谜。有的人曾经是犯罪团伙的成员,移民是为了逃避法律制裁。有的人是因为家族参加叛变,移民是为了躲避清洗。但是梵学家图尔斯不属于任何一种。他的家族在印度仍然很繁盛——一直有信件定时邮递过来——大家又了解到他的身份比绝大多数到特立尼达的印度人都高,这些人,比如拉各胡,比如阿扎德,几乎都和原来的家族失去了联系,也不知道能去哪个省份寻找他们的家族。而梵学家图尔斯在家乡享有的敬重在特立尼达得到了延续,而他也成为家族的绝对象征。有关这个家族的事情鲜有人知;外人只有在举行特定的宗教庆典时才有机会被请到哈奴曼大宅来。
毕司沃斯先生来到哈奴曼大宅给图尔斯商店画广告牌。在此之前图尔斯太太的妹夫赛斯,一个高大的蓄着胡须的气势逼人的男人,面试了毕司沃斯先生,面试很冗长。赛斯压低了毕司沃斯先生提出的价钱,声称毕司沃斯先生之所以能得到这份工作完全是因为他是个印度人;他又继续压低了一点价钱,说毕司沃斯先生应该为自己是印度教徒而感到幸运,他再次压低了价钱,表明他们并不是真的需要那些广告牌,只不过因为毕司沃斯先生是一个婆罗门,才会委托他做这份工作。
图尔斯商店令人失望。虽然从正面看似乎很大,但这只是掩盖了房间的梯形设计,里面也不深。因为没有窗户,只有前面的两扇门和后面的一扇门能够透光,后门打开后是一个隐蔽的庭院。厚度不均的墙壁凹凸不平且弯弯扭扭,商店里到处都是难看的空荡荡的布满蛛网的夹角。同样粗劣的还有厚实而丑陋的柱子,柱子的数目令毕司沃斯先生郁闷,因为他承担下的工作除了画广告牌,还包括在所有的柱子上都画满广告。
他从在后墙的上部画一幅巨大的广告开始。他在上面画了一杯没什么含义的潘趣酒,显得喜气洋洋而且俏皮,和这个朴素的商店格格不入,这里的货物不是陈列展示,仅仅杂乱地堆积在一起,店员们个个无精打采、神色郁闷。
他后来惊讶地得知这些店员们都是这个家族的成员。因此他的目光不能像往常那样在那些未嫁的姑娘身上溜来溜去。所以,他尽量小心翼翼地在他工作的时候打量她们,然而认定其中最招人喜欢的是一个其他人唤作莎玛的大约十六岁的姑娘。她大约中等个头,苗条而结实,五官精致,虽然他不喜欢她的声音,但是她的微笑却让他着迷。他是如此神魂颠倒,以至于几天之后他想要做一件低级甚至可能是危险的事情——和她说话。但她的姐妹们和姐夫们的在场令他望而却步,加上还有赛斯的突然造访,虽然赛斯打扮得更像一个种植园的监工头而不是一个商店经理,外表却充满恫吓。毕司沃斯先生仍然以与日俱增的直白目光盯着她。当她发现的时候,他就掉转目光,忙着摆弄刷子,嘴唇做出一副似乎在轻轻吹口哨的样子。实际上他并不会吹口哨;他唯一能做到的是从他门牙的宽缝中把空气无声地挤压出来。
当有几次她回应他的注视的时候,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交流。于是等到他在波各迪斯见到艾力克时——艾力克又回到阿扎德的车库里做事了,他当机械工并给公车刷广告——毕司沃斯先生说:“我在阿佤克斯弄到了一个姑娘。”
艾力克表示祝贺。“就像我说的,这些事情往往在你最不在意的时候发生。你这么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几天之后布罕戴德的大儿子说:“穆罕,我听说你终于搞到了一个姑娘,伙计。”他神气活现的;他和一个异族女人私通并生了一个孩子的事已经无人不知;他因为这个孩子而且还是私生子而得意扬扬。
关于阿佤克斯姑娘的事情不胫而走,毕司沃斯先生在波各迪斯颇为风光了一阵,直到布罕戴德的小儿子,一个凸下巴的、傲慢的男孩说:“你知道,我觉得你是在撒一个弥天大谎。”
当毕司沃斯先生第二天到哈奴曼大宅的时候,他的口袋里装了一张他想要给莎玛的字条。她整个早晨都很忙碌,但是就在中午之前,当商店因为午餐时间关门的时候,有一阵短暂的休息,她的柜台前没有人。他从梯子上下来,装模作样地吹着口哨。他做着毫不必要的工作,在那里反复地堆放他的颜料罐。然后他全神贯注,皱着眉头,在商店里走来走去,寻找着并不在那里的罐子。他经过莎玛的柜台,没有看她一眼,把纸条放到一匹布下面。字条皱巴巴的,有点脏,看上去很不起眼。但是她看见了。她看了看别处,微笑起来。那不是一个默契的或者开心的微笑;那是一个告诉毕司沃斯先生他在自讨没趣的微笑。他觉得自己蠢透了,并寻思是不是应该拿回纸条并且立刻抛弃莎玛。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一个肥硕的黑人妇女来到莎玛的柜台前要求买一双肉色的长筒袜,这在特立尼达的乡村相当流行。
莎玛依然微笑着,取下一个盒子,并拿出一双黑色的棉制长筒袜。“噢!”那女人的惊叹声响彻了整个商店。“你戏弄我?真是放肆,自以为是!”她开始咒骂。“戏弄我!”她把柜台上的盒子和布匹拉出来扔到地上,每有东西散落在地板上时,她就叫喊着:“戏弄我!”图尔斯家的一个女婿跑过来想要安抚她,被她一巴掌挡开。“老夫人在哪里?”她叫嚷着,尖叫着:“妈呀!妈呀!”似乎承受了莫大的痛苦。
莎玛已经不再微笑了。恐惧确凿地写在她的脸上。毕司沃斯先生一点都没想去安慰她。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孩,这只使得他更为那张字条感到羞耻。那匹遮掩字条的布被扔到了地板上,纸条露了出来,落在被用螺丝固定住的黄铜码尺的那边。
他朝柜台走过去,却被那女人挥舞的肥硕的胳膊挡了回来。
随后商店里一片寂静。那女人的胳膊停在那里。图尔斯太太穿过门口,出现在柜台的右边。她和塔拉一样挂满珠宝;虽然没有塔拉的活泼劲,却更加庄严;她的两腮虽然没有发胖,却已经松弛了,好似缺少运动一样。
毕司沃斯先生走回到他的刷子和颜料罐那里。
“是的,夫人。我想见你。”那女人因为愤怒而气喘吁吁。“我想见你。我要你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孩子,夫人。我要你狠揍一顿你那个狂妄粗鲁的孩子。”
“好的。小姐。好的,”图尔斯太太那薄薄的嘴唇不停地张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用一种缓慢但很标准的语调讲英语,这让毕司沃斯先生颇为吃惊,心里顿时充满了敬畏。然后她走到柜台后面,用手指摩挲着黄铜码尺。她的手指和她的脸一样,与其说是布满皱纹不如说是褶痕。她一面倾听着,一面不时地用面纱的一角压压蠕动的嘴唇。
毕司沃斯先生现在正忙于清理他的刷子,把它们擦干,打上肥皂让鬃毛柔软,他敢肯定图尔斯太太只是心不在焉地倾听着,而她的目光已经附在了那张写着“我爱你,我想要和你说话”的字条上。
图尔斯太太用印地语辱骂了莎玛几句,那些话很下流,震惊了毕司沃斯先生。那女人看上去平静下来了。图尔斯太太保证要严肃处理这件事情,而且给那女人一双免费的肉色长筒袜。那女人又开始重新讲述她的故事。图尔斯太太认为事情已经了结,重复说她免费送一双长筒袜。女人不慌不忙地讲完。然后她慢慢地走出商店,犹自喋喋不休,夸张地扭动着肥大的屁股。
字条现在到了图尔斯太太手中。她把字条拿得远远的,停在刚刚高于柜台的地方读着,隔着面纱轻拍嘴唇。
“莎玛,这是一件毫无廉耻的事情。”
“我没有想过要做这件事,妈妈。”莎玛说,泪水夺眶而出,就像一个要被鞭打的女孩。
毕司沃斯先生的迷恋烟消云散。
图尔斯太太把面纱拉到下巴那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直看着字条。
毕司沃斯先生从商店夺路而逃。他来到高街上宋夫人的大咖啡馆,点了沙丁鱼卷和一瓶汽水。沙丁鱼很干,洋葱的辛辣刺激着他,面包上的硬皮划破了他嘴唇里面的黏膜。他只好用他没有在字条上署名、因此可以否认字条是自己写的这个念头来安慰自己。
回到商店的时候他决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并决意不再看莎玛一眼。他小心地准备好刷子开始工作。看见没有人注意他,他松了一口气,更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莎玛那天下午没有在商店里出现。他心情轻松地在石灰白的不均匀的柱子表面画了一只宾治狗。在狗的下面他划了线并描出“便宜!便宜!”的字样。他把狗涂成红色,第一个“便宜!”涂成黑色,第二个涂成蓝色。他下了一两级梯子,又划了更多的线,在这些划线中他详细地说明了图尔斯商店提供的便宜货物,他采用嵌入法描出文字,把柱子的一部分涂成红色,这样留下的空白就成了石灰白色的文字。在红色带的顶部和底端他留出一些石灰白的小圆圈;他用红色重笔切入这些小圆,从而造成一个巨大的红色装饰板被悬在柱子上的效果;这是艾力克的一个设计。他全神贯注地工作了整个下午。莎玛那个下午再也没有露面,有那么一会儿他完全忘记了早晨发生的事情。
就在四点之前,商店关门而毕司沃斯先生结束工作之时,赛斯来了,一副在田里劳作了一天的样子。他穿着满是泥泞的半筒靴,戴着一顶溅满污点的遮阳帽;在他汗津津的卡其布衬衣口袋里装着一本黑色的记事簿和一个象牙色的烟嘴。他朝毕司沃斯先生走过来,用生硬的带着权威的口吻说:“在你离开之前,老夫人想要见你。”
毕司沃斯先生对于他的口气感到十分不快,更让他心绪不宁的是赛斯讲的是英语。他什么也没说,在赛斯的监视下,从梯子上下来清洗了刷子,一面吹着他那无声的口哨。商店的前门被插上插销,上了门闩,图尔斯商店变得黑暗、温暖而安全。
他跟着赛斯穿过后门,来到那个潮湿阴郁的庭院,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从这里看,图尔斯商店显得更加狭小:回头望去,他看到门口两侧各有一个真人大小的哈奴曼雕像,上着奇怪的颜色。穿过庭院有一座高大、古老而灰暗的木头房子,他猜这一定就是图尔斯家原先的房子了。在商店里看过去时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巨大,而在路上看去,它几乎完全被那座高大的水泥建筑遮挡了,两栋建筑由一座没有油漆的看上去很新的木桥相连,木桥遮蔽着庭院。
他们爬上一小段有裂缝的水泥台阶,来到木头房子的大厅。里面空无一人。赛斯说他要去洗个澡,留下毕司沃斯先生一个人在那里。大厅很宽,混合着烟熏和旧木头的气味。淡绿色的油漆已经变得黯淡而肮脏,木头上有蛀虫啃啮的痕迹,因为啃啮而露出来的地方还很新。随后毕司沃斯先生又吃了一惊。走廊远处的尽头有一间厨房。厨房四周是泥墙。厨房比大厅低,看上去里面没有任何光线。门口就是漆黑的一团;煤烟布满四壁和之上的屋顶;黑暗像填满了整个厨房的某种固体。
大厅里最起眼的家具是一张没有上光的油松木做的长桌子,木纹细密,带着小裂口。一张用甘蔗杆做成的吊床吊在屋子的一角。一台旧缝纫机、一把婴儿椅和一只黑色的饼干圆桶占据了另一个角落。四周散落着不相配的椅子、杌子和凳子,其中一个矮凳上雕着粗糙的花纹,是用西班牙榆木做成的,仍然保留着金黄色,表明是在婚礼上用过的。还有一些较为精致的家具——一个梳妆台,一张桌子,一架淹没在纸张、篮子和其他各种东西里面的钢琴,好像从来没被弹过一样,堵在楼梯平台的入口。在大厅的另一面有一个构筑奇特的阁楼,就好像一个从墙顶部拉出来的巨大的抽屉。空余的地方黑黑的,落满灰尘,被各种毕司沃斯先生叫不上名字的物什塞得满满的。
他听见楼梯上吱吱作响,然后看见一条白色的长裙和白色的长衬裙在戴着银镯子的脚踝上飘动。是图尔斯太太。她缓缓地移动着;他从她脸上看出她的下午是在床上度过的。图尔斯太太没有理会他的存在,她坐在一条凳子上,似乎已经很疲惫了,戴满首饰的胳膊放在桌子上。他看见她戴着光滑的戒指的手上拿着字条。
“这是你写的?”
他尽量显出疑惑的样子。他死死地盯着字条,伸手去接。图尔斯太太抽回字条,然后举得高高的。
“那个吗?那不是我写的。我怎么会想到要写那个呢?”
“我之所以认为是你写的,是因为有人看见是你放下的字条。”
外面的寂静被打破了。院子一边的瓦楞铁皮篱笆上的高高的门被不停地用力关上,院子里到处都是放学回来的孩子们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他们经过房子的一边,汇集在那个突出的阁楼下形成的走廊里。有一个孩子在哭;另一个在解释他为什么哭;一个女人喊着安静。厨房里人声鼎沸。顿时,整个房子有了人气,挤满了人。
赛斯回到大厅里,他的半筒靴踩在地板上发出回响。他梳洗过了,没有戴帽子,夹杂着灰发的头发湿漉漉的,梳理得很服帖。他在图尔斯太太对面的桌边坐下,往烟嘴里装上一支香烟。
“什么?”毕司沃斯先生说,“有人看见我放下的那个?”
赛斯笑起来。“这没有什么可害臊的。”他用嘴唇叼住烟嘴,从嘴角发出笑声。
毕司沃斯先生疑惑不解。如果他们接受了他的解释,并要求他不要再登他们的门,还更能让人理解。
“我认为我了解你的家族。”赛斯说。
外面走廊里和厨房里喧闹不断。一个女人从黑洞洞的过道里走进来,端着一个铜盘子和一个镶着蓝边的珐琅杯子。她把这些放到图尔斯太太的面前,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匆忙赶回黑乎乎的厨房。杯子里装着奶茶,盘子上放着烤肉和咖喱豆。另一个女人以同样恭恭敬敬的姿势给赛斯端来相同的食物。毕司沃斯先生认出来那是莎玛的两个姐姐;她们的衣着和举止表明她们都已经出嫁了。
图尔斯太太舀了一勺咖喱豆和一勺烤肉,对赛斯说:“最好给他点吃的?”
“你想吃点东西吗?”赛斯的口气似乎是如果毕司沃斯先生真想要吃东西的话那就让人好笑了。
毕司沃斯先生厌恶他所看见的,摇了摇头。
“拉过那把椅子坐在这里。”图尔斯太太说,然后几乎没有提高声调地叫着,“琴,给他端一杯茶来。”
“我了解你的家族,”赛斯重复说,“你父亲是谁来着?”
毕司沃斯先生回避了这个问题。“我是阿扎德的外甥,住在波各迪斯。”
“当然。”赛斯娴熟地从烟嘴上取下香烟,扔到地板上,用半筒靴踩灭了,从鼻孔和嘴里喷出烟来。“我知道阿扎德。我卖了不少地给他。达罕古的地。”他朝着图尔斯太太说。
“哦,是的。”图尔斯太太继续吃着,把戴着戒指的手高高地举过盘子。
琴是那个出现并服侍图尔斯太太的人。她和莎玛很像,只是个头矮一些,更胖一些,五官也没有莎玛姣好。她的面纱被端庄地撩到额头上,但是当她给毕司沃斯先生端茶的时候,她用一种毫不掩饰的颇为不屑的目光瞪着他。他试图这样回瞪她,但是太迟了;她已经转过身子光着脚轻快地走了。他把那个高茶杯放在嘴唇边,缓缓地、动静很大地啜了一口,研究着自己在茶里的倒影,同时琢磨着赛斯在这个家中的地位。
他听见另一个人走进客厅,便放下茶杯。这是一个高瘦的笑眯眯的男人,穿了一身白衣服。他的脸被太阳晒黑了,手也很粗糙。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向赛斯汇报了各种牲口的情况,中间夹杂着很多叹息、笑声和吞咽的声音。他看上去很是焦虑地想要显示出疲惫的样子,并急于讨好赛斯。赛斯显得很满意。琴从厨房里出来跟着这个男人上楼去了;显然他是她的丈夫。
毕司沃斯先生又啜了一口茶,研究自己的倒影,好奇是不是每对夫妇都有自己的房间;他还琢磨着那些孩子睡觉时是怎么安排的,那群孩子在外面走廊上吵嚷着,尖叫着,还有挨打(只是被母亲打吗?),还有些孩子在厨房的过道里偷偷窥视他,然后被戴着戒指的手拉开了。
“你是真心喜欢那孩子吗?”
有那么一会儿,毕司沃斯先生才反应过来,图尔斯太太的问题是对他提出来的,他那时正端着茶杯,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那孩子”指的是谁。
他觉得如果他否定的话是非常不礼貌的。“是的,”他说,“我喜欢那孩子。”
图尔斯太太继续咀嚼着,没有说话。
赛斯说:“我认识阿扎德。你想让我去找他说说吗?”
困惑不解、惊讶和恐惧同时朝毕司沃斯先生袭过来。“那孩子,”他绝望地说,“那孩子怎么了?”
“那孩子怎么了?”赛斯说,“她是个好孩子,甚至还粗通文墨。”
“还粗通文墨……”毕司沃斯先生重复着,试图赢得一点时间。
赛斯咀嚼着,一边用右手灵巧地往嘴里送食物,一边用左手做了个让人打消念头的手势。“只认识一点点。就这么多。什么也不用担心。两三年之后她可能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了。”然后他发出一声浅笑。他戴着假牙,每当他咀嚼时假牙就啪啪作响。
“那孩子……”毕司沃斯先生说。
图尔斯太太盯着他。
“我的意思是,”毕司沃斯先生说,“那孩子知道了?”
“她什么也不知道。”赛斯带着安抚的口气说。
“我的意思是,”毕司沃斯先生说,“那孩子喜欢我吗?”
图尔斯太太看上去似乎不能理解。她一面咀嚼着食物,发出咯吱的响声,一面用空闲的另一只手举起毕司沃斯先生的字条说:“怎么回事?你不喜欢那孩子吗?”
“喜欢,”毕司沃斯先生无助地说,“我喜欢那孩子。”
“这才是最主要的事情,”赛斯说,“我们可不想强迫你干任何事情。我们强迫你了吗?”
毕司沃斯先生沉默着。
赛斯又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他朝嘴里灌了一口茶,然后把茶杯端离嘴边,在喝茶的空当咀嚼着,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呃,孩子,我们强迫你了吗?”
“没有,”毕司沃斯先生说,“你们没有强迫我。”
“那么,现在,你还在烦恼什么?”
图尔斯太太冲着毕司沃斯先生微笑着。“这可怜的孩子只是害羞。我知道。”
“我不是害羞也不是烦恼,”毕司沃斯先生说,因为自己语气中的强硬而吓了一跳,便温和地继续道,“只是……那个,只是我没有钱来考虑结婚的事情。”
图尔斯太太变得严厉起来,就像他早晨在商店里看见她时那样。“那么你为什么写这个呢?”她挥动着字条。
“哈!别在意他的话,”赛斯说,“没有钱!阿扎德的家族,没有钱!”
毕司沃斯先生觉得解释是徒劳的。
图尔斯太太平静了一些。“如果你的父亲因为钱的问题而担心的话,他根本就不会结婚。”
赛斯严肃地点点头。
毕司沃斯先生对她说的“你的父亲”这个词迷惑不解。起初他以为她只是对赛斯一个人说的,但随后就明白这句话有着更深的警示的含意。
女人们和孩子们探出脸,从厨房门口朝这里窥视着。
这个世界是如此狭小,而图尔斯家族是如此庞大。他觉得自己无处可逃。
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是在哈奴曼大宅里,还是在矮山的房子里,抑或是在西班牙港的房子里,多少次,他栖身在房间里,他的孩子们睡在旁边的床上,莎玛,那个恶作剧的人,那个卖黑色棉制长筒袜的人,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睡在楼下,多少次,毕司沃斯先生失悔于那个晚上自己的软弱和不善言辞!多少次,他试图使一切变得更加堂皇,更加顺理成章,而没有原来那么荒谬!
这个傍晚最荒谬的事情还在后面。当他离开哈奴曼大宅返回波各迪斯的时候,他居然实际上感到兴高采烈!在那个宽大的、散发着霉味的客厅里,被煤烟熏黑的厨房在客厅的一端,客厅一边是被家具塞得满满的楼梯平台,另一边是布满蛛网的阁楼,他被赛斯和图尔斯太太以及所有的图尔斯家的女人和孩子吓住了,他被制得服服帖帖;他们是如此陌生,看起来又如此咄咄逼人,他那时只想赶快逃离那座房子。但是他现在所感到的欣喜并不是因为这逃离,而是感觉到有大事在他身上发生。他感觉到自己赢得了地位。
他回家是沿着乡村路和东部大路走。沿路排满了房屋。这些一般是准备要建好但是没有完工的房子,也没有上漆,房子通常只有一个框架,木头框架已经变成灰色并发霉,房子的主人住在一两间没有盖好的房间里。透过没有完成的部分,那些地方用木箱板、锡罐和帆布拼凑着隔开,可以看见一家子的衣服晾在穿过住所的绳子上,就像节日彩旗一样;房子里看不见床,最多只能看见一两张桌椅,还有许多纸箱子。他每天两次经过这些房子,但是那天晚上他似乎是第一次看见它们。就是在那个命中注定的早晨,他只是通过一次努力就使得他不至于像这些房子里的人那样失败。
当那天晚上艾力克带着善意打趣问“那姑娘怎么样了?”的时候,毕司沃斯先生开心地回答说:“嗯,我见过她母亲了。”
艾力克目瞪口呆。“她母亲?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毕司沃斯先生所有的恐惧重新制住了他,但是他说:“没关系。我心里有数。那是个好家庭,你知道。有钱,还有数不清的地。我再也不用刷广告牌了。”
艾力克看上去并不相信。“你怎么能这样快呢?”
“嗯,我看见那个姑娘,你知道。我看见这个姑娘,而她也正在看我,我也在看她。于是我对她说了一些老套的甜言蜜语,我看出来她也喜欢我。嗯,长话短说,我要求见她的母亲。他们很有钱,你知道。有一座大房子。”
但是他很担心,并花了整个傍晚考虑他是否应该回到哈奴曼大宅去。他开始觉得那是他自己主动的,并不愿意承认他做了一件蠢事。不管怎样,那姑娘容貌姣好。而且嫁妆也会很丰厚。他只有用这些来平衡自己的恐惧和他不能向任何人说起的懊悔:他将永远不能有浪漫了,因为在哈奴曼大宅是没有浪漫可言的。
第二天早晨一切如常,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恐惧和懊悔是否真实,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按照平常那样行事。
他回到图尔斯商店里,刷了一个柱子。
他被邀请到客厅吃午饭,午饭是盛在铜盘子里的隔夜的小扁豆、菠菜和厚厚的一堆米饭。苍蝇在油松木桌子上新洒下的食物残渣周围嗡嗡作响。他不喜欢这些食物,也不喜欢在铜盘子里吃饭。图尔斯太太自己没有吃,而是坐在他旁边,盯着他的盘子,一面用手驱赶着在盘子上飞舞的苍蝇,一面和他说话。
有一会儿她指给他看阁楼下面的墙上挂着的一副镶框的照片。照片的边缘和其他很多地方已经模糊了,照片上是一个留着胡子扎着包头巾的男人,穿着外套,缠着腰布,脖子上挂了一串珠子,前额上标记着种姓的印迹,他的左臂弯处靠着一把打开的雨伞。那是梵学家图尔斯。
“我们从来没有吵过嘴。比如说我想去西班牙港而他不想去,你觉得我们会因为这个吵架吗?不会。我们会坐下来讨论这件事情,他会说:‘好吧,我们去。’或者我会说:‘好吧,我们不去了。’这就是我们的方法,你知道。”
她几乎变得伤感起来,而毕司沃斯先生试图在咀嚼的时候也保持庄重。他一面咀嚼一面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停止咀嚼;但是只要他一停下吃饭,图尔斯太太就停止说话。
“这座房子,”图尔斯太太说着,擤着鼻子,用面纱擦着眼睛,同时疲惫地挥动着一只手,“这座房子是他自己亲手建造的。这些墙根本不是水泥的,你知道。你知道吗?”
毕司沃斯先生继续吃着。
“它们看起来就像水泥的一样,是不是?”
“是的,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水泥的。”
“每个人都看不出来那不是水泥造的。但是所有的人都错了。这些墙是用陶砖砌成的。陶砖。”她重复着,注视着毕司沃斯先生的盘子,等着他说点什么。
“陶砖!”他说,“我永远都不会想到这个。”
“陶砖。他亲手制成的每块砖。就在这里。在锡兰。”
“锡兰?”
“那是我们称呼后院的说法。你没有去过吗?一个很好的庭院。有很多开花的灌木。他很喜欢花的,你知道。我们还保留着砖窑和其他一切东西。许多人都不知道这座房子。锡兰。你最好现在就开始知道这些名字。”她笑起来,而毕司沃斯先生感到一丝恐惧的刺痛。“后来,”她继续说道,“有一天他到西班牙港去,要给我们安排回印度的旅行。只是一次旅行,你知道。一辆车冲过来撞上了他,于是他就死了。死了。”她重复着,等着毕司沃斯先生的反应。
毕司沃斯先生赶紧咽下食物说:“那一定是个不小的打击。”
“的确是个不小的打击。我们只有一个女儿出嫁了。两个儿子还在上学。而且我们没有钱,你知道。”
这对毕司沃斯先生来说是个新闻。他为了掩饰内心的骚乱而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并用力咀嚼着。
“赛斯说,我也同意他的看法,如果父亲死了的话,无论嫁娶都不应该过于铺张。你知道……”她举起沉重的戴满镯子的手臂,做了一个笨拙的舞蹈的姿势,她自己也觉得这个姿势很有趣,“敲锣打鼓跳舞啊什么的。我们不这样的。让那些爱出风头的人去做好了。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打扮起来消磨时光。但是去看看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你知道那些在乡村路上的房子。根本不算房子。没有家具。不,我们可不是这样的。那种铺张只适合像我这样守旧的人,不适合你。你觉得人们结婚的仪式很重要吗?”
“不是特别重要。”
“你有点像他。”
他随着她的目光朝墙上梵学家图尔斯的其他照片看去。其中有一幅是在摄影师工作室里的照片,背景是夕阳,一侧有盆栽的棕榈树。另一张是他站立的照片,一个矮小的看不清楚的人影在哈奴曼宅子的拱廊下面,远处的高街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破桶。桶因为靠近照相机的缘故,非常清晰。(怎么整条街都没有人呢?毕司沃斯先生寻思着。可能是在星期天的早晨,也可能他们用绳子把人群隔开了。)还有一张照片是他在栏杆后面。在每张照片里他都拿着那把展开的雨伞。
“他要是在世会喜欢你的,”图尔斯太太说,“他要是知道你要和他的一个女儿结婚会很骄傲的。他不会介意你的工作或者钱。他总是说血统是最重要的。我只要看看你就知道你的血统很高贵。只要在婚姻登记处办一个简单的小仪式就够了。”
毕司沃斯先生发现自己已经同意了。
在哈奴曼大宅里,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很简单而合理。但是一来到外面,他就觉得头晕目眩。他还没有时间思考婚姻将要带给他什么问题。现在这些问题看起来大得很。他的母亲怎么办?他要到哪里住呢?他既没有钱也没有工作,刷广告牌对于一个和母亲住在一起的男孩来说算不错了,但是对一个成家的男人来说并不是一个稳定的职业。要想有房子他要先去找工作。他需要很多时间,但是图尔斯家的人没有给他任何时间,虽然他们知道他的处境。他认为他们已经决定给予比嫁妆更多的东西,比如他们可能会帮他找份工作或者是给他一座房子,或者两者都有。他想同赛斯与图尔斯太太商量这些事情,但是在结婚登记处登记完之后,他就再也没能见到他们。
在波各迪斯,他没有人可以诉说,因为单纯的羞耻感让他无法告诉塔拉或者贝布蒂甚至艾力克他要结婚了。在哈奴曼大宅里,在图尔斯太太的女儿女婿们和孩子们的包围下,他有一种被吞没的、无足轻重的甚至是害怕的感觉。也没有人特别注意他。有时候,在吃饭的时候,他也被算在其中,但是他没有一个妻子来关心他、服侍他,就像他看见莎玛的姐姐们服侍她们的丈夫那样:准备好餐具,问他要吃什么,以及正儿八经的关心。他很少能看见莎玛,即使他看见她的时候,她也摆出一副对他视而不见的样子。
他从来没有想过退缩。他觉得自己无论在法律上还是道义上都必须负责任。有一天早晨,他告诉贝布蒂他因为工作要离家一段时间,他带了一些他的衣服搬进了哈奴曼大宅。他并没有完全撒谎:他认为他目前做的事情并非稳定可靠并且能够给他带来什么改变。日子过得稀松平常;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他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就会回来,没有任何变化地回到后巷的家里。作为还要回来的保证,他在小屋里留下了他大部分衣服和所有的书籍,这也是他向贝布蒂撒谎会回来而做出的保证。
在婚姻登记处的一个简短的仪式之后,就好像是小孩过家家似的,插在不同的花瓶里的纸花摆在麦子色的颇为正式的桌子上,毕司沃斯先生和莎玛被安置在木头房子最高层的一个长形屋子里,他们只占据了屋子的一部分。
现在他开始谨慎了。现在他开始想要逃跑。为了逃避最后的责任,他觉得还是不要把一切搞复杂。他没有拥抱她,也没有触碰她。他也不知道对一个没有和他说过只言片语的人该如何开口,他仍然能在她脸上看见那天早晨她在商店里给他的嘲讽的微笑。为了避免受到诱惑,他没有看她一眼,当她离开房间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他把自己关在那个房间里,倾听着整栋房子里传出的喧闹声。
那天和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有人和他说起嫁妆、房子和工作的事情;他明白以后也不会有什么讨论的余地,因为赛斯和图尔斯太太认为还没有什么需要讨论的。图尔斯家的结构很简单。图尔斯太太只有一个仆人,一个被赛斯和图尔斯太太称作布莱吉的黑人妇女,其他的人都叫她布莱吉小姐。布莱吉小姐的职责很模糊,因为图尔斯太太的女儿们和她们的孩子们包揽了所有打扫、清洗、做饭和在商店里的工作。丈夫们在赛斯的监督下,在图尔斯的土地上劳作,看管图尔斯家的牲口,同时也在店里工作。作为工作的回报,他们有食物吃和有地方住,也有一点酬劳;他们的孩子也还有人看管;在外面他们受到人们的尊敬,因为他们是和图尔斯家族联姻的。他们的名字已经被遗忘了,他们成为图尔斯家族的一部分。也有图尔斯家族的女儿们,因为运气好,嫁了有钱有势的丈夫;这些女儿们沿袭印度的习惯和丈夫住在一起,不算图尔斯家族的成员。
因为这个,毕司沃斯先生以为图尔斯家族对他青睐有加。但是当他看见图尔斯家怎样处理女儿的婚事时,他觉得奇怪,赛斯和图尔斯太太有什么必要一唱一和,花费那么大工夫诱使他结婚呢?
他们把莎玛嫁给他只不过是因为他出身正宗。就像他们把那个叫琴的女儿嫁给一个毫无文化的卖椰子的小贩一样。
毕司沃斯先生无钱无势。他被期望成为图尔斯家族的一员。
他立刻就反抗了。
他假装不知道他们对他的期望,在完成了图尔斯商店的广告之后,他认定逃跑的时机来临了,和莎玛一起,或者没有她也行。看来是不能带着她走的。他们仍然没有说话;而且,出于谨慎,他也不想在这间长屋子里和她有什么关系。他毫不怀疑地认为她是一个彻底的图尔斯家的人。因而当莎玛在客厅里,在姐妹们、姐夫、妹夫和外甥们的围绕之下公开哭诉的时候,他为自己的谨慎感到庆幸,她说毕司沃斯先生结婚还不到两星期,就已经想方设法让她伤心了,而且还在家族里制造麻烦。
毕司沃斯先生盛怒之下开始收拾行装。
“嗯,拿上你的衣服走吧,”莎玛说,“你来到这座房子的时候除了一条廉价的卡其布裤子和一件又脏又破的衬衣,什么也没有。”
他离开哈奴曼大宅回到了波各迪斯。
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改变,也没有结婚。他只不过是和别人打了一架,但是他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并逃脱了。
但是在波各迪斯,他发现他的婚姻并不是一个秘密。贝布蒂流着快乐的眼泪欢迎他。她说她早就知道他不会让她失望。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但是她早就知道他入赘到一家好人家。现在她可以幸福地离开人间了。如果她活着,她的晚年也因此而舒心得多。毕司沃斯先生没有必要因为自己的这个秘密而自责;他也完全不用为她担心;他现在有自己的生活了。
第二天,贝布蒂不顾他的抗议,穿上最好的衣服去了阿佤克斯。她回来之后对图尔斯太太的和蔼可亲、莎玛的谦恭有礼和哈奴曼大宅的华丽赞叹不已。
她描述了一栋他几乎不知道的房子。她说在客厅里有两张像荆棘一样高高的桃木椅子,镶着大理石面的桌子上放着盆栽的棕榈树和种在一个大铜盆里的蕨类植物,她说客厅里还有宗教挂画以及很多印度雕像。她还讲述了客厅上面的祷告厅,有着细长的柱子,就像一座寺庙:一间不高的、凉爽的白色屋子,除了中间的神祠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她只看见了用水泥或者应该说是用陶砖搭的房子的楼上。他没有告诉她那些房子是给图尔斯太太、赛斯和图尔斯太太的两个年纪还轻的儿子住的,还有就是预备给来访的客人看的。他决定还是不提那个老旧的被图尔斯家称为“老木板房”的木头房子为妙。
他在后巷的家里躲了整整两天,不想见艾力克和布罕戴德的儿子们。
第三天,他觉得贝布蒂不能给他他想要的安慰了,便起身去了塔拉家。他从边门进去。从牛圈里传来他所熟悉的傍晚的声音:在新铺上稻草的牛棚里,奶牛们缓慢地活动着,牛圈里沙沙作响。塔拉家厨房外面的后阳台闪耀着温暖的灯火。他听见有人在朗读,发出规律的单调而低沉的声音。
他看见阿扎德在摇椅上缓缓地摇着,头朝后仰,他闭着眼睛,眼皮痛苦地跳动着,布罕戴德的小儿子正在给他朗读“你的身体”。
布罕戴德的儿子看见毕司沃斯先生之后就停止了朗读。他因为感到有趣而眼睛明亮起来,翘下巴上展现的笑容不过是个冷笑。
阿扎德的眼睛睁开了,他发出一声带着恶意的愉快的尖叫。“结婚的人!”他用英语嚷道,“结婚的人!”
毕司沃斯先生微笑着,看上去腼腆不安。
“塔拉,塔拉,”阿扎德高叫着,“快来看看你这结婚的外甥。”
她神色严峻地从厨房里出来,拥抱了毕司沃斯先生,然后她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他在一种悲哀和失落中感到他的结婚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他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她解开面纱打结的地方,拿出二十元的钞票给他,他推辞了一会儿,然后收下了。
“结婚的人!”阿扎德再次叫喊着。
塔拉把毕司沃斯先生带到厨房里给他弄饭吃。同时,在阳台上,布罕戴德的儿子继续朗读着“你的身体”,蛾子不断地扑打着油灯上的玻璃灯罩,她和毕司沃斯先生交谈着。她无法掩饰脸上和语气中的不快和失望,这使得他越发地对图尔斯家族感到怨恨。
“他们给了你多少嫁妆?”她问道。
“嫁妆?他们可没有那么传统。他们一分钱也没有给我。”
“登记了吗?”
他咬了一口腌渍的芒果片,点了点头。
“这就是现在的风俗,”塔拉说,“和大部分现代风俗一样,非常省钱。”
“他们甚至没有给我画的广告付钱。”
“你没有要吗?”
“我要了。”他撒谎说,“但是你不知道那些人。”他羞于谈及图尔斯家的结构,只是说他画的广告可能被看作对这个家庭尽力的表现。
“你把这事交给我办好了。”塔拉说。
他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希望她能宣称他是自由的,说他不用回去了,而且要他忘记图尔斯一家和莎玛。
因此当她到哈奴曼大宅去后声称带回了好消息时,他一点也不高兴。他不想一辈子在哈奴曼大宅住下去;塔拉说哈奴曼家决定尽快把他安排到一个叫“捕猎”的村子里的商店去工作。
他已经结婚了,除了死亡,什么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
“他们告诉我他们只是想帮助你成家,”塔拉说,“他们说你不想要任何嫁妆和铺张的婚礼,而他们也没有提出来,因为这是一个爱情的结合。”她的语气里带着责备。
“爱情的结合!”阿扎德叫起来,“拉比戴德,你听见了吗?”他在布罕戴德的小儿子的腹部捣了一拳。“爱情的结合!”
拉比戴德露出嘲讽的笑容。
毕司沃斯先生愤怒而谴责地看着拉比戴德。他认为拉比戴德比其他任何人都应该对他的婚姻负责,他想说就是因为拉比戴德的嘲弄才使得他给莎玛写了那张字条的。但是相反,他没有理会阿扎德哧哧的笑声和尖叫,而是说:“爱情的结合?什么爱情的结合?他们在撒谎。”
塔拉疲惫而失望地说:“他们给我看了一封情书。”她用英语说了那个字,听起来十分邪恶。
阿扎德再次尖叫起来。“情书!穆罕!”
布罕戴德的儿子继续冷笑着。
他们的心情似乎感染了塔拉。“图尔斯太太说她认为你想继续你的画广告的工作,图尔斯家就是最好的开始工作的地方。”她开始微笑起来,“现在一切都好了,孩子。你可以回到你妻子身边去了。”
她对“妻子”这两个字的强调刺伤了毕司沃斯先生。
“这回你可是让自己陷进一锅黏胶里拔不出来了,”她不无同情地补充说,“我本来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我希望你能早点告诉我。”他说,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
“回去找你的妻子去吧。”阿扎德说。
他毫不理会阿扎德,用英语问塔拉:“你喜欢她吗?”因为印地语听起来过于亲密,过分温柔。
塔拉耸耸肩膀,说这不关她的事情;这刺痛了毕司沃斯先生,因为这加剧了他的孤独感:如果塔拉对于莎玛感兴趣多少会让一切都更好忍受一些。他想他应该表现出同样的漠然来,便回给阿扎德一个轻松的笑容,问塔拉:“我看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对我怒不可遏了,嗯?”
他的语调激怒了塔拉。“怎么回事?你现在就已经害怕他们了吗,就和他们家其他男人一样?”
“害怕?没有。你知道我的。”
但是他好几天都拿不定主意回不回图尔斯家。他不知道他的权利是什么,也不相信那个叫什么“捕猎”的村子里的商店。他只是怀疑他是不是还会回到后巷的家里。于是当他打点行李的时候,他收拾了所有的东西,贝布蒂在一边一直淌着幸福的眼泪。等他骑车经过乡村路上那些没有完工的敞开的房子的时候,他琢磨着不知道自己将在哈奴曼大宅那个封闭的正墙后面睡几个夜晚。
“什么?”莎玛用英语说,“你已经回来了?你在波各迪斯捉螃蟹挺烦了吗?”
姑且不论他这次回来要面对的风险和威胁,捉螃蟹的人一向被认为最下三烂。
“我觉得我应该回来帮你在这里捉捉螃蟹。”毕司沃斯先生回答说,以此平息了大厅里所有咯咯的笑声。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评论。他本以为迎接他的将是沉默、瞪视、敌意或者可能是一点惧怕。他们的确都瞪视着他;但是屋子里的喧闹一如平常;惧怕当然只是他妄想出来的;而且他拿捏不准他们是否对他怀有敌意。他的回来只引起了他们短暂的轻微的兴趣。没有人谈及他的离开和他的回来,赛斯没有,图尔斯太太也没有,他们两个就像从前他没有离开时一样,几乎根本不注意他。也没有人谈论贝布蒂和塔拉的来访。整栋房子过于拥挤,也过于喧哗,这些事情不足挂齿,因为他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现在他的身份已经一成不变了。他是一个惹麻烦的人,而且不忠诚,因此不值得他们信任。他软弱可欺并因此受到鄙薄。
他也没有打算再听到有关捕猎村商店的事情。他的确没有听说什么,他开始怀疑那个商店是否存在。他继续自己写广告的活计,并且尽可能不在这座房子里待着。但是他在阿佤克斯没有什么名气,而且也很难找到工作。他整日闲荡着,直到他遇见一个和他一样没有固定工作的叫米瑟的人,他是《特立尼达卫报》在阿佤克斯的新闻记者。他们一起谈论工作、印度教、印度和他们所尊敬的家族。
每天下午,毕司沃斯先生都不得不鼓起勇气返回哈奴曼大宅,虽然他推开大门之后不过一段很短的路程:穿过庭院,再穿过大厅,上楼,走过阳台,再穿过书房,然后就是他和别人合住的长形屋子。他在那里脱下长裤和背心,用一只胳膊肘支撑着躺在床上读书。他的长裤是贝布蒂用面口袋做的,很不合时宜。无论经过多少次清洗,裤子上面的字样仍然很醒目,甚至能看得清楚整个字体;裤子从他的膝盖垂下来,使他看上去更加瘦小。有关他裤子的事情很快就在孩子们中流传,但是毕司沃斯先生对于大厅里的耻笑和评论听之任之,也不顾莎玛的恳求,始终穿着这裤子招摇过市。
任何秘密都不能逃开孩子们的眼睛。一旦夜幕降临,在书房和楼上的阳台上到处是孩子们的床铺。傍晚快要过去的时候,更多的床铺被铺好,整个阳台挤满了睡觉的孩子。甚至连旧楼和水泥房子之间的木头桥上也挤满了睡觉的孩子。从木桥过去的地方被称作“新屋”,就是让贝布蒂钦羡不已的客厅。但是即使房子的那部分不是专供赛斯、图尔斯太太以及她的两个儿子使用的,毕司沃斯先生也没有到那里去的兴趣。那是一间“禁屋”,里面陈设着巨大的铜罐和镶大理石面的桌子,除了两把被贝布蒂形容为像帝王宝座的椅子,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客厅里到处都是让人感到压抑的印度神像,沉重而又丑陋,那是梵学家图尔斯每次回印度时带回来的。“他一定是在哪个卖神像的店铺里批发来的。”毕司沃斯先生后来告诉莎玛说。在客厅上面是一个较大的隔断,是祷告厅,从客厅到祷告厅要上一截楼梯,楼梯如同轮船升降口上的扶梯一样陡峭。(据说是为了测试人是否虔诚,或者就是梵学家图尔斯——和岛上大多数盖房子的人一样——强加的自己赞同的观点。)在祷告厅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当然是因为祷告厅的地面是神圣的,而他则觉得里面的熏香和檀香令人难以忍受。
就这样,他待在长形的屋子里,被睡觉的人包围着。他所能拥有的空间十分窄小:这间长屋原来是阳台,阳台被封闭并分隔成卧室。他和莎玛把食物带到这里来吃,他蹲坐着,长裤褪到腰间,左手压在小腿和后大腿之间。在这些时候,莎玛就不再是他看见的那个在楼上的,或者在整个图尔斯家人面前的莎玛,也不是那个图尔斯家派来的对手了。她总是在一些微妙的地方,大部分是以她的沉默,来表示无论毕司沃斯先生怎样荒唐可笑,他还是她的丈夫,她必须要遵从命运给她的安排。但是他们之间仍然不友善。他们用英语交谈。她绝少过问他的工作,而他说话时也小心谨慎,以免日后落人把柄。虽然他可能还是因为羞于告诉她他所得无几。
吃饭时毕司沃斯先生才能借机报复图尔斯一家。
“那些小神们今天怎么样?”他会问。
他指的是她的弟弟们。年长的那个在西班牙港的罗马天主教教会中学读书,只在周末的时候才回家;年幼的正在准备考这所中学。在哈奴曼大宅里,他们和旧楼上的喧闹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他们在客厅里起居并睡在客厅里的卧室里;这些卧室一般都狭小而照明不足,墙壁却很坚实,那样的阴暗暗示着富有和隐秘。兄弟俩常在祷告厅里做礼拜。尽管年纪很轻,但他们已经被归到赛斯和图尔斯太太那一类,他们的姐妹们和姐夫妹夫们带着敬意传述他们的观点。为了对他们的学识有所帮助,家里最好的食物总是给他们准备的,尤其是一些补脑子的食物,鱼也是他们专享的。兄弟俩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总是神色严峻,有时甚至是严厉。他们偶尔也会在商店里工作,坐在收银机附近,面前放着打开的课本。
“小神们怎么样,嗯?”
莎玛不做回答。
“那么今天大老板怎么样?”那说的是赛斯。
莎玛还是沉默不语。
“老皇后怎么样?”那是指图尔斯太太,“老母鸡?老母牛?”
“听着,没有人求你入赘到这个家里,你明白。”
“家?家?你把这个该死的鸡飞狗跳的地方叫作家吗?”
说到这里,毕司沃斯先生拿起自己的铜水罐走到德麦拉拉窗户处,他在那里大声地漱着口,一面恣意地用卑鄙的字眼咒骂着整个图尔斯家,心里明白漱口的声音含混了他的咒骂,没有人能听见。然后他恶意地把漱口水吐到楼下的院子里。
“小心点,男人。厨房就在下面。”
“我知道。我就是希望能吐到你们家什么人身上。”
“我看,你还是庆幸没有人愿意费那个功夫往你身上吐吧。”
住在一所挤满了人的房子里,却只能和一个人说话,这实在让人疲惫到了极点,于是几个星期之后,毕司沃斯先生开始寻找同盟。在哈奴曼大宅里关系错综复杂,而他对此知之甚少,但是他还是发现有两个要好的姐妹嫁了两个要好的丈夫,或者是说两个要好的丈夫娶了两个要好的姐妹。要好的姐妹之间谈论彼此丈夫有病的事情,疾病的名称和治疗的办法使得这种谈论必须用英语进行。
“他最近总是背痛。”
“你应该用些鹿角精。他以前也有背痛的毛病。他吃过道得肾药、毕凯姆和卡特的小肝脏丸,还有其他数不清的药。但是只有鹿角精最后治愈了背痛。”
“他不喜欢鹿角精。他偏好斯罗恩的搽剂和加拿大的康复油。”
“他不喜欢斯罗恩的搽剂。”
要好的姐妹为了保持她们友谊的私密,对于彼此的孩子相当不客气,有时候甚至鞭打他们。当那个挨打的孩子对母亲们之间的关系懵懂不知,跑来哭诉的时候,他的妈妈就会说这是他自找的。“我很高兴你的姨妈教训了你。她能让你安分守己。”然后被打的孩子的母亲就等着机会打另一个人的孩子。
在莎玛和琴之间有着显而易见的友谊,于是毕司沃斯先生决定从琴的丈夫开始寻找同盟。他就是那个从前卖椰子的小贩,名叫格温德。他身材高大、身体健美、相貌英俊,虽然并不起眼。毕司沃斯先生觉得一个相貌堂堂的人不应该就是一个卖椰子的小贩那么简单,而且还情愿在田里做体力活。当赛斯出现的时候,毕司沃斯先生尤其为格温德感到难过。他那张英俊的面孔变得软弱不堪。他的眼睛眯缝着、闪动着,眼神游移不定;他结结巴巴地说话,吞咽着唾液,发出紧张而细微的笑声。等到赛斯走了之后,他坐在那张长油松木桌子跟前吃饭时,又变了一个人。他高谈阔论,喷着鼻息,叹息着,指责饭菜不好,仿佛急于表现出劳苦工作让他饥不择食,同时又急于宣称他对于食物并不挑剔。
毕司沃斯先生认为格温德同样是个受害者,只是已被图尔斯家族降服,才变得这样卑躬屈膝。但是他忘记了自己一向被当作小丑和惹麻烦的人,还以为自己可以赢得格温德的支持。于是,有几个傍晚,格温德勉为其难地跟着毕司沃斯先生一起来到屋子外面,坐在拱廊下面,他不停地晃动着两条长腿,讪笑着,一面咂着嘴,一面用参差不齐的肮脏的指甲剔着牙齿,看起来相当不自在。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可以谈的。女人当然不能成为谈论的对象,格温德也不喜欢谈论印度和印度教的事情。于是毕司沃斯先生只能和他谈论图尔斯家的人。他问及在赛斯手下干活怎么样。格温德说不错。他问他如何看待图尔斯太太。她也不错。她的两个儿子也不错。每个人都不错。于是毕司沃斯先生只好谈论工作的事情。格温德稍微感兴趣了点。
“你应该放弃那个写广告牌的活计。”有一天傍晚他说。让毕司沃斯先生感到惊讶和稍微不快的是,在所有人当中,居然是格温德给他提出建议,而且说得如此中肯。
“在田里他们需要好监工。”格温德说。
“放弃写广告牌?还有我的独立?不,伙计。我的格言是:独立自主。”毕司沃斯先生开始背诵在《贝尔的杰出演说家》中的一首诗。
“你怎么样?他们付你多少薪水?”
“他们付我的薪水足够了。”
“你是这么看。但是这些人都是吸血鬼,伙计。我宁可捉螃蟹卖椰子也不愿意给他们干活。”
提及他原来的职业,格温德发出不自然的笑声,不安地晃动着他的腿。
“我打赌你不会在田里看见小神们干活。”
“小神?”
于是毕司沃斯先生解释给他听。他解释了更多的事情。格温德讪笑着,啧啧地咂着嘴,不时地发出笑声,什么也没有说。
不久后的一个下午,莎玛给毕司沃斯先生送来食物的时候说:“叔叔想要见你。”叔叔指的是赛斯。
“叔叔想要见我?见鬼,回去告诉你叔叔,如果他想要见我,他应该到这里来见我。”
莎玛严肃起来。“你最近在搞什么,又说了什么?你现在让所有的人都讨厌你。你不介意,我怎么办?你什么也给不了我,你还要阻止别人来照顾我。你只会说你要收拾东西离开这里,但是你只会说不会做。你有什么?”
“我他妈的什么也没有。但是我可不下去见什么叔叔。我可不像其他人一样,任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自己下楼告诉他。你说话的时候像个男人,你就要像个男人一样自己下楼去。”
“我不去。”
莎玛哭起来,毕司沃斯先生在床上穿上裤子。等到他下楼的时候,他的勇气开始消退,他不得不告诉自己他是一个自由的人,随时都可以自由地离开这座房子。但在大厅里,他羞愧地听自己说:“什么事,叔叔?”
赛斯正在往他那个象牙色的烟嘴里装一支香烟。烟嘴在毕司沃斯先生看来已经不是附庸风雅的表现,烟嘴的细腻同赛斯在田里干活穿的粗糙衣服,以及他没有刮过胡须的粗糙的脸也不再形成鲜明的对比:烟嘴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毕司沃斯先生全神贯注地看着赛斯粗厚的带着瘀伤的手指细致地动作着,感到大厅里挤满了人。但是没有人提高声音,絮语声、吃饭声,沉默中好像很遥远的混战声加剧了此时的沉默。
“穆罕,”赛斯最后说,“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两个月,叔叔。”他无法不注意到自己听起来和格温德是一般的声气。
图尔斯太太也在,坐在长桌子边的一个凳子上。超乎寻常的是,两个神,那两个总是神情肃然的男孩子也在那里,坐在用糖袋做成的吊床上,脚放在地板上。
姐妹们在桌子的另外一头忙着服侍丈夫吃饭。她们和孩子们黑压压地挤在厨房的入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