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猎村坐落在一片甘蔗地的中心,是一溜长长的散乱分布的泥屋。外面的人很少到捕猎村来。村子里的人在甘蔗地和公路上工作。甘蔗地以外的世界是遥远的,村民只有通过村子里的大车和自行车,以及批发商的货车和卡车同外界保持联系。有时候私营的公共汽车也会经过这里,但没有固定的时间表和路线。
对毕司沃斯先生来说,他就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候生活的村庄一样。只是他不再被黑暗和痛苦包围了。他知道甘蔗地以外和公路那端的世界。那些路连接着和捕猎村一样的村落,它们还通向那些摇摇欲坠的镇子,镇子上或许有一两家店铺和咖啡馆被他画的广告装饰着。
村民们偶尔费尽艰辛去到这些镇子上购买所需的百货,或者向警察投诉,或者上庭候审;因为村子里没有百货店,也没有警局,甚至没有学校。村子里最重要的两座公共建筑是两家酒屋。酒屋周围是无数小食品铺,其中有一家就是毕司沃斯先生的。
毕司沃斯先生的店铺是一间低矮、窄小的屋子,带一个锈迹斑斑的电镀铁皮屋顶。水泥地板根本就和土地地面一样高,已经磨损出裂缝,露出沙砾,地板上结着厚厚的污垢。墙壁倾斜下陷;水泥墙皮布满裂纹,有很多地方墙皮都剥落了,露出里面的泥土、剪断的干草和竹篾。墙很容易就松动摇晃,但是剪断的干草和竹篾却使得它有一种惊人的弹性。因此在以后的六年里,尽管每当有人倚靠在墙上或者把糖袋面粉袋靠到墙上时,毕司沃斯先生都忍不住心惊肉跳,好在墙壁始终没有倒塌,他所发现的这种弹性也从来没有遭到损坏。
在店铺后面有两间没有抹过灰泥的屋子,里面是泥墙,带着破旧的乱蓬蓬的茅草屋顶,屋顶一边延伸出一条敞开的走廊。原来压实的泥地已经松散,邻居家的鸡在一天中酷热的当口来到这里打滚。
厨房单独在院子里,是一座临时搭成的棚子。棚子用弯曲的树枝当支撑,配上少量的瓦楞铁皮为屋顶,墙壁的材料几乎什么都有:锡片、帆布条和竹篾,还有商店的货箱板。一面墙上开了一扇窗户,但是原来想要做成的长方形歪斜了。窗户本身是用不相配、长度不合适的木头勉强钉成的,木头用两根横木支撑,横木用大量的生锈的钉子钉住,钉子被用锤子砸扁了,嵌在横木上。虽然厨房很小而且是敞开的,里面却始终很黑。白天用窗户透光,晚上用大蜡烛和火把点亮,墙上被煤烟熏得乌黑,沾着松松的煤烟,就像是一只新品种的蜘蛛在这里繁殖生长,织出的网如同它的腿一样乌黑而且毛茸茸的。所有的东西闻上去都是一股木头烧焦的味道。
但是这里有空地。后面的空地被杂乱的高大灌木丛围绕,分不清界限,那块被弃置不用的空地后来被村民们和毕司沃斯先生称为“废地”。有一边还有更多的空地,这里曾经是一片良田,现在却是村子里奶牛的牧场,奶牛们吃这里的野草、蕈麻和长着尖利形状草叶的植物,以及野生的藤蔓。
图尔斯家族是在赛斯的建议下买下这块毫无收益的地方的。他是地方公路委员会的成员,听到消息说将来会有一条主干线通过现在毕司沃斯先生的店铺坐落的地方,但消息最后被证实毫无价值。
毕司沃斯先生没有费什么力气就从哈奴曼大宅搬了过来。他没有什么家什:他的衣服,一些书和杂志,他画广告的用具。莎玛的东西很多。她有很多衣服,她离开时,图尔斯太太又给了她好几匹商店架子上的布。也是莎玛想到要买一些锅碗瓢盆的。虽然这些东西是她用进价从图尔斯商店里买来的,但毕司沃斯先生看到他的积蓄和他在哈奴曼大宅积攒的画广告的钱在他还没有离开时就已经被花掉,还是很痛心。
他们的东西几乎没有装满一辆驴车,当他们到达捕猎村的时候,人们挤在路边盯着他们,带着敌意和惋惜。敌意来自于竞争对手。毕司沃斯先生摇摇晃晃地坐在莎玛的一个包裹上,听着那些用进价买来但仍然昂贵的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他无法不注意莎玛表现出来的敌对情绪。她一路上始终保持着一副殉教式的悲壮神情,通过驴车的网眼默默地盯着路面,膝盖上搁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套设计精美繁复的日本咖啡套具,这也是图尔斯商店的货物,三年来无人问津,因此在离开时被赛斯当作晚到的结婚礼物送给了莎玛。毕司沃斯先生还注意到,没有了他的店铺,这个村子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他知道这家店铺已经关门好几个月了。
“这是那种一个人可以白手起家的地方。”他对车夫说。
车夫漠然地点点头,既不看毕司沃斯先生也不看人群,笔直地盯着他的驴子,扬手轻轻地冲着牲口的眼睛挥了一鞭。
莎玛叹了一口气。她的叹息告诉毕司沃斯先生她觉得他愚蠢、乏味和令人羞耻。
驴车停住了。
“哇!”一些男孩子嚷嚷着。
毕司沃斯先生摆出一副严厉的、全神贯注的样子,就像他希望的那样凛然不可侵犯,他忙碌地帮着车夫卸货。他们穿过满是尘土味的后屋,把包裹和盒子搬到黑洞洞的店铺里。店铺被下午的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散发出一种红砂糖和变味椰子油的味道。前门的裂缝透进的白色光道来自于一个明亮的空旷的世界,商店里的活动听起来似乎鬼鬼祟祟的。
他们的东西摊在柜台上,并没有占多大地方。
“这只是第一批东西,”毕司沃斯先生对车夫说,“还有一大堆东西等着运过来呢。”
车夫没有搭话。
“哦。”毕司沃斯先生记起来没有付给车夫钱。还要花更多的钱。
那人接过肮脏的蓝色纸币,走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帮我运东西了。”毕司沃斯先生说,“我可以当场就这么告诉他。”
封闭的、憋闷的店铺里一片寂静。
“这是那种一个人可以白手起家的地方。”毕司沃斯先生说。
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于是他开始打量周围。在一个架子的顶层,他看见一些罐子,很显然是被以前的店主抛弃的。毕司沃斯先生可以在心里勾画出以前那个店主的样子来。那些罐子充满了雄心又充满了绝望:罐子上褪色了的标签被老鼠啃咬过,沾着苍蝇的污垢;还有一些罐子甚至连标签都没有。
他听见车夫在驴车拐过那条窄路时吆喝着驴子,有一些村民出着主意,男孩子们叫嚷着鼓动着,鞭子一再地落下,发出噼啪的响声,伴随着笨拙的不连续的蹄声;然后,随着挽具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一声鞭子的呼哨和叫喊,驴车启动了,村里的孩子们欢呼起来。
莎玛开始哭泣。但是这一次她没有默默地流泪,而是一任泪水从她茫然的眼睛里涌出来。她靠在柜台上的装着日本咖啡套具的盒子上,像一个孩子那样抽泣。“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吗?你想要独立自主。我一辈子都没有像今天这样丢脸。人们站在那里耻笑我们。这就是你用来独立自主的东西。”她用一只手捂住眼睛,用另外一只手朝柜台上的包裹挥动着。
他想要安慰她。但是他自己也需要安慰。这家店铺是多么荒凉啊!又是多么可怖啊!当他拥有自己的房间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现在快到傍晚了,哈奴曼大宅里该是热热闹闹暖洋洋的了。而他在这里却害怕打破沉默,害怕打开店铺的门,走到光天化日之下。
最后还是莎玛给了他安慰。她已经停止哭泣。她果断地擤擤鼻子,然后开始打扫,把东西摆放好,收拾整理。他跟着她转悠,看着她,请求让他帮忙,高兴地按照莎玛的吩咐做这做那,甚至享受着她责备他没有做好事情的乐趣。
在以前的店主匆忙搬离之时,他给图尔斯家留下了两件家具,这些东西就被留给了毕司沃斯先生。在两间后屋中的一间里,有一张巨大的没有帐幔的铸铁大床,床有四根帷柱,上面的黑色搪瓷已经斑驳,失去了光泽。
“闻闻。”莎玛说,把一块床板举到毕司沃斯先生鼻子底下。上面有一股强烈刺鼻的臭虫气味。她把床板泡在煤油里。“那杀不死臭虫,”她说,“但是至少可以暂时制住它们。”
在以后的岁月里,特别是在星期六的早晨,毕司沃斯先生就一直被煤油和臭虫的味道包围着。床板换了,床垫也换了,但是臭虫始终没有除去,而是跟着大床四处迁徙,从捕猎村一直到绿谷,到西班牙港,到矮山的房子,最后到锡金街的房子,在那里,大床挤进楼上两间卧室中的一间,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
店铺里剩下的另一件家具是一张厨房用的桌子,很矮小,但是做工非常精巧,因此没有被放到厨房里,而是放在卧室里。莎玛擦拭干净这张桌子之后,把自己的衣服和布匹放到上面。桌子下面的泥地板上放置着那套日本咖啡套具,毕司沃斯先生不再认为那套咖啡套具和莎玛对它的态度荒唐可笑了。出于对莎玛的感激,他对她的咖啡套具生出一种柔情来。他自己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变化,但是他对于莎玛的转变尤为吃惊。在离开哈奴曼大宅的最后一刻她还在抗议,现在她表现得好像她每天都在这荒寂的房子里进出一样。她的动作是武断的、多余的,还有不必要的嘈杂声。他们的生气充满了整个店铺和房间,他们打消了寂静和孤独。
更让人惊奇的是,莎玛在院子里的厨房里做了一顿晚饭。他无法仅仅把这看成一顿饭菜。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他觉得局促不安,并且很高兴莎玛没有把这当作一个特殊的时刻。屋子里点着从图尔斯商店里用进价买来的崭新油灯,她在卧室的桌子上服侍他吃饭,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没有叹息没有发呆,或者显得疲倦而不耐烦,就像她以前在哈奴曼大宅他们那间装饰着莲花图案的长屋里一样。
几个星期之后,房子变得更加整洁和适合居住了。那种衰败荒废的感觉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是已经减退了。店铺的墙壁无法收拾,无论怎样擦洗都不能去除糖和油的气味。柜台后面水泥地板上的厚木板和两个矮一点的架子仍然漆黑,沾着干了的油渍,并且因为油渍而沾上的灰尘粗糙不平。他们给四处洒上消毒水,直到自己差一点被这气味呛得窒息。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热忱减退了。他们越来越少地想起过去住在这里的店主。那些污垢逐渐变得熟识,最后成为他们的一部分,因此不再令人难以忍受。厨房只是小小地做了些改变。“靠了上帝的恩慈,它才没有倒塌,”毕司沃斯先生说,“拿掉一块板子,整个房子就会倒塌。”卧室和走廊上的泥地修复好了,垫得高了一点,然后压成光滑的一尘不染的灰色。日本咖啡套具被从盒子里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看上去有些危险,但是莎玛说在找到更好的地方之前还是把它放在那里。
这就是毕司沃斯先生对于他们这次冒险的感觉:它是短暂而又相当不真实的,它是怎样发生的并不重要。在第一个下午他就有了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他离开捕猎村。他们真正的生活很快就会开始,在别处也一样。捕猎村只是一个短暂的停顿,一次准备。
同时他变成了一个店主。卖东西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极其容易的生计,以至于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还要干别的。在波各迪斯赶集的日子,比如,你可以买一袋面粉,打开,然后坐在面粉口袋跟前,一边放一把铲子和一杆秤,人们就会过来买你的面粉,把钱放进你的口袋。这活计看起来如此简单,毕司沃斯先生甚至觉得如果他去做的话根本就不会奏效。但是当他用自己的积蓄进了货,打开店门之后,人们的确来到店里买东西,付给他真正的钱。在早些时候,每卖出一件东西,他就觉得自己是在实现一个相当有把握的骗局,因而无法掩饰自己的得意。
他想起架子顶上的罐子,他没有试图把它们拿下来,对于自己的成功他一半迷惑一半喜悦。第一个月结束时,他挣了三十七元的巨额利润。他不知道要记账,是莎玛提醒他应该在方形的褐色纸上记下他赊出去的货物。是莎玛建议他把这些方纸片钉起来。是莎玛装订了这些纸片。也是莎玛用她那从教会学校学来的圆润漂亮的字迹,一笔一画地在一本记者用的速记簿(这是印在笔记簿封面上的字)上记录账目。
在这些天里,他们所不习惯的孤独感减退了不少。但是他们对于彼此间的新关系还是无所适从,虽然他们从来没有争吵,但两人的谈话始终生分且拘束。对于孤独带给他们之间的亲密,毕司沃斯先生感到十分尴尬,尤其是在吃饭的时候。莎玛的尽心服侍让他很受用,但同时也让他很不安。这使得毕司沃斯先生非常紧张,当这种氛围被突然打破时他甚至很高兴。
有一天傍晚莎玛说:“我们必须有一个祝福房子的仪式,让哈瑞祝福房子和店铺,让妈妈和叔叔,以及所有的人都到这里来。”
他大吃一惊,大为光火。“你以为我看起来像什么?”他用英语问,“巴里克泊的大君吗?我究竟为什么要哈瑞来给这个地方祝福呢?你自己看看。”他指着厨房,用手拍打着店铺的墙壁。“这已经够糟糕的了,在这个地方给你家里的人吃喝简直太他妈的过分了。”
于是莎玛做了她几周以来一直没有做的事情,她叹息着,原来那个疲惫的莎玛又开始叹气了。她什么也没有说。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知道了女人新的一面:一个女人是怎样发牢骚的。“发牢骚”这个词他只在外国的书籍和杂志上看见过。他那时颇为不解。在一个打妻子的社会,他不理解怎么会允许一个女人发牢骚,以及发牢骚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他看见过个别女人这样做,比如图尔斯太太和塔拉,她们不可能挨打。但是他认识的大部分女人都像图尔斯太太寡居的女儿苏诗拉一样,她带着自豪谈论她那短命的丈夫给她的毒打。她认为这是她受到的必需的训练的一部分,并总是把印度社会在特立尼达的衰退归咎于那些胆小懦弱的、不打妻子的丈夫的日益增多。
毕司沃斯先生就属于这一种类型。于是莎玛唠叨着,她唠叨个不停,以至于从一开始,毕司沃斯先生就知道她在发牢骚。让他感到有趣的是,一个如此年轻的人竟能胜任一种和她年龄背道而驰的技巧。不过,有些事情本来就应该使他意识到这一点。她从来没有持过家,而在捕猎村却表现得像一个有经验的家庭主妇。然后是她的怀孕。她对此泰然处之,就好像她已经生了很多孩子似的。她从来不谈这件事,也不吃特别的食物或者做什么特别的准备,她的举止如此寻常,他有时候甚至会忘记她正怀着身孕。
莎玛唠叨着。刚开始时她沉着脸不肯开口说话,然后就开始了她精到的不多的唠叨,十分刺耳。她并不忽视毕司沃斯先生。她很清楚地表明她注意到他的存在,但这让她心里满是绝望。晚上她躺在他身边,并不触碰他,却大声地叹着气,在他刚要睡着时又擤鼻子。她沉重地不耐烦地辗转反侧。
头两天他装着没有注意。
第三天他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她没有回答,靠着桌子坐在他旁边,叹着气,一边注视着他吃饭。
他又问了一次。
她说:“想想你的忘恩负义吧。”然后起身走出了房间。
吃饭时他越来越没有胃口。
那天晚上莎玛不停地擤着鼻子,在床上翻来覆去。
毕司沃斯先生决定忍受这一切。
然后,莎玛沉默。
毕司沃斯先生以为自己赢了。
随后莎玛发出鼻塞的声音,非常低,似乎因为发出这种声音而感到羞耻。
毕司沃斯先生一动不动,倾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均匀却不自然。他睁开眼睛仰望着茅草屋顶。他可以分辨出椽子和垂下来的松散的稻草,它们威胁着要戳进他的眼睛。
莎玛嘟囔着,大声地擤着鼻子,一次,两次,三次。然后,她从那铸铁的四柱大床上爬起来,床咯吱响着。她突然闷声不响地猛地冲出了房间。厕所就在院子后面。
等她回来以后,过了一段时间,他认输了。“你怎么回事,伙计?”他问道,“你睡不着吗?”
“我睡得又香又甜。”她说。
第二天早晨,他说:“好吧,叫老皇后和大老板还有哈瑞、两个神以及所有的人都过来,给店铺祝福吧。”
莎玛决心把一切都做好。三个劳工花了三天时间在院子里搭出一顶大帐篷。那活倒不难,只是用竹子当支撑,然后盖上椰子枝做屋顶。但是竹子要从附近的村子运过来,而且在劳工们愤愤不平地咕哝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劳工补偿法案”之后,毕司沃斯先生不得不因为他们要爬到椰子树上砍椰子枝而多付一些工钱。他们还买了大量食物。同时为了帮忙准备,在祝福房子的仪式三天之前姐妹们就陆续来了。她们来了之后,毕司沃斯先生便不再抗议。他只好安慰自己图尔斯家的人不会都到捕猎村来。
但是除了赛斯、布莱吉小姐和两个神之外,他们都来了。
“奥华德和沙克哈正在学习。”图尔斯太太用英语说,她的意思不过是说两个神在学校。
她在院子里转悠,打开门,检查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天作为梵学家的圣人哈瑞,就像毕司沃斯先生印象中的那样苍白无力,说话依然轻声细语。他的毡帽软软地扣在头上。他毫无兴趣向毕司沃斯先生致意,没有敌意,也没有热情。然后他走进为他准备的一间卧室,换上梵学家的装束。衣服原来放在他随身带来的一个小纸板箱里。等他变成一个梵学家之后,每个人都怀着一种新的敬意对待他。
那些毕司沃斯先生无法分辨父母是谁的孩子们挤满了每个地方。女孩们穿着硬缎裙子,长长的潮湿头发上扎着巨大的尼龙蝴蝶结,男孩们穿着鲜艳的衬衣和长裤。还有婴儿:婴儿们在母亲的臂弯里熟睡,有的睡在帐篷下的毯子和袋子上,有的睡在店铺的不同的角落里;婴儿们哭闹着,被抱着不停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婴儿们爬动着、叫喊着,还有的婴儿只是不声不响;婴儿们做出各种各样的婴儿的动作。
格温德冲着毕司沃斯先生点点头,不过没有说话。他走到帐篷里坐下,和其他的姐妹夫们一起高声说笑。
琴塔和派德玛冷淡地询问了毕司沃斯先生的身体状况。派德玛询问是出于职责,因为她代表赛斯;琴塔询问则是因为派德玛先询问过了。这两个女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起,毕司沃斯先生怀疑在格温德和赛斯之间也有这样密切的关系。
看起来那个丧子的寡妇苏诗拉对这种她可以掌权的时刻也颇为欢喜。她和图尔斯太太在一起,四处转悠,窥视着,刺探着,小声地用印地语交谈着。
毕司沃斯先生发现他在自己的院子里成了一个陌生人。但是这是他自己的院子吗?图尔斯太太和苏诗拉看起来可不这样想。她们始终把这店铺叫作图尔斯家的店铺,即便他画了一个招牌并把招牌挂在门上也一样。招牌上写着:
<blockquote>
好运来食品杂货店经营人毕司沃斯先生明码市价
</blockquote>
一间卧室留给了哈瑞,另一间让给了图尔斯太太,商店里到处都是婴儿,毕司沃斯先生无处容身。他站在店铺前面,一边抚弄着衬衣下面的肚子,一边合计着以后如何同莎玛争吵。
店铺里传出奔跑声和一连串的哭叫声。
然后传来苏诗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离开这里。到外面玩去。你们难道没看见你们吵醒了婴儿吗?为什么你们这些大孩子这么喜欢在黑乎乎的地方待着?”
每一个姐妹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孩子们之间两性交往的迹象,无论是轻微的还是隐秘的。
毕司沃斯先生知道接下来是令人厌恶的喧闹。他对此毫无兴趣,于是离开店铺走到地皮分界的地方。在这里,在一个树篱的下面,他遇见了一群玩过家家的孩子。
“你是妈妈,”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然后又冲着一个男孩说,“你是赛斯。”
毕司沃斯先生转身想走。但是那个女孩——她是谁的小崽子?——看见了他,她本来低声地说着玩什么过家家的游戏,现在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明白无误的恶意说:“谁是穆罕?你,伯赫耶。你有四分之三条白裤子。你还特别喜欢打架。”
孩子们哄然大笑,让毕司沃斯先生恨不得杀了他们。他虽然急忙离开了,还是想看看那个伯赫耶长得什么样子。
最近三天里,自从姐姐们到来以后,莎玛又变成了一个图尔斯家的人和一个陌生人。现在的她根本无法接近。帐篷里的仪式就要开始,她坐在哈瑞面前,低垂着头聆听他的指示。她的头发仍然因为为仪式沐浴而湿漉漉的,她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白。她就像一个将要被当作祭品的人,毕司沃斯先生觉得他可以从她后背的曲线中看出她的欢喜来。她目前的角色和哈瑞一样是暂时的,但是只要仪式在举行,那就至关重要。
毕司沃斯先生不想看这仪式。那意味着他要坐在帐篷里的姐夫们当中,他敢肯定,看着莎玛那种顺从的欢跃的后背,最后会让他勃然大怒。同时,他觉得如果他不停地巡视的话,他有可能会去阻止图尔斯大军的掠夺。
这时他想到了店铺。
他几乎是跑到店铺里的。店铺里面很黑,前门关着,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店铺里散发着婴儿的气味,婴儿们睡得到处都是:在柜台上,用枕头和箱子挡着,免得他们翻身的时候掉下来;在柜台下面,在柜台后面地板的厚木板上。然后,慢慢地在黑暗中,他在一个角落看见了一群蹲着的孩子。他们悄然无声而又全神贯注。毕司沃斯先生同样悄然无声而又全神贯注地从婴儿们当中摸索到柜台那里。
那一小群孩子正在熟练地打破苏打水瓶子,摘下瓶颈上的玻璃弹子。瓶子被用口袋布裹着,以免发出声音。每个瓶子的押金是八分钱。底层架子上的糖果罐杂乱地摆放着。里面的天堂李子明显少了。薄荷糖也少了,那是一种带有橡胶的韧性和嚼头的薄荷糖。盐渍梅干也少了。许多罐子盖都没有拧好。毕司沃斯先生伸出一只手想要拧正一个盖子。盖子摸上去黏黏糊糊的。他把盖子扔了。一个婴儿大叫起来,惊动了角落里的孩子,毕司沃斯先生喊道:“在我的巴掌落到你们谁身上之前,给我从这儿滚出去!”同时,他以一个熟练的店主的灵活劲儿抬起柜台上的掀盖,打开一个小门,几乎一下子就窜到了角落的孩子们中间。
他揪着一个男孩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男孩大叫着,和他在一起的女孩们也大叫起来,店铺里的婴儿齐声大叫起来。
外面有个女人问道:“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毕司沃斯先生扔下他揪住的男孩,那男孩跑到外面去,嚷得比婴儿还要响亮。
“穆罕叔叔打我了。妈,穆罕叔叔打我了。”
另一个女人,无疑是男孩的母亲,说:“但是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打你的。”她的口气里分明表示毕司沃斯先生没有这个胆子。“你一定是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做,妈。”男孩号啕着用英语说。
“他是什么也没有做,妈。”一个女孩说。毕司沃斯先生认识她:一个矮胖的小东西,长着一双轻蔑的大眼睛和一张丰满的下垂的嘴唇;她能把身体扭出各种好看的姿势来,常常在哈奴曼大宅来客人时表演。
“该死的撒谎的东西!”毕司沃斯先生说。他跑出店铺外,经过一个嘀嘀咕咕过来哄婴儿的女人。“什么也没做?那是谁打碎那些苏打水瓶子的?”
在帐篷里,哈瑞沉着地嗡嗡低语。莎玛裹在那一身白茧子里,依然低垂着头。其他姐夫们坐在毯子上,虔诚地一动不动。
毕司沃斯先生大为庆幸自己没有和孩子的父亲照面。
派德玛慢吞吞地走进店铺,又出来,然后用一种公平的口吻说:“有一些瓶子被打破了。”
“一个瓶子八分钱,”毕司沃斯先生说,“这就是什么也没做!”
男孩的母亲突然暴怒,她朝芙蓉花丛扑过去,开始折上面的枝条。枝条很柔韧,她弯折了好几次才折下来。撕扯下来的叶子落了一地。
这会儿男孩的大叫中掺杂着母亲愤怒的鞭打。
那母亲打断了两根小棍,一面打一面说:“这是告诉你不要动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这是告诉你不要招惹那些不给孩子留余地的人。”她瞥见男孩领子上毕司沃斯先生的手指印,上面还沾着罐子盖上的黏液。“这是告诉你不要让那些大人把你的衣服弄脏。这是告诉你他们不用洗衣服。你是一个大人。你知道什么是对。你知道什么是错。你不是一个孩子。所以我就像教训一个大人那样打你,就当你能像大人一样忍受。”
鞭打已经不是一种简单的惩罚了,而变成了一个仪式。姐妹们出来围观,晃悠着怀里的孩子,不紧不慢地说“你要把那孩子打坏了,苏玛蒂”,或者是“别打了,苏玛蒂。你已经打得够厉害了”。
苏玛蒂继续打着,仍然不停地念叨。
帐篷里,哈瑞在吟唱。从莎玛后背的姿势,毕司沃斯先生可以感觉到她的不快。
“祝福房子的庆祝会!”毕司沃斯先生说。
挨打在继续。
“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毕司沃斯先生说。他已经见过太多次这样的鞭打,知道这鞭打之后会有人不无敬慕地谈论这事说:“苏玛蒂打孩子打得真狠。”姐妹们会对她们的孩子说,“你是不是想要我像那天在捕猎村苏玛蒂打她的孩子那样揍你一顿?”
男孩已经不哭了,他最后被放开了。他向一个姨妈寻求安慰,她正在哄着婴儿,又哄着男孩,然后对婴儿说:“来,亲亲他。他的妈妈今天把他打得可狠啦。”然后又对男孩说:“来,看看你怎么把他弄哭了。”呜咽的男孩亲了亲哭喊的婴儿,喧闹渐渐地平息了。
“好!”苏玛蒂漫无目的地说,“好!现在每个人都满意了。我看那打碎的苏打水瓶子的事也扯平了。没有人会为一个瓶子损失八分钱。”
“我可没让谁打自己的孩子,你听着。”毕司沃斯先生说。
“没有人让我打,”苏玛蒂自言自语地说,“我只是说现在每个人都满意了。”
她走到帐篷里,坐到为女人和女孩们设的位置那里。男孩坐到男人中去。
路两边现在站着很多村民和一些外来的人。他们不是被鞭打吸引过来的,虽然鞭打使得村子里的孩子比预期的时间更早地聚集到这里。他们是冲着仪式之后分发的食物来的。在这些不请自到的客人当中,毕司沃斯先生注意到有另两个村子里的店铺老板。
在苏诗拉的指挥下,饭菜在院子里一个露天的灶眼那里做好了。姐妹们为了这次仪式,从哈奴曼大宅带来的一口巨大的黑色锅子,在里面搅拌着。她们汗流浃背,发出抱怨,却兴高采烈。虽然没有必要,有些人还是在前一天晚上没有睡觉,刮土豆,淘米,切菜,哼歌,喝咖啡。她们准备了一箱又一箱的米,一桶又一桶的小扁豆和蔬菜,一缸又一缸的茶和咖啡,还有大量的薄煎饼。
毕司沃斯先生已经放弃计算所有的花费了。“非把我变成一个该死的叫花子不可。”他说。他沿着芙蓉花丛的边缘走,捋下叶子,放在嘴里咀嚼,然后又吐出来。
“你有一份不错的小产业,穆罕。”
那是图尔斯太太,她在铸铁四柱大床上休息过之后,显得很倦怠。她说“产业”时用的是英语;那字眼带着一种贪婪的、自满的味道。他倒宁可她说“店铺”或者“地方”。
“不错?”他说,拿不准她是不是在讥讽。
“非常好的小产业。”
“店铺里的墙壁都快塌了。”
“它们塌不下来。”
“卧室里的屋顶漏雨。”
“也不是所有的时间都下雨。”
“我也不是所有的时间都睡觉。我需要一个新厨房。”
“我看现在的厨房很好。”
“又是谁整天在那里吃饭呢,嗯?我们可以再盖一间屋子。”
“怎么回事?你想马上就有一座哈奴曼大宅吗?”
“我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哈奴曼宅子。”
“看,”图尔斯太太说,他们现在在走廊里,“你根本不需要另外一间房子。晚上你可以在这些柱子上挂一些糖口袋,你就又有一间房子了。”
他看看她。她显出认真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把它们取下来,”她说,“你就又有了一个走廊。
“糖口袋,嗯?”
“只要六七个就够了。你不需要更多。”
我想要把你埋到一个糖口袋里,毕司沃斯先生心想。他说:“你要送给我一些糖口袋吗?”
“你是个店主,”她说,“你的糖口袋比我的多。”
“别担心,我只是在开玩笑。给我送一个煤桶吧。你可以把一家子都装进煤桶里。你不知道吗?”
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建造什么房子,”毕司沃斯先生说,“现在没有人想要房子了。他们只想要一个煤桶。一人一个煤桶。你以后不会在什么地方看见房子了。只是一个院子里立着两三排煤桶,每排有五六个煤桶。”
图尔斯太太用面纱拍着嘴唇,转身走进院子。她声音微弱地喊道:“苏诗拉。”
“然后你可以让哈瑞就在哈奴曼大宅祝福那些煤桶,”毕司沃斯先生说,“也不用把他一路带到捕猎村来了。”
苏诗拉过来,狠狠地瞪了毕司沃斯先生一眼,挽住图尔斯太太的胳膊。“怎么了,妈妈?”
店铺里一个婴儿醒了,开始尖叫,淹没了图尔斯太太的话。
苏诗拉扶着图尔斯太太来到帐篷里。
毕司沃斯先生走到卧室里。卧室里窗户关着,很黑,但还是有足够的光线让他分辨出屋子里的东西:他的衣服挂在墙上,床铺因为图尔斯太太在上面休息而皱巴巴的。他不顾自己的挑剔,躺到床上。茅草的霉味混合着图尔斯太太身上的药味:头发香水、软蜡烛、加拿大的康复油、氨水。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渺小的人,但是绝望地悬挂在泥墙钉子上的完全是一个小人物的衣服,滑稽而又不真实的衣服。
他不知道塞缪尔·斯迈尔斯会怎样看他。
但是也许他可以改变。离开这里。离开莎玛,忘记图尔斯一家,忘记所有人。但是又能去哪里呢?能干什么呢?他能做什么呢?除了做公共汽车售票员,或者在甘蔗地里、公路上工作,或者拥有一间店铺。塞缪尔·斯迈尔斯会预见到更多吗?
半睡半醒之间,门上传来咯吱的声音,不是一般的咯吱声,而是一种刻意弄出来的咯吱声:他辨认出是莎玛的手弄出来的。他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他听见一只钩子被拉起来又落下去。她走进房间,甚至在泥地板上她的脚步也是沉重的,明显地想要吸引他的注意。他感觉她站在四柱大床的一边,俯视着他。他的身子绷紧了,他的呼吸不自然起来。
“嗯,你今天真是让我为你骄傲。”莎玛说。
事实上这根本不是他所期望的。他已经习惯了她在捕猎村的尽职尽责,并以为她会站在他这一边,哪怕是在私底下。他所有的柔情都消失了。
莎玛叹了口气。
他爬起来。“房子祝福结束了?”
她甩了甩仍然湿漉漉的笔直长发,他可以看见她前额上的檀香印迹:这在女人额头上如此古怪。它们使得她看上去神圣和陌生得可怕。
“你在等什么呢?出去看着,保证一切安好无事。”
她对于他的暴躁很是吃惊,于是没有叹息也没有说话就离开了房间。
他听见她在给他找理由。
“他头痛。”
他听出这语气是要好的姐妹之间议论自己丈夫不适的时候用的。这是莎玛对于姐姐们的请求,请求相互的亲密,请求支持。
他为这个怨恨莎玛,却发现自己焦急地盼着有人回应,希望有人同情地讨论他的病情,虽然只是头痛。
但是甚至没有一个人说“给他一片阿司匹林”。
但是,他还是高兴莎玛尝试过了。
祝福房子的仪式严重消耗了毕司沃斯先生的资源,而且在仪式之后,店铺的经营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在毕司沃斯先生招待的店主当中,有一个卖掉了他的铺子。另一个人搬了进来,他的生意很兴隆。这是捕猎村历来做生意的惯例。
“不管怎样,有一点是肯定的,”毕司沃斯先生说,“房子是被祝福过了。你以为每个人都等着免费的食品吗?”
“你赊账太多了,”莎玛说,“你必须要那些人付钱。”
“你想让我去揍他们一顿吗?”
她拿出速记簿时,他说:“你费什么脑子记账啊?我可以马上告诉你,零乘以零等于零。”
她计算了祝福房子仪式的花费,又加上了赊欠的钱。
“我不想知道,”毕司沃斯先生说,“我就是不想知道。是不是再让房子接受一次不受祝福的仪式?你觉得哈瑞可以做得到吗?”
她得出了一个理论。“人们是觉得害臊不来了。他们欠账太多。图尔斯家的商店里也发生过这种事情。”
“你知道我觉得是什么原因吗?是我的脸。我觉得我没长一张店铺老板的脸。我有一张可以赊账却无法让人还钱的脸。”他拿起一面镜子研究着自己的脸,看这鼻子。还有鼻子上这丑陋的肿块。这双跟华人一样的眼睛。“看看,姑娘,假如,我的意思是说,假如你是第一次看见我。看着我想象一下。”
她看着他。
“好。闭上你的眼睛。现在睁开。第一次看见我。你刚刚才看见我。你觉得我会是什么人?”
她说不出来。
“这就是那该死的麻烦。”他说,“我看起来什么也不是。店铺老板,律师,医生,劳工,工头,我看起来谁都不是。”
塞缪尔·斯迈尔斯式的沮丧袭击了他。
莎玛是一个谜。在图尔斯商店里工作的时候,她在哈奴曼大宅里和那些女孩子们一起在楼梯上蹦蹦跳跳,那时候她是一个机灵顽皮的姑娘。但是莎玛还有别的样子,完全成熟的莎玛,似乎就等着被发掘:妻子,管家,现在是母亲。她和毕司沃斯先生在一起时,始终动作敏捷,也不抱怨,几乎忘记了自己怀有身孕。但是当她的姐姐们来看她时,她们明确地表示怀孕是她们的事情,是图尔斯家的事情,和毕司沃斯先生几乎没有什么瓜葛,然后莎玛就变了一个人。她不但抱怨,还变成了一个长期忍受痛苦的人。她不停地扇风,常常吐口水,这是她独处时没有过的事情;但是怀孕的女人被认为就应该是这样的。倒不是她想要给姐姐们留下印象并博取同情,是她急于不让她们失望或者让自己失望。当她的脚开始浮肿的时候,毕司沃斯先生想说:“看,你现在完全是个正常的孕妇了,该有的症状都有了,就像你的姐姐们一样。”因为这无疑是莎玛在生活中所盼望的事情:经历每一个时期,让每一个角色得到充分发挥,经历她应该经历的所有情感:结婚或生育的快乐,生病和挫折时的痛苦,死亡时的悲伤。生活如果是圆满的就应该遵循感情的这些定式。悲伤和欢乐,同等地在前面等待着,它们是一体的。对于莎玛和她的姐妹们以及所有和她们一样的女人来说,雄心意味着一连串的消极因素:不结婚,没有孩子,不做一个称职的女儿、姐妹、妻子、母亲和寡妇。
在姐姐们的帮助下,婴儿的衣服悄悄地备好了。毕司沃斯先生的一些面粉布袋消失了;再出现时它们变成了尿布。临盆时莎玛要回到哈奴曼大宅去。苏诗拉和琴塔过来接她,这时一切仍然在暗中进行,而毕司沃斯先生感到莫名其妙。
然后他发现莎玛也为他做了准备。他的衣服被洗了晾晒着,他感动地——但是毫不惊讶地——发现在厨房的架子上那些方形的纸片上,莎玛以她那教会学校学来的字迹,用铅笔写着最简单的食谱,字总是在前面两行或者是三行的时候歪扭起来,而且字句没有文法和标点符号,但是他觉得很感动。更为离奇的,是他发现莎玛在纸上写了她平时用的词语!在她告诉他怎样煮米饭的时候,她告诉他“只放一小撮盐”——他甚至可以看见她把细长的手指捏在一起——以及“用那个没有柄的蓝色搪瓷锅”。多少次,蹲在炉火旁边时,她对他说:“把那个没有柄的蓝锅拿给我。”
在店铺闲着的时候他开始取名字,大部分都是男孩的名字:他没有想过可能会是女孩。他在店铺的纸上写下这些名字,不停地念叨着,然后说给顾客听。
“克里士纳德哈·哈瑞普拉塔布·葛卡尔耐斯·戴摩达·毕司沃斯。你觉得这个做名字怎么样?K.H.G.D.毕司沃斯。或者克里士纳德哈·葛卡尔耐斯·哈瑞普拉塔布·戴摩达·毕司沃斯。K.G.H.D怎么样?”
“你没准备让梵学家给孩子起名字啊。”
“无论哪个梵学家都不能给我的任何一个孩子取名字。”
在柯林斯版《莎士比亚文集》的卷尾空页上,他用硕大的字母写下了他取好的名字,似乎他已经拟好了继承人。这本书的印刷其实模糊难辨。如果不是在哈奴曼大宅的长屋里他对着书狠踢了一脚,他本来想要选《贝尔的杰出演说家》的,那仍然是他最心爱的书;书的书页已经散乱,卷首和卷尾的环衬已经被撕破,露出黄褐色的纸板。他之所以买柯林斯版《莎士比亚文集》是为了《裘里斯·恺撒》,他曾在拉尔的学校里高声朗读过这出戏剧的一部分。但是其他所有的戏剧他都看不懂,因此这本书实际上根本没有被读过,现在要把它当作家传藏书也被证明是个错误,因为空页上的字不幸洇成了一团污迹。
是个女孩。但是孩子按时出生,生产也很顺利,是个健康的婴儿。莎玛完好无恙。他无法期望她比这更好了。他关了铺子,骑车赶到哈奴曼大宅,结果发现他的女儿已经被起好了名字。
“看看赛薇。”莎玛说。
“赛薇?”
母女俩住在图尔斯夫人的房间——玫瑰房间里。所有的姐妹们都在这个房间坐月子。
“是个好名字。”莎玛说。
好名字;而从捕猎村赶到这里来的路上,他一直都在琢磨名字,并决定给孩子起名叫萨拉吉妮·拉克什米·卡迈拉·德薇。
“赛斯和哈瑞给起的名字。”
“你用不着告诉我,”他朝孩子努努嘴,用英语问,“他们给孩子登记了吗?”
在床边的大理石桌面上的一个铜盘子底下压着一张纸。她把纸递给他。
“嗯!我很高兴她登记了。你知道政府和其他人当初都不愿意相信我甚至已经出生了。我家人不得不对此发誓并签署文件才能证明一切。”
“我们所有的人一出生都登记了。”
“你们所有的人都该登记的,”他读着出生证明,“赛薇?但是我根本就没有看见上面有这个名字。我只看见拜苏这个名字。”
她睁大眼睛:“嘘!”
“我可不能让人家管我的女儿叫拜苏。”
“嘘!”
他明白了。拜苏是孩子真正的名字,赛薇不过是小名。一个人的真名可能会被别人用来伤害这个人,而小名就没有这样的危险,这样叫起来方便。他因为不必叫他的女儿拜苏而松了一口气。但是,不管怎么样,那是一个什么名字呀!
“哈瑞给起的名吗?那个圣灵。”
“还有赛斯。”
“就凭这梵学家和大恶棍。”
“男人,你在干什么?”
他在出生证明上涂涂写写。
“看。”在出生证明的顶端他写着:真正的小名:拉克什米。签署人:穆罕·毕司沃斯,父亲。下面写着日期。
他们都觉得那不该涂写的政府文件受到了损害。
他对于她的不安感到好笑,并在他到来之后第一次仔细打量她。她的长发松散在枕头上。为了看着他,她不得不把下巴压在脖子上。
“你有了双下巴。”他说。她没有作声。
突然他跳起来。“这是什么鬼东西?”
“给我看看。”
他指给她看出生证明。“看。父亲的职业。劳工。劳工!我!你的家人怎么能这样下作,姑娘?”
“我觉得没有什么下作。”
“就是赛斯的主意。看。信息提供人:R.N.赛斯。职务:产业经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个。”
“听着,下次你需要一个提供消息的人,嗯,就通知我。把拉克什米叫成赛薇和拜苏。嗨,拉克什米。拉克什米,是我,你的爸爸,职业——什么职业,姑娘?油漆匠?”
“那让你听起来好像是刷房子的人。”
“广告油漆匠?店主?天,不要这个!”他拿过出生证明开始涂写。“产业主。”他说,把出生证明递给她。
“但是你不能叫你自己是产业主。店铺是妈妈的。”
“但是你也不能叫我是劳工。”
“他们会为这个控告你的。”
“就让他们告好了。”
“你现在还是走吧,男人。”
婴儿踢蹬着。
“你好,拉克什米。”
“赛薇。”
“拜苏。”
“嘘。”
“就说那个老恶棍。如果你问我的话,他心如蛇蝎。老蝎子。”
他离开那间充满了药味、盆盆罐罐和尿布的黑屋子,来到客厅里,在客厅的一端,两把高椅仿佛王座一般立在那里。他穿过木桥,来到老房子楼上的阳台上,哈瑞通常在这里阅读他那本笨重的经文。于是,他腼腆地从楼梯走到大厅里,想象着作为哈奴曼大宅刚出生的婴儿的父亲应该受到的极大关注。但是没有人特别注意他。大厅里挤满了沮丧地吃东西的孩子。在孩子当中他认出了那个表演身体柔术的孩子,以及在捕猎村组织玩过家家的女孩。他闻到硫黄糖的味道,发现孩子们没有在吃东西,而是在喝一种加了褐色粉末的像炼乳一样的东西。
他问:“那是什么,嗯?”
表演柔术的女孩扮了个鬼脸说:“硫黄糖和炼乳。”
“吃的东西越来越好啦,嗯?”
“是治湿疹的。”玩过家家的女孩说。
她把一根手指伸进炼乳和硫黄糖之中,然后把手指放进嘴里,很快又重复了这个动作。
图尔斯太太从黑暗的厨房门口走出来了。
“硫黄糖和炼乳。”毕司沃斯先生说。
“为了让炼乳变甜。”图尔斯太太说。她又一次原谅了他。
“变甜!”表演柔术的女孩压着嗓门说,“我的脚。”她的柔术表演给她一种特殊的权利。
“特别是对湿疹有好处。”图尔斯太太在表演柔术的女孩身边坐下来,拿过她的盘子,把边上的硫黄糖抖落下来,那女孩一直把糖抖落到桌子上。“你看见你的女儿了吗,穆罕?”
“拉克什米?”
“拉克什米?”
“拉克什米。我的女儿。这是我起的名字。”
“莎玛看上去很好。”图尔斯太太把桌上洒的硫黄糖用手掌拨拉到一起,然后把手掌上的硫黄糖抖到炼乳上,那个表演柔术的女孩基本上没有动过。“我把她安排到玫瑰房间。我的房间。”
毕司沃斯先生没有说话。
图尔斯太太拍拍凳子。“过来坐到这里,穆罕。”
他在她旁边坐下。
“上帝恩赐。”图尔斯太太突然用英语说。
毕司沃斯先生掩饰着内心的惊讶,点了点头。他明白图尔斯太太喜欢摆出哲学家的架势。她带着最庄重的神情,缓缓地讲了一些简单的没有关联的话,以便达到一种令人不解的深刻性。
“一切都会到来。一点一滴地。”她说,“我们必须谅解。就像你父亲曾经说的那样,”——她指着墙上的照片——“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虽然不情愿,毕司沃斯先生仍发现自己严肃地听着且点头称是。
图尔斯太太用鼻子吸吸气,然后用面纱按了按鼻子。“一年以前,谁会想到你会坐在这里,在这个大厅里和这些孩子们在一起,做了我的女婿,还做了爸爸?生活里充满了这样意料不到的事情。但是它们也不是意料不到。你现在要对一个生命负责了,穆罕。”她哭起来。她把一只手放在毕司沃斯先生的肩膀上,不是为了安慰他,而是为了得到他的安慰。“我把莎玛安排在我的房间,玫瑰房间里。我知道你担心未来。不用告诉我,我知道。”她拍着他的肩膀。
他被她的心情搞晕了。他忘记了那些正在吃炼乳和硫黄糖的孩子们,而是摇着头,似乎他正在深刻地反思,并对未来充满了绝望。
看见他受了她心情的影响,她把手放下,擤了擤鼻子,擦干眼泪。“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直到上帝在适当的时候把你带走。”最后一句话是用英语说的,让他大吃一惊,他的迷乱状态被打散了。“就像他带走你死去的父亲一样。但是在那一刻来临之前,无论他们怎样让你忍饥挨饿或者怎么折磨你,他们都不能杀了你。”
他们,毕司沃斯先生想,他们是谁?
随后,赛斯穿着那双泥泞的半筒靴走进大厅,孩子们摆出一副对硫黄糖热衷的样子来。
“穆罕,”赛斯说,“看见你女儿了吗?你真是让我吃了一惊,伙计。”
表演柔术的女孩咯咯笑起来。图尔斯太太微笑着。
你这个叛徒,毕司沃斯先生想,你这个老雌狐狸叛徒。
“现在你是大人了,穆罕。”赛斯说,“做了丈夫和父亲。不要再像个小孩子那样行事了。铺子还没有倒闭吧?”
“还要过一段时间。”毕司沃斯先生说,站了起来,“不管怎么说,哈瑞给房子祝福完才四个月。”
表演柔术的女孩笑起来;毕司沃斯先生第一次对这个女孩有了点好感。受了鼓舞,他加了一句:“你觉得我们可以让这房子免受祝福吗?”
更多的笑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