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分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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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姆昌德在房子里迈着重重的步子,当他到大厅的时候,他冲着并不相识的苏诗拉大声说:“一切都好吧,夫人?”

“他看上去真是个十足的下等人。”苏诗拉说。

“无论你怎么洗刷一头猪,”琴塔说,“你都不能把它变成一头牛。”

傍晚,赛斯到蓝色房间里来了。

“嗨,穆罕,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还好。”毕司沃斯先生用他那尖声尖气的滑稽嗓音说。

“你还想回绿谷吗?”

毕司沃斯先生自己都颇感吃惊,他发现自己的言谈举止又和从前一样了。他假作一副惊骇的表情说:“谁?我吗?”

“我很高兴你会这样。事实上,你不能回去了。”

“你看我,我哭了。”

“猜猜发生了什么?”

“所有的甘蔗都被烧了。”

“错。只有你的房子被烧了。”

“烧了?你的意思是说投保之后烧的吗?”

“不,不。不是投保之后烧的。烧得一干二净。绿谷的人干的。邪恶透顶,伙计,我是说那些人。”

赛斯看到毕司沃斯先生流泪后掉转了目光。但是赛斯误会了。

毕司沃斯先生如释重负。那些在他脑海轰鸣、令他身心紧绷的焦虑、惧怕和愤怒现在消退了。他可以感觉到这消退的过程;这是一种肉身的知觉,之后的他虚弱、极度的疲惫。他对赛斯生出一种强烈的感激之情。他想要拥抱他,想和他做永远的朋友,想要歃血盟誓。

“你的意思是,”他最后说,“在下了那样的大雨之后,他们把房子烧了?”他的声音哽咽了。

那天晚上,莎玛生下了她的第四个孩子,又是一个女孩。

毕司沃斯先生的书被放到藏书室里,跟其他的书一起。在某个地方,在那些书当中还有那本科林斯版《莎士比亚文集》。这一次书的卷尾空页上没有记录新生的婴儿。

婴儿那细弱短促的不断啼哭在玫瑰房间外几乎听不见。产婆不再蹲在大厅里吸烟。她很忙。她洗涮,清理,看护,指挥。九天后,她拿了工钱被打发走了。姐妹们告诉阿南德和赛薇:“你们有个新妹妹了。又有一个分你爸爸财产的人了。”而她们跟阿南德说:“你很走运。你还是那个独子。但是等着瞧吧,有一天你会有个弟弟的,他会割掉你的鼻子。”

毕司沃斯先生冲服维生素泡腾片,喝一大汤匙的费罗尔,到了晚上,他喝一杯阿华田。有一天他记起他的指甲。当他查看指甲时发现它们是完整的,没有被啃咬过。虽然仍然有阴郁痛苦发作的时候,有因惊慌失措而引起的痉挛,但是现在他知道那些都是不真实的,而意识到这一点使他能够克服它们。他一直待在蓝色房间里,因为觉得自己仅仅是哈奴曼大宅的一个部分而感到安全;哈奴曼大宅是一个拥有生命、力量和权力去提供安慰的有机体,而组成它的个体远不能及。

“赛薇,你在喝什么?”

“阿华田。”

“阿南德,你在喝什么?”

“阿华田。”

“好喝吗?”

“非常好喝。”

“妈妈,赛薇和阿南德在喝阿华田。他们爸爸给他们的。”

“嗯,听我说,嗯,孩子,你爸爸不是一个能给你喝阿华田的百万富翁。你听见了吗?”

第二天。

“杰,你在喝什么?”

“阿华田,和你一样。”

“维迪亚德哈,你也在喝阿华田吗?”

“不,我们喝的是美禄。我们更喜欢喝这个。”

毕司沃斯先生从蓝色房间走到客厅,客厅里放着仿如王座的椅子及雕像。他觉得安全,甚至还有一点新奇。他穿过木房子。哈瑞在阳台上读书。毕司沃斯先生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他想起来不用这么做。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

毕司沃斯先生倚在阳台的围栏上,背对着哈瑞,思索着哈瑞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哈瑞把他所有空闲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他从不利用他的阅读;他不喜欢任何形式的辩论。没有人能够核查他的梵语水平,也不得不仅靠信任认定他的学问。但是无论在家里还是家外,他都受到别人的尊敬。哈瑞是怎么得来这样的地位呢?毕司沃斯先生琢磨着。他是怎样开始的呢?

如果他,毕司沃斯先生,突然身缠腰布,戴着珠子和圣环出现在大厅里,又会怎么样呢?蓄起他的顶髻,就像在梵学家杰拉姆家里时那样。哈奴曼大宅能包容两个病怏怏的学者吗?但是他却无法想象自己可以长期当一个圣人。早晚有一天那会让他吃惊,身缠腰布,蓄着顶髻,戴着圣环和种姓标识,读着《马恩岛人》或者《原子说》。

想到这一点,毕司沃斯先生重新审视了他的处境。他现在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的地位仍然和他十七岁那年一样,那时他还没结婚,也对图尔斯家族一无所知。他没有职业,没有可靠的谋生办法。在绿谷的工作完了;他也不能一味地在蓝色房间里休养下去;很快他就得做出一个决定。而他竟然一点也不焦虑。在绿谷那些无时无刻不被痛苦和绝望纠缠的日子里,他对不幸的体会成为他此时衡量一切的基准。他比大多数人都幸运。他的孩子们永远不会挨饿,他们有衣可穿,有屋子可挡风遮雨。无论他是在绿谷还是在阿佤克斯,无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影响这一点。

他的钱越来越少:阿华田、费罗尔冲剂、泡腾片,医生的诊费,产婆的费用,术士的费用。而钱只出不进。

一天傍晚赛斯说:“如果你不去决定做什么的话,你喝的就是最后一罐阿华田了。”

决定。有什么可以决定的呢?

如果他留下来,哈奴曼大宅总会有他的一席之地。如果他离开,也没有人会想念他。他没有要求孩子归他所有;他们都回避他,遇见他的时候总是尴尬莫名。

直到赛斯说“妈妈和奥华德这个周末要回来了”,也就是说蓝色房间要腾出来给奥华德用的时候,直到那时,毕司沃斯先生才想到要有所行动,他不愿为此搬到哈奴曼大宅的其他任何一个地方,不愿面对图尔斯太太和那个神。

他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褐色纸板箱,用许多个安柯牌香烟盒换回来的那种纸箱,在两侧画上他姓名缩写的花押字,就足以装下他要带走的全部东西。他想起莎玛的奚落:“你到我们家来的时候,带来的衣服还挂不满一根钉子。”他仍然没有什么衣服,他所有的衣服也都是脏兮兮皱巴巴的。他决定把那顶软木做的帽子留下,他一直都觉得那顶帽子看上去很傻,而且也属于营房。他可以以后让人把他的书寄给他。但是他带上了他漆广告牌的刷子。它们在一次又一次的搬家后存活下来,刷头上有一两处软蜡已经硬化,然后开裂,化作齑粉。

他准备一大早就离开,在天黑之前给自己尽可能多的时间。那些皱巴巴的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的;裤子也宽松了;他变瘦了。他回想起那个早晨在十二间营房前浴巾从他身上滑下来的情形。

当赛薇给他端来可可茶、饼干和奶油时,他告诉她:“我要走了。”

她看上去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失望,更没有问他要去哪里。

他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去试探它那令人望而却步的力量。过去是虚假,是一连串骗人的坏运气。真正的生活,以及它特有的甜蜜,在前方等待,他才刚刚开始。

他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去看看莎玛和婴儿。但他的理智退缩了。一听到孩子们离家上学的声音,他就下楼了。有人看到他了,但是没人招呼他:那个箱子不足以大到引人注目。

高街上已经人来人往。市场上熙熙攘攘:肉和鱼的腥味弥散,尖叫和摇铃的声音穿插在沉闷不变的喧嚣中。杂货商赶着马车、驴车和牛车进来了:野心勃勃的男人们陈列好一个个小盒子,里面摆着许多梳子、发卡和刷子,他们身后就是卖同样货物的大商店。

恐惧的痉挛不曾降临。虽然他感觉到恐惧顶着他的胃,但是它们被抑制住了,他知道自己可以对它们置之不理。他的世界复原了。他看了看左手的指甲,它们是完整的。他以手掌试探检验,他感到指甲尖锐而锋利。

他经过“上好红玫瑰茶”的广告牌,经过带着巨大的遮阳篷的酒馆,经过罗马天主教堂,经过法院,经过警察局,那里的房子是古板的赭石色和红色,树篱和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车道两侧是石灰白的大石头和棕榈树,树干的一半都刷成石灰白色,看上去就像是少年普拉塔布和普拉萨德从放牛的水塘里回来时两腿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