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补充一句,他们之中也是有些意志坚强的人物,思想开放,习惯于下令行事,勇猛急进,无所畏惧。其他囚犯不由自主地尊重他们。虽然他们往往非常爱惜自己的名誉,尽量不使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从来不无缘无故骂人,举止非常庄重。他们很理性,而且总是服从权威。他们的服从不是按照什么原则,也不是尊重什么官位,而好像是他们自己和当局之间的一种约定,一种互惠互利的约定。
再说,监狱里的官员们对待他们也很谨慎。我记得,在这类无畏果断的囚犯们中,有一个据说有着野兽本能的人,一天他被叫出去接受鞭笞。因为他整个夏季里一项工作都没有完成。直接管理我们监狱的典狱长在大门边的刑室里监督执行鞭笞。这位典狱长是决定囚犯命运的重要人物,那些囚犯一见到他就会吓得发抖,有时严重到能使他们精神错乱。用囚犯们自己的话来说,“他会扑到他们的身上去。”但是他们最害怕的是他那对能穿透人心、像山猫一样的眼睛,在他的眼皮底下,什么东西都无所遁形。他甚至不需要亲眼看到,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走进监狱,他立刻就知道在监狱的另一头有什么状况。因此,囚犯都称他为“八只眼”。他的管教方法是很可怕的,他使性情已经够暴躁的人受到更大的刺激,变得更加疯狂。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上司,一个有教养、理性的人,节制了这位典狱长的野蛮暴行,后者会在监狱里惹出许多麻烦来的。我不明白,他怎么可能顺利且平安地退休?他是在被法庭传讯以后离开监狱的。
那名囚犯被传唤时,脸色变得惨白。他以往总是无所畏惧地躺下来,默默忍受着棍打,完事后站起身来活络一下筋骨,整理一下蓬乱的头发。他像位哲学家那样,冷静地接受这一切不幸。他从来没有在毫无事前警告的情况下被草率地处罚过。但是,这一次,他认为自己是有理的。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在安静地向守卫走去时,顺手将一把英国鞋匠用的刀子藏在袖子里。囚犯是禁止携带任何锋利物品的。搜索是频繁的,突如其来,并且意想不到的。任何违规的行为都会受到严重的惩罚。但是如果囚犯决心要把什么东西藏起来的话,那是很难被找到的。而且刀子之类的工具在监狱里是永远需要的,即使被搜走了,他们也会很快找到一把新的。
所有的囚犯都向围栏跑去,屏住呼吸,贴着围栏,透过围栏柱子间的缝隙向外看。每个人都知道,彼得罗夫这次不会让自己遭受棍打,典狱长的末日到了。但是,正在这决定性的一刻,典狱长登上他的马车走了。换上另一名警卫执行任务。“上帝救了他。”囚犯们后来这样说着。至于彼得罗夫,他平静地忍受了惩罚。他的愤怒随着典狱长的离开而消失。囚犯的听话和顺从有一道不能越过的极限。没有什么比这种莫名的不顺从和愤怒的爆发更令人好奇了。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忍受了这么多年的卑微和最残酷的惩罚,却会为了一些琐碎的事情,或者几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突然脾气大作。乍看之下,他好像疯了。但大家确实是认为他疯了。
我已经说过,许多年来我没有看过这些人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有丝毫的忏悔,甚至不见他们有任何痛苦的念头,他们大多数人内心感觉自己绝对是正确的。当然,虚荣心、坏榜样、虚张声势和虚假的耻辱是主要的原因。另一方面,谁又能说他能透彻地看到这些死亡心灵的深处?能读到他们内心不为全世界知道的秘密呢?尽管如此,在这么多年里,我应该还是能注意到一丝遗憾和良心道德上的痛苦。但是没有,完全没有。是的,犯罪似乎不能用一般人既有的观点来解释,它的哲学比一般想象中的还要复杂。监狱和强迫工作的制度并不能使罪犯洗心革面,这些惩罚仅仅只是惩罚,为社会提供一种保障,确保他们不会再犯罪而破坏社会的安宁。监禁和极度艰苦的劳动只能使这些人产生强烈的仇恨、对禁欲的渴望与可怕的反抗。另一方面,我相信,这个著名的蜂窝系统[4]给出的结果似是而非,是欺骗人的。它吸干了人的生命泉源,它削弱了人的灵魂,使灵魂受到惊吓,最后展现了一个悔过自新的典范——一具精神枯槁的木乃伊,成了半个疯子的人。当然,背叛社会的刑事犯罪分子仇恨这个系统,而且总是认为自己是有理的。错不在他,而是社会。再说,他已经受到了惩罚,并且通过这种惩罚,他甚至感觉已经洗净了自己的罪行。最后,从这种观点来看,他绝对是无罪的。尽管存在着很多不同的观点,大家应该会同意,有一些犯罪行为,时时处处,不管在什么法律下,从世界一开始,就被认为是无可争辩的犯罪,只要人类社会还存在,就将永远如此。只有在监狱里,我听过有人带着一种无法抑制、孩子气的笑声,讲述了最可怕、最不自然的行为,最令人发指的谋杀。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弑父凶手。他曾经是个贵族,当过官。在他六十岁父亲的眼里,他就像一个浪子。行为极其不轨,债务缠身。父亲试图限制他,劝他浪子回头。他怀疑父亲除了房子和农场以外还有现金。儿子渴望继承,就把父亲杀了。这一罪行在一个月后才被发现。凶手自己向警方提交了一份报告,说他的父亲失踪了。同时,他继续花天酒地。最后,在他不在家的情况下,警方在院子的污水排水沟里发现了尸体。整条排水沟用木板覆盖着。尸体躺在沟里,穿得很整齐,白发的头颅被割了下来,但放在原来应该接在躯干的位置上,头下放了个枕头。
年轻人一点也没有忏悔,他被剥夺了贵族头衔和官爵,被判处二十年徒刑。在我与他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发现他总是心情非常好,非常愉快。我从来没遇过这样一个反复无常、轻浮、毫无思虑的人。虽然他不是一个傻瓜,我从来没有看过他有任何特别残忍的倾向。其他囚犯看不起他,不是因为他犯的罪,而是因为他没有自尊,不懂得如何做人。在交谈中,他有时会想起他的父亲。有一次在谈到他们家族遗传的健康体质时,他说:“我的父亲,直到死亡,从来没有生过任何疾病。”这种残酷的麻木令人难以想象。在这个非常特殊的案例中,这个人身上一定有着科学上还未知的,某种生理和心理上的缺陷,这不是简单的犯罪。当然,我本来并不相信这种罪行。但是城里有些人知道其中细节,把他的故事都告诉了我。事实是如此的清晰,不相信也是不可能的。
一天晚上,囚犯们听到他在梦中尖叫:“抓住他,抓住他!把他的头砍掉,他的头,他的头!”
几乎所有的囚犯都会说梦话。脏话、偷东西、刀子、斧头,似乎经常在他们的梦魇里出现。“我们被毁了,”他们说,“我们的内脏都被毁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夜里尖叫。”
在监狱里服劳役不是一种工作,而是一种强迫义务:囚犯做完苦工,或者消磨完法定工作时间以后,就回到监狱里。他们痛恨自己的“自由”,他们渴望工作。如果不主动做一些自己的、特殊的工作,一个人在监狱里是无法待下去的。这些人的身体素质都很好,曾经过得很奢侈,并且希望能再那样生活下去,但是现在被强行集合在一起,被强制脱离社会和正常的生活,他们怎么能在这里正常地按自己的意志、以自然的方式生活下去呢?在这里虚耗着等待,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没有工作、没有合法的财产和权利,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他会变态,变成一头野兽。因此,每个在监狱里的人,基于顺应环境和自我保护意识,都掌握了某种技能和职业。
漫长的夏日里,几乎每天整日做着苦工。夜是那么的短,几乎还不够睡饱觉。冬天就大不相同,根据规定,天一黑囚犯就要被锁进牢房里。在那样冗长乏味的冬夜里做什么好呢?因此,每一个牢房不顾禁令,都成了一间偌大的工厂。狱方确实没有禁止囚犯做自己的事,但是禁止他们持有工具。没有工具,那就什么工作都做不成了。但是我们偷偷摸摸地工作,而管理当局在有些情况下显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许多囚犯刚来到监狱时什么都不会,但后来他们从别人那里学会了一些技能,成为很好的工匠。其中有修鞋匠、靴匠、裁缝、木匠、锁匠、石匠和金匠。甚至有个名叫伊索·伯姆斯坦的犹太人,是一名珠宝商,还在狱中放高利贷。每个人都在努力工作赚钱。许多订单都来自城里。金钱所带来的自由,对于一个完全被剥夺了人身自由的人来说,更是万分珍贵。只要钱币在他们口袋里碰上几响,即使不能花费,他们也能弥足安慰。但是钱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万能的,禁食的果子倍加甜蜜。在监狱里你可以买到酒。抽烟是严格禁止的,但是每个人都在抽。钱和烟草能够医治坏血病,正如工作能够把他们从犯罪中拯救出来一样。没有工作的囚犯就像被关在瓶里的蜘蛛,互相吞噬。尽管如此,工作和金钱还是被禁止的。监狱里经常在夜间进行突击检查,没收所有被禁止的东西。不管藏得多严密,偶尔还是会被搜查到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囚犯们不会把钱存得太久,他们会尽快把钱换酒喝。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监狱里总是会卖酒。每次搜索后,他们会感到内疚和痛苦,他们失去了所有的财富,而且通常还要被处罚。但是,搜索完毕不久后,他们又会很快地补充不足的东西,购买新的东西,一切又回到以前那样,当局也知道。虽然这样的生活就像居住在维苏威火山[5]下的人们一样,但是囚犯们并没有抱怨因此所受到的惩罚。
那些没有手艺技巧的,就靠其他方法赚钱。买卖的方式是相当原始的。例如有些人收卖旧货。没有一个监狱外的人会相信囚犯们会想要去买卖那样的东西,甚至会认为那些东西是有些价值的。他们很辛勤,但非常穷。所以即使是一块抹布对他们来说也有一定的价值。由于贫穷,金钱在监狱里比在外面有着非常不同的价值。长时间付出劳力强大而复杂的工作,只得到微薄的几个戈比。有一些放高利贷的人生意做得不错,囚犯在破产或无力偿付债务时,把属于他的最后一点东西交给高利贷者,乞求一些铜币,而且还要因此付出可怕的利息。如果他在规定的时间里没有典回,这些东西就会立即被无情地拍卖出售。
高利贷在监狱里兴旺发展着,甚至接受公家发的物品作抵押贷款,如衣服、鞋子等等,这些囚犯们每一刻都会用到的东西。但是如果贷款人收下了这些东西,有时会发生意料不到的事情:抵押人一收到钱,马上会跑到下士官员或典狱长那里去告发,说是官方发给他的东西被骗走了。在这种情况下,放高利贷的人手中所有东西都会被典狱长没收,甚至不会向他的上级主管部门呈报。奇怪的是,在放高利贷者和抵押人之间从来不会发生争吵:债权人只是默默地、闷闷不乐地把那些东西交出来,甚至好像这情况一如他所预期一样。有时他也会承认,自己要是处于抵押人的处境,他也不得不这样做的。因此,如果有时不免咒骂了一两句,那也不是出自恶意,而只是为了洗清自己的良心。
在一般情况下,囚犯们相互偷窃,毫无羞耻之感。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上锁的小箱子,里面保存着监狱里发的用品。虽然箱子是被准许保有的,但也挡不住被人盗窃。你可以想象,那是些什么样的小偷。有一名囚犯对我非常坦诚吐实。我这样说丝毫不夸张。他偷了我的《圣经》,这是唯一一本可以在监狱里读的书。他当天就向我自白,并不是出自后悔,而是看到我到处在找那本书感到可怜我。在我们之间有几个被称作“老板”的囚犯,他们卖酒,相对而言变得很有钱。我往后会专门讲讲这个情况,在监狱里走私酒是相当惊人的,值得特别研究一下。
有很多人是因为犯了走私罪入狱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这样严密的监视下。酒还能被带进监狱里来。顺带一提,走私,就其性质而言,是一种特殊类型的犯罪。我们能不能假设:金钱对于走私分子只占了次等重要的地位?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走私者视走私为天职,凭藉激情而工作。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把自己暴露在可怕的危险中,密谋策划,使出各种狡猾的手段,从困境中脱身,有时甚至是凭着一些灵感。这是一种像在玩游戏时一样强烈的刺激。我认识一个身材魁梧的犯人,他性情温顺,说话轻声细语,非常谦逊,你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到监狱里来的。他是那样的温和,在监狱里从来没有和人发生过争吵。他出生并生活在西部边境,因为走私被关进了监狱。非常自然地,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本能,开始把酒偷运进监狱里。为此他多次受到了惩罚,上帝才知道他是如何害怕那些鞭笞!这些危险的酒只给他带来微不足道的收入,发财的却是一位靠他的酒做投机买卖的人。这个怪人喜欢为艺术而艺术。每次被惩罚,他会像一个老太婆一样哭泣,并誓言放弃,再也不偷运违禁品了。可是一个月之后他又有了勇气,终于忍受不了……我们要感谢这些人,正因为有了他们,监狱里才不会缺酒喝。
另外还有一些收入来源,虽然不会使囚犯致富,但却是源源不断的、有益的,那就是“施舍”。我们俄罗斯社会的上层阶级,弄不懂为什么那些商人、店主,和所有的老百姓会这么同情这些“不幸的人们”。施舍几乎是从不间断的,一般总是白面包和贝果,有时候是钱,但那是很少见的。在许多地方,囚犯,尤其是待审的被告,比已被判刑的人受到更严厉的对待,他们没有足够可吃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些施舍,他们的生活会是非常困难的。这些施舍会在囚犯之间平分。如果不够,每块面包会切成两半,有时会分为六份,这样每个囚犯都能分到一份。我还记得第一次收到的现金施舍。就在我进了监狱后不久,一天早上,我在守卫的监视下做完工作回来。我遇见一名母亲和她的女儿,一个十岁的漂亮天使。我以前已经见过她们一次。
那母亲是一名士兵的遗孀。她的丈夫,一名年轻的士兵,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死在监狱的医院里。那时我也正病倒住在监狱病房里。他的妻子和女儿来到面前向他告别,她们哭得那么伤心。小女孩一看见我脸就红了,小声地对母亲说了些什么,母亲立刻停了动作,从篮子里拿出一枚四分之一的铜戈比,给了这个女孩。小女孩向我跑来……“嗯,不幸的人,”她说,“看在基督的分上,收下吧!”她边跑边喊,把这一枚硬币塞在我的手中。我收下了她的钱,小女孩开心地回到她妈妈身旁。这个铜币,我保存了很长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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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俄罗斯典故中,传说犯了罪的人必须通过绿街接受体罚,绿街两旁站着手执绿棍的两排士兵。但是这种惩罚现在只用于被剥夺了公民权的人。
[2]古时击鼓为号令,因此鼓声喻指狱中的守卫。
[3]意指坐牢时的劳役。
[4]喻指窄小而与外界孤独地隔离的牢房。
[5]欧洲大陆唯一的活火山,位于意大利西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