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最初印象(续)(1 / 2)

死屋手记 陀思妥耶夫斯基 6135 字 2024-02-18

一天中最后一次点名开始了。在这次查验以后,牢房的门都用不同的锁锁住了,囚犯会被锁在牢房里直至次日黎明。

点名查验是由下士士官长和两名士兵执行的。有时囚犯在院子里列队,由值班的警卫人员来查验。但大多时候整个查验过程是在牢房里进行的。查验的人往往被骗、或者点错人数。所以查完走了以后又回来,直到人数核准才把门锁上。每间牢房里有三十名囚犯,分上下铺睡,非常拥挤。睡觉时间还早,显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可做。

我前面提过,只有一个伤兵留在牢房里。他也是每间牢房里最年长的囚犯,是由少校亲自指定的囚犯头目。当然,他的行为必须是良好的。但通常头目也会搞些严重的恶作剧,那么他们就会遭到鞭打,并且立即降级,由别人来取代他们的位置。我们牢房的头目是阿基姆·阿基米奇。出乎我的意料,他经常粗鲁地叱咤囚犯。而囚犯们通常以嘲笑来回应他。另一个老兵比他聪明,什么也不干预,如果他开口说话,那只是一种形式,表示他只是尽职而已。大多数时间他静静地坐在床上,修理自己的靴子。囚犯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几乎没有人关注他。

在我牢狱生活的第一天,我就已经观察到一个现象。往后,我相信我的观察是正确的。即监狱里那些非囚犯的人,不管他们是谁,从直接接触囚犯的那些人,如卫兵、守卫等,到一般和监狱有些关系,做些任何形式交易的人。不知何故,他们总是用夸张的眼光看着囚犯。好像他们每分钟都在焦虑,担心囚犯会拿刀朝他们冲去。最有趣的是,囚犯自己也知道人家怕他们,这似乎给了他们更多的勇气。所以,对于囚犯来说,最好的监狱长官,是不怕他们的那种。总而言之,囚犯尽管有再大的胆量,他们也愿意得到他人的信任。你对他们表示信任,甚至可以让他们敬佩你。我在监狱里时,虽然极为罕见,但有时候监狱长官会不带卫兵,自己一个人走进监狱。那时你可以看到,囚犯们是如何的吃惊,那可是一种好意的惊讶。这种勇敢的访客总是会赢得囚犯们的尊重,即使真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也不会在他的面前发生。对于囚犯的担心,只要是有囚犯的地方,不管在哪里都可以见到。但是我真的不懂这种恐惧究竟为何而来?是因为囚犯的外貌,那种看似强盗的外貌所引起的恐惧吗?或者是,当你走进监狱时,监狱和囚犯直接给你的那种氛围吗?每一名囚犯都在这里做苦工,但给人的感觉是,这么多人并不是自愿在这里的。而且,无论采取各种措施,是不可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尸体的,他仍然怀有情感,有着复仇的渴望、生命的激情和他的需求。尽管如此,我相信,囚犯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拿起刀子去攻击他人不是那么容易,也不是那么迅速可以下定决心的。总之,即使有这种风险,即使它会发生,这类事情也非常稀少,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当然,我这里讲的只是已经被判刑的罪犯,他们当中很多人甚至对终于进入监狱而感到很高兴,(一种新的生活不管怎么说都是非常吸引人的!)因此,他们很希望有一种平静的生活,而且,他们也不会让自己的同伴作出什么太越轨的事情。大胆鲁莽的囚犯,他们害怕监狱里的长官。至于还在审判中的罪犯则完全是另一回事。那些人确实会攻击一个陌生人,原因很简单,例如,如果他应该明天要受到处罚,然后,假设发生了新的案情,那么情况就变得复杂了,处罚会被推迟,他也就得到更多的时间。在这里,攻击是有原因和目的的,那就是“只要能尽快改变他的命运”。我甚至知道这样一件在心理学上实属奇怪的事。

在我们监狱里有一名士兵出身的囚犯,被法院判处两年徒刑,但没有被剥夺财产和权利。他平时在监狱里昂首阔步,到处吹牛,但实际上却是一个“伟大的”懦夫。吹牛和怯懦的个性在一般俄罗斯士兵中是极为罕见的。我们这位士兵看起来总是那么忙,因此我想,他应该是没有时间去招摇吹牛的。如果他吹牛的话,那他一定是个游手好闲的懦夫。杜托夫(这位囚犯的名字)终于服完很短的刑期,回到军营里去了。但是他像所有被送进监狱里的囚犯一样,本来是来改过自新的,却在监狱里被腐蚀了。他们有的人出狱不到两、三个星期就又重陷法网,回到这里来。但这时的刑期就不再只是两、三年而已了,他们被归入“普通”类,要服十五至二十年刑期。事实就是如此。杜托夫出狱三个星期就撬锁盗窃,另外还做出了粗暴野蛮的行为。他被送上法庭,被判处严厉的惩罚。他本来就是一个懦夫,对未来的处罚极其担心。但就在执行刑罚的前一天,他持刀推开警卫室的门,攻击了新来的长官。他自然很清楚,他的行动将加重他的判决,并延长劳役的刑期。但他就只是想把那可怕的刑罚时间推迟几天,哪怕几个小时也好!他是个胆小鬼,他甚至不敢伤害那位长官,最后他把刀扔了。他只是做做样子,只是为了获得一个新的罪名,再次受到审判。

临刑的前一分钟肯定是很可怕的。几年来,我见过许多被告在行刑前一天的情况。我常常生病,躺在医院里。通常我是在医院里碰到这些被指控的罪犯的。所有的罪犯都知道,在俄罗斯,最同情他们的人是医生。医生从来不会差别对待不同的囚犯,而其他与囚犯有直接接触的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对他们差别待遇。普通老百姓从来不会因为囚犯的罪行而责备他们,况且因为他们已经受到刑罚,普通人就原谅了他们。俄罗斯的老百姓称犯罪为“不幸”,称罪犯为“不幸的人”。这是一个含义深刻、意义深远的定义。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是他们出于不自觉,本能的一种想法。至于医生,在许多情况下,他们是囚犯真正的庇护人。特别是对那些即将被判刑的被告来说,他们比已被判决的囚犯难熬得多,毕竟他们要受到鞭打……而被告一直在计算着他快要面临的那个可怕的受刑日,他经常去医院,希望用任何方式来拖延这个艰难的时刻。当他出院时可以肯定地明白,明天就是决定性的日子,因此总是极度紧张。有些人因为自尊则试图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是那种尴尬、虚伪的勇气无法欺骗他们的同伴。每个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出于同情心,大家都保持着沉默。我认识一名囚犯,一个年轻士兵,是个杀人犯,被判处很重的杖刑。他显得那么害怕,在受罚前喝了一大杯酒,还在酒里加进鼻烟。

在这里我补充说明,判处杖刑的囚犯总是要在那关键一刻前喝上一定分量的酒。在刑罚执行很久以前,他们就积攒了钱,并且弄到了酒。他们宁愿牺牲六个月的日常生活必需品也要存钱,为了能在临刑前一刻钟喝上小半瓶的酒。囚犯们普遍相信,喝醉后挨打感觉比较不那么痛苦。

回到我刚才讲的故事。那个可怜的人,在喝完他那瓶酒后,没多久就真的生病了,他开始呕吐,吐了血。他被送到医院去的时候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之前,他就一直感到胸闷、想吐。从那之后就出现罹患肺结核的迹象,六个月后,他死了。为他治疗肺结核的医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病的。

但是,在谈论囚犯临刑前的怯懦时,我应该补充一点,他们有些人反倒表现出非凡的勇气,令旁观者感到惊讶不已。我记得几个囚犯勇敢到以至于对杖刑已经麻木的例子。这些例子并不少见。我特别记得和一个可怕的罪犯相遇的情景。有一年夏季,一天在犯人病房里传出谣言,说晚上要惩罚著名的强盗和逃兵——奥尔洛夫,刑罚执行后会把他送到医院里。住在医院里的囚犯们一片骚动,他们等待着奥尔洛夫受了严刑后到来。我承认,我也极为好奇,期待一瞧这个著名的强盗。我早就听说过有关他的一些奇闻。他是个小人,一个非常罕见的,残酷杀害老人和孩子的冷血凶手,他有着可怕的力量和意志,并以此引为骄傲。他犯下许多谋杀罪,被判处列队鞭刑。晚间,他们把他带来了。院子里已经变得一片漆黑,只有蜡烛点燃的光。奥尔洛夫几乎失了神,脸色非常苍白,徒留一头乌黑浓厚的头发。他的背肿得很厉害,一片血紫色的瘀青。囚犯们整夜照顾他,替他换水,帮他翻身,喂他吃药,好像在侍奉他们的亲人,报答他们的恩人一样。第二天,他竟然完全清醒了,在病房里来回走了两趟!这使我非常惊异。他来到医院的时候那么虚弱,被打得精疲力竭。他是多罪共罚,刑罚非常重。这次才执行了一半,再打下去有死亡的危险。于是医生及时阻止继续执刑。奥尔洛夫身材小、体质弱,又加上被长期拘留待审而显得孱弱无力。谁碰巧遇到执刑后的囚犯,可能都会永远记住他们那张苍白无力的面容和发狂的目光。奥尔洛夫恢复得很好,明显是因为他内在精神的极大力量在支持着他。他的确不是一个普通人。出自好奇,我试图去了解他,并对他研究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可以肯定地说,在我的生活中,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强毅的,具有钢铁般意志的人。在托博尔斯克,我也见过与他类似的一个著名人物,一个前土匪头子。那人简直像野兽,你站在他身边,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号,就会本能地预感到你身边是一头可怕的野兽。但是那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精神麻木和愚蠢。肉体欲望战胜了他的精神性格,你第一眼看到他的脸,就看出他剩下的只有对肉体的兽欲、好色和欢悦。我相信,郭莱涅夫是他的名字,虽然他杀人不眨眼,但是他也害怕受到体罚,在行刑之前甚至也会吓得精神崩溃。

奥尔洛夫和他正好相反,他是精神完全战胜物质的一个辉煌范例。很明显,这个男人能无限制地控制自己,他蔑视任何痛苦和惩罚,不惧怕世上的任何东西。在他身上,你可以看到无限的能量,迫切的复仇愿望,和坚定的目标和决心。

连带一提,他那奇怪的嚣张气焰使我惊愕不已。他以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居高临下地睥睨世上一切事物,他不是装出来的,是非常自然外显的。我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用自己的权威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不知何故,他总是镇静地看着一切,仿佛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感到惊讶的。虽然他完全明白其他囚犯对他很敬畏,但他一点也不会在他们面前炫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敬畏他的囚犯们却几乎无一例外地有着那种虚荣和傲气。

他很聪明,出奇的坦诚,虽然不健谈,但他说的都是实话。对于我的问话,他只是简捷地回答说他在等待迅速康复,然后他可以接受余下的那一半处罚。刚开始执刑时,他担心自己会无法幸存。“但现在,”他一边说一边对我眨一下眼,“结束了。我挨完剩下的刑罚,就会立即随着大批囚犯被发配到尼布楚去,我可以在途中逃跑!我一定会跑的!只是希望背上的创口快点愈合!”

在日后的五天时间内,他急切地等待出院。他有时显得很好笑、很快乐。我试图利用这少有的机会让他谈谈他那些冒险事迹。他皱皱眉头,但总是坦率地回答我的问话。当他意识到我是在追究他的良心,希望他至少流露一丝忏悔时,他蔑视和傲慢地看着我,仿佛我突然间在他的眼里成为一个幼小的傻孩子。他不能和一个小孩讨论这么大的问题。他的表情甚至露出可怜我的样子。但一分钟后,他又对着我大笑起来,非常开怀的笑,没有一点讽刺的意思。我敢肯定,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想起我的话,也许会一再地嘲笑我。

他终于在背部还没有完全康复时出院了。我也正好出院。我们一起从医院离开。我回监狱,而他回到警卫室附近的拘押室里,他先前就关押在那里。临别时,他握着我的手,这是对我亲密的一种表示。我认为他这样做,是因为这是个他很为自己感到骄傲的时刻。但是事实上,他一定看不起我,他总是看着我,好像我是个被征服了的,软弱、可怜的,在各方面都逊色于他的人。隔天,他就被带去接受第二次的刑罚……

我们牢房的门一锁上,立刻就给人一种特殊的感觉——一种家庭、住家的感觉。只有在此刻,我才会看到囚犯们,我的同伴们,就像是在家里一样的情景。白天,看守官员、警卫和所有的长官随时都会走进牢房里,因此囚犯们一直非常紧张焦虑,总是不能平静下来,似乎在恐慌中等待着随时会发生的某些事情。而现在,只要牢门一被锁住,大家就霎时安静下来,各就各位了。几乎每个人都会在他自己的铺位做一些手艺活。牢房里突然亮了起来。每个人手里都有自己的蜡烛和烛台,烛台大多是木制的。有的人坐下来补靴子,有的人缝补自己的衣服。牢房里的空气渐渐污浊起来。极少数的囚犯蹲在角落里,在面前铺着的毯子上赌牌。几乎在每间牢房里,都有一个犯人自行准备了一尺长的窄毯、蜡烛,和肮脏油腻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纸牌。他们把这称做“练兵场”。场主以此为职业,向玩牌的收取租金,每晚十五戈比。玩家通常玩三张牌,或者“上山”等游戏。所有的游戏都是赌博。每个玩家蹲在那里,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倒在自己面前,只有输个精光,或者把同伴们的钱都赢了过来,他才会站起身。赌博直到深夜才结束,有时甚至持续赌到天亮,等到牢门打开的时候。我们的牢房和其他的牢房、监狱一样,总是有些乞丐,他们之所以成为乞丐不是因为赌输就是喝酒喝光了,或者简单地说,他们是天生的乞丐。我说是“天生”的,这里我要特别强调这个词。事实上,在我们的国家里,不管是什么环境,无论是什么情况,难免有些个性奇怪、脾气随和、命运注定的乞丐。他们永远是贫穷的,他们总是龌龊的,看起来老像是受到压迫或感到气馁的神情,受那些突然发了财或者突然地位升迁的其他人的役使,侍候那些狂欢作乐的人,听从他们的使唤。任何举措,任何倡议,对于他们都只是悲伤和负担。就好像他们生下来就带着这样的条件,他们天生不会为自己努力,不会根据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他们的人生目的就是依照别人的意志去行事。在任何情况下,任何机会、任何变动也不能使他们致富,他们永远是乞丐。我注意到,这样的人不仅在普通民众中存在,在所有的社会、阶级、政党、杂志和协会中都普遍存在。在每间牢房、每座监狱里也都有这样的人。赌局各方一就位,这样的人马上就会出现。无论如何,赌局少了这样的角色就行不通了。赌徒们通常会花五个银戈比雇用他一整晚,他主要的职责是站在外面黑暗的厅里把风。大多数情况下,他要站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夜里长达六七个小时,仔细听着每一下敲门声、每一种声音,和院子里可能的每一个脚步声。少校和监狱的守卫有时会在深夜悄悄地走进来,捉拿赌徒和在为自己工作的囚徒,从院子里就能看到牢房里透出的烛光。至少,当他们突然听见庭院入口的门锁响声时,把东西隐藏起来、吹熄蜡烛、躺回到铺板上去,都已经为时太晚。这样的事一旦发生,把风的人会遭到赌徒们的痛打。因此,把风者失误的情况是极其罕见的。五个戈比,当然微薄得可笑,甚至对于监狱里坐牢的人来说也是很少的。但使我惊愕的是监狱里那些严厉残酷的雇主,雇主不管是何种身份和何种情况下都是一样冷酷。“他拿了钱,就得做事!”这是不容反驳的。雇主花费很少的钱,得到他所要的一切。而且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得到更多。他甚至认为他是施恩于雇工呢。一个胡乱花钱的花花公子喝醉了,一面又欺骗他的雇工,这种情景我在监狱中、在赌摊上看过不止一次。

我前面已经提过,在牢房里,除了赌徒,几乎每个人都会坐下来做些事情。完全没事做的不超过五个人,他们很快就会入睡。我的床铺一头靠近门边,另一头和我头顶头的是阿基姆·阿基米奇的床铺。他每晚要工作到十点至十一点钟,黏贴制作那些丰富多彩的中国灯笼,城里有人出了相当不错的价钱向他预订。那些灯笼他做得很精妙,他工作有条不紊,从来没有间断过,做完工作后,把工具收拾得十分干净,然后轻轻地来到床铺前,把被褥铺好,祈求上帝,缓缓睡下。良好的行为和秩序显然使他对琐碎的细节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他内心里一定认为自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和一般愚蠢和狭隘的人不一样。不过,我打第一天起就不喜欢他。我还记得第一天因为他使我想了很多,最重要的是,我非常惊异像这样的人在生活中竟然没有获得成功,而是来到了监狱里!以后,我还会再来谈谈阿基姆·阿基米奇的。

现在让我来简单地描述一下我们牢房里的人员组成。我会在这牢房内生活很多年,他们都是我未来的狱友和同伴。很显然地,我带着强烈的好奇心看着他们。我的床铺左边是一群来自高加索的山民,大多数犯的是抢劫罪,被判了长短不同的刑期而发配到这里。他们分别是:两个莱慈根人、一个车臣人和三个达格司坦的鞑靼人。那个车臣人性格阴暗,态度不和善,几乎不和人说话,还带着仇恨、忧郁、恶毒和嘲讽的笑容不断四处张望。莱慈根人之中有一位是老人,长长细细的鹰钩鼻,看起来像个万恶不赦的强盗。而另一个莱慈根人,努拉,从第一天起就给了我最鼓舞人心、最具有魅力的印象。他还很年轻,个子不高,体格像个大力士,完美的金发,淡蓝色的眼睛,弯弯的鼻子,由于以前经常骑马,腿有些弯曲。他的身体被砍伤过,也被刺刀和子弹打伤过。在高加索地区,他居住在和平区域内,但经常跑到非和平的山区里,和那里的人一起攻击俄罗斯人。在监狱里,大家都喜爱他。他总是很开朗,对大家都很有礼貌。毫无怨言地工作着,保持着冷静和清醒的神态。他对偷盗、欺诈、酗酒等行为非常激愤,对一般犯人生活中那种肮脏污垢的东西感到愤慨,但他并不会参与打架,只是厌恶地转过身去。他继续着自己的苦役,没有偷过东西,没有做出任何错误的行为。他是非常虔诚于真主的信徒,神圣地作着祈祷,在伊斯兰教节日前的斋戒日里空腹禁食,作为一个狂热的教徒,整晚都在祈祷等待。每个人都爱他,相信他是个诚实的人。“努拉是头狮子。”囚犯们这样说他,因此他有了个“狮子”的绰号。他相当肯定在年底刑满释放后会回到家乡高加索地区,他就依凭这个希望在监狱里生活下去。如果失去希望,我想他是会死的。我第一天就突然注意到他了。在这里面对着那些邪恶、忧郁和讥讽的囚犯,不可能不注意到他的善良和他的同情心。我进入监狱刚开始的半小时里,他从我身边走过,拍了拍我的肩膀,脾气很好地对着我笑。起初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的俄语非常糟糕。不久以后,他一遍又一遍地来找我,面带着微笑,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这样持续了三天。我后来才猜到他一部分的意思,知道他是在为我难过,感到我不熟悉监狱的生活,想对我表示他的友谊、鼓励我,要我相信他会保护我。真是个善良天真的努拉啊!

达格司坦的鞑靼人有三个,他们是亲兄弟。其中两人年纪已大了,但是第三个,阿雷,还不到二十二岁,而且外表还更年轻些。他睡的地方就在我旁边。他漂亮、开放、充满智慧,同时也是非常纯真,第一眼看见他,我的心就被吸引住了。我很高兴,命运将他送到我身旁而不是其他人。他的心灵全表现在他那张漂亮——甚至有人可能会说——美丽的脸上。他的笑容是那么地充满自信,那么天真幼稚。他那双黑色大眼睛是那么地柔软温和。看着他,我一直觉得特别愉悦,甚至能够解除我的痛苦和悲伤。我并没有夸大其词。他在家乡时,有一天他的哥哥(他有五个哥哥,他和其中两个在同一间牢房里)告诉他,带上剑骑上马去作某种探险。在一个尊老的家庭里的男孩不仅不敢拒绝,而且也没有想到怀疑他们要去哪里。他的哥哥们同样也不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他们其实是去抢劫一位富裕的亚美尼亚商人。他们在路上埋伏,袭击了他。结果,他们杀死了那个亚美尼亚人,抢劫他的车和车上货物。但案件被侦破。他们六个兄弟全被判了刑,流放到西伯利亚服劳役。法院见阿雷年小又是从犯,减轻了他的刑罚,只判四年流放。哥哥们都很爱他,这不是一种兄弟之爱,而是父爱。对于流放中的他们,他是一种安慰,他们平常都很阴沉,不开心,但总是面带微笑看着他,和他说话时,脸上的严肃神情都被抹平了。他们很少和他说话,可能考虑到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没什么严肃的事情可以和他讨论的。我猜想,他们跟他说的都是些幽默的话,甚至是孩子气的言语,至少他们在倾听他的反应时,一直互相咧嘴笑着。他自己对他们的尊重也达到相同的程度,几乎不敢和他的哥哥说话。真的很难想象,这个男孩在监狱的日子里,怎么能够保持自己的柔软心肠,而同时又能表现出这样严肃的诚实和诚意,这样宽容大度,没有因为环境而变得粗暴,没有染上坏习惯。虽然他看起来很温和柔顺,但却有着坚强的意志和坚持不懈的性格。我后来知道,他纯洁得像个女孩,但他是清醒的,监狱里任何人的讨厌、玩世不恭、龌龊或不公平的行为会使他美丽的眼睛燃起强烈的愤怒之火,使他的眼眸更加美丽。但是他避免争吵和辱骂,尽管他并不会让自己无缘无故地受辱挨骂,并仍能坚持自己的主张。所以他从不与人吵架,大家也都爱他。

起初,他对我只是礼貌而已。渐渐地,我开始和他说话。几个月后,他学会了俄语。他的兄弟们在监狱里并没有学会。他似乎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非常谦虚、敏感,甚至会作很多的判断。我在这里开诚布公的说,我认为,阿雷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现在回忆起我与他的相处,我觉得他是我一生中遇过最好的人之一。他本质上是一个自然的、心地美丽的人,这些品质都是上帝赐予他的。完全难以想象他有一天会变坏。对于他,你永远可以放心。我从来没有担心过阿雷。可是,他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我来到监狱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有一天,我正躺在铺板上想着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一直勤奋工作的阿雷那天正好不是很忙,但是睡觉还太早了点。当时他们因为过一个穆斯林节日,所以没有去工作。他躺在那里,双手枕在脑后,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突然,他问我:

“你怎么啦,很难过吗?”

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看着他,这样一个快速直接的问题,从他,一个总是温柔,头脑总是清晰,总是聪明的阿雷的嘴里说出来是很奇怪的。但仔细一看,我看到他的脸上带着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回忆。我立即明了,他自己心里也是很痛苦的。在这个非常时刻,我向他表达了我的猜测。他叹了口气,苦笑一番。我很喜欢他的笑容,总是那么温柔善良。他微笑时,露出两排珍珠般的牙齿,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也会羡慕的。

“你在想什么,阿雷?我猜你一定是在想,现在达吉斯坦是怎么庆祝节日的吧?你在那里过得好吗?”

“是的,”他的眼睛一亮,热情地回答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呀?”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在那里比在这里好多了。”

“哦!你为什么这么说啊?”

“现在,你们那里有多么美的鲜花啊,简直像是天堂!”

“哦,哦,最好不要说这个。”他非常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