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的第三天晚上,我们的第一出戏在剧场里上演了。一开始在设备上的麻烦很多,但演员们完全依靠自己去解决,让其他人休息。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做了些什么?甚至不知道他们要演的是什么?这三天里演员们出去工作,努力要解决的是尽可能多的演出服装。他们很忙,巴克罗星每次和我相遇时只是高兴地弹个响指。看起来,少校的心情还不错,在院子里点名时,还读了一句体面的诗句。但是他是否知道剧场里发生什么事,这一点我们完全不知道。如果他知道的话,那么他是否决定闭上眼睛,保持沉默,不去管囚犯们的想法?当然首先要保证一切都会遵守秩序。我想,他是知道在剧场演戏的事情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但只是不想去干涉,他知道如果禁止囚犯演戏,情况会变得更糟,囚犯会跟他恶作剧、酗酒,如此还不如让他们找点事做,情况会好得多。我想,我对少校的这个推论是最自然、最正确的。甚至可以这样想,如果犯人在这样的节日里没有一些戏剧之类的活动,那么少校就应该自己想些名堂出来。但少校的思维方式与其他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我认为他肯定知道演戏这件事,而且是许可的。要不然,他可能会担上很大的罪名。
像少校这样的人,他总是必须去镇压某些人,夺走某些东西,剥夺某些人的权利。总之,他在任何地方都必须建立秩序。在这方面,他是全城闻名的。如果因为他对囚犯施行压迫,引起囚犯的恶作剧,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有人恶作剧,就可以加以惩罚,少校这种人就是这样想的。对于囚犯中的无赖就要使用严厉的手段,执行法律,不断地对他们打击,这是非常必需的!这些平庸无能的执法者对法律根本不明白,甚至连字面意义都不理解,不理解法律的精神,将会直接引发骚乱,永远不会有另外的结果。“这不是法律上说过的吗?”他们会这样说。如果你告诉他们,除了法律以外,他们仍然需要常识,需要健全的理解判断能力和清醒的头脑,他们真的会感到吃惊的。尤其是后者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多余、离谱的奢望和压力,是不能容忍的要求。
但是,从士官到少校都没有反对囚犯们演戏,这正是囚犯们想要的。我可以确定地说,正因为他们准许囚犯演戏,囚犯们感谢他们,这就是监狱在这个假期中秩序没有严重混乱的原因。没有流血的争斗,没有盗窃。我亲眼目睹他们是怎么避开那些喝得太多的同伴、他们是如何防止争吵的,否则的话,这些都将会成为狱方禁止演戏的借口。士官要囚犯保证约束自己的行为,保持监狱里的平静。囚犯们都愉快地同意了,并且忠实地履行承诺,还为狱方能够相信他们的承诺而感到很荣幸。让我在此插上一句,本来演戏对于狱方来说,根本无需花费什么,绝对不会有什么花费的。演戏的地方以前也没有围起来过,剧场建成后,拆除只需一刻钟,而且只演一个半小时,如果上面突然责令停止演出,那局面将会是很紧张的,只不过也很快能停止演出并拆除一切,瞬间就能办到。
演出服装储藏在囚犯的箱子里。在讲到剧场和他们的服饰情况之前,先让我谈谈剧本,说说这是出什么戏。
说实话,他们没有写成文字的剧本,至少第一场演出没有。第二、第三场演出时,巴克罗星写了一些简单介绍,那是为在第一场就莅临剧场的长官和所有高贵的客人写的,包括警卫队长官、守卫长官和工程队的长官们。大家都认为监狱剧场的名声会远远超出监狱的范围,甚至扩大到城里,特别是因为那里没有剧院。听说城里只有一个业余剧团。囚犯像孩子一样,对这细小的成功感到很得意,甚至还有些虚荣感。
“毕竟,谁知道呢,”他们一起相互谈论着,“也许,最高长官知道了,会来看看,他们会看到我们是些什么样的犯人。这不是一群普通士兵的表演,弄一堆草人、船、熊和山羊。这里的演员是真正的演员,我们能演庄园喜剧,这种戏剧城里没有。在阿勃洛西莫夫将军那里演出的时候,他们夸赞不已,说我们演得好,还要继续演。那时也许只是因为服装的优势。但比起台词,恐怕就很难比得上我们这里了!这消息也许会传到省长那里,你永远无法预料的,可能他自己都会来看看。城里连剧场都没有呢……”
总之,囚犯的想象力,特别是在第一场演出成功之后,达到了顶峰。他们几乎想象会因此得奖,获取减刑。但同时他们自己也立刻嘲笑起自己。一句话,这些都是小孩,完全是小孩,尽管事实上,这些小孩中有些已四十岁了。
虽然没有海报,我已经大致知道这出戏的一般内容和结构。第一幕是“情敌菲拉脱卡和米洛士卡”。巴克罗星一个星期前就向我吹嘘了其中的角色,他自己在台上演菲拉脱卡这个角色。这出剧在圣彼得堡剧院里都没有见过。他在牢房周围踱步,吹嘘自己,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他的脾气又很好,有时会突然用舞台上他所扮演的角色语气说话,不管他说的话好笑还是不好笑,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大家笑他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过必须承认,囚犯作为一个整体来说,他们是独立且有尊严的。对巴克罗星的滑稽动作和他讲的戏剧故事表示钦佩和热情的,只有那些年轻和缺乏经验的人,或者是那些在囚犯中牢固地树立威信的重要犯人。这些人无论对什么事物都不怕表达自己的感受。其余的人听到闲言闲语后则保持沉默,不作评判也不反对,但他们对传闻中的演出,努力表现出冷漠无关的态度。直到最后,演出的当天,每个人才开始对我们同伴们所做的事表示出一种真正的兴趣。大家都在到处询问:不知他们演得怎样?少校会说什么?会像两年前那次的演出一样成功吗?等等之类的问题。巴克罗星非常肯定地对我说,每个演员都配合得很好,在舞台上会演得很自然,每一个人都会有他“自己的位置”。甚至剧场里还会有景幕。希洛特金将扮演那个菲拉脱卡的新娘,“您会看到,他穿上女性服装有多美!”他眯着眼,舌头发出啧啧响声。“仁慈的地主太太会穿带皱褶的连衣裙,披着披肩,手里还有一把伞,而她的丈夫,那位仁慈的地主着一身带肩章的军官制服,手里拿着一根手杖。”
第二幕的标题是“贪吃的克特里尔”。我对这个标题很感兴趣,但不管我怎么问他,有关这一幕的内容一点也无法打听出来。我只知道,这出戏根本没有印刷剧本。“手抄本”是从一个住在郊外的退休下士军官那里弄来的,以前他无疑在某个军人舞台上参加过演出。这是真正的原作。在我们偏远的城镇和省份里,的确存在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剧本,也许从来没有公布过,但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后来竟成了俄罗斯地区所有著名平民大剧院里不可缺少的舞台剧本。顺带一提,我用了“平民剧院”这个词。现在这样子的剧院仍存在着,甚至为数还不少。如果我们的研究人员对平民剧院进行一个比以往更仔细的崭新研究,这将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事情。我不相信我在监狱剧场里所看到的都是囚犯自己创造出来的。这里一定有某种连续性的传承,有代代相传下来的成熟技巧和概念。他们需要到士兵、工人、城镇,甚至陌生城市的中底层人们之中去寻找。他们还应该到全省的村庄和城市大地主家里的仆人之中去寻找。我甚至觉得有很多旧剧本都是经过这些仆人之手,辗转传抄保留下来的。以前的地主和莫斯科的贵族都有自己由农奴艺术家所组成的剧团。正是在这些剧团里开始产生了平民剧院,发展出我们国家的戏剧。这是一段显而易见的历史。
不管我多么想知道“贪吃的克特里尔”的情节,除了得知舞台上将出现恶魔,把克特里尔带到地狱里去以外,其他一切的细节我都无法事先打听到。但是,克特里尔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叫克特里尔,而不叫西瑞尔?这是俄罗斯名字还是外国名字?这一切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后来又宣布,这一幕将以“音乐伴奏的默剧”结束。当然,这一切都是非常有趣的。演员由十五个活泼、勇敢的人担任。有时他们躲在牢房僻静的地方排练。总之,想给我们大家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以往,只要夜幕一降临,牢房就会早早地锁上。圣诞节是一个例外,一直到太阳下山也不锁门。这种特例实际上是为演戏而开的。假日期间,通常在每天傍晚时分,有人要向狱方提出要求,请求“允许演戏,推迟关门”,以允许人员从牢房进出,并要加上说明昨天演戏没有关门、并没有发生骚乱等等理由。而守卫长官也就顺水推舟,“昨天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既然他们已下了保证,今天也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他们自己会监督自己,所以应该是靠得住的。如果不同意他们,也许他们会故意捣乱,来使守卫上当。谁知道呢?他们本来就是罪犯!”再说,岗哨守卫本身就是一项很枯燥的工作,现在有戏可看,而且不是士兵演的那种枯燥无味的东西,是囚犯演的。囚犯本身就是很有趣的人,看他们演戏也会是件很有乐趣的事。守卫应该总是有观看的权利的。
如果值日军官问起,“守卫到哪里去啦?”直接的回答是,“我到牢房里点名,关门去了”。因此,在这个长假期里,守卫长官每天晚上让囚犯演戏,直到日落之后才锁门。囚犯事先就知道守卫长官那里不会有阻碍,因此很安心。
七点钟,彼得罗夫来找我,我们一起去看演出。我们的牢房里除了老信徒和波兰人,几乎所有人都去看了。波兰人经过向很多人了解之后,确定那里很好玩、很有乐趣、又很安全,直到演出的最后一天,一月四日,才决定去剧场看戏。其他囚犯并没有被波兰人那种嫌恶的样子给激怒,当天对待他们很客气,甚至让出了最好的位子。对于切尔克斯人,尤其是对伊萨·弗米奇来说,我们的剧场为他们带来真正的快乐。伊萨·弗米奇每次来都要给演员们三个戈比,上一次他在碟子里放了十个戈比,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向来看戏的收取一些费用是演员们决定的,随便你在碟子里放多少,以作为对剧场的经费和给自己的补助。剧场里虽然很拥挤,彼得罗夫坚持让我坐到最好的位置上,理由是我会比别人给更多的钱,而且对戏剧的了解比其他人更多。结果,我确实被安排在最好的座位。不过,我现在先来说说这个剧场和它的设备吧。
剧场设在军人牢房里,舞台有十五步宽。从院子里走进去,经过一个前庭,后面就是军人牢房。正如我前面已经说过的,这种长长的牢房结构很特殊,铺板都挂在墙上,牢房中央是空荡的。从门廊到牢房的一半,是观众“座位”,而与其他牢房连接的另外一半就充作舞台。首先使我惊讶的是那个帷幕,悬挂在牢房里,有十几步宽。这样的奢侈品能在这里出现真是个奇迹。此外,上面还用油彩涂绘了树木、房屋、池塘和星星等图画。这片帷幕是用囚犯捐赠的新旧帆布衬衫拼缝成的。不够的地方再用些纸补上,那些纸是从不同的办公室里求来的。然后由我们自己几个“画家”在上面画上布景。我们的画家中以布留洛夫最为出名。这片幕布的效果太惊人了。能看到这样豪华、赏心悦目的布景,即使是一天到晚沉着脸、最为忧郁的囚犯,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无一例外地像个孩子一般高兴、兴奋、激动。每个人都非常高兴,甚至夸耀自己很幸福。几支蜡烛切成段后就成了灯光照明。幕布前放着两条厨房里用的长凳,长凳前有从士官房间中拿来的三四把椅子。这些椅子是为了万一有高级长官等重要人物来看戏时预作准备的。长凳是为士官、一般职员、工程师、工程指挥和其他人准备的,这些人虽然没有军阶,但也是长官。节日期间外面的来客一直没有断过,有的晚上来得多,有的晚上来得少。最后一场开演时,长凳上全坐满了人,没有留有一点空隙。囚犯站在长凳后面看戏。为了对来客表示尊重,尽管室内像蒸汽室的空气一样令人窒息,他们不戴帽子,穿着大衣或羊皮大氅。当然,留给囚犯的地方太小了,所有的囚犯都站着看,特别是在后排,挤得水泄不通。铺板上也挤满了人,有些爱看戏的人只得绕到台后,到连接着的另一间牢房从幕后看。牢房前半部那种拥挤程度是很难想象的,简直就像我们最近去洗澡的澡堂一样。走道的门是开着的,零下二十度的走道里也挤满了人。我和彼得罗夫一路挤进去,几乎挤到了替角站的位置,站在这里比在后排看得更清楚。在某种程度上,我已被视为是对戏剧内行的专家,到过许多正规的剧院。他们看到巴克罗星很尊重我,也一直咨询我,因此,他们认为我应该得到最好的位子,配得这一荣誉。这些囚犯看上去极端自负,非常轻浮,但这是表面上的。他们看到我在工作中配合得不好会取笑我。阿尔马佐夫会轻视我们这些前贵族,在我们面前显摆他冶烧雪花石膏的能力。但是他们的蔑视和嘲笑里还夹杂着其他的东西。我们曾经是贵族,我们是和他们以前的主人同一类的,他们对于以前的主人当然不会有很好的回忆。但现在,在剧场里,他们却为我让路。他们认识到,在这里我对戏剧能比他们判断得更好,在这方面我所看到的和知道的比他们更多。我清楚,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对我没有好感,但现在也希望我赞美他们的剧场。让我到一个更好的位置,他们没有感到任何的自卑。我现在写的,都是我当时的印象。我想,我记得这一点,他们对我的这种公正评价并没有贬低他们自己,相反地却是他们自尊的表现。我们的民众最优秀和最显著的品质就是他们有公正感。他们渴望公正。不管任何场合,不管是否值得,都要不惜一切代价凌驾他人的那种公鸡般的陋习,在我们民众身上是不存在的。只有剥去外表,剥去肤浅的外壳,不抱偏见地接近核心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其他人所猜想不到的这些特质。我们的先贤几乎没有指点我们什么。我甚至可以说,正好相反,他们还应该向民众学习。
当我们还在准备去剧场看戏的时候,彼得罗夫天真地告诉我,我会被允许到前面位置,因为我会捐给演员更多的钱。那些位置并没有固定的价格,每个人喜欢给多少就给多少,能给多少就给多少。当有人端着盘子过来时,几乎每个人都会拿出钱放进去,哪怕只是一枚铜币。但是,他们让我往前,部分是因为钱的原因,如果他们假设我会比别人给更多的钱,那还有多少自尊呢!“你比我有钱,到前面去。虽然我们都是平等的,但你给的多些,演员喜欢像你这样的观众,你可以占前面的位置,我们大家在这里,不是为了钱,而是出于尊重。但不管怎样,位置总是要安排一下的。”
这种行为中间到底有多少崇高的自尊呢!这里的问题不是对金钱的尊重,而是对自己的尊重。总之,金钱和财富在监狱里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尊重,尤其是从囚犯的总体来看的话。即使是从囚犯个体一个个来审视,我也不记得我们之中有谁曾经为了钱而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是的,是有人像乞丐似地向我乞讨过的。但是,这种强索的行为中更多的是一种恶作剧和找乐趣,更多的是一种天真的幽默,而不是真的为了得到什么好处。我不知道我是否把这点说清楚了?……哈,我们把演出给忘了。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吧。
在帷幕升起以前,整间屋子里是一幅奇怪和热闹的图画。首先从四面八方挤成一堆的观众,脸上带着幸福感,耐心地等着演出开始。后面的人彼此挤压。许多人从厨房里取来木柴放在墙边,自己踩在木柴上,双手搭在前面同伴的肩上,站得牢牢的,准备就这样站上一两个小时。他们很高兴自己找到了这样的位置。其他人有的则踮起脚趾,脚跟靠在炉子上,身体靠在周围的人身上,在整段演出中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这是最后面靠墙那些人的情况。侧面的一群人挤在乐队旁。这里是最好的位置了。其中有五个人爬到火炉顶上,居高临下。这些幸运者真是太幸福了!迟来的人在另一面墙的窗台处涌动着,似乎还没有找到一处好的地方。
大家都很安静,很有秩序。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天真的期望,都想在长官和客人面前表现自己。大家热得脸红彤彤的,被汗水湿透了,鼻子也闷得塞住了。在这些刻着皱纹、带着烙印的额头和脸颊上,在那些迄今晦暗,有时发出可怕火焰的眼睛里,此刻却出现了奇怪的变化,闪闪发出孩子般的快乐、甜美和纯洁的光彩!大家都没戴帽子,我从右侧看过去,全是剃得光光的头颅。突然,舞台上传出忙乱、喧闹的声音。帷幕徐徐升起,乐队开始演奏……这个乐队值得在这里一提。舞台旁边的铺位上,坐着八位音乐家:两把小提琴,一把是监狱里囚犯的,另一把是从监狱外借来的;三把巴拉莱卡琴,都是囚犯自己制作的;两把吉他和一个手鼓。小提琴拉出尖利刺耳的拉锯声,吉他手弹得很蹩脚俗气,但巴拉莱卡琴弹得很不错,前所未闻,灵巧敏捷的手指轻快拨动着琴弦,比得上最好的演奏家。
他们演奏的全是舞曲。在最激情的地方,他们用指节敲打着乐器。音调、韵味、旋律都是自己原创的,与众不同。其中一个吉他手很了解自己的乐器,他就是那个弑父的贵族。至于手鼓,那简直就是个奇迹!他用一根手指尖旋转着手鼓,用拇指在羊皮鼓面上来回蹭蹉,传出频繁、清晰和重复的节拍,忽强忽弱、层次分明的鼓声,突然又像撒下了无数颗小豌豆,窸窸窣窣地向远处消逝而去。最后,整个乐队一起奏出了两个响亮的谐音。
说实话,直到那之前,我对于这种简单的民间乐器可以奏出什么样的音乐几乎没有一点概念。我相当吃惊。声音的和谐、乐器的熟练配合,但更重要的是乐曲精神和旋律的完美表达,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初次意识到,在我们俄罗斯民间舞曲中蕴含的那种无穷、雄伟的震撼激情。
帷幕终于拉开了。观众蠢动起来,大家都朝前跨进一步,后面的人踮起了脚尖,每个人都张着嘴,瞪着舞台,一片寂静……演出开始了。
站在我旁边的是阿雷和他的兄弟,以及那些切尔克斯人。他们爱看戏剧,每天晚上都去。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所有的穆斯林人和鞑靼人,都对那种戏剧充满着激情。伊萨·弗米奇也在他们这群人之中,从演出开始,他似乎用尽全身在聆听、在观赏,脸上洋溢着惊喜、欢乐和最天真的贪婪期待。当他失望时,甚至还会露出一副可怜模样。阿雷的脸很甜,闪耀着那种孩子气的快乐。我承认,我看着他的脸时真的感到很开心,我记得,每当演员玩一些有趣和聪明的把戏,引起哄堂大笑的时候,我会立刻转头去看他的脸。他没有看到我,也顾不到我!靠我左侧很近的地方有一个老年囚犯,总是皱着眉头,总是对什么都不满意,脾气暴躁。他也注意到了阿雷,好几次微笑着转过头去看他,他真是太可爱了!不知为什么,老头叫他“阿雷·谢苗尼奇”。
开始演“情敌菲拉脱卡和米洛士卡”了。巴克罗星扮演的菲拉脱卡真是太出色了。他把这个角色诠释得惊人的完美。看得出来他对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都仔细研究过。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他都赋予了完全符合这一角色个性的意义和价值。除了他对角色的努力研究以外,巴克罗星是个真正快乐的、简单质朴的人。你肯定会同意,这是一个真正伟大的天才演员。我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剧院里看过很多次“菲拉脱卡”。我可以确定地说,大都市里扮演菲拉脱卡的演员都没有巴克罗星发挥得好。相对而言,他们并非真正的农民,不是俄罗斯农民。而且他们扮演的农民有些演得太过火了。此外,巴克罗星因为有竞争而显得格外生气勃勃,演得特别精彩。大家都知道,在第二幕里的克特里尔一角会由囚犯鲍采金来担任。我不清楚为什么大家认为他比巴克罗星更有天赋,会演得更好。巴克罗星为此像一个孩子似的感到很痛苦。在演出前的最后日子里,多少次他来找我,向我倾诉了他的这种感情。演出前两小时他还在发烧,浑身颤抖。当观众中爆发出笑声,向他喊道:“好极了,巴克罗星!演得好!”他笑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眼中闪烁着灵感的光芒。在米洛士卡和菲拉脱卡接吻的那一场戏中,他对米洛士卡大声呼叫:“先擦擦你的嘴!”同时他自己也抹了抹自己的嘴,观众哄堂笑得前俯后仰。他演得太有趣了。
但使我感到更有趣的是那些观众,这时他们是真正完全放开了,尽情地欢乐着。他们把这种欢乐气氛又传给了巴克罗星,鼓励的呐喊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一个囚犯用手肘推了推身边的同伴,兴奋地把自己即时的感受告诉对方,甚至毫不在乎对方是谁,也许根本没有看清谁在旁边。另一个人看到了某一可笑的场面,突然向开心的人群回过头去,匆匆扫上一眼,笑着挥挥手,似乎要激起大家跟着他一起笑,然后自己又马上激动地被吸引回到舞台上。也有人用舌头发出啧啧响声,一刻都不能安静地站立在那里,因为没有地方可以移动位置,只能不断地换脚踮立。演出结束时,全场的欢乐达到了最高潮!我一点不夸张。想象一下,监狱、脚镣、长期的忧伤、单调的生活,像阴沉的秋天里掉下的雨点,突然,所有被监禁、被压迫的囚犯被准许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自由空气,尽兴玩耍,使他们忘记了沉重的梦魇,而且准许他们演戏——多精彩的一出戏啊!使他们为自己感到多么骄傲,在整座城里创造奇迹,让他们知道,我们这些囚犯是什么样的人!当然,一切都使他们感到好奇。比如服装,他们非常好奇地想看看,例如,瓦卡、涅兹维塔耶夫、巴克罗星穿上完全不同的服装,和这么多年来他们每天所看到的有多少不一样。“一个囚犯,一个戴着脚镣哐当哐当作响的囚犯,现在穿着礼服,戴着圆帽,披着风衣——竟和平常人一样!戴上假发,贴上假须,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红手帕,抖一抖,就像一个真正的绅士!”每个人都对此感到极其兴奋。“仁慈的地主”出场时穿着副官的制服,虽然很旧,但带着肩章,帽上还有帽徽,产生了非凡的效果。这个角色有两个人争着要演——你会相信吗?这两个人争得像小孩一样,为了这个角色吵得可厉害了,差点动手打起来,都希望能穿穿那套制服出出风头!其他演员把他们拉了开来,当下进行表决,多数人赞成把这个角色给涅兹维塔耶夫,不是因为他更英俊,更像一个绅士。而只是因为涅兹维塔耶夫向每个人保证,他出场时,会像一个真正的绅士、花花公子一样,拄着手杖,挥舞着,并在地上画圈。这可不是瓦卡可以想象出来的,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些绅士。事实上,涅兹维塔耶夫带着他的情妇出现在观众面前时,他确实这么做了,他快速而流利地用一根细细的芦苇秆做成的手杖,在地上画圈,显然他认为这是贵族一种高贵的气质、优雅的风度,和顶级的派头和时尚。也许在童年某个时候,当他还是个打着赤脚的男孩时,曾经看过穿着体面、拄着手杖的绅士,对那种挥舞手杖的风雅姿态着了迷,那种不可磨灭的印象深深地永远留在他心里,所以,现在,当他三十岁的时候,在监狱里会完全回忆起来。
涅兹维塔耶夫非常专注于他扮演的角色,他在舞台上没有多瞄任何人、任何地方,甚至说话时也不抬起视线,只是盯着他的手杖。善良的地主太太也以自己的方式演得非常出色。“她”穿着一件破旧的薄纱礼服,裸露着手臂和脖子,脸上涂了很多脂粉和口红,戴着一顶印花布睡帽,系带绑在下巴上,一只手拿着一把伞,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纸扇,不断地扇着。观众发出排炮一样的笑声迎来这位太太,这位太太自己也有几次忍不住笑出来。囚犯伊凡诺夫是这位太太的扮演者。希洛特金扮演一个很甜美的女孩。剧中的对句[28]也念得很漂亮。总之,演员们在舞台上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个人都非常满意。没有听到什么批评。事实上,谁又会在这种场合批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