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里办自己的事,亚历山大,这里没你的事。到别的地方去等着……你们的人都在厨房里,去那里吧。”
“去厨房过你们的日子吧!”有人又抢话说道。
通过厨房敞开的窗子,我真的看到了我们的波兰人。然而,在我看来,除了他们,还有很多人在那里。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朝厨房走去。我听到身后传来粗鲁的笑骂声、脏话和嘘叫声(监狱里不准吹口哨,以嘘叫代替)。
“没人喜欢你!……再见,再见!嘘,嘘,嘘!……”
到那时为止,我从来没有在监狱受过这样的侮辱,这一次使我感到很痛苦。但是我自己碰上了。在厨房的走廊里,我遇见了T-斯基,他是个年轻的贵族,没有受过很多教育,但很坚强慷慨。他非常喜欢Б-斯基。他在囚犯中表现很突出,一部分囚犯甚至很爱他。他勇敢,有胆量,力气也大,这在他的每一个动作中表现了出来。
“你怎么啦,戈里昂奇可夫?”他呼唤我,“到这里来!”
“那里是怎么回事?”
“他们声称要向狱方提出要求,你难道不知道吗?他们当然是不可能成功的,你以为他们会相信服劳役的人吗?他们马上就会找出主谋。如果我们在那里,他们首先会把暴乱的责任推到我们身上。请记住,我们是为了什么被送到这里来的。他们只是简单地挨鞭子,我们可是要被审判的。少校最恨我们,他会很高兴把我们毁掉的。这是他自己说的。”
“是的,囚犯也会把我们交出去。”M-斯基一边说,我们一边走进了厨房。
“他们不会对我们大发慈悲的!”T-斯基说道。
在厨房里,除了贵族以外,还有很多人,大约有三十个人。大家都不想去提出要求——其中一人是由于胆怯,而其他人则相信这种做法完全徒劳无功。阿基姆·阿基米奇也在那里,他一直反对所有的权利要求,他认为这会妨碍正常的生活,破坏良好的行为秩序。他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事情结束,一点也不担心事情的结果。相反地,他相当肯定秩序和长官意志必然胜利。在那里的还有伊萨·弗米奇,他垂着鼻子,惊恐好奇地听着我们的对话,露出极度的怀疑和焦虑。所有普通家庭出身的波兰人也加入到贵族这一方。有几个胆小的俄罗斯人总是保持着沉默,露出颓丧的神色,他们不敢和其他人一起出去,待在厨房里忧虑地期待这件事结束。最后,还有几个忧郁但总是待人苛刻的囚犯。他们待在厨房里,因为他们坚定地相信,并厌恶地感到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除了恶劣的结局以外,不会有其他的结果。但我觉得他们现在还是觉得有点尴尬,不是太有把握的样子。虽然他们相信自己的看法是绝对正确的,事后也证实了这一点,但仍然感到自己像是叛徒,离开了自己的团体,好像自己把老乡交给了少校。我发现埃尔金也在厨房里,他就是那个来自西伯利亚的狡猾农民,为了造伪币被关了进来,还抢夺了库利科夫的兽医业务。斯达洛杜博夫斯基村里来的老人也在这里。厨子们全部留在厨房里,可能他们自己认为这是监狱管理的一部分,因此感到走出去提要求未免有失礼貌。
“但是,”我欲言又止地,开始对M-斯基说,“除了这些人以外,大家几乎都去了。”
“是的,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Б-斯基喃喃自语道。
“我们如果出去,会比他们冒险一百倍。但是为了什么呢?Je hais les brigands[14],难道你真的曾有那么短暂一瞬相信他们会成功吗?谁愿意去参与这种荒唐的行动?”
“这将是没有结果的。”一个固执、愤怒的老年囚犯抢着说。
“除了挨五十鞭,什么都不会得到的。”在场的阿尔马佐夫随即附和道。
“少校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大家急忙冲到窗前。
少校被激怒了,红着脸,戴着眼镜,气呼呼地走进监狱。他默默而坚定地走到队列前面。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很勇敢、镇静,并没有失去他的气势。然而,不要忽视他几乎总是喝得半醉的。在那一刻,连他橙色的油腻帽子和肮脏的银肩章都带着凶恶的气味。在他身后的是书记官加德洛夫,他是我们监狱里很重要的人物,实际上管理着监狱里的一切,甚至少校也受他的影响。他很狡猾、精明,人倒还不坏。囚犯们对他很满意。跟着他的是我们的下士军官,显然已经受过责备,害怕地担心会有十几倍的惩罚,最后是三四名警卫。
囚犯在叫下士军官去请少校的时候,就脱了帽,现在所有的囚犯挺身站得笔直,每个人向前迈进一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少校的第一句话,或者不如说是,第一声吼叫。
吼叫声紧随着而来。从第二句话开始,少校就破口大骂,这次甚至是咆哮着。他已经气疯了。透过窗户,我们可以看到他在队列前跑着、喊着、盘问着。但是我们听不清他的问题以及囚犯的反应。我们只听到他刺耳的咆哮声:
“叛乱!笞刑!……煽动者!你是主谋!你是主谋!”他呵斥着其中一名囚犯。
没有听到有人回答。但一分钟后,我们看到那名囚犯离开那里,被带到警卫室去。一分钟后,第二个又去了,然后是第三个。
“把你们全都送去审判!我要好好收拾你们!谁在厨房里?”当他看到我们在厨房的视窗张望时,他尖声叫道。“把大家都叫到这里来!把他们赶过来!”
书记官加德洛夫走到我们的厨房里。在厨房里,有人告诉他我们没有提过要求。他马上回去向少校报告。
“不!”少校降低两个音调说道,显然很亢奋。“大家都到这里来!”
我们离开厨房走了出去。我感到有些惭愧。大家都垂下头走了出去。
“普罗科菲耶夫!埃尔金,还有你,阿尔马佐夫……站住,站在这里,你们站在一起,”少校似乎用一种柔和的声音对我们说,和气地看着我们。“M-斯基,你也在这里……都记下来。加德洛夫!把这些满意的人列个名单,那些不满的人列成另一张名单。把单子交给我。我要把你们大家都送上法庭……审判!你们这些混蛋!”
名单发生了作用。
“我们是满意的!”突然一个阴郁的声音从不满的人群中传出,不知何故声音似乎并不坚决。
“啊!你满意吗?谁是满意的,站出来。”
“满意,满意!”有几个声音附和。
“满意!那么说有人在煽动你们吗?有反政府的煽动者吗?太糟糕了!”
“主啊,这是怎么回事啊!”人群中有一个声音说。
“谁,谁在说话?”少校冲着传来声音的方向咆哮。“是你,拉斯托尔古也夫,是你在叫的吗?送到警卫室去!”
拉斯托尔古也夫,一个脸面浮肿、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了出来,慢慢地到警卫室去了。他没有呼喊,但有人指认他,他没有辩驳。
“胖得快疯了!”少校在他身后叫道。“看,那张肥脸,三天内不……!我要把你们全都找出来!满意的都走出来吧!”
“我们满意,大人!”又传出几十个阴郁的声音。其他人固执地沉默着。这正是少校所需要的。很明显,对他来说,最有利的是赶快把这件事结束掉,最好是协调解决。
“现在每个人都满意了!”他缓缓地说道。“这就是我所看到的……我知道了。这里有煽动者!在他们之间,很明显有煽动者!”他对着加德洛夫说道。“一定要把这个人仔细找出来。现在……现在是上工时间。打鼓!”
他自己分配工作。囚犯们黯然失神地默默离去,至少为了可以快点离开而感到侥幸。分配工作后,少校立刻回到警卫室去对付那些“头目”,但也并不是很凶狠,甚至好像是在赶时间似的。其中一人后来说,某人请求宽恕,少校马上就原谅了他。很明显,他说,少校似乎有些神情恍惚,也许是有些害怕。至少这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即使囚犯的要求不能称为投诉,但因为这是冲着少校来的,并没有指向较高的管理当局,仍然是有点尴尬,也是对他不利的。特别使他困扰的是大家全体的反抗。
因此无论如何,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与囚犯做些交易。“首要分子”很快就被释放了。第二天,饭菜品质提高了,尽管大家知道这不会持续很长时间。这件事平息后的初期,少校经常光顾监狱,整顿秩序,以防暴乱。我们的下士军官焦虑困惑地在狱中到处奔走,茫无头绪,好像还没能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至于囚犯,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无法平静下来,但不若以往那样担忧了,而是在沉默中表现出困惑不安。有些人甚至一直低着头。虽然一谈到整个事件,有人就会抱怨。许多人痛苦地大声笑自己,似乎像在惩罚自己。
“看吧,兄弟,自作自受吧!”有人说。
“你怎么敢和少校较量!”另一个人加了一句。
“给猫打铃的老鼠在哪里?”第三个人说。
“我们的兄弟不见棍子是不会掉泪的。我们还是运气好,他没有把我们都打一顿。”
“少说多想会更好些!”有人愤愤地说。
“你是什么东西,还要你教训,你是老师吗?”
“我教你的是正经事。”
“你是什么人?横里跳出来个什么人!”
“我吗,我是人。你是什么东西啊?”
“你是狗娘养的!”
“你才是。”
“好了,好了,闭嘴!讲的什么话呀!”四周招来一片谩骂声……
在向狱方提出要求的同一天晚上,我从工作场所回来时,在牢房后面遇到了彼得罗夫。他正在找我。他走到我面前,喃喃地说了些什么,还发出两、三个模模糊糊的惊呼声,但很快就心不在焉地兀自沉默了,机械式地和我一起走着。这件事情还是痛苦地留在我的心里,我觉得彼得罗夫想对我解释一下。
“请告诉我,彼得罗夫,”我问他,“你当时生我们的气吗?”
“谁生气呀?”他好似醒了过来。
“囚犯们生我们这些前贵族的气吗?”
“你疯了吗?为什么要生你们的气啊?”
“嗯,我们没有挺身提出要求啊。”
“为什么你们要提出要求呢?”他问,似乎想了解我。“你们吃的是自己花钱买的东西啊。”
“哦,我的天啊!为什么?你们当中也有吃自己食物的,他们也出去支持你们了。我们也应该这样的……我们是朋友啊。”
“是的……但你们怎么会是我们的朋友呢?”他怀疑地问道。
我快速地瞥了他一眼,他根本不理解我,不明白我所问的是什么。但我在这一刻完全了解了。一开始我有个模糊的想法,一直在我心中得不到证实。现在我终于理清了。我突然意识到以前无法猜到的东西。我意识到,他们永远不会接受我为他们的伙伴的。哪怕我是一个惯犯,哪怕被判了无期徒刑,哪怕被关在特科牢房里,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无法改变的。特别留在我记忆中的是彼得罗夫在那一刻的态度。从他那句问话:“你们怎么会是我们的朋友呢?”我听到了一种天真烂漫的困惑。我在想,这句话里有没有什么讽刺或愤怒的意味在里头呢?一点也没有。他只是简单地说我们不是朋友,我知道了。你们走你们的路,我们走我们的路,你们有你们的事情,我们有我们的事情。
真的,我原本以为,在提出要求以后,他们简直会把我们生吞活剥,会不时来骚扰我们。但完全没有这回事。他们丝毫没有责备我们的意思,连一点责备的暗示都没有,甚至没有特别恶意的怨恨。只是有机会时稍稍讥讽我们几句,就像以前一样。别的什么都没有。他们对于那些不愿提出要求留在厨房里的人,和那些后来首先喊出“满意”的人,也一点不感到生气,甚至连提都没提。这是我特别不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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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囚犯们在此冷嘲热讽,把“气愤”拼读成“勤奋”。
[13]一种侮辱性的话。
[14]法语,意思是“我恨这些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