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镇上没有小偷(2 / 2)

“他爸爸是谁?”达马索问。

“我压根儿不知道。”她说。随后,她在门口又说了一句:“我马上就回来。”

达马索听她锁上了门。他仰面朝天地和衣躺在床上,吸了几支香烟。曼博舞的节奏把床上的麻布震得一颤一颤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音乐声已经停了,屋里显得更加空旷。

那姑娘正在床前脱衣服。

“几点啦?”

“大概四点了吧。”她说,“孩子没哭吗?”

“好像没有。”达马索说。

姑娘紧挨着他躺下,一面给他解衬衫纽扣,一面斜眼瞟着他。达马索知道她喝了不少酒。他打算把灯关上。

“别关,”她说,“我最喜欢看你的眼睛。”

屋子里充满农村清晨特有的声音。孩子哭了。姑娘把他抱到床上喂奶,嘴里哼着一支只有三个音符的歌,唱来唱去三个人都睡着了。七点来钟姑娘就醒了。她出去一趟,回来时没有抱着孩子。这些达马索一点儿也没发觉。

“大家都到码头上去了。”她说。

达马索觉得这一夜他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

“干什么去?”

“去看偷台球的那个黑人。”她说,“今天就要把他押解走了。”

达马索点燃了一支香烟。

“可怜的人。”姑娘叹息一声说。

“有什么可怜?”达马索问,“谁也没有逼着他当小偷啊。”

姑娘把头靠在他胸前,沉吟片刻才低声说:

“不是他干的。”

“谁说的?”

“我知道。”她说,“台球厅进去人的那天晚上,黑人和格洛丽娅在一起,第二天还一直在她家待到深夜。后来听说在电影院里把他逮走了。”

“格洛丽娅可以把这些告诉警察局啊。”

“黑人自己说了。”她说,“镇长到格洛丽娅家里去过了,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还说她是同谋,要把她关进监狱。后来花了二十比索才了事。”

八点钟前,达马索起床了。

“你就待在这儿吧。”姑娘对他说,“我去宰只鸡,咱们午饭吃。”

达马索拿着小梳子在手心敲了敲,然后把它放进裤子的后兜里。

“不行啊。”达马索边说边拽住姑娘的手腕,把她拉过来。她刚洗过脸,的确很年轻,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流露出无依无靠的神色。她搂住了他的腰。

“留下吧。”她坚持说。

“永远吗?”

她脸色微微一红,就把他推开了。

“骗子。”她说。

那天早晨,安娜感到很疲乏。可是,镇上人声鼎沸,她也受到感染。她急急忙忙地把那个礼拜要洗的衣服收齐,就到码头上去看押解黑人上船了。一群人站在即将开走的小艇前不耐烦地等着。达马索也在那里。

安娜用两根食指捅了捅他两侧的腰眼。

“你在这儿干吗?”达马索跳了一下问道。

“来向你告别。”安娜说。

达马索用指关节敲击着路灯灯柱。

“妈的。”他说。

他点上一支烟,顺手把空火柴盒扔进河里。安娜从上衣里掏出一盒火柴,装进他的衬衣口袋。达马索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你啊,真是头母驴。”他说。

“哈哈。”安娜笑了。

过了一会儿,黑人被押到船上。他是从广场中央过来的,双手背在身后,手腕被绳子绑着,一个警察拽着绳子,另外两个荷枪的警察跟在旁边,黑人没穿衬衫,他下唇裂开,一边的眉毛肿着,像个拳击手。他一声不响地沉着脸,避开众人的目光。大部分人都聚集在台球厅门口,打算看一看这出戏里的两个主角。台球厅老板看见黑人走过来,沉默不语地摇了摇头。其余人带着看热闹的心情望着黑人。

小艇当即开走了。黑人坐在甲板上,手脚被绑在一个煤油桶上。小艇在河心兜了个圈,发出了最后一声汽笛响。这时,黑人背上闪过一道亮光。

“可怜的人。”安娜说。

“作孽啊。”她身旁的一个人说,“人哪里禁得住这么晒啊。”

达马索看了看,说话的是一个特别胖的女人。随后,他朝广场走去。

“你的话太多了。”他在安娜耳边轻声耳语,“就差把这件事大声嚷嚷开了。”

安娜陪他一直走到台球厅门口。

“起码你得回去换件衣服吧。”分手的时候安娜说,“你跟个叫花子似的。”

看完热闹,一群吵吵嚷嚷的顾客来到了台球厅。堂罗克得同时招呼几桌客人才能把大伙儿都照顾到。达马索等到堂罗克走过自己身旁时,对他说:

“要我帮忙吗?”

堂罗克把半打啤酒瓶放在他跟前,瓶上扣着杯子。

“谢谢你,小伙子。”

达马索把瓶子送到桌上去。他问了问几位顾客要点些什么,又继续把瓶子送来送去,直到大家去吃午饭才停下。清晨,达马索回家时,安娜知道他又喝酒了。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你摸摸,”她对他说,“没觉出什么来吗?”

达马索显得冷冰冰的。

“他活着哪。”安娜说,“这一夜净在里面踢我。”

达马索还是不吭气。他在想心事,第二天一大早又出去了,直到半夜才回来。就这样过了一个礼拜。达马索很少在家里,一回到家就躺着抽烟,不愿讲话。安娜极力对他表现出关怀体贴。在他们刚开始共同生活的时候,有一回他也是这个样子。当时,她对他还不大了解,不知道不能过问他的事情。达马索把她按在床上,骑上去,打得她一个劲儿地淌血。

这一次,她干脆等着瞧了。晚上,她在油灯旁边放上一盒烟卷,她知道达马索不怕渴、不怕饿,就是不抽烟受不了。最后,七月中旬的一天,达马索黄昏就回家了。安娜有点儿紧张,她想达马索一定是觉得非常茫然,才在这个时候来找她。吃饭的时候,两口子一句话也没有说。临睡前,达马索有点儿恍惚,人也和善了些。他随口说了句:

“我想出去一趟。”

“往哪儿去?”

“哪儿都行。”

安娜朝屋子扫了一眼。她亲手剪下来的带电影明星照片的杂志封皮贴满了墙壁,封皮已经很旧,颜色也褪光了。她那么多次从床上看这些人像,从来没有注意到它们已经变成今天这种颜色。

“你讨厌我了。”她说。

“不是的,”达马索说,“我讨厌这个镇子。”

“这个镇和其他镇没什么两样。”

“在这儿,球脱不了手。”达马索说。

“别管什么球不球的啦。”安娜说,“只要上帝让我还有劲儿捶衣服,你就别去冒险了。”她停顿一下又轻声说:“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达马索抽完一支烟才开口说:

“很简单啊,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没想到干这种事。”他说。

“还不是为了钱。”安娜说,“可是谁也不会这么傻,把球拿走啊。”

“我连想也没想。”达马索说,“到了那里,看见柜台后面的盒子里有球,我想,费那么大的事,空着手回来太不值得。”

“运气不好啊。”安娜说。

达马索感到一阵轻松。

“新球一时还来不了。”他说,“有人捎信说球涨价了。堂罗克说,这买卖做不成。”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说着话,他觉得压在心头的那股阴暗心理慢慢消逝了。

他说台球厅老板已经决意把球台卖了。也值不了多少钱,因为台面上的呢绒让粗心的台球新手弄破了好些处,原来是用不同颜色的布补上的,现在还得整个儿换块新的。他还说,在球台旁度过大半生的顾客们现在除去听听棒球锦标赛的实况转播外,再没有其他娱乐了。

“一句话,”达马索最后说,“虽然不是有心的,咱们还是害惨了这个镇子。”

“自己也啥都没落着。”安娜说。

“下个礼拜锦标赛就要结束了。”达马索说。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最倒霉的还是那个黑人。”

就像刚结婚的时候那样,她偎依在他的肩上,心里很清楚丈夫在想什么心事。等他抽完一支香烟,她小心翼翼地说:

“达马索。”

“干什么?”

“把球送回去吧。”

他又点上一支烟。

“几天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他说,“烦的是怎么送回去。”

他们先是决定把球扔在一个公共场所。后来安娜想,这样只能解决台球厅的问题,黑人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警察局可以对找到球这件事做出各种各样的解释,而不去释放黑人。何况还不能排除这样一种风险:有人拾到了球不还回去,自己留着卖掉。

“既然要干,就把事情干好。”安娜最后说。

他们把球刨出来。安娜把球包在报纸里,尽量让它露不出球的模样,然后放到箱子里。

“得等个机会。”她说。

等啊等,又过了两个礼拜。八月二十日晚上,偷球两个月后,达马索见到了堂罗克,他坐在柜台后面,正用一把棕榈叶扇赶蚊子。收音机关上了,他显得更寂寞了。

“我跟你说过了。”堂罗克好像办完了一桩心事,颇为愉快地说,“这些都见他妈的鬼去了。”

达马索把一枚硬币投进自动电唱机。音乐的音量、电唱机的指示灯似乎都在有力地证明他是个老实人。不过,他感到堂罗克对这些都没怎么注意。他搬过来一个凳子,想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安慰安慰堂罗克。老板懒洋洋地扇着扇子,无动于衷地听他说话。

“没法子啦,”他说,“棒球锦标赛也不能赛一辈子啊。”

“球也许会回来。”

“不会的。”

“黑人也不能把球吃了。”

“警察到处都找遍了,”堂罗克绝望而肯定地说,“他把球扔到河里去了。”

“也许会出现奇迹。”

“别幻想了,小伙子。”堂罗克反驳道,“倒霉的事就像蜗牛一样。你相信奇迹吗?”

“有时候也信。”达马索说。

达马索离开台球厅时,电影还没有散场。扩音器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大声对话,在黑魆魆的镇上回响着。只有几户人家还敞着门,大约是临时有点儿什么事。达马索在电影院四周徘徊了一阵儿,转身到舞厅去了。

乐队正在给一位顾客伴奏。这位顾客同时在和两名舞女跳舞。其余的舞女老老实实地靠墙坐着,像是在等着轮到自己。达马索坐在一张桌子旁,向酒保打了个手势,要他拿瓶啤酒来。他对着瓶子喝完啤酒,中间只稍稍喘了几口气,两眼像透过一层玻璃似的盯住那个和两名舞女跳舞的汉子。他比两个舞女都要矮小。

半夜,看完电影的女人纷纷来到舞厅,后面跟着一帮男人。达马索的那位女友也在中间。她离开人群,坐到达马索的桌子旁边。

达马索看也不看她。他已经灌下去半打啤酒了,眼睛还是直勾勾地望着那个正和三个舞女跳舞的汉子。这个男人不大搭理那几个舞女,只顾低头欣赏着自己复杂精细的舞步。看起来似乎很惬意。显然,假如他除了手脚之外再长上一条尾巴,那就会更惬意了。

“我讨厌这家伙。”达马索说。

“那你别看他好了。”姑娘说。

姑娘向酒保要了一杯酒。这时,舞池里开始挤满一对一对的舞伴。那个和三名舞女跳舞的汉子在舞池里照样显得旁若无人的样子。他一转身,刚好碰上达马索的目光。他跳得更欢了,朝达马索微笑着,露出了两颗大兔牙。达马索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他,直瞪得他收起笑容,转过身去。

“他觉得自己很快活。”达马索说。

“是挺快活的。”姑娘说,“每次到镇上来,他都和其他旅行推销员一样,自己掏钱付伴奏费。”

达马索扭过脸来,斜着眼瞅了她一眼。

“那你跟他去吧。”他说,“眼下一吃三,叫他一吃四好了。”

姑娘没搭理他,扭过脸去朝着舞池,一口一口慢慢地啜饮着杯中酒。鹅黄色的衣服显得她越发怯生生的。

大家又跳了一轮舞。最后,达马索腻烦了。

“我都要饿死了。”姑娘说着挽起达马索的胳膊,拽着他向柜台走去,“你也该吃点儿东西了。”那个得意扬扬的汉子带着三名舞女正好朝这边转过来。

“听着。”达马索对他说。

那个人朝他微笑,但没停下脚步,继续跳着舞。达马索从他女友的臂弯里抽出身来,挡住那人的去路。

“我不喜欢你的牙。”

那人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可还是带着笑容。

“我也不喜欢。”他说。

姑娘正要上前拦住达马索,他却抢先一步,朝那个人的脸上猛击一拳,对方应声倒在舞池中央。没有一位顾客出来劝架。那三个舞女拦腰抱住达马索,嘴里喊叫着。女友把他推到大厅深处。这时候,那个人站起身来,脸被打得扭曲了。他像个猴子似的在舞池中央一跃而起,嘴里喊道:

“接着奏曲子!”

两点钟前后,舞厅里差不多空无一人。没有顾客的舞女都吃夜宵去了。屋里很闷热。姑娘把一盘配有豆角和煎肉的米饭端到桌上,用一把汤匙吃起来。达马索呆呆地望着她。她递过来一勺米饭。

“张嘴。”

达马索用下巴抵住前胸,摇了摇头。

“这是给娘儿们吃的。”他说,“男子汉不吃这个。”

他用手撑住桌子站了起来。刚站稳,酒保双手抱肩走到他的面前。

“九比索八十生太伏。”他说,“这儿可不是政府开的救济院。”

达马索把他推到一边。

“我不喜欢娘娘腔。”

酒保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姑娘冲酒保使了个眼色,酒保才把他放了,嘴里说:

“那你可不知道你错过了啥。”

达马索晃晃悠悠地走出来。月光下,小河河面闪烁着神秘的光亮,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下,旋即又糊涂了。当达马索看到位于镇子另一头的自家家门时,他确信自己刚才边走边睡着了。他晃了晃脑袋,茫然而又急迫地感到从现在起需要步步小心。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尽量不让门轴发出声响。

安娜发觉丈夫在翻箱子。她翻了个身,脸朝着墙,躲开手电筒的光亮。又过了一会儿,她觉着丈夫还没有脱衣服。突然的一个念头使她从床上霍地坐了起来。达马索正站在箱子旁边,手里拿着包台球的纸包和手电筒。

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

安娜从床上跳下来。“你疯了。”她嘴里咕哝了一句就朝门口跑去,连忙上好门闩。达马索把手电筒、小刀和一把锋利的锉刀揣进裤袋,然后把纸包紧紧地夹在腋下,朝安娜走过来。安娜用后背抵住门。

“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打算出去。”她低声说。

达马索想要把她拉开。

“滚开。”他说。

安娜双手紧紧抓住门框。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你是头蠢驴。”安娜小声说,“上帝给了你这么一双眼睛,就没给你个好脑子。”

达马索揪住安娜的头发,扭住她的手腕,把她的头强按下去,咬牙切齿地说:

“跟你说了,滚开。”

安娜像一头上了轭的牛,扭过头来斜眼看着达马索。有一瞬间她连疼都忘了,觉得自己比丈夫力气更大。可是,达马索揪住她的头发不放,直到疼得她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你要把我肚子里的孩子弄死了。”她说。

达马索几乎把她凌空抱起来扔到床上。他刚一松手,安娜一跃而起,从后面手脚齐上,把他抱住。两个人一块儿倒在床上,都憋得没劲儿了。

“我喊啦,”安娜趴在达马索的耳朵上小声说,“你要是再动,我就喊啦。”

达马索气得直呼哧,用包球的纸包使劲儿敲打她的膝盖。安娜呻吟了一声,两腿松开了。她马上又拦腰抱住丈夫,不让他到门口去。然后开始恳求他:

“我答应你,明儿个我自己把球送过去。”她说,“我一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球放回原处。”

他们离门越来越近,达马索用球砸她的手。她一时松开了手,等疼劲儿一过去,又把他抱住,继续央求他。

“我就说是我偷的。”她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不能把我关进监狱。”

达马索挣脱开了妻子。

“全镇的人都会看见你的。”安娜说,“你简直是个笨蛋,也不看看月亮有多亮。”说着,她趁丈夫还没有完全抽下门闩又把他抱住了。她闭上眼,朝他脖子和脸上乱打一气。她几乎是在喊:“畜生!畜生!”达马索伸出手来自卫,安娜抱住门闩,从丈夫手里夺了过来,朝他头上打了下去。达马索往旁边一闪,门闩打在他的肩胛骨上,就像打在一块玻璃上。

“臭婊子。”他喊了一声。

此时,达马索顾不得出不出声了,他反手一拳打在安娜的耳朵上。只听得一声深沉的呻吟和身体猛撞在墙上发出的重响。可是,他根本没看她一眼。他离开屋子,连门也没关。

安娜躺在地上,疼痛令她茫然无措。她等着肚子里出点儿什么事。墙外面有人叫她,声音听起来就像从死人坟墓里发出来的一样。安娜咬了咬嘴唇,强忍住没哭出来。然后她站起身,穿上衣服。她没有想到——正如第一次她也没有想到——达马索还站在门口,正自言自语地说“计划泡汤了”,在等着她喊叫着跑出来。但是,安娜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她没有出来追丈夫,而是穿上鞋,关好门,坐在床上等他回来。

门一关上,达马索才明白没有退路了。一阵犬吠声伴随着他走到街的尽头,随后就是一片鬼魅般的寂静。他没有走人行道,也不敢听自己的脚步声:在沉睡的小镇上,脚步声很响,好像是别人在走路。走到台球厅后门对过的空地时,他百倍警惕起来。

这一回他不用打开手电筒了。门只在上次被拔掉门环的地方加固了一下。从原来的地方挖下了一个形状尺寸和砖头一样的木块,换上了一块新木头,又钉上了原来的门环。其余一切照旧。达马索用左手拉拉锁头,把锉刀尖儿插进另一个没有加固的门环底部。像摇汽车的摇把一样,悠着劲儿把锉刀转了几下,朽烂的木屑噼噼啪啪地爆裂开来。推门之前,他把高低不平的门板往上抬了抬,为的是减少门板和砖地的摩擦。门打开了一半。最后,他脱下鞋,把鞋和包球的纸包悄悄地从门缝里放进去,这才手画十字挤进了洒满月光的台球厅。

首先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幽暗的过道,两边堆满了空瓶子和空箱子。前方,从玻璃天窗透进一缕月光,月光下就是那张球台。再往前有几个门朝里的柜子。尽头是顶住前门的小桌子和椅子。除了那一缕月光和一片沉寂,一切都和第一次一模一样。直到这时,达马索才算控制住紧张的神经,感到一阵奇异的着迷。

这一次,他根本没去管那地面上松动的砖头。他用鞋把门推上,穿过那缕月光,打开手电筒,寻找柜台后面放球的盒子。他大大咧咧地用手电筒从左到右照了一遍,只看到一堆积满灰尘的小瓶子、一对马镫和马刺、一件卷起来的沾满机油的衬衣。然后,才看到小球盒子还放在上次他留下它的同一个地方。但他没有停下来,继续用手电筒照向柜台深处。那里卧着一只猫。

猫透过光亮毫无神秘感地望向他。达马索用手电筒一直照着猫,忽然打了个冷战,想起白天到台球厅来从来没见过这只猫。他用手电筒朝前照,说了声:“嘘!”猫还是无动于衷。这时,他只觉得脑袋里轰地响起了一声暗哑的爆炸声,猫立时从他的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待他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松开了手电筒,把包球的纸包紧紧搂在胸口。台球厅一下子被灯光照得通明。

“哎呀!”

他听出了堂罗克的声音。他慢慢地直起腰来,觉得后腰疼得厉害。堂罗克从台球厅深处走过来,只穿着一条裤衩,手里拿着根铁棍,灯光照得他两眼迷离。在空瓶子和空箱子后面挂了一张吊床,离达马索进来时经过的地方不远。这也是和上次不同的地方。

堂罗克走到离达马索不到十米的地方跳了一下,立即戒备起来。达马索把拿纸包的手藏到身后。堂罗克皱了皱鼻子,他没有戴眼镜,把脑袋往前一伸,打算看看是什么人进来了。

“小伙子。”他喊道。

达马索觉得一件没完没了的事总算到头了。堂罗克垂下手中的铁棍,张着嘴走了过来。他没戴眼镜,也没装假牙,看起来像个女人似的。

“你在这儿干什么?”

“没干什么。”达马索说。

他身体微微一动,换了个姿势。

“你手里拿着什么?”堂罗克问。

达马索朝后退了一步。

“什么也没拿。”他说。

堂罗克脸涨得通红,周身战栗起来。

“你拿着什么?”他嘴里嚷嚷着,又举起铁棍朝前跨了一步。达马索忙把纸包递给他。堂罗克百倍警惕地用左手接过来,用手指头摸了摸,这才恍然大悟。

“这不可能。”他说。

他十分困惑,把铁棍放在柜台上,拆纸包时,似乎忘记了达马索。他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几个台球。

“我来把球放回原处。”达马索说。

“那当然。”堂罗克说。

达马索脸色苍白,酒劲儿已经彻底过去了,只在他的舌头上留下了一股泥土的味道,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孤独感。

“这么说,这就是奇迹喽。”堂罗克说着把纸包包好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这么蠢。”

他抬起头,板起了面孔。

“那二百比索呢?”

“抽屉里啥也没有。”达马索说。

堂罗克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凭空嚼了嚼,然后微微一笑。

“啥也没有。”他一连重复了几遍,“这么说,是啥也没有。”

他又抓起铁棍,说道:

“那么,咱们马上去找镇长说说这个事吧。”

达马索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您很清楚,里面啥也没有。”

堂罗克还在笑。

“有二百比索。”他说,“现在你得受点儿皮肉之苦了。倒不光因为你是个小偷,更因为你是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