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幕
苏纳伊在最后一刻才把即将上演的戏剧改名为《卡尔斯的悲剧》,这个新名字只赶上了最后半小时的电视预告。来看演出的观众中一部分是被军人用车押来的,一部分则是因为听信了电视预告和军方的保证或是不管怎样都要来亲眼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因为城里有传言说,所谓的直播其实是放的录像带,而录像带则是从美国来的),还有一部分则是公务员,他们大多都是被迫来的(这回他们没有把全家人都带来)。这些观众都没有看到这个新名字,其实就算看到了他们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并不觉得有什么,也不会把它和这部戏联系起来的。
四年后,我从边境卡尔斯电视台的资料室里找出了《卡尔斯的悲剧》的录像带。这部戏的前半部分很难总结出个框框来。说的是一个“贫穷、落后和愚昧”的小镇上的仇杀,不过他们为什么会开始互相残杀、他们不能分享的东西是什么却根本没有讲,不管是杀人者还是像苍蝇一样被杀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人想过这个问题。只有苏纳伊对人们之间这种落后的仇杀感到愤怒,他和妻子讨论这个问题,希望能在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卡迪菲的身上寻求理解。苏纳伊演的是一个富有、开明的统治者,但他也和穷人们一起跳舞,一起开玩笑,甚至一起讨论生命的意义。有时他还给他们表演莎士比亚、维克多·雨果和布莱切特的戏剧。此外,这部戏里还穿插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像城市交通、饮食习惯、土耳其人和穆斯林们改不了的一些特性、法国大革命给人们带来的激情、接种疫苗、避孕套和拉克酒的好处、富有妓女的肚皮舞、香波和发蜡里除了颜料之外什么也没有之类的。
演员们经常会进行一些临场发挥,把戏给弄得乱七八糟的。整部戏里惟一吸引观众的就是苏纳伊那富有激情的表演。每当演到比较沉重的地方时,他就会摆出一些经典的造型,厉声斥责那些把国家和人民害到这般田地的人。当他从舞台的一头一瘸一拐地往另一头走的时候,他给台下的观众讲述自己青年时的回忆,把蒙田写的关于友谊的文章背诵给他们听,告诉他们阿塔图尔克其实也很孤独。他演得很卖力,满头大汗。努丽叶女士是个酷爱戏剧和历史的老师,大前天晚上她也满怀赞叹地看了苏纳伊的表演。几年后她告诉我,当时她坐在最前排,闻到了苏纳伊满嘴的酒气。在她看来,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并不是醉了而是太兴奋了。卡尔斯有很多中年公务员、寡妇、年轻的阿塔图尔克主义者、喜欢冒险和追求权利的男人,他们非常崇拜苏纳伊,为了能近距离看到他,他们不惜冒任何风险。据他们说,坐在前排可以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热浪和光芒,要想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那是不可能的。
宗教学校的学生梅苏特(他反对把无神论者和穆斯林埋在一起)也被军用卡车强行带到了民族剧院。几年后他告诉我,当时他也感受到了苏纳伊的魅力。他之所以敢这样说,也许是因为现在他现在在一家茶馆里干活(他曾经在埃尔祖鲁姆待了四年,为一伙伊斯兰武装分子干过活,希望破灭之后他又回到了卡尔斯)。他认为很难解释宗教学校的学生们对苏纳伊的归顺,也许是因为苏纳伊掌握着他们想得到的绝对权利或是因为苏纳伊颁布的一些禁令使他们免于陷入举行起义的困境。他对我说:“其实政变过后大家都在暗暗地高兴。”尽管苏纳伊已经拥有了很大的权利,可他还是愿意上台演出,他觉得苏纳伊这一点也深深地打动了那些年轻人。
几年以后,当我在看边境卡尔斯电视台演出当晚的录像时,我可以感觉到,剧场里大家已经忘却了父与子之间、执政者与罪犯之间的紧张关系,所有人都静静地陷入了恐怖的回忆和想像之中,剧场里人人都有一种“我们”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生活在极端民族主义的国度里的人们才能够理解。因为苏纳伊的表演,剧场里好像已经没有“陌生人”了,大家都被同一个故事联系在了一起。
卡迪菲的存在破坏了这种感觉,卡尔斯人怎么也接受不了她在台上。摄像师肯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每到高潮的时候他都会把镜头推到苏纳伊的身上。只有当卡迪菲像个街头喜剧里的服务员一样给苏纳伊服务的时候,卡尔斯的观众才能看到她。不过从中午起,电视里就在预告说卡迪菲会在晚上的演出中摘掉头巾,所以观众们都想看个究竟。城里有很多的传言,有的说卡迪菲是在军方的强迫之下才这样做的,也有的说她不会登台演出。就连那些知道包头巾女孩、但从未听说过“卡迪菲”这个名字的人也在半天之内就认识了她。所以演出刚开始的时候,观众们很是失望,因为她虽然穿了件红色的衣服,可头上还是包着头巾,但在台上的表演却平淡无奇。
到了第二十分钟的时候,通过她和苏纳伊的一次对话,人们才明白卡迪菲的身上还是有看头的:当台上只有她和苏纳伊两个人的时候,苏纳伊问她:“你下定决心了没有?你想通过自杀来表明对他人的愤怒,这一点我可接受不了。”
卡迪菲回答道:“在这座城市里,男人们像牲口一样自相残杀,他们还宣称这样做是为了大家的幸福。而我只不过想杀死自己,谁能管得着?”说完她便悄悄地溜下台,仿佛是要避开刚刚上台的冯妲·艾塞尔似的。
四年后,我问了很多人当晚在卡尔斯发生的一切。当他们讲给我听的时候,我手里拿着表,推算着时间。据我估计,“神蓝”最后看到卡迪菲便是她站在台上说这番话的时候。因为按照邻居和至今仍在卡尔斯任职的警察所说,门敲响的时候“神蓝”和韩黛正在看电视。据官方所发表的声明,“神蓝”一看到警察和士兵,便跑进屋,拿起枪,朝他们开火。而据邻居和那些把“神蓝”视为传奇人物的青年伊斯兰分子所讲,当时他为了救韩黛,喊了声“别开枪!”,可“铁腕”带着特别行动队冲了进去,不到一分钟就打死了“神蓝”和韩黛,连整个房子都被打了个稀巴烂。尽管动静很大,可除了邻居家几个好奇的小孩之外,没有人对正在发生的这件事情感兴趣,因为卡尔斯人对于夜里的这种搜捕活动早已习以为常,而且除了电视里的直播之外,当时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能引起人们的兴趣。所有的人行道上空空荡荡,除了几家茶馆以外所有的商店都已经关了门。
苏纳伊异常地自信,也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因为他知道卡尔斯城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的身上。而卡迪菲却发现自己在台上发挥的空间很小,只能按照苏纳伊的要求去演,所以她不断地往苏纳伊的身边靠,她知道只有利用苏纳伊她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无法知道当时她是怎么想的,因为和她姐姐相反,事后她拒绝和我谈论那些天所发生的事情。在此后的四十五分钟里,卡尔斯人觉察到了卡迪菲在自杀和摘掉头巾这些问题上的坚定,他们慢慢开始崇拜她了。虽然卡迪菲在戏里脱颖而出,可苏纳伊和冯妲·艾塞尔一半在教育人,一半在发泄怨气,使得整部戏变得十分沉重。观众们觉得卡迪菲把一个勇敢的、准备尽一切力量反抗男人压迫的女人演得栩栩如生。多年来一直有很多人在替卡迪菲难过,后来我和他们聊天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尽管大家没有完全忘记她是“包头巾的女孩卡迪菲”,可心里也接受了那天晚上她在舞台上扮演的新角色。后来只要卡迪菲一上台,大家就会静下来,她每说一句台词,大家就会相互问:“她说什么,她说什么了?”
与此同时,火车的汽笛声响起来了,这是时隔四天后离开卡尔斯的第一趟火车。卡已经被士兵们强行押到了车厢里。见军车只带来了自己的行李而伊珂并没有来,我亲爱的朋友和保护他的士兵们纠缠了很长时间,希望能和伊珂见上一面。虽然没有得到允许,可他还是说服他们下令把军车再开回旅馆去。当军车再度无功而返时,他央求军官们让火车再等五分钟。开车的汽笛响起,可伊珂还是没有出现,这时卡开始哭了起来。火车开动起来以后,他还泪眼婆娑地看着站台上拥挤的人群,看着车站大楼朝向卡泽姆·卡拉贝齐尔雕像的大门,希望能看到一个身材高挑、手里拎着包袱的女子朝自己走来。
汽笛声再次响起,火车开始加速了。此时伊珂和图尔古特先生正从卡尔帕拉斯旅馆往民族剧院走去。“火车走了,”图尔古特先生说。“是的,”伊珂说,“路很快要通了,市长和团长也就要回来了。”她还告诉父亲,这场荒谬的政变就要结束了,一切都将恢复正常。她之所以要说这些,并不是因为她觉得这些有多重要,而是她觉得自己要是不说话的话父亲便会以为她还在想着卡。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几分在想着卡,有几分在想着“神蓝”的死。因为错过了一次获得幸福的机会,她非常痛苦,同时也对卡充满了怨恨。她很少怀疑自己会心生怨恨的原因。四年后在卡尔斯,当她不情愿地和我争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提出的疑问让她非常不安。她告诉我说,她很清楚那晚以后她不可能再爱上卡了。当火车呼啸着把卡从卡尔斯带走的时候,伊珂只有一种心碎的感觉,也许还有一丝奇怪。不过她现在真正的麻烦是如何与卡迪菲一起分享她的痛苦。
图尔古特先生也知道,安静让自己的女儿很不舒服。“整座城市仿佛都被遗弃了。”他说。
“幽灵般的城市。”伊珂随口应道。
三辆军车组成的一个车队拐过街道拐角,从他们的面前驶过。图尔古特先生说因为路已经通了,所以这些车才能开来卡尔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父女俩一直盯着车队留下的亮光。根据我后来的调查,“神蓝”和韩黛的尸体就在中间的那辆车上。
借着最后一辆吉普车的尾灯,图尔古特先生看到《边境城市报》报社办公室的橱窗上挂着一张第二天的报纸。他停下来看了看:“舞台上的死亡。土耳其著名演员苏纳伊·扎伊姆在昨晚的演出中被打死。”
把这篇新闻看了两遍之后,他们急急忙忙往民族剧院赶去。警车还在剧院门口,坦克也还是远远地停在野橄榄树下。
他们进去的时候都被搜了身。图尔古特先生说自己是“女主角的父亲”。进去的时候第二幕已经开始了,他们在最后一排找了两个空位子坐了下来。
这一幕里有苏纳伊花了多年时间才创作出来的笑话和一些有趣的情节,冯妲·艾塞尔就像是嘲笑自己所做的事似的甚至还跳了段肚皮舞。不过整部戏还是越来越沉重,观众席上也是鸦雀无声。台上经常只剩下卡迪菲和苏纳伊两个人。
“您必须要给我说清楚,您为什么要自杀?”苏纳伊问。
“人们不会明白的。”卡迪菲回答道。
“怎么会呢?”
“要是能准确地知道为什么自杀的话,要是能当众明明白白地说出那个原因的话,那人们也就不会自杀了。”卡迪菲说。
“不,根本不是这样的。”苏纳伊说,“有些人是为了爱情而自杀,有些人则是因为忍受不了丈夫的虐待或是因为太穷才自杀的。”
“您把生活看得太简单了。”卡迪菲说,“人们是不会为了爱情而自杀的,他们可以熬上一段时间,这样爱情的影响慢慢就会降下来。贫穷这个理由也不充分,人们可以抛弃她们的丈夫或者跑到别的地方,试着偷点钱回来。”
“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毫无疑问,所有人自杀都是为了尊严。至少女人是为了尊严而自杀的!”
“就因为在恋爱的时候被伤了自尊吗?”
“您根本就不明白!”卡迪菲说,“女人自杀不是因为她的自尊受到了伤害,而是为了充分体现出自己的自尊。”
“您的朋友们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自杀的吗?”
“我不能代表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因,不过每当我想要自杀的时候,我都觉得她们的想法和我一样。自杀的时候,女人最清楚自己是个女人,最能体会到孤独。”
“您就是用这些话来劝您的朋友们自杀的吗?”
“她们都是自己决定的。”
“谁都知道,在这个地方,在卡尔斯,没有人能自己作决定,大家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躲避暴力,都是为了加入一个团体来保护自己。卡迪菲,您就承认了吧,是您诱骗她们自杀的。”
“这怎么可能呢?”卡迪菲说,“她们虽然自杀了,可她们更加孤独了。因为她们自杀了,她们当中有些人的父亲便不认她们了,有些人甚至连葬礼都没有。”
“那您现在自杀是不是为了证明她们并不孤独,证明自杀是一种集体行为?卡迪菲,您没话说了吧……可您要是不说出原因就自杀的话,人们难道就不会误解你想要表达的信息吗?”
“我并没有打算通过自杀来表明什么。”卡迪菲说。
“可还是有这么多的人在看着您,在关心着您。您至少要说出您此刻的想法。”
“女人是带着赢的憧憬去自杀的,”卡迪菲说,“而男人自杀则是因为看不到赢的希望。”
“说得对,”苏纳伊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克勒克卡莱造手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枪上。“当我知道自己完全失败的时候,您能用这把枪杀死我吗?”
“我可不想坐牢。”
“可您不是无论如何都要自杀的吗?”苏纳伊说,“自杀之后您就会下地狱,所以您应该不怕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惩罚。”
“女人就是因为这些才自杀的,”卡迪菲说,“为了能躲过各种惩罚。”
“当我知道自己失败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能死在您这样一个女人的手里!”苏纳伊一边说,一边夸张地转向观众。说完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便讲了一个和阿塔图尔克有关的故事。他已经感觉出观众有点厌烦了。
第二幕结束的时候,图尔古特先生和伊珂去后台找到了卡迪菲。宽敞的后台现在就像冰窖一样冷。曾几何时,这儿也是那些来自莫斯科和彼得堡的杂技团、演出莫里哀戏剧的亚美尼亚演员、去俄罗斯巡回演出的舞蹈演员和音乐家们化妆更衣的地方。
“我还以为你要走了。”卡迪菲对伊珂说。
“我为你感到骄傲,亲爱的,你演得太棒了!”图尔古特先生把卡迪菲抱在怀里,说道,“刚才他要是把枪给你,说‘杀了我’的话,我就会站起来,打断演出,大喊‘卡迪菲,千万不要开枪’。”
“为什么?”
“枪里可能装了子弹!”图尔古特先生说。他把自己在《边境城市报》上看到的新闻告诉了卡迪菲。“我不是害怕塞尔达尔提前写好的新闻是真的,”他说,“他的新闻大多是假的。但是我知道,要是没有苏纳伊的同意,他决不会写这样一篇新闻的,所以我很担心。很显然,新闻是苏纳伊让他写的。这可能不是在做广告。也许他想让你在台上杀了他。我亲爱的女儿,在无法确定枪里有没有子弹之前,千万别朝他开枪!也千万不要因为这个男人而摘掉你的头巾。伊珂不走了,我们还要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下去,不要无缘无故地激怒那些宗教分子。”
“伊珂为什么不走了?”
“因为她更爱她的父亲,更爱你,更爱咱们这个家。”图尔古特先生握着卡迪菲的手说。
“亲爱的爸爸,我们能单独聊会儿吗?”伊珂说。她一说这话,卡迪菲的脸上立刻显现出了恐惧的表情。这时苏纳伊和冯妲·艾塞尔从后台的另一头走了进来。图尔古特先生朝他们走过去,而伊珂则是用尽全力把卡迪菲搂在了怀里。她见自己的这个动作让妹妹有点害怕,便拉着卡迪菲的手,把她拽到了一个用帘子隔开的地方。冯妲·艾塞尔手里拿着一瓶酒和几个酒杯正从里面走出来。
“你演得很好,卡迪菲,”她说,“你们演得很放松。”
伊珂慢慢地让越来越绝望的卡迪菲坐了下来。她盯着卡迪菲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在对卡迪菲说,有个坏消息要告诉她。“韩黛和‘神蓝’在搜捕过程中被打死了。”她说道。
卡迪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们是在同一间屋子里吗?谁告诉你的?”她问道。见到伊珂脸上的表情非常肯定,她沉默了。
“是宗教学校的学生法泽尔告诉我的,我立刻就相信了他,因为他说是他亲眼看见的……”听到这个消息,卡迪菲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为了让她接受这个事实,伊珂停了一会儿,然后立刻补充道:“卡知道‘神蓝’躲在哪儿,他见过你之后没有回旅馆。我认为是卡把‘神蓝’和韩黛的藏身地告诉了特别行动队,所以我没有和他去德国。”
“你怎么知道?”卡迪菲说,“也许不是他而是别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