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女人们为了尊严而自杀(2 / 2)

奥尔罕·帕慕克 5476 字 12个月前
🎁美女直播

“也有可能,我也这样想过。不过我认定了就是卡告的密,我无法说服自己。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爱他了,所以我没有去德国。”

听完伊珂说的这些,卡迪菲已经耗尽了全身的气力。伊珂明白,到了这会儿自己的妹妹才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

卡迪菲双手捂住脸开始抽泣起来。伊珂抱住她,也开始哭了起来。不过在无声的哭泣中,她觉得自己和妹妹哭的不是一回事。过去她们都不愿意放弃“神蓝”,俩人一直都在明争暗抢,那时她们也曾在羞愧中这样哭过一两次。现在伊珂觉得一切纷争都已经结束了,她也不会离开卡尔斯了。一时间,她觉得自己老了很多。向生命妥协,然后老去,睿智得对世界一无所求,这些她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现在更担心的是号啕大哭的卡迪菲。看得出来,妹妹要比自己痛苦得多。因为自己没有落到妹妹这一步,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谢天谢地——或者说是报复的感觉,不过她马上就难为情起来。为了能多卖些汽水和鹰嘴豆,民族剧院的经营者们一直在电影间隙放着同样的音乐——青年时代她们曾在伊斯坦布尔听过的那首《宝贝,靠近我》。那时,她们俩都想学好英语,却都没做到。此刻,伊珂感觉卡迪菲在听到这首歌以后哭得更凶了。透过帘子间的缝隙,伊珂看到自己的父亲正在昏暗后台的另一头和苏纳伊聊着天,而冯妲·艾塞尔则手拿酒瓶在往杯子里倒着酒。

“卡迪菲女士,我是奥斯曼·努里·乔拉克上校,”一个中年军人粗鲁地拉开帘子,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给她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女士,我要怎样才能减轻您的痛苦呢?要是您不想上台演出的话,我可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路已经通了,部队马上就要进城了。”

在后来的军事法庭上,奥斯曼·努里·乔拉克就用这番话作为他试图保护卡尔斯免遭那些政变分子破坏的证据。

“我没问题,谢谢您,先生。”卡迪菲说。

伊珂觉得卡迪菲也学会了冯妲·艾塞尔的做作,但她同时也非常佩服卡迪菲为振作起来而作出的努力。卡迪菲强迫自己站起来,喝了杯水,然后就像个幽灵一般在宽敞的后台走来走去。

第三幕就要开始的时候,伊珂想把父亲拉走,不让他见卡迪菲,可临到最后图尔古特先生还是凑了过来,“不要怕,”他说,“他们(指苏纳伊和他的朋友们)都很现代。”

第三幕刚开始,冯妲·艾塞尔便唱了一首被强奸的女人常唱的民歌,这也吸引了那些看得稀里糊涂的观众们的注意。冯妲·艾塞尔和平时一样,一边哭喊着咒骂男人,一边啰里啰嗦地讲述着自己的遭遇。两首歌和一小段让孩子们捧腹大笑的模仿广告(“阿伊嘎兹”牌天然气是用屁做成的)过后,灯光暗了下来,舞台上出现了两个士兵,这不禁让人们想起了大前天晚上在演出的最后时刻荷枪实弹冲上台来的军人。他们把一个绞刑架抬到了舞台中央,剧场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苏纳伊一瘸一拐地和卡迪菲一起走到了绞刑架下。

“我认为事情不会发展得如此迅速。”苏纳伊说。

“你是在承认自己没能如愿呢,还是因为你已经老了,你想找个时髦的死法,所以你在找借口?”卡迪菲问道。

伊珂觉得为了能演好这个角色,卡迪菲肯定花了不少的心思。

“卡迪菲,您很聪明。”苏纳伊说。

“这让您感到害怕吗?”卡迪菲有点紧张,又有点生气地说。

“是的!”苏纳伊说。

“你怕的不是我的聪明,而是怕我有自己的个性,”卡迪菲说,“因为在我们这座城市里,男人们害怕的不是女人的聪明,而是害怕她们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恰恰相反,”苏纳伊说道,“我进行这次革命,就是为了让你们女人能像欧洲人那样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现在,我希望你摘掉你的头巾。”

“我会摘掉头巾,”卡迪菲说,“但为了证明我这样做既不是迫于你们的压力,也不是为了模仿欧洲人,所以在摘掉头巾以后我会把自己吊死。”

“不过,卡迪菲,您很清楚欧洲人会为您喝彩的,因为您是作为一个个体而自杀的。在亚细亚旅馆里的秘密会议上,您对在德国报纸上发表声明可是很感兴趣啊,大家可都看到了。据说,那些自杀的女孩和包头巾的女孩一样,也是您组织起来的。”

“为了头巾而抗争和自杀的只有一个女孩,她就是苔丝丽梅。”

“现在您将成为第二个……”

“不,在自杀之前我要摘掉头巾。”

“您想好了吗?”

“没错,”卡迪菲说,“我想得很清楚。”

“那么您肯定也想过了,自杀的人是要下地狱的。您会不会觉得反正要下地狱了,所以您会心安理得地把我也给杀死?”

“不,”卡迪菲说,“我不相信自杀以后就会下地狱。我会像消灭细菌一样,杀死你这个国家、宗教和女人的敌人!”

“您很勇敢,也很坦白,卡迪菲。不过,我们的宗教是不允许自杀的。”

“是的,《古兰经》的‘女人篇’中曾经说过‘你们不要自杀’,”卡迪菲说,“可这并不表示万能的真主会不原谅那些自杀的女孩,会把她们打入地狱呀!”

“那么,您非要走这样的错误道路了。”

“恰恰相反,这是正确的,”卡迪菲说,“卡尔斯的一些年轻女孩,因为她们不能如自己所愿戴上头巾而自杀。伟大的真主是公平的,他会看到她们遭受的痛苦的。我的心中有对真主的爱,但在这卡尔斯城里却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所以我也会像她们一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为了让贫穷的卡尔斯城里那些无助的女人们放弃自杀,我们的宗教领袖们在这寒冬腊月里来到这儿给大家布道。您这样说会激怒他们的,这一点您是知道的,对吗,卡迪菲?……其实《古兰经》……”

“我不想和无神论者,也不想和那些因为害怕才伪装成相信伊斯兰教的人讨论我的信仰。就让我们结束这场游戏吧。”

“您说得对,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干涉您的精神世界,而是怕您因为害怕下地狱而无法心安理得地杀死我。”

“您不用担心,我会心安理得地杀死您的。”

“很好。”苏纳伊以一种生气的语气说道,“让我告诉您我从二十五年的演艺生涯里总结出的最重要的结论吧。我们的观众受不了比这更长的对白了。要是您同意的话,咱们就不多说了,开始行动吧。”

“好的。”

苏纳伊又掏出那把克勒克卡莱枪,给卡迪菲和观众们亮了亮。“现在您摘掉头巾,然后我把枪给您,您就杀了我……因为第一次直播这样的戏,所以再给我们的观众解释一下……”

“别再啰嗦了,”卡迪菲说,“你们这些男人总是在问女孩为什么要自杀,我讨厌你们说的话。”

“您说得对。”苏纳伊玩着手里的枪,说道,“我还想说两件事。为了让那些看了报纸上的新闻信以为真以及正在观看直播的卡尔斯人别害怕。卡迪菲,您瞧,这是弹夹。您看到了,它是空的。”他取下弹夹,给卡迪菲看了看,然后又装上。“您看见了吗,它是空的?”他就像个高明的魔术师似的说道。

“是的。”

“我们还是再确认一下!”苏纳伊说。他又取下了弹夹,就像个从帽子里变出兔子的魔术师一样再次给观众们看了看,然后装到枪上。“最后,我说说我自己的想法:刚才您说您会心安理得地杀死我。您肯定讨厌我,因为我发动了政变,因为人们不像西方人我就朝他们开火。但是我希望您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国家。”

“好的,”卡迪菲说,“现在我要摘掉头巾了,请大家看好。”

她的脸上显现出痛苦的表情,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便取下了头巾。

剧场里鸦雀无声。一时间,苏纳伊呆呆地看着卡迪菲,就像他根本没想到会这样似的。之后,俩人都朝观众转去,就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演的新演员一样。

所有的卡尔斯人都赞叹不已地欣赏着卡迪菲那一头飘逸的褐色长发。摄像师鼓足了勇气,第一次把镜头朝卡迪菲推近。卡迪菲脸上的表情有点害羞,就像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光了的女人一样,很明显她很痛苦。

“把枪给我。”卡迪菲不耐烦地说道。

“给您,”苏纳伊说。他抓着枪筒,把枪递给卡迪菲。“您可以按这儿扣动扳机。”

卡迪菲一接过枪,苏纳伊便笑了起来。所有人都以为后面还有很长的对白,可能就连苏纳伊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你的头发很美,我也会不让别的男人亵渎它的。”他正说着,卡迪菲扣动了扳机。

枪响了,不过让所有人大为吃惊的是,苏纳伊就像是真的被击中了似的,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台上。

“他们太愚昧了,”苏纳伊说道,“他们对现代艺术一无所知,他们是不可能现代起来的!”

观众们还在等着苏纳伊说出一大段临终独白,这时卡迪菲拿枪凑到了他的身边,又接连开了四枪。每开一枪,苏纳伊的身体都被打得颤起来。这四枪打得很快。

除了装死之外,观众们还期待着苏纳伊说出一些有意义的临终独白。第四枪开完以后,观众们看到苏纳伊满脸是血,他们的希望破灭了。努丽叶女士一直认为情节、效果的真实性和剧本同样重要,当她站起身来准备为苏纳伊鼓掌的时候,被他满脸的鲜血吓得又坐了回去。

“我杀了他!”卡迪菲对观众们说道。

“你干得好。”后排的一个宗教学校学生喊道。

军警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台上的枪击上去了,他们既没有发现破坏这安静气氛的学生坐在哪儿,也没有去找他。两天以来一直在崇拜苏纳伊、为了能近距离看到他而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坐在最前排的老师努丽叶女士开始抽泣起来。她这一哭,不仅剧场里的观众,就连电视机前所有的卡尔斯人都觉得舞台上的表演实在是太过于真实了。

这时,两名士兵从两侧滑稽地跑出来拉上了台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