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迪·卡莱尔(童年好友):冬天,米德尔顿的狗就成群结伙地四处流窜着。农场里的狗是这一带的常客,它们总是来去匆匆,然后就消失了,你只能在夜里听到它们鬼哭狼嚎的叫声。其他的狗,人们把它们像汽车卸载货物一样丢在了路边。就那么被抛弃了。城里人总是觉得所有的狗都能自力更生,变成野狗。其实,大部分杂种狗在饿极了的时候就会吃那些流氓随地留下的大便。大便上蠕动着苍蝇卵。大部分被遗弃的狗都会死于寄生虫病。
其他的狗,它们成群结伙地待在一起,相互取暖。这些狗就能活下来。一群群的狗夹击着兔子和黑尾鹿。入冬后的夜晚,当听到河边树林那里传来狗群在刚刚结束杀戮后的嚎叫声时,农场里的狗就会立即跑掉。
要是宠物狗听到那种嚎叫声,无论你怎么喊,就连最温顺的狗都会忘掉自己叫什么名字。整整一个冬天,除了嚎叫声之外,那些狗就全都像死了一样变得无迹可寻。开始下雪之后,你的宠物狗,也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就成了一具空壳,成了那夜色中遥不可及狼人一般的嚎叫声。天气转寒之后那声音便没完没了地飘荡在空中。
冬日里,孩子们最可怕的噩梦莫过于天黑之后走回家,在漆黑的夜色中听到一群狗,就那样嚎叫着,一口一口地咬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那种长着无数牙齿和爪子的东西。大伙儿偶然会撞见一只黑尾鹿被一群狗给逮住了,它的头骨大概是最大一块完好无损的部分。其余的部分,无论是皮,还是骨头,你会发现全都碎成了渣,全是被牙齿撕开的,被扔得到处都是。至于兔子,没准你会在一堆乱七八糟零零散散的毛皮中看到一只小小的脚。到处都是血。那只兔子脚,还有点儿湿,皮还有些软,就像人们带在身上祈求好运的兔脚一样。
至于凯西家的狗,每年冬天它都要跟着别的狗一起跑掉,最后就消失了。以前,夜里有狗群在四处游荡的时候,它就总是跳到沙发上,望着窗外,竖起耳朵听着。它们是在寻找猎物。那些狗群,比你亲眼见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像传说。一定程度上就是传奇。是我们这里唯一的怪物。完全就是传奇。一想到那些狗,甚至是你自己的狗,发了疯,拿你当猎物,就觉得不可思议。你自己的狗或许会在你放学回家的路上尾随着你,一路上都在灌木丛里搜寻你的足迹,跟踪你。你自己的狗把你给逮住了,再把你撕扯开,扯成一块一块的。不管你怎么呼喊“菲嘟” [27]或者告诉它“不准动”,告诉它“坐下!”,你从小开始训练、只被你用报纸揍过的狗,就是这条狗一口咬住了你的气管,把你的喉头给挖了出来。你一死,“菲嘟”就嚎叫了起来,喝起了你的血,从你那颗充满爱的心脏里挤压出热气腾腾的鲜血。
培根·卡莱尔警长( 童年仇敌):别想让我为他感到难过。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吼吼·凯西就已经开始用很可怕的方式自寻死路了。不是蛇,就是狂犬病。凯西家的人,他们的狗,他们管它叫作“死灵”。那条狗多少有些大猎犬、猎兔犬、罗威那、小型,还有各种杂种狗的血统。狗的名字是切斯特·凯西给取的:死灵。
埃德娜·派瑞(童年邻居):如果你真的感兴趣的话,我想说凯西家三口人相互的称呼都不一样。艾琳·凯西管她的丈夫叫“切特”,他管她叫“琳”,就是“艾琳”的简称,而且只是当着她的面才这么叫。再没有第二个人这样称呼艾琳·凯西了。吼吼管切斯特叫“爸爸”。艾琳管自己的儿子叫“小兄弟”,可是他的父亲管他叫“大块头”,从来不叫他“吼吼”。只有博迪·卡莱尔才管他叫“吼吼”。
事实是这样的,吼吼管博迪叫“癞蛤蟆”。我绝对没撒谎。
每个人都会给其他所有人取一个不一样的名字。“大块头”是“吼吼”也是“小兄弟”。“切斯特”是“切特”也是“爸爸”。“艾琳”是“妈妈”也是“琳”。人们占有心爱的人,就是靠给他们取一个自己中意的名字。他们琢磨着给你打上私有财产的标签。
培根·卡莱尔警长:就跟扔掉一条狗一样,人干得出的最恶劣的事情莫过于放纵自己。
回声·劳伦斯(撞车派对玩家):听好了。吼吼会跟大家说:“每个人的眼中都有一个不一样的你。”
有时候,吼吼还会说:“你只是其他人心目中的那个你。”
要是你打算在他的墓碑上刻一句他说过的至理名言,那么他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明天你将拥有的未来绝不是昨天你拥有过的那个未来”。
射手·敦云(撞车派对玩家):胡扯。吼吼最喜欢的一句是“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人,其他人一辈子都在努力变成人”。
博迪·卡莱尔:我记得吼吼总是在说“我们绝对不会再像今晚这么年轻了”。
艾琳·凯西(吼吼的母亲):以前总是这样,每个星期天小兄弟就陪着埃斯特姥姥去教堂。天气好的时候,切特和我就会开着车把小兄弟送到埃斯特家,把他留在那儿。小兄弟很习惯这种事情,他明白再没有谁能陪她去教堂了。埃斯特住的地方距离米德尔顿基督教堂只有一点点远。一位老太太戴着自己那顶做礼拜时专用的宽边礼帽,一个小男孩扎着易拉的领结,一老一小的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在一条小土路上。那副样子太打动人心了。
有一个星期天,我们唱完了布道前的赞美诗,朗读完了第一段福音,牧师也布完了一半的道,可是小兄弟和埃斯特却还没有赶到教堂。我们都开始互相传篮子、收集捐献物了,就在这时教堂的外门突然被撞开了。礼堂外的台阶上传来一阵咚咚作响的脚步声,沉重的声音穿过走廊的墙板,接着礼堂的门猛地一下被冲开了,里侧的门把手在门厅的墙上砸出了一个窟窿。所有的脑袋都转向了后面,伸长脖子看着,小兄弟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还喘着粗气。他佝偻着上半身,两只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礼堂的门在他身后敞着,他的四周全被阳光给照亮了。小兄弟一直喘着粗气,头发也耷拉在眼皮上,他在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的领结不见了。白衬衫的后摆也吊在裤腰外面。
柯蒂斯·迪恩·菲尔兹牧师说:“请把门关上,好吗?”
小兄弟气喘吁吁地说:“她被咬了。”
他吸了长长的一口气,说:“埃斯特姥姥。她病了,很严重。”
在这么冷的日子里我还以为是一群狗袭击了她,也许其中一条狗把她给咬了。一群野狗。
培根·卡莱尔警长:别怪我说这种话,凯西家没有任何一个人花钱修补过吼吼用门把手在礼堂墙上砸出来的那个窟窿。甚至不愿承认他是不小心砸出来的。
艾琳·凯西:小兄弟其实说的是一只蜘蛛把埃斯特给咬了。从它的长相来看是一只黑寡妇蛛。小兄弟和姥姥走在路上,已经走了一半的路,她突然停了下来,站定不动了,还撒开了他的手。她突然嚷嚷了一声“天哪!”,然后两只手一起把帽子从头上扯掉了,别针把她灰发上的缎带也连带着扯了出来。小兄弟说那一声就像是把报纸撕成了两半似的。她那顶黑色礼拜帽,圆圆的,黑黑的,大约有爽身粉的盒子那么大,她一甩手,帽子就被甩到了满是尘土的地上。埃斯特那两只去教堂时才穿的鞋又踩在了躺在尘土中的那块黑缎子上。那双黑色的鞋,也沾满了尘土,变成了灰白色。埃斯特的皮包在她的另外一只手里晃悠着。她一边挥舞着手,示意小兄弟退后,一边说:“别碰它。”
埃斯特的一大把灰发,连根拔起的那把头发,仍旧还挂在帽子上。
埃斯特用一只去教堂时穿的鞋,用脚尖把那顶帽子挑翻了过来,然后他们俩就蹲了下来,打量着帽子。
在尘土、沙砾、被踩烂的面纱还有那块皱巴巴的缎子中间夹着一只蜘蛛,它的一条腿勉勉强强地弯曲着,一条腿收了起来。一只沾满灰尘的黑蜘蛛,它的肚皮上有一个红色的沙漏 [28]。
摘自格林·泰勒·西姆斯(历史人)的田野调查笔记:黑寡妇蛛是南非球蛛科寇蛛属中的鞋扣蜘蛛的近亲,它们常常在比较偏僻的地方筑巢,例如没有用过的衣物上,或者是户外的茅厕里。在室内卫生设施得到普及之前,最常见的黑寡妇蛛的蜇咬就是在人们的臀部和生殖器上。现如今,这种蜘蛛更容易在被困于衣物和人体之间的时候发起攻击。比方说,蜘蛛巢建在很少穿过的鞋或者手套里。
艾琳·凯西:埃斯特姥姥碰了碰自己那把头发的表面,用两根手指的指尖东一缕西一缕地拨拉着头发,最后她终于碰到了一个小硬块。结果,她的嘴巴一下就不自觉地张开了,眼睛却紧紧地闭了起来。小兄弟说等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姥姥的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那两只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她咔啦一声打开了自己的皮包,从里面摸出来一张纸巾。小兄弟说她把纸巾摁在了自己的头顶上。他俩看着那张纸巾,看见纸巾上出现了一团殷红的鲜血。这时,埃斯特对他说:“快去把你爸找来,快点儿!”埃斯特·谢尔比俯身单腿跪在了地上,然后又坐了下来,接着就躺倒在了路边停车道的尘土中。她还继续说着:“孩子,快点儿!”
回声·劳伦斯:吼吼说他的姥姥对他说:“快跑。要是跑不了那么快的话,就记住——我爱你……”
凯米·埃利奥特(童年好友):但凡有半句谎言的话,你就宰了我,我可不会撒谎。真的,风太大的时候米德尔顿的狗的确就变得更疯狂了。一阵狂风过后,所有的垃圾桶都翻倒了。狗就好这一口。
小妞们在六年级上的第一课就是了解化粪池没法分解哪些东西。所有女人的废弃物,你都得用报纸包好,埋在垃圾堆里,要埋得非常深。如果拉粪车来把化粪池抽干,然后工人却看到除了天然垃圾之外里面还有其他的东西,那可就得额外花一笔钱了。
当然喽,当风刮倒垃圾桶的时候——这就得取决于各家各户的实际情况了——你会看到到处都上下翻飞着脏兮兮的高洁丝 [29]。在狂风大作的日子,大家的“大姨妈” [30]就都来了。护垫和卫生巾飞来飞去,经常地,风一刮就是一大堆。被包在报纸里的卫生巾,报纸已经快要不见了,它们全都露出暗红色的血,外面裹着一层沙子和苍耳。上面还扎满了旱雀麦的麦籽。每一个被大风刮倒的垃圾桶都在风中顺着一个方向挪动着,大批被扔掉的血块在垃圾桶里团得越来越大。直到最后撞在了篱笆上,或者一株仙人掌上。
射手·敦云:就在附近,吼吼听到了一群群的狗在嚎叫,在撕咬着什么东西。他不想丢下外祖母,可是她对他说赶紧出发。
凯米·埃利奥特:我不是在扯谎。普通的三股铁丝拧成的带刺铁篱笆上面挂着一团团白色的东西,看起来充满了圣诞节的气氛。凑近看的话你就会看到上面挂着的都是避孕套,就像好多报废了的聚会气球一样。绿色的或者灰色的或者淡蓝色的,上下翻飞着,每个套套的最下面都还沉甸甸地吊着些白色的脏东西。
全都在风中冲你扑腾着,一个个都被挂在尖尖的铁丝网的钩刺上——你看得到普通型月经垫,还有流量大的日子里用的那种加长护翼型的。平滑的套套,皱巴巴的套套。各种牌子的避孕套和卫生巾,你在铁路百货商店的货架见都没有见过。
像铺路的沥青一样黑的陈血和一大坨一大坨的东西。跟咖啡一样褐色的血。淡淡的粉红色的血。还有稀薄得快赶上清水的精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