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资本主义与传统 麦夫鲁特的安乐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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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2月底,麦夫鲁特的生意极为萧条的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日,正当他收拾杯盘准备从卡巴塔什回家时,苏莱曼开着小卡车来到他身边。“所有人都给你的新生女儿送了礼物,戴上了辟邪珠,只有我怠慢了。”苏莱曼说,“来,上车咱们聊聊。你的生意怎么样啊?站在外面冷不冷啊?”

一坐上小卡车的副驾驶座,麦夫鲁特就想到,一年前萨米哈还没私奔消失前,她在这个座位上坐过很多次,苏莱曼经常开着这辆车和眼睛漂亮的萨米哈一起在伊斯坦布尔兜风。

“我卖了两年饭,还从来没有坐过顾客的车。”他说,“这里的地势怎么这么高,我头晕了,还是下去吧。”

“坐好,咱们有事要谈!”苏莱曼说。他抓住麦夫鲁特伸向门把的手,看着儿时伙伴的眼睛,眼里满是失恋的愁苦和挫败。

麦夫鲁特知道,堂兄弟在用这种眼神告诉自己:“咱俩扯平了!”麦夫鲁特可怜他,同时也立刻明白了两年半来他努力向自己隐瞒的一个事实:在自己以为眼睛漂亮的女孩不叫萨米哈,而叫拉伊哈的背后,自然有苏莱曼以某种方式跟自己耍的一个花招。如果苏莱曼能够按计划和萨米哈结婚,那么为了不让任何人感到不安,麦夫鲁特和苏莱曼都会装作不曾有过这样一个骗局……

“亲爱的苏莱曼,真了不起,你和你哥的生意越做越好,而我们却总是毫无起色。听说乌拉尔他们新盖的公寓楼,地基还没完工就已经卖掉一半了。”

“感谢真主,我们在赚钱。”苏莱曼说,“但我们也想让你赚钱。我哥也是这么想的。”

“做什么?我在乌拉尔的办公楼里开茶室吗?”

“你想经营茶室吗?”

“来顾客了。”麦夫鲁特说完便下了车,而外面一个顾客也没有。但是麦夫鲁特还是背对着苏莱曼的小卡车,做出一副给顾客准备米饭的样子。他用勺往一个盘里舀了米饭,又用勺背轻轻地把饭堆抹平。他关掉三轮车里的煤气罐,感觉苏莱曼下了车正朝他走来,他很高兴。

“如果你不愿意,咱们就不谈,但这个礼物我要亲手送给宝宝。”苏莱曼说,“那样,也算我见过她了。”

“如果你不认识我家的路,你就跟着我走。”麦夫鲁特说着去推他的三轮车。

“咱们把三轮车抬上车吧。”苏莱曼说。

“你别小看这三轮车餐馆,它的厨房和炉灶不仅很娇贵,还都很沉。”

就像每天下午四五点后回家时那样,当他呼哧呼哧地推着三轮车从卡赞吉·尤库舒向塔克西姆走去时(每天这段路要走二十分钟),苏莱曼开车追了上来。

“麦夫鲁特,绑保险杠上,我慢慢地拖着你走。”

他是真诚和友善的,但麦夫鲁特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又走了几步,他把三轮车餐馆停在了人行道边,拉住刹车。“你去塔克西姆,在塔尔拉巴什的公交站那里等我。”

苏莱曼踩下油门,冲上大坡瞬间就消失了。想到苏莱曼将看见家里的贫穷窘境,麦夫鲁特烦恼了。其实,对于苏莱曼让步的姿态,他是满意的。他同时也想到,依靠苏莱曼,自己就将能够接近乌拉尔他们,兴许那样他跟拉伊哈和孩子们就能过上更加舒适的生活。

到了后院,他把车锁在了树上。在楼梯上,他对没有赶来帮忙的拉伊哈轻声埋怨道,“你去哪儿了!”他拿着盛饭的工具,在楼上厨房里看见了拉伊哈。“苏莱曼给孩子买了礼物,他马上过来!你赶快把东西归置一下,让家里好看点!”麦夫鲁特说。

“有什么啊!”拉伊哈说,“让他看好了,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咱们的状况不错。”麦夫鲁特说,看见女儿们,他开心地笑了。“就是不想让他说什么闲话。开窗通通风,气味很大。”

“别开窗,女儿们会冻着的。”拉伊哈说,“难道我要为咱们的气味害羞吗?他们在杜特泰佩的家里不也有同样的气味吗?”

“他们家没味。在杜特泰佩带大院子的家里,水电一应俱全,他们住得可舒服了。但咱们在这里过得更幸福。钵扎你准备好了吗?要不就把这些尿布收起来。”

“对不起,带着两个孩子,准备钵扎、煮饭、炸鸡、洗碗、洗衣服,我怎么忙得过来啊。”

“考尔库特和苏莱曼想给我找份工作。”

“什么工作?”

“我们合作。一起经营乌拉尔他们的茶室。”

“我觉得根本没什么工作,苏莱曼只是想从咱们这里打探萨米哈跟谁私奔了。既然他们对你那么好,之前为什么想不到帮你找份差事?”

苏莱曼:说实话,看见麦夫鲁特在卡巴塔什,站在风里傻傻地等顾客,我还是挺伤心的。因为没能在车多的塔克西姆停车,我把车开进了旁边的小街,远远地看着麦夫鲁特推着三轮车慢慢地往坡上走—推不上去,我很难过。

我在塔尔拉巴什的街区里稍微转了一下。1980年军事政变后,我们的市长帕夏一怒之下,就把木工场、汽车车身修理厂赶去了城外。贝伊奥卢餐馆里的那些洗碗工住的单身宿舍,也被当作坏人窝关闭了。这些街道也就这样人去楼空。于是乌拉尔他们就来这里寻找可以便宜买下以备日后盖房子的地皮,但房子的地契在希腊人手里,他们在1964年一夜间被赶去了雅典,他们只好放弃了。这里的黑社会势力比杜特泰佩的强盗更强大也更无情,五年时间里,他们让那些居无定所的人住进了这些街道,从安纳托利亚来伊斯坦布尔的穷人、库尔德人、吉卜赛人、移民就这样在这里安了家,街道也因此比我们杜特泰佩十五年前的状况还要糟糕。要想好好清理这些地方,还需要一次军事政变。

到麦夫鲁特家后,我把礼物(玩具娃娃)交给了拉伊哈。单开间凌乱不堪,看得我头都晕了:尿布、盘子、凳子、衣服、鹰嘴豆麻袋、糖袋、煤气炉、奶粉盒、漂白水瓶子、锅碗瓢盆、奶瓶、塑料桶、床、被子,全都叠挤在一起,就像在洗衣机里转动的衣物,全都变成了一个颜色。

“亲爱的麦夫鲁特,我嫂子维蒂哈说过,但我不相信,现在我亲眼看见了,你和嫂子、孩子们有这样美好的家庭幸福……这是今天最让我开心的事情。”

“维蒂哈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相信?”麦夫鲁特问道。

“看见你们这么幸福,我也想尽早结婚。”

“你为什么不相信,苏莱曼?”

拉伊哈端来了茶:“苏莱曼大哥,让你喜欢一个女孩也真不容易。”她影射道,“你坐啊。”

“其实是女孩们不喜欢我。”我说,但没坐下。

“我姐姐维蒂哈说,‘所有漂亮的姑娘都爱上了苏莱曼,但苏莱曼一个也不喜欢。’”

“维蒂哈也真了不起,帮了一点忙,然后就这么跟你们说吗?哪个漂亮的姑娘爱上我了?”

“我姐姐维蒂哈可是一片好心。”

“我知道。那个女孩跟咱们不合适,她是费内巴切的球迷。”我脱口而出。连我都对自己的机智应答感到诧异,和他们一起笑起来。

“那还有一个高个子的呢?”

“你怎么什么事都知道啊……那个人太时尚了,拉伊哈,不适合咱们。”

“苏莱曼大哥,如果你喜欢的一个标致漂亮的姑娘不戴头巾,你就不和她结婚吗?”

麦夫鲁特在房间的另外一头喊道:“拉伊哈,你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些话题?……”他正在看钵扎的浓稠度,“从电视上吗?”

“拉伊哈,你可千万别把我归到高傲、对女孩挑三拣四的那类人里去。我差点就答应了卡斯塔莫努人卡瑟姆的做日工的女儿。”

拉伊哈皱起眉头:“我也可以做日工。”她自豪地说,“人们自食其力,有错吗?”

“那要看我会不会允许?”麦夫鲁特说。

“其实我在家里既是日工,又是用人,还是三轮车餐馆的厨师和钵扎的调制师。”拉伊哈笑着说。她转身对麦夫鲁特说:“给我发个公证书,不然我就罢工,有法律保障的。”

“有法律保障怎样,没法律保障又怎样。国家管不了咱家的事!”麦夫鲁特抗拒地说道。

“了不起啊,拉伊哈,你知道那么多事,那也一定知道我所好奇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说。

“苏莱曼大哥,我们对萨米哈逃到哪里,跟谁私奔一无所知。你就别白费心思试探我了。另外,考尔库特大哥认定我可怜的爸爸知情而不善待他……”

“麦夫鲁特,咱们去拐角的凉亭酒馆坐下聊聊吧。”苏莱曼说。

“但千万别让麦夫鲁特喝多了,好吗?”拉伊哈说,“只要一杯酒下肚,他就会无话不说。他可不像我。”

“我很清楚该喝多少!”麦夫鲁特说。他已经不乐意了,因为妻子和苏莱曼过于亲近,而且还没有把头发好好包起来。显然,拉伊哈去杜特泰佩的次数比他知道的还要多,她熟知那里的幸福生活。出门时麦夫鲁特用一种权威的口吻说道:“今晚别泡鹰嘴豆。”

“是啊,早上我给你的饭原封不动地回来了。”拉伊哈固执地回嘴道。

走到外面,苏莱曼一开始没在他停车的地方找到车,再走两步看见后,他才两眼放光。

“别在这里停车,孩子们会偷反光镜。”麦夫鲁特说,“他们还会把福特的标志拆下来……卖给上面的零配件店,或是挂脖子上当装饰。如果是奔驰,他们就绝不会放过,立刻拆走车标。”

“大概还没有奔驰车开进过这个街区吧。”

“你可别太小看这个街区,以前这里生活着最聪明、手艺最好的希腊人、亚述人,让伊斯坦布尔生存的是手艺人。”

凉亭酒馆是一家老希腊人餐馆,在贝伊奥卢方向,离麦夫鲁特家三条街,但是麦夫鲁特和拉伊哈一次也没在那里吃过饭。时间还早,餐馆里空无一人。坐下后苏莱曼就点了两杯双份的拉克酒(他甚至没问一下麦夫鲁特)和下酒菜(白奶酪和酥炸贻贝)。他直奔主题。

“让咱们忘了爸爸们的财产之争吧。我还带来了我哥考尔库特的问候……我们想跟你认真谈谈生意上的事情。”

“什么生意?”

苏莱曼没有回答,而是举起酒杯说“干杯”。麦夫鲁特也举起酒杯,但他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那是什么意思……你不喝吗?”

“不能醉醺醺地出现在顾客面前。过一会儿我的钵扎顾客就该开始等我了。”

“还有就是你不信任我,你以为喝了酒,我就可以套你的话了,是不是?”苏莱曼说,“你看,我把你的大秘密告诉过什么人了吗?”

麦夫鲁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什么是我的大秘密?”

“亲爱的麦夫鲁特,你是那么信任我,以至于已经忘了这件事。相信我,我也忘了,也没告诉过任何人。可是为了让你信任我,我还要提醒你别的一些事情:考尔库特的婚礼上,你爱上了一个人,我有没有给你出主意帮你?”

“你当然帮了……”

“为了你和女孩私奔,我有没有从伊斯坦布尔开车去阿克谢希尔?”

“愿真主保佑你,苏莱曼。因为你的帮助,现在我很幸福。”

“你真的幸福吗?……有时,人们对这个人有意,却和那个人成了……但还依然说我很幸福。”

“不幸福的人,为什么要说自己幸福呢……”

“因为羞愧……因为接受事实会让他更加不幸福。但这些跟你无关。跟拉伊哈在一起,你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但现在你要为了我的幸福帮我。”

“我会同样帮你的。”

“萨米哈在哪里?……你认为她会回到我身边吗?……说实话麦夫鲁特。”

“你就忘了那个女孩吧。”麦夫鲁特沉默片刻后说。

“你说忘就忘啊?恰恰相反,记得更牢。我哥和你娶了她的两个姐姐,你们踏实了。可我没追求到她们的妹妹。现在越说让我忘记,我就越想萨米哈。我满脑子全是她的眼睛、模样、美貌。我该怎么办?另外还有那个让我丢脸的人……”

“哪个人?”

“那个抢走我的萨米哈的婊子养的。他是谁?……老实告诉我麦夫鲁特。我要找那个家伙报仇。”苏莱曼举起酒杯做出干杯的样子,麦夫鲁特也就只能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