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伊哈:过了两周,我们还是没得到三轮车的任何消息。麦夫鲁特卖钵扎直到后半夜才回家,上午他基本都在睡觉,中午起来穿着睡衣在家里和法特玛、菲夫齐耶玩捉迷藏、捉人游戏。家里不再煮鹰嘴豆饭,不再炸鸡,每晚也不再看见她们喜爱的白色三轮车锁在杏树上,六岁的法特玛和五岁的菲夫齐耶意识到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她们也仿佛为了假装不知道爸爸的失业而全心投入游戏中。家里的大呼小叫声越来越响时,我对麦夫鲁特喊道:
“你就带她们去卡瑟姆帕夏公园透透气吧。”
“你给维蒂哈打个电话啊,”麦夫鲁特低声说道,“兴许有什么新消息呢。”
“让麦夫鲁特去希什利区政府,”一天晚上考尔库特说,“那里二楼有一个乌拉尔他们的里泽人,会帮他。”
麦夫鲁特那夜高兴得彻夜未眠。一早他就起床,剃胡子,穿上节日才穿的干净衣服,走去了希什利。他暗自思忖,一旦和白车团聚,他要给它重新上漆,装饰一新,绝不再离开它、离弃它。
在区政府大楼二层的里泽人,是个重要、忙碌的人物,他在训斥排队等候的市民。这人让麦夫鲁特在一边等了半小时后,做一手势招呼了他。里泽人在前,麦夫鲁特在后,他们一起走下了阴暗的楼梯。穿过散发着皂味的狭窄走廊、坐满看报的公职人员的憋闷大厅、一个让整个地下室淹没在劣质食用油和洗涤剂气味的食堂,他们来到了一个天井。
麦夫鲁特在楼房之间的一个阴暗的天井角落里,激动地看见了一堆小贩的手推车。朝那个方向走去时,他看见两个区政府的工作人员正在另外一个角落里用斧子拆解一辆小车,另外一人在堆放轮胎、木板、炉灶、玻璃柜。
“怎么样?你找到了吗?”来到他身边的里泽人问道。
“我的小车不在这里。”麦夫鲁特说。
“他们不是一个月前就收了你的车吗?收来的车第二天我们就拆解。你的车,对不起,已经被拆解了。这些车是城管昨天用卡车从街上收来的。如果每天都去收,城里就会有人造反;如果不去收,整个安纳托利亚的人都会跑来塔克西姆卖土豆,那也就没有贝伊奥卢,没有一条干净的大街了。如果把车全还给他们,第二天他们还会推车去塔克西姆……趁着还没被拆,你就从这里挑一辆喜欢的车吧……”
麦夫鲁特用买主的眼光审视了一遍那些车。有一辆像他的车,有玻璃柜,木料好,还有厚实的轮胎,但没有煤气罐,大概是被偷走了。但这辆车比他那辆更新更好。一时间他感到了羞愧。
“我要我自己的车。”
“我的老乡,你在禁止的地方无照经营,你的车被没收了,很遗憾被拆解了。现在因为你走后门,我们才白给你另外一辆。拿去做个吃饭的家什,别让你的孩子家人挨饿。”
“我不要。”麦夫鲁特说。
在玻璃柜的角落里,那辆好车的主人塞了一张土耳其国旗和阿塔图尔克的明信片,还有一张著名肚皮舞舞娘塞海尔·谢尼兹的照片。麦夫鲁特不喜欢最后那样东西。
“你确定不要吗?”里泽人问道。
“我确定。”往回走时麦夫鲁特说。
“你可真是个老古板……你是怎么认识哈吉·哈米特·乌拉尔的?”
“我们认识。”麦夫鲁特说道,试图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
“既然你和哈吉·哈米特那么熟,走他的后门,你就不该做小贩,去找他要份差事。在他的建筑工地当个小头头,一个月就能挣到小贩一年都挣不到的钱。”
外面,广场上依旧是平淡无奇的生活。麦夫鲁特看见轰鸣的公交车、购物的女人、给打火机灌气的人、兜售国家彩票的小贩、身着统一校服推搡说笑的学生、一个推着三轮小车叫卖热茶和三明治的小贩、警察以及系领带的先生们。他对这些人满怀愤懑,犹如一个人,在他深爱的女孩死后,他怎么也无法承受为了别人而继续平淡无奇的生活一般。那个里泽人对他也太无礼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就像高中年代那样,他在街上满腔愤怒、漫无目的地闲逛。走到库尔图鲁什一个陌生街区时,他感到了寒冷便走进一家咖啡馆,看着电视坐了三小时。他买了一包马耳泰佩香烟,不停地抽着,算起账来。他必须让拉伊哈多接手工活。
他比往常晚回到家。不仅拉伊哈,两个女儿也从麦夫鲁特的脸上明白了,小车没能要回来,甚至已经不在了,死了。麦夫鲁特一声不吭,全家沉浸在哀悼的氛围中。拉伊哈原以为麦夫鲁特明天会出去卖饭,她煮了米饭炸了鸡块,他们默默地吃了晚饭。“要是我拿了那辆白给的车就好了!”麦夫鲁特暗自想到,那辆车的主人现在也一定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冥思苦想呢。
他的灵魂在抽搐。他感到一个无法逃避的巨浪正在袭来,将把自己吞没。不等天黑,不等那个黑暗的浪头袭来,他就早早地拿起扁担和钵扎罐上街了。因为行走可以放松他的心灵,也因为疾步行走中冲着黑暗一声声叫响的“钵—扎”,可以让他感觉好些。
自从小车被没收后,不等晚间新闻开始,他就早早上街了。他从新开通的大街一路往下走到阿塔图尔克大桥。为了增加收入,他在金角湾对岸寻找新的街区。他疾步快走,时而带着忙乱,时而带着灵感,时而带着愤懑。
这些是他来伊斯坦布尔头几年,上午和爸爸一起去维法钵扎店买钵扎时走过的街道。那时,他们不进小巷,夜晚也从不会路过这些街区。这些带飘窗没漆油的两层木质楼房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灯也早早就熄灭,更没人喝钵扎。十点刚过,街道就成了从奥斯曼时期就逍遥在这些街区的野狗的天下。
穿过阿塔图尔克大桥,他爬上泽伊雷克,从后街快步走向法提赫、恰尔相姆巴、卡拉居姆里克。“钵—扎”,他越喊感觉越好。二十五年前的老旧木屋多数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像费里柯伊、卡瑟姆帕夏和道拉普代莱那里的四五层混凝土公寓楼。即便不总是那样,但这些公寓楼里的窗帘和窗户是开着的,这里的人们就像迎接一个来自过去的奇怪信使那样,欢迎麦夫鲁特。
“维法钵扎店离我们这么近,可从没去买过。但一听到你动人的声音,我们就忍不住了,卖钵扎的。一杯卖多少钱?你是哪里人?”
尽管空地被混凝土公寓楼占满,墓地无端地消失了。即便在最边远的街区,大垃圾桶也已经取代了街角堆积如山的垃圾小山头,但麦夫鲁特发现,野狗在夜晚依旧占据着这些街道。
可是麦夫鲁特不明白,在一些黑暗的小巷里,野狗为什么对他不友好,甚至怀有敌意。它们在一个角落打瞌睡或者翻垃圾,可一听到麦夫鲁特的叫卖声和脚步声,就立刻直起身,犹如进入战斗阵势的一支军队的军人那样,彼此挨近,观察着麦夫鲁特,有时还号叫着露出尖牙。麦夫鲁特认为它们的这种神经质,和从未有钵扎小贩经过这里有关。
一天晚上,他想起儿时夜晚跟着爸爸一起卖钵扎惧怕野狗时,爸爸带他去过的教长家就在这些街区的某个地方,给他念经的教长家的地上铺着油毡布。爸爸像看医生那样带他去见了年迈的教长,这个老教长应该早已过世。麦夫鲁特听从了教长的忠告,尽管教长念经吹气时他害怕了,虽然现在也想不起来那个大胡子教长的家和街区在哪里,但在他的帮助下,儿时的自己摆脱了内心对野狗的恐惧。
尽管在这些旧街区里,人们会为钵扎的价钱讨价还价,问一些钵扎是否含酒精的无聊问题,还会用看一个可疑的怪物的眼神去看他,但麦夫鲁特明白,为了能够说服这里的人家更多地买钵扎,每周他应该匀出一两个夜晚专门去金角湾对岸的这些街区。
白色三轮车的幻影经常浮现在麦夫鲁特的眼前。他的小车比他在街上看见的其他小贩车更有型,也更有个性。他无法相信那小车已经被斧头无情地拆解了。也许他们把他的小车送给了另外一个和他一样让他们可怜和有后门的小贩。这个揩油的人兴许是一个里泽人,里泽人总互相保护。
那夜,没人买钵扎,也没人招呼他。城市的这些地方仿佛只是一个记忆:木屋、弥漫着取暖炉烟雾的小巷、残垣断壁。麦夫鲁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自己到底在哪里。
公寓楼三层的一扇窗打开了,窗口出现一个年轻男人。“卖钵扎的,卖钵扎的……你上来一下。”
到了楼上,他们请他进了单元房。脱鞋时,他感觉里面有一群人。房里亮着黄色的灯光,这很好。但又像国家机关:麦夫鲁特看见两张桌旁坐着六七个人。
他们正忙着写面前的字,但都表现出善意。他们扭头看了看麦夫鲁特,就像多数很久没见卖钵扎的人那样对他笑了笑。
“看见卖钵扎的兄弟,我们很高兴。”一个满头银发、面善的老者微笑着对麦夫鲁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