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外形和面貌 只有行走时,我才能思考(2 / 2)

🎁美女直播

在他们的笑声里,有觉得麦夫鲁特单纯和幼稚的一面,就像他那两个年迈的姐夫一样。但其中的原因并不是他们还把他看作乡下人,而是麦夫鲁特的诚实,因为其实只要换一张纸,他就能够拥有那几套单元房,而他却拒绝了。他的两个姐夫都很认真(他们带来了麦夫鲁特爸爸留下的、村里那块小地皮份额的地契);他们不会轻易让自己吃亏的。现在麦夫鲁特想,三年前,如果像哈桑伯父认为合适的那样,更换一下区长的纸,那么他将拥有更多的份额,五十岁后,他甚至无需劳作就可以轻松度日。想到这些他烦躁不安。

有一会儿,麦夫鲁特陷入了沉思。他试图说服自己不去介意让他伤心的萨米哈:跟别人的那些又老又胖、身心疲惫的老婆相比,他的妻子依旧漂亮、充满活力、非常聪明,更何况明天他们要一起去卡德尔加看外孙。麦夫鲁特和法特玛也和解了。他拥有一个比所有人都好的人生,他必须幸福才对。原本也是这样的,不是吗?梅拉哈特端来蜜糖开心果仁千层酥时,麦夫鲁特突然站了起来,“也让我来看看这里的风景吧。”说着他转动了椅子。

“当然,除了塔楼你还能看见别的什么。”考尔库特说。

“啊呀,真主,我们让你坐错了地方。”苏莱曼说。

麦夫鲁特拿着椅子走到阳台坐了下来。恐高加上尽收眼底的景致,让他瞬间头晕目眩。考尔库特提到的塔楼,是哈吉·哈米特·乌拉尔在人生的最后五年里,就像他建造杜特泰佩清真寺那样,为了造得更高,全身心投入并不惜血本建起的三十层高楼。遗憾的是,塔楼没能如他所愿成为伊斯坦布尔的最高建筑之一。但就像伊斯坦布尔的多数摩天楼那样(虽然里面没有住着一个英国人或美国人),楼身上写着巨大的“Tower”。

这是麦夫鲁特第三次来苏莱曼家看风景。前两次,麦夫鲁特没发现哈吉·哈米特·乌拉尔TOWER,竟然那么遮挡苏莱曼的视野。乌拉尔建筑公司先卖掉了库尔泰佩的十二层公寓楼,随后在杜特泰佩建起了这座遮挡他们视野的哈吉·哈米特的塔楼。

麦夫鲁特想起,他现在看城市的角度,正好就是刚来库尔泰佩时爸爸带他爬上去的山顶上的视角。四十年前,从这里看见的是自下而上快速被一夜屋覆盖的其他山头和工厂,而现在麦夫鲁特只看见了一片错落的楼宇海洋。之前顶着巨大电塔而清晰可辨的山头,现在却被压在成百上千的公寓楼和塔楼之下,踪影难觅,就像曾经流过城市的溪流一样,被混凝土和道路覆盖,连同名字一起被人们遗忘了。“那里一定是奥克泰佩,这些是哈耳曼泰佩的清真寺宣礼塔。”麦夫鲁特只能揣摩着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现在麦夫鲁特的对面,是数以万计的窗户构成的一面面高墙。城市的力量和恐怖残酷的现实,对于麦夫鲁特来说,依然冷酷得犹如坚硬的高墙。墙面上无尽的窗眼如同一只只眼睛注视着麦夫鲁特。上午还黑洞洞的窗眼,全天都变幻着色彩;夜晚,就像麦夫鲁特现在见证的那样,无数的窗眼带着将城市的夜空变成白昼的光亮,熠熠生辉。麦夫鲁特儿时就喜欢远眺城市的灯光,其中有魔幻的元素。但他还从未在这么高的地方鸟瞰伊斯坦布尔。这既美轮美奂,又令人恐惧。麦夫鲁特一方面对城市犯憷,却又在眼下五十五岁时,还会产生纵身跃入这由无尽窗眼组成的楼宇森林的冲动。

然而远眺城市风景的人,过一会儿就会发现楼宇下的动静以及山头上的某种躁动。四十年前的药厂和灯泡厂以及其他作坊全被拆除了,建起了下面是购物中心的各式各样令人恐惧的塔楼。在所有这些新建高楼所构成的混凝土屏障后面,麦夫鲁特第一次来这里时就存在的老伊斯坦布尔的影子还依稀可辨,只是从影子的这里那里也都冒出了白色的塔楼。但让麦夫鲁特最为震撼的是,这些楼房的后面也是一片由快速蹿高的摩天楼和塔楼组成的楼宇汪洋。它们中的一些遥不可及,麦夫鲁特分辨不清它们是在城市的亚洲部分,还是在这边的欧洲部分。

每座高楼都像苏莱曼尼耶清真寺那样被灯光照亮,它们向四周反射的光线,让城市的上空,时而变成蜂蜜色,时而变成霉黄色。低矮的云层聚集在城市上空的一些夜晚,当自下而上散射出的柠檬黄的光亮照到云层时,云层便看似无数从上而下照亮城市的怪异灯泡。在整个这个光团里,仅仅在极远处的一艘轮船的剪影(如同经常从天边划过的飞机的亮光)一闪而过时,海峡才能依稀可辨。麦夫鲁特觉得,自己脑海里的光亮和黑暗犹如城市的夜景。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无论挣多少钱,四十年来他是为了走进夜晚的城市才去卖钵扎的。

麦夫鲁特现在恍然大悟了,四十年来自己知其然却不知所以然的事实:夜晚游走在城市的街道,让麦夫鲁特觉得畅游在自己的脑海里。因此当他和墙壁、广告、影子,还有黑暗中无法看清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交谈时,就仿佛是在和自己交谈。

“怎么了,看什么呢那么出神?”苏莱曼走出阳台问道,“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没有,随便看看。”

“很美,是吧?但听说你要离开我们去楚库尔主麻。”

走进屋里,麦夫鲁特看见萨米哈挽着她爸爸正朝房门走去。最近几年,他那个愈发衰老的丈人不太说话,喝下两杯拉克酒后就像一个乖巧的孩子一声不响地坐在女儿身边。麦夫鲁特很诧异,他自己是怎么从村里坐大巴来伊斯坦布尔的。

“我爸爸有点不舒服,我们回家。”萨米哈说。

“我也回去。”麦夫鲁特说。

他的妻子和歪脖子老丈人已经走出了房门。

“怎么回事麦夫鲁特,你这就要离开我们啊?”考尔库特说。

“寒冷的节日夜晚,大家都想买钵扎。”麦夫鲁特说。

“不,我说的不是今晚。听说你们要离开这里搬去楚库尔主麻。”见麦夫鲁特没吱声,“你不能离开我们去别的地方。”考尔库特说。

“我就是要走。”麦夫鲁特答道。

在一直放着音乐的电梯里,老丈人一言不发的疲惫样子让麦夫鲁特心疼。但他还在对萨米哈生气,他回到楼下自家的单元,拿起钵扎罐,没跟妻子打招呼就急切、幸福地走上了街道。

半小时后他来到了费里柯伊的后面,他乐观地觉得今晚街道将和自己有一次很好的交谈。他很伤心,因为萨米哈告诉他曾经并不爱他。在这样伤心的时刻,在缺憾和不足犹如愧疚在内心升腾的时候,麦夫鲁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拉伊哈。

“钵—扎。”麦夫鲁特冲着空荡荡的街道喊道。

最近梦见拉伊哈时总会遇到同样一个问题:拉伊哈在类似皇宫的一座老旧木宅邸里等待麦夫鲁特,但尽管麦夫鲁特穿过了很多条街道、打开了很多扇门,可就是无法走进拉伊哈生活的宅邸大门,他只好在同样的街道上不停地转悠。就在那会儿,他意识到刚才走过的街道也变了,要想穿过门还必须走过这些新出现的街道,于是他继续无休止地行走。有些夜晚,在偏僻的街上叫卖钵扎时,麦夫鲁特无法完全明白,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真的走在那条街道上。

“钵—扎。”

麦夫鲁特在童年和青年时代也相信,他在街上注意到的那些神秘东西出自自己的头脑。但那时他会故意去想象这些东西。随后的岁月里,他觉得这些想法和幻想是被另外一个力量植入他的头脑的。可最近几年,麦夫鲁特说不出头脑里的幻想和夜晚在街上看见的事物之间有什么区别:仿佛一切出自相同的素材。在苏莱曼家喝下的一杯拉克酒也有助于产生这种甜美的感觉。

也就是说,拉伊哈在这些街道上的一座木宅邸里等待麦夫鲁特,可能是他头脑里的一个虚构幻想,也可能是真实的。或者说四十年来,他夜晚行走在僻静的街道上时,可能真的有一只眼睛在上面注视着他,也可能是麦夫鲁特瞬间臆想出来的却多年来信以为真的一个幻觉。他在苏莱曼的阳台上远眺的摩天高楼,看似《告诫报》上那张画里的墓碑,也可能是他自己的想象。就像十八年前,手表被父子俩强盗抢走后,他以为时间流逝得更快一样……

麦夫鲁特知道,当自己叫卖“钵—扎”时,他内心的情感会传递给那些坐在家里的人们,这既是真实的,也是一个美好的幻想。这个世界的里面隐藏着另一个世界,只有将隐藏在自身里的另一个自己释放出来,他才能够边走边想地抵达幻想中的另一个世界,这也可能是对的。麦夫鲁特现在拒绝在这两个世界之间做出选择。个人观点是对的,官方观点也是对的;内心的意愿是正当的,口头的意愿也是正当的……这就意味着,那些出自广告、海报、挂在杂货店橱窗里的报纸以及墙上的文字,多年来告诉麦夫鲁特的那些话,可能是真实的。城市在过去的四十年里一直在向他传递这些符号和文字。麦夫鲁特就像儿时那样,在心里感到了一种要对城市说些什么的冲动,仿佛现在轮到他说话了,麦夫鲁特想对城市说什么呢?

像写政治标语那样,麦夫鲁特还没想好自己将告诉城市的观点应该是什么。也许这应该是他的个人观点,而不是年轻时写在墙上的官方观点。或者这句话必须是证实两个观点的最深刻的陈述。

“钵—扎……”

“卖钵扎的,卖钵扎的你等一下……”

一扇窗打开了,麦夫鲁特惊讶地笑了:一个从前留下的购物篮在黑暗中快速降到了他的面前。

“卖钵扎的,你知道往篮里放钵扎吗?”

“当然。”

麦夫鲁特很快就往篮里的玻璃碗里倒满钵扎,拿了钱,心满意足地继续往前走,试图想清楚自己要告诉城市的观点应该是什么。

最近几年,麦夫鲁特开始惧怕年老、死亡、被遗忘。他不曾对任何人做过坏事,始终努力做一个好人;他相信,假如直至人生终点都不发生任何过失,自己便可进入天堂。但年轻时从未有过的虚度一生和被遗忘的恐惧—尽管他还要和萨米哈一起生活很多年—最近却开始啃噬他的灵魂。在这个问题上,麦夫鲁特还没能想出要对城市说什么。

他沿着费里柯伊墓地的围墙走了一圈。以前尽管他十分惧怕死人和墓地,但脑海里那些怪异的想法会带他走进墓地。现在他更少惧怕墓地和骷髅,可是想到了自己的死亡,他甚至避讳走进那些老旧的漂亮墓地。依然带着一种幼稚的冲动,他从围墙的一个低矮角落朝黑漆漆的墓地张望了一眼,看见一个东西窸窣作响地动了一下,他吓了一跳。

那是一只黑狗,嗖地第二只也跟它一起蹿起,消失在墓地深处。麦夫鲁特也转身快速朝相反方向走去。没什么可怕的,节日的夜晚,街上有向自己微笑、穿戴齐整、善意的人们。有人打开窗叫住了他,下来的是一个和他同龄的男人,麦夫鲁特往他递过来的水壶里倒了两公斤钵扎,高兴得忘了野狗。

然而十分钟后野狗们在两条街下面堵住了他。麦夫鲁特发现它们时,狗群里的两只已经绕到他的身后,他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逃。他的心狂跳起来,忘记了爸爸带他去见的教长教的经文,也忘记了先生阁下的教诲。

可当麦夫鲁特胆战心惊地从它们面前经过时,野狗们既没张牙舞爪地冲他号叫,也没表现出威胁的姿态。一只狗也没过来嗅他,多数甚至都没理会他。麦夫鲁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一个祥兆。他产生了与人说话、交朋友的欲望。原来野狗们喜欢他。

走过三条街一个街区,遇到很多渴求、乐观、好心的顾客后,他惊讶地发现罐中的钵扎早早地就快卖完了。正在此时,一栋公寓楼三层的窗户打开了,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卖钵扎的,你上来。”

两分钟后,麦夫鲁特挑着钵扎罐爬上了这栋没有电梯的老楼的三层,他们让他进了门。麦夫鲁特在很潮湿的空气里闻到一股浓重的拉克酒味,显然这家人很少开窗也很少烧暖炉或暖气。但屋里不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醉鬼聚会,而是一次充满欢乐的亲朋好友的节日聚会。他看见了慈祥的阿姨、通情达理的爸爸、喋喋不休的妈妈、爷爷、奶奶和众多孩子。爸爸妈妈们围坐在桌旁聊天时,孩子们叫喊着在四周奔跑、躲在桌子底下。从他们的幸福中,麦夫鲁特感受到了喜悦。人们是为了幸福、诚实、开放而被创造出来的。麦夫鲁特从客厅漫射出来的橙色灯光里感受到了这种温暖。在孩子们好奇的目光注视下,麦夫鲁特往杯子里倒出了最好的五公斤钵扎。正在那时,一个和他同龄的彬彬有礼的女士从客厅走进厨房。她涂了口红,没戴头巾,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

“卖钵扎的,幸好你上来了。”她说,“听到你的叫卖声,让我高兴,你的声音打动了我。幸好你还在卖钵扎,幸好你不说‘谁会买?’”

麦夫鲁特走到门口,正准备出门却稍稍放慢了脚步,“哪能那么说。”他说,“因为我就想卖钵扎。”

“别放弃,卖钵扎的。别说在这些塔楼、混凝土当中有谁会买。你要一直卖下去。”

“我会永远卖下去的。”麦夫鲁特说。

女人给了他远多于五公斤的钱,她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不需要找零,是节日的小费。麦夫鲁特默默地走出门,走下楼梯,在楼门口挂上钵扎罐,挑起扁担。

“钵—扎。”走上街他喊道。他朝着金角湾,沿着一条仿佛通向永恒的街道往下走时,眼前浮现出在苏莱曼的阳台上看见的景色。现在他想清楚了要对城市说、要往墙上写的话。这既是他官方的,也是个人的观点;既是他内心的,也是口头的意愿:

“在这世界上,我最爱拉伊哈。”麦夫鲁特自言自语道。

2008—2014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08/1-20040Q60634Y4.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