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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生 奥尔罕·帕慕克 8225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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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个比方,离开阿拉卡利三十六个小时后,我在午夜时分抵达一个索然无味小村庄发展成的小镇。它灰尘满布,乌烟瘴气。我在车站等待下一班巴士,嘴里咬着裹上起司的面饼,一来免得肠胃再受折磨,一方面也打发似乎不会流动的光阴。我发现身后有个怀着恨意的身影逼近,是那个迷恋手套的老板吗?不,是他的魂魄!不,是个悲情又愤怒的商人?不对,我想或许是精工吧。就在此时,公厕的门砰的一声猛地关上,不明身影从穿着雨衣的精工,变成一个穿雨衣的无辜阿伯。他身旁是个头上包着围巾的传统妇道人家,还有他们的女儿。我搞不懂自己到底哪里有毛病,居然在一件暗褐色的雨衣里看见精工的影像。或许,因为我在人群中看见的悲痛店主朋友,也有一件同样颜色雨衣的关系吧?

之后,类似的惊吓,我又经历了一次。不是精工的影子,而是一座面粉厂。我在一辆静悄悄的巴士上睡得很沉,换搭下一班之后,继续睡得像个陀螺;车子不但开得四平八稳,缓冲器性能也好多了。然后,早晨时分我踏进一座面粉工厂,拜访被果仁蜜饼师傅告发的一位年轻读者。为了尽快理出头绪,我早就编好谎言,自称是对方的军中同袍。由于我追踪的所有穆罕默德年纪都在二十五岁上下,军中好哥儿们这个托辞,可说是手到擒来。这番话对我第一个攀谈的工人一定很有说服力。他全身沾满面粉,眼神闪着友爱的兄弟之情,还有几分讶异,仿佛也曾在同一个单位服役;他直接朝办公室而去。我退到一隅,不知为何,感受到空气中浮现着一股凶煞之气。一支由电动马达带动的巨大传动轴,在我头顶不祥地转呀转。全身一片白、令人发毛的工人们叼着烟,在朦胧的白色灯光下,一个个烟头随着人影亮艳但缓慢地移动。我这才发现,所有人影都带着敌意,对我品头论足、指指点点,但我试着表现得怡然自得。过了一会儿,正当以为方才从满墙面粉袋的缝隙中偷瞄到的调速轮,就要朝我飞来时,在那些忙进忙出的人影中,有个微跛的人走向我,问我是哪根葱,竟敢在这里放屁。由于机器声太大,他听不到我说话,所以我扯开嗓子吼,告诉他我没有要放屁。他说,不是,他是要问我,我来这里有何贵干。我再次高声解释,说我很喜欢军中的伙伴,穆罕默德很有幽默感,而且是个诚恳的朋友;我又说自己正在安那托利亚地区走动,卖人寿保险和意外险,想到穆罕默德在这里工作。这个全身面粉的人影提了一些保险业相关问题:干这行的,是不是都是一群小偷、玩三牌游戏的低三下四赌鬼、泥水匠、带枪的男同志——因为声音太吵,我大概听错了——或者全都是一些祖国与伊斯兰教的恶毒敌人?我无能为力,只能费力解释;他听着,表情很友善。我们谈到所有行业都有好人,也有害群之马:世界上有诚实的人,同样有那些你搞不懂他们在想啥的浑球。我再次向他打探,我的好兄弟穆罕默德,到底在忙什么。“朋友,你给我看好!”那个人影对我说道:“穆罕默德·欧库的腿这副德性,不可能作弊混进军队。你到底弄懂了没有?我是谁?”

那一瞬间,我没办法作答,倒不是无计可施,而是因为惊讶。我回说,一定是我头昏,才记成了别人的地址,但很清楚这个理由没啥说服力。

我很走运,没被海扁一顿,安全脱了身。不久,我在另一位悲痛点心师傅密报者的铺子,吃着一片入口即化、美味无比的安那托利亚千层卷饼。我思忖,那个跛脚的穆罕默德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会去读那本书的人,但经验告诉我,人不可貌相,光看表象是绝大的错误。

举个例子来说好了,每条街道都弥漫着浓浓烟草味的印什帕沙小镇,不单是那个被中伤的消防队员读了那本书,其实地方消防队的所有成员都读过,这真是太让人惊讶了。为了迎接解放日庆典,这个小镇忙得不可开交。这一天,是希腊占领军被驱逐的大日子,我和一群儿童及一只友善的獒犬一起观赏庆祝活动。消防队员头戴钢盔,帽子顶端装饰着小型的瓦斯喷嘴。他们踏着密集的整齐步伐,奔过训练场,头顶那一丛丛小火跳跃着。他们以完美的合声唱道:“燃烧,燃烧,我们的国土在燃烧。”之后,我们一块儿坐下大啖炖羊肉。身穿鲜艳黄红相间短袖制服的消防队员们,偶尔低声咕哝着引述书中的文句,或许他们只是开玩笑,也可能没注意到我。至于那本书,他们后来领我去看,就藏在唯一一辆清防车的坐垫底下,当作古兰经一般恭奉着。难不成我误解了那本书的寓意?或者是,那群消防队员相信,天使们——而不是只有一位天使——会在星宿照耀天际的夏夜自空中下凡,嗅闻空气中的烟草香,为哀痛逾恒和操劳忧心的人们,指引一条通往快乐的道路?

我在某个小镇的照相馆拍了照;在另一个小镇,找医生检查我的肺;到了第三个小镇,我在金饰店买下先前试戴的戒指。每当离开这些充满忧伤气息、尘灰又破烂不堪的地方,我总幻想着,自己和嘉娜有一天真的造访此地,拍照留念,或者请医生检查她那两片美丽的肺叶,而我买下那只戒指,从此我们情牵一生,永不分离:我们不只是要查出摄影师穆罕默德、医生穆罕默德或者金饰师傅穆罕默德的身分,还要知道他们热切研读那本书的原因。

我在这个小镇盘桓了一会儿,咒骂在凯末尔雕像上方便的鸽子,顺便检查一下手表、查看我的华瑟枪,接着朝巴士站而去。每到这个时刻,我经常心生恐惧,担心那些穿着雨衣的恶人,如一丝不苟的精工和其他手表密探的身影,尾随在背后。那个高高瘦瘦的影子,是否可能就是在国家情报局当差的摩凡陀?因为看见我的瞬间,他从那辆开往亚达纳的巴士上纵身跳下。没错,应该就是他;就是他,我最好赶快改变行程,而我真的这么做了。躲在臭气冲天的厕所里,我绝望透顶,希望天使能在这辆我偷偷摸摸搭上的迅捷舒适公司巴士窗边现身。我察觉到有双眼睛正在注视我,令我颈背汗毛直竖。我断定,这次盯上我的,一定是不怀好意的舍奇索夫。所以,当夜半时分巴士在休息站停下,大伙儿都在丽光板拼装的餐厅用餐时,我扔下喝了一半的茶,躲进玉米田里,等待巴士离开。望着蓝色天鹅绒般深湛夜空中的星辰,我想,或许等到白天,我可以穿上白色外套、面带微笑地走进当地商店,然后垮着一张脸,换穿一身红衬衫、紫外套,还有灯心绒长裤走出店外。我发现,自己好几次汗流浃背,穿过丛丛人群,冲向巴士站。

追赶跑跳碰几个回合之后,我相信,自己已经甩掉那些尾随追踪的武装鬼影;或许可以说,我自己下结论,认为妙医师手下的手表密探根本毫无充分理由可以把我打得满身窟窿。那些监控我的邪恶目光,将会被视我为其族类的镇民友善的眼神取代。

有一次,为了确定那位到伊斯坦堡探望叔父的穆罕默德,并不是我要找的穆罕默德,我陪着一位住在他家对面公寓的长舌大婶从市集走回家。我们一起提装着菜的网状购物袋和塑胶袋,多汁的番茄、头尖尖的各式椒类,还有胖呼呼的茄子,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她开始喋喋下休,说还会有人来探望军中袍泽,实在太好了,说人生多么美妙;她还说,我妻子卧床在家,并没有那么糟糕。

或许,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吧。在卡拉克里镇上的“美味料理”餐馆,我坐在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下大啖美食,煮得烂熟的奶油茄子上铺着满溢百里香芬芳的烤肉串。轻柔的微风,吹得树叶摇曳生姿,厨房里的点心面团香气四溢,宛如宜人的珍贵回忆。在阿夫永附近某个下记得名字的糟糕小镇,我的双腿一如往常疲惫不堪,只剩下意志力拖着前进。浑身无力的我,在一家糖果店前停步,看见—位母亲身材圆滚滚、皮肤光滑,像只闪闪发光、装满糖果的瓶子,而瓶中糖果的颜色如开了许久的玫瑰花和橘子皮。我转向收银员,全身发抖。那位妈妈的女儿活脱是母亲的缩小版,但更苍白一些。她看上去约十六岁,是个绝世美人,有着高高的颧骨,眼睛有点斜视。她从正埋头阅读的温馨写真杂志中抬起头,率真地一笑: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她的眼神,让我联想到美国电影中那些不受束缚的浪荡女。

一天晚上,我在巴士站等车,车站灯光蒙胧,气氛安宁祥和,像极了伊斯坦堡家中的时髦客厅。我和三位稍早遇到的后备军人坐在一起,一块儿玩他们自个儿发明、规则巧妙的纸牌游戏。他们称这个游戏为“国王的王牌”。他们把叶尼杰牌香烟的烟盒截开,在上面绘上国王、飞龙、苏丹、妖魔、情人、天使;这里的天使等于是扑克牌的鬼牌,而天使全是女性,代表邻家女孩,或某人的唯一真爱,或者某个本国电影明星,或是让这群人梦中打手枪的酒馆驻唱歌手,说这句话的是他们当中最爱恶搞的一位。他们让我指定第四位天使,而且非常贴心,没有问我这个她是何许人也,这番心意,即使够聪明、细心的朋友世不一定做得到。

这段期间,我听信那些悲痛线人告诉我的—切,极尽所能搜集每一位穆罕默德巨细靡遗的资料。最让我难受的场景,就是目睹他们(密探们)藏匿在难以接近的角落地带,关上大门,门外则是多刺的篱笆,墙上爬满长春藤,道路蜿蜒曲折——或者说,其实最令人难受的,是看见自己在巴士站、在小镇广场、在车站餐厅,飞也似地避开那些身披雨衣、邪恶化身、一路尾随的手表密探。

那天,是我上路的第五天。楚仑自由出版社发行人朗诵自己创作的诗给我听,请我喝茴香酒,以便让我更能体会他诗词的个中意涵。我得知他不再出版“居住与家庭”类别书籍的书摘,因为他体认到这么做既无法改善铁路问题,也不能推动楚仑到阿马斯雅铁路线路的兴建工程。接下来,我在下一个小镇花了六个小时四处狂奔,只为了寻找地址,以及若干蛛丝马迹,最后却火冒三丈地发现,为了从妙医师那里A钱,当地部分悲痛的线民捏造一位根本不存在的读者,还为那个人安排一个虚构的地址。接着,我出发前往群山峻岭环绕、夜幕早已低垂的阿马斯雅。名单上的穆罕默德,我已经筛检了一半,目前一无所获。我的两腿痉挛;心里记挂嘉娜仍发高烧卧床,所以早有打算,前往那个必访地点,询问过军中好友,只为了确定他不是穆罕默德之后,就要跳上第一班前往黑海海岸的巴士。

我走过一座横跨一条泥泞溪流的桥梁——原来,这条小溪就是鼎鼎大名的绿河,不过它一点也不绿——继而来到一处位于墓地下方、坐落在切割岩壁所形成的断崖面上的住宅区。这座老旧但堂皇的宅邸,意味当年某个风光一时的人——谁晓得是哪个高官或坐拥土地的大将军——曾在这片荒芜之地定居。我敲了其中一间大宅的门,探问军中同袍的清息。他们告诉我,他开车出去了,不过他们让我进屋,并把我引见给这幸福快乐的一家子。

一,一家之主是个为慈善机构及穷人提供义务专业服务的律师,尽心照料那些有困难、令他悲怜的客户;他从自己的浩瀚藏书中取出一本法律学专书,坐下来研读。二,对类似情况习以为常的女主人,把我介绍给正伤着脑筋的父亲认识,而妹妹则闪着顽皮的眼神,祖母戴着阅读用眼镜,小弟弟正在研究他的集邮收藏(邮局发行的“国土系列”);他们都显得很兴奋又愉悦,展现西方探险家笔下旅游书籍中土耳其人真挚好客的一面。三,等待苏菲特阿姨做的美味千层卷饼在烤箱烘焙时,那位母亲和淘气的小女孩亲切地问我问题,大伙儿还讨论了莫洛亚[1]的小说《爱的氛围》。四,那位花了一整天辛苦照顾苹果园的儿子穆罕默德坦白告诉我,他完全不记得当兵时认识我这号人物;但他贴心地拚命寻找可能的共同话题,最后总算找出可供聊天的题材,因此我们才有机会讨论政府兴建铁路、鼓励村中农民合作立意虽佳,背后隐藏的政治动机却也许已经被世人忽略,这对我国相当不利。

离开这座幸福满溢的大宅,身陷漆黑的街头时,我心想,这些人这辈子或许未曾被诓骗过。打从敲门、看到那家人的第一刻,我就知道,我要找的穆罕默德不住在这里。那么,我干嘛要留下来,让自己被那活脱是广告翻版的幸福家庭景象吸引?我告诉自己,是因为我的华瑟枪,是那把贴在腰际的枪。我不知道该不该回身,对那座平和安详的豪宅窗口来几记回马枪;但我明白,这只是一番空想罢了,只为了哄弄那头居住在我内心漆黑丛林深处的黑狼,要它快快上床睡觉。睡吧,黑狼睡吧。是的,咱们去睡吧。一间店铺,然后是商家橱窗和广告呈现在眼前:我的双腿如一头畏惧狼的羔羊般软弱无力,它们引领我前进到达某处。去哪儿呢?欢乐戏院,春天药房,死神干果与坚果店。那个男店员为何一边抽烟,一边那般盯着我看?接着,我去了杂货店、糕饼铺,最后发现自己站在汗伯钢铁公司一面大窗户前,瞪视着橱窗内的冰箱、土耳其瓦斯公司制造的火炉、面包盒、扶手椅、沙发和新式的摩登火炉。瞧见那只披着厚外套的狗(就是卧在汗伯钢铁牌收音机上方的小狗雕像)时,我知道,自己再也控制不住了。

天使啊,我身处位于两山之间的城市阿马斯雅,在店铺窗前伫立,流着眼泪,最终嚎啕大哭。你问一个小孩为什么哭,他落泪,是因为心中有个深刻的伤痕,但他却告诉你,哭泣是因为搞丢了蓝色的削铅笔机;望着窗内展示产品的我,完全被那股哀伤淹没。到底是什么道理,让人为了虚空的理由,变成杀人凶手?是为了终其一生,都要与灵魂的痛楚同在?我也许在干果与坚果店中买了些烤干果,或者是凝望着杂货店的镜子以看见自己的面容,也可能在满是冰箱与火炉的世界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但是,我心底那个可恶的阴险声音,那头寄居的黑狼,依旧咆哮着,指控我的罪恶。天使啊,我曾一度如此相信人生,相信努力必有收获;而如今,嘉娜不足以令人信任,如果我能真心信赖她,便能马上干掉穆罕默德。现在我夹在他俩之间,坐困愁城,除了腰间的华瑟枪,以及高悬云端、建构在超脱信念与极度阴险的难解基础上的幸福人生幻梦之外,无可掌握。冰箱、柳橙榨汁机和单座沙发的影像,伴随着无声的恸哭,排山倒海直灌入我脑门。

在国产电影里,抚平涕泗纵横小男孩或哭泣美妇哀伤的老人,竟然瞬间现身,助我这头斗败公鸡一臂之力。“孩子,”他说:“你为什么哭呢?孩子,你碰上什么麻烦了吗?快别哭啊。”

这位蓄着大胡子、一脸聪明相的大叔,如果不是要去清真寺祈祷,八成就是个打算勒死人的恶棍。

“先生,我父亲昨天过世了。”我回答道。

“孩子,你的家人是谁?你肯定不是本地人。”他一定起了疑心。

“我继父不让我们回来。”我说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补上一句:先生,我要去麦加朝圣,可是错过了巴士,你可以借点钱给我吗?

我装出一副即将因哀伤而死的模样,走入黑暗中。这个理由一出口,谎言竟然意外地源源不绝。稍后,等心情平静,我口袋满满地搭上永远最令人放心的信赖安适公司巴士,看着荧幕上秀丽端庄的女子冷静地驾着车,毫不犹豫冲撞一群恶人。天亮前,我抵达黑海海岸,在黑海超商打电话回家给母亲,告诉她事情就快办妥,还会带个天使般的媳妇儿回家。如果非哭不可,那就让她喜极而泣吧。我在旧商店区一间糕饼辅坐下,打开笔记本,盘算着要尽早了结此事。

住在萨姆逊的读者,是—个在社会安全医院担任住院医师的年轻大夫。一判定他不是那个穆罕默德,有个念头突然没来由地打醒了我:或许这是他把胡子刮干净之后的脸孔,又或许这是他身强体健、自信满满的形貌。这个人不像我因为看过那本书而方寸大乱,他以明智的方式,把那本书融会贯通、完全吸收,所以能够平静又热情地与那本书共存。我马上开始讨厌这个人。为什么同样一本书颠覆了我的世界,搞砸我的命运,却又能像维他命丸一样,滋补眼前这个人?我知道,如果不问个明白,我一定会因好奇而死。因此,我和这位肩宽体健的大夫,把话题转移到那本书上。他的护士有对大眼睛,五官分明,看起来像姿色略逊一筹的金露华[2]。那本书故作无辜状,与其他医学目录一起立在书桌上,看上去像一本药学书籍。

“噢,医生就是爱看书。”好心又能干的冒牌金露华格格娇笑道。

护士离开后,医生把门锁上,以成熟男人的从容仪态坐下。当我们俩抽烟对坐时,他和盘托出一切源由。

小时候受到家人的影响,他成为虔诚的教徒,每周五到清真寺祈祷,斋戒期间奉行禁食戒律。后来,他爱上一个女孩,舍弃宗教信仰,之后成为马克思主义信徒。当这些冲击在心中留下的刻痕渐渐淡化之后,他发现自己心灵极度空虚。不过,当他在朋友的藏书中发现那本书并研读后,“逐渐厘清了每一件事”。他体会出死亡在吾人生命中占据的分量,接受这个事实就像庭院里有棵树,或像在街上遇见朋友一样自然不过;他褪下一身反骨。他从此体认出童年时代的重要性,学会了去回顾,学会去爱过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认知泡泡糖、漫画、初恋和所有读过的书在心目中的地位。他热爱自己不成材的祖国,也热爱那些疯狂的巴士。至于天使嘛,透过理性分析,他早已参悟出这位能现神迹的天使,并且凭借自己的情感,相信天使的确存在。融会贯通之后,他知道总有一天,天使会找上他,他们将一块儿升上乐土;对他而言,所谓天堂,就是在德国落脚找到工作。

他对我解释着来龙去脉,仿佛在向我这个病人说明,他开给我的这方幸福良药将产生何等药效。医生起身,推测他的病人应该已经了解药方的作用,我这个无药可救的病人只好走向门口。当我起身离开,他以仿佛在交代病人“饭后吃药”的模样告诉我:“阅读时,我会在书上画重点,建议你也这么做。”

天使,我逃之夭夭,搭上了南下的第一班巴士。我告诉自己,以后绝对不可以这样!我不会再去黑海海岸冒险,而且,我和嘉娜的黑海岸之行也绝不会快乐。我的全盘考量中,仿佛包含了一个轮廓清晰、目标明确、大胆冒进,且能预见未来幸福的幻梦。我望向窗外,眼前尽是阴暗的村落、漆黑的羊圈、长生不死的林木、破旧糟糕的加油站、空荡荡的餐馆、寂静的山峦,还有焦躁的兔子。我告诉自己,之前在别处见过类似景象;或许是在萤幕播放的影片里看过,片中那位努力的善良年轻人发现自己遭人欺骗后不久,先利用那群人替他做事,然后再对他们拔枪相向。杀掉他们之前,他一个个质问对方,他们则向他摇尾求饶。他考虑要原谅他们,但太犹豫不决,给了歹人可趁之机,反而被他们群起反叛。当我们这群观众都认定那个坏蛋是恶棍,不值得怜悯时,司机头顶的萤幕上突然传出枪响。我望向窗外,像极一个讨厌见到打杀、讨厌血光的人。我仿佛听见由枪声、引擎和轮胎声响串成的古怪歌词,心想,天使啊,当英俊的医生以那本书为药方,对我循循善诱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多问他,天使你究竟是谁。

那段歌词大致是这样:“大夫,大夫啊,多给我一些讯息吧……”一位年轻病人问道:“天使到底是谁?”“天使?”这位全神贯注的医生取来一幅地图,像拿X光片一样摊在桌上,对可怜的病人说,他的器官早已没有治愈的希望。他指着意义之巅,还有非凡时刻城,又说这里是纯真之谷,这里是意外岬,而这里应该就是死亡。大夫啊,人们希望与死神相遇的意念,是不是和想与天使碰面一样?

根据我的笔记,下一位要拜访的读者是住在依其兹勒的地区报纸配销商。下车十分钟之后,我发现他坐在位于商店区中心的店铺内,隔着衬衫陶醉地在自己矮胖又短小的身躯上抓痒——这个人,一点也不像嘉娜的爱人。现在的我,早已变成老到、干练的侦探,十分钟内,便搭上巴士离开小镇。接着,我在四个小时内换了两班车。住在省会的下一位可疑人物更好对付:他在巴士站对面的理发厅工作,带着哀怨的眼神凝视刚下车的幸运乘客们;他一手拎着畚箕,另一只手抓着一件一尘不染的干净围兜,在一旁等着正为客人认真刮胡子的老板召唤。我脑袋里诗意顿生,开始吟唱道:“来吧,兄弟,和我们一起走吧/让咱们登上巴士/前往传说中的仙境吧”。我希望趁自己的想像力还没跑光,能够一鼓作气支撑到底,所以又搭了一小时的车,抵达下一个城镇。我总觉得那个闲闲无事的可疑分子的确有问题,只好检查他店里的旧鸟笼、手电筒、剪刀、紫檀木、香烟盒;说也奇怪,我还检查了那位悲痛密探藏在后院空井中的手套、洋伞与一把白朗宁手枪。这位悲情、牙齿又参差不齐的商人,向我展示一只舍奇索夫手表,表现出对妙医师无与伦比的敬意与崇拜之情。当他对我描述,星期五祈祷仪式过后,自己和另外三位朋友约在糕饼铺后面的房间,讨论独立纪念日的种种景象时,我暗自沉思,觉得不仅这一夜已成历史,连秋天也倏忽而过。我心头乌云密布,山雨欲来。隔壁屋子的灯光点亮了,秋叶纷飞中,一位身材姣好、有着蜜色肩膀的半裸女子现身窗前,只虚晃一下又消失无踪。接着,我看见黑马在天际疾奔而过,看见天使、焦躁的怪物、加油唧筒、幸福的美梦、关闭的电影院、其他路线的巴士、其他人,还有别的城镇。

当天稍晚,我的元气恢复了,不再那么消沉。即使发现与我谈话的录音带经销商根本不是自己要找的穆罕默德,话匣子还是关不了,主题从他顺利的经商历程,跳到将告一段落的雨季,以及在上一个小镇体会到的哀伤气息。一阵哀痛愁苦的火车汽笛声响起时,我开始焦躁不安。我得马上离开这个连名字也不记得的小镇,重新搭上巴士,投入天鹅绒般的柔和夜色中。

我朝巴士站走去,汽笛声就是自这个车站传来。从一辆停在路旁的自行车后照镜中,我看见自己的身影。这就是我的面容,身藏一把枪,穿着新的紫色外套,那个商人要送给妙医师的舍奇索夫手表躺在口袋里,双腿套着蓝色牛仔裤,笨拙的双手及奔忙的步伐在镜中一览无遗。街道旁的商店与窗户一一倒退消失,夜色中我只看见一座马戏团的帐篷,入口上方有一张天使的图片。这张天使图是波斯细密画与某个国内电影明星的综合体,但仍令我心脏怦怦跳。不只因为这个跷课的学生抽着烟,光看他鬼祟进入马戏团帐篷的样子就够瞧了。

我买了票,进了帐篷。帐篷里充斥一股霉味、汗臭,还有泥巴味。我坐下来,打定主意暂时不问俗务,休息片刻。然后我干脆开始和其他人一起干等,其中有一票胆大包天、没回部队报到的义务役大兵,还有心情郁卒出外消磨时间的人、老人家,另外有两个小孩和家人,看样子是跑错地方了。这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马戏团表演,似乎不太一样;没有精彩的高空飞人秋千,没有骑自行车的熊,甚至连变戏法的本土玩意儿也付之阙如。有个男人拉下一块灰布,把它变成一架收音机,然后让它浮在空中;收音机实体消失,化成串串音符,只听见〈土耳其进行曲〉的乐声。唱歌的年轻女子的现身,以凄怆的歌声演唱第二首歌曲之后,下台离去。观众的门票上标有号码,有人告诉大家可能有摸彩活动,所以大伙儿都很有耐心地坐着等候。

之前表演歌唱的女郎再度现身,这回她扮成了天使,在眼角画上眼线,双眼看起来歪歪斜斜。她身穿一套端庄的两件式泳装,和我母亲在苏芮亚海滩穿的是同一款。她的颈上围着一块奇怪的布料,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一条怪围巾,后来看清楚才发现,原来缠在她脖子上的是一条蛇,蛇的首尾垂挂在她娇嫩的肩头。我是不是见着了未曾看过的非凡光线?或者,只是因为我一直期待亲眼目睹这道光的关系?抑或,这一切只是出自我的想像?我庆幸自己置身帐篷中,与身边大约二十五个人一起看天使和蛇表演;我想,自己就要热泪盈眶了。

当那位女郎开始对蛇说话,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有时候,人会冷不防地想起似乎被遗忘许久的记忆,而你不免心生疑惑,怎么会是这个时刻突然记起旧事,于是思绪百转千回,苦恼不已;我就曾有类似的感触。但如今对我而言,平静的感受胜过困惑。有一次,父亲与我去拜访雷夫奇叔叔。“只要有火车经过,我可以到处为家,即使身处世界尽头,或在特快车不停的小村落也无所谓。”他曾这么告诉我们:“如果入睡前没有听汽笛的声音,这种日子我不敢想像要怎么过。”我能够很自在地想像自己和这群人在这个小镇度过余生,因为从麻木不仁中重拾的祥和心灵,是无上的珍宝。当我看见天使亲切地对蛇说话,平静安宁的感觉,充盈我的脑海。

灯光熄灭了片刻,天使退下舞台。当灯光再度点亮,团方宣布将有十分钟中场休息时间。我打算和这些愿意与之终生相伴的村人,一块儿去外头转转。

才刚穿过木椅,我便看见一个人坐在舞台前方第三排或第四排的位子上。所谓的舞台,充其量不过是地上一片隆起的区块。那个人正在读《华伦巴格邮报》,我的心开始狂跳。他,就是那个穆罕默德,嘉娜的爱人,被认定已过世的妙医师爱子;他交叉着双腿,浑身散发我渴望而不可及的安详气质。他只顾着看报纸,对周遭的世界置若罔闻。

[1]André Maurois,1885~1967,法国作家。

[2]Kim Novak,美国电影演员,作品包括《迷魂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