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 2)

新人生 奥尔罕·帕慕克 8228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但她没有马上离开房间去泡茶,我们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你看那个不要脸的烂女人。”她边说边指着一身红的美国美女。那个尤物褪下罗衫,与一个男人热吻良久;莱蒂比婶婶和我看着这对男女在我们吞吐的烟雾中做爱。而现在,婶婶也随着萤幕上的汽车、桥梁、枪械、警察及美女一块儿消失了。我不记得和嘉娜一起看过这部影片,但感觉自己曾与嘉娜一块儿观赏电影的情景,却像翻书般从意识中一页页快速翻过,令我痛苦不堪。

莱蒂比婶婶端着茶出现时,我了解到,如果想解开那本书的谜团,挽救我坎坷的人生,进而纡解我所受的苦楚,就得在这里找出路。那只在鸟笼一角假寐的金丝雀,是否就是小时候雷夫奇叔叔在同一个房间款待我们时,总在旁边性急地跳上跳下的金丝雀呢?或者,它是前一只挂掉之后,又买来关进笼子里的鸟儿?还是再后来才买的新鸟?细心加框的铁路车厢与火车头照片,依然高挂在原位,但童年时期我都是在晴朗的白天看到这些照片,听着雷夫奇叔叔讲笑话,绞尽脑汁去解他出的谜题;现在这些已经退役许久的老旧车辆,窝在没人照管又脏兮兮的相框里,只能借电视的闪光发亮,真是令人情何以堪。镶着镜子的书柜,足足有一大半空间被甘露酒占据,另外还有半瓶覆盆子酒;旁边是铁路服务奖章和火车头形状的打火机,两者之间立着雷夫奇叔叔的打票机,与父亲来访时,雷夫奇叔叔经常让我把玩它。而在另外半边的书柜里,反射在镜子中的是大约三十本书、列车模型、仿水晶烟灰缸及二十五年期的火车时刻表倒影,一眼瞧见它们时,我的心便开始怦怦狂跳。

这些,应该就是雷夫奇叔叔撰写《新人生》期间必读的书了。一股兴奋之情袭来,仿佛在这么多年过去、经历如此多巴士之旅后,我终于追寻到嘉娜的行迹。

我们边喝茶边看电视,莱蒂比婶婶问起我的女儿,又询问我妻子的长相。我含糊其词带过,有点内疚没邀请她参加婚礼。我告诉她,其实太太的娘家就在同一条街上。这时我才想起,当年第一次读完那本书后,第一个看见的女孩,后来变成我的妻子。当时的这些巧合,是不是更饶富兴味,而且更加惊人?我是不是在读了那本书之后的第一天,首次见到那个几年后娶回家的哀伤女孩?还有我坐在雷夫奇叔叔的椅子上,所以记起这番巧合,并在结婚多年之后,才发现自己生命中这个隐而不见的定数?她的家人搬进我家对街空着的公寓,我看见他们在一只强力无罩灯泡的照射下看电视吃晚餐。我记得那个女孩的淡棕色秀发,还有她家绿色的电视萤幕。

融合着人生、巧合与追忆的温柔迷乱令我激动莫名,但莱蒂比婶婶和我继续谈论邻居的八卦、新开的肉铺、我的理发师、老电影,还有我的一个朋友把他老爸的制鞋生意发扬光大,扩展成制鞋工厂大发利市之后,搬离此地的故事。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诸如“人生是破碎的”这类话题打转,有时陷入尴尬的沉默。电视里充斥着乒乒乓乓的枪响、激情的做爱场面、尖叫、大吼、飞机由云端坠落、油轮爆炸,在在传达一个讯息,那就是:“无论如何,凡事必遭摧毁破坏”;不过,我们不认为这个讯息和自己有关。

时间流转,当电视中夜里的嘿咻呻吟声、谋杀案及死亡威胁在清晨退散之后,萤幕上改播印度洋圣诞岛的红黑螃蟹生态教育影片。高人一等的侦探,也就是在下,逮住机会,像电视里能察觉周遭情境的螃蟹一样,开始旁敲侧击一番。

“当年的日子,真是快乐精采啊。”我突兀地说。

“对年轻人来说,生命是神奇的。”莱蒂比婶婶说。对于与丈夫共度的年轻岁月,她没有着墨——或许是因为我向她探询关于儿童连环画、铁路人精神、叔叔的小说,以及他画笔下描绘的爱情故事。“你叔叔喜欢涂鸦和乱掰的嗜好,剥夺了我们年轻时的快乐。”

其实,对叔叔为《铁路》杂志撰文,一开始她是抱持赞成的态度。铁路稽查员得长途奔波,为杂志撰文让叔叔免去舟车劳顿之苦,婶婶也不必几日几夜望着门痴等丈夫回家。没多久,叔叔想到一个点子,在杂志后面几页为热爱铁路的小朋友们绘制冒险故事,看完之后,这些小朋友就会相信铁路建设才是咱们国家的救星。“有些孩子真的非常喜欢那些漫画,对吧?”婶婶说着,第一次露出笑容。我告诉她,当年自己也非常着迷,印象最深的就是《彼得与伯提夫》系列故事。

“但他应该到此为止就算了!”她打断我:“他不该当真。”婶婶说,插画冒险故事很受欢迎,她的丈夫千错万错,就是被一个巴布拉里狡猾出版商的提案蛊惑,决定出版一本独立的儿童杂志。“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必须日日夜夜工作。他常常累得半死从稽查地点或局里赶回来,就为了马上回到书桌前工作,一直做到天亮。”

这些杂志曾经风行了一阵子,但初期小有成就之后便失去吸引力,不敌那些搭上“古代土耳其斗士大战拜占庭帝国历史”热潮,由此应运而生的历史爱情连环画,例如《可汗》、《卡拉格兰》和《哈坎》等等。“《彼得与伯提夫》曾经流行一段时间,所以我们赚了点钱。”婶婶说:“但真正发大财的,当然是土匪出版商。”那个贪得无厌的书商坚决主张,雷夫奇叔叔不应该再画土耳其男孩为了美国铁路的利益扮演牛仔或侠盗角色的故事,而该开始依序绘制《卡拉格兰》、《可汗》或《正义之刀》这类受欢迎的故事。“故事里若是没有火车的场景,我就不画了。”叔叔很坚持,于是结束了与那个没良心出版社的合作关系。那阵子他在家埋头绘制连环画,寻找其他出版商,但多次遭拒后放弃了。

“那么,没出版的冒险故事,现在流落何方?”我一边问,眼光一边在屋内梭巡。

她没有回答,专注地看着萤幕上那只黑色的母蟹;它历尽千辛万若,穿过整座岛,只为了涨潮期间挑个最幸运的时辰,产下腹中的受精卵。

“很多都被我扔了,”她说:“图片、杂志、牛仔故事、关于美国和西方英雄的书,还有他拿来复制漫画人物行头的电影杂志。噢,还有《彼得与伯提夫》的相关东西,满满塞了好几个柜子,天晓得还有什么……他爱那些玩意儿,我可不爱。”

“雷夫奇叔叔喜欢小孩。”

“没错,他真的喜欢孩子。”她说:“他是个好人,他爱所有人。这年头,上哪儿去找这种人?”

她掉下几滴眼泪,也许是因为自己恶言咒骂亡夫引发愧疚感。当她看到萤幕上的几只螃蟹平安回到海滩,没有成为海鸥的大餐,也未落入险恶的大海时,拿出自己巧手编织的手帕,擦干了眼泪,擤了擤鼻子。

“还有,雷夫奇叔叔似乎写过一本给大人看的书,叫作《新人生》。”在这个当口,细心的侦探问道:“而且,他显然是以化名出版这本书。”

“我不管你从哪儿听说这件事,”她打断我:“这些都不是真的。”

她非难地看了我一眼,一股怒气就要发作,当下义愤填膺又粗鲁地吐出一大口烟,烟雾警报器立刻铃声大作。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交谈。我仍不能主动告退,因为我还在等待,希望人生隐而不见的那一面,能够自动现身。

电视上的教育影片播完了,当莱蒂比婶婶态度严肃又决然地自座椅起身,并以手臂勾住我,把我拖向大书柜时,我试着说服自己,螃蟹的一生,比人类悲惨多了。“你看。”她说着,转开鹅颈台灯。灯光照亮高挂墙上、镶在相框中的照片。

照片里是三十五个或四十个男人,打着一样的领带,穿着相同的外套、相似的长裤,多数人蓄着一模一样的胡子。他们站在通往海达帕夏火车站的阶梯上,对着镜头微笑。

“他们全部是铁路稽查员。”莱蒂比婶婶说:“他们全都深信,这个国家的发展要仰仗铁路。”她的手指着其中一个人说:“这是雷夫奇。”

他的模样与我孩提时的记忆差不多,也和这些年来我想像中的样子相去不远。他比一般人高些,比较苗条,长得算帅,面容略显哀愁。他浅笑着,和这群人在一起,与大家作同样的装扮,看上去很快活。

“我在世上没有亲人了,你知道。”莱蒂比婶婶说:“我没能去参加你的婚礼,所以你起码要收下这个。”她把从柜子取出的银制糖果盘,塞进我的手里。“有一天,我在车站看见你和太太还有女儿,你太太长得真漂亮,希望你好好侍她。”

我一直瞧着手中的糖果盘。如果我说,自己遭到愧疚感与不得体打击,读者诸君大概不会相信。这么说吧,我想起了一件事——虽然并不很清楚那件事究竟是什么。在如镜子一般的糖果盘上,莱蒂比婶婶、我自己,还有整个房间的影像,变得愈来愈小,变成了圆形,变得扁平。不必透过我们的灵魂之窗,只要凭借手边另一种镜片,就能够一窥世界全貌,这是多么神奇啊。矫捷的孩子直觉发现这一点,逗得聪明的大人笑开怀。读者大人们,我的思绪已经有一半飞到九霄云外,另一半还死抓着某个东西不放。我不知道你是否遇过这种状况,当你就要记住某件事,而在弄清楚自己记住了何事之前,却不知何故,延后“去记忆”的这个动作。

“莱蒂比婶婶,”我甚至疏忽了礼数,忘记感谢她赠送糖果盘,只是指着摆在另一边柜子里的书问道:“我可以把这些书拿回家吗?”

“为什么?”

“我想读这些书,”对于自己因为杀过人,夜晚无法成眠一事,我略过不提:“我在夜里读书,看电视眼睛会累,不能看太久电视。”

“噢,那好吧。”她狐疑地说:“不过,看完之后,你要拿回来还,不然那边的柜子会空空的。那过世的丈夫一天到晚都在读那些书。”

之后,我和莱蒂比婶婶看了电视上特晚午夜场播放的影片,内容描述在名为天使之城的洛杉矶,几个坏痞子、几个不快乐又不介意卖春的潜力女星、热心的警察,以及漂亮的年轻可人儿与纯真的孩子在天堂猴急地马上嘿咻,背后却又以恶毒字眼互道对方不是的故事。看完影片后,夜已经深了,我踏上回家的路。我的双手提着装满书的两个塑胶袋,那个银制糖果盘摆在其中一个袋子上方。银盘表面反射出一整袋书、全世界、街灯、剥落的白杨树、漆黑的天空、忧愁的夜色、潮湿的人行道,以及我提袋子的手、我的手臂,还有忽上忽下迈开大步的双腿影像。

我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桌上排成一列。母亲在世时,这张书桌向来放在后面的房间,也就是我女儿的房间,现在则摆在卧室;中学及大学时,我在这张桌子上写作业,第一次读《新人生》也是在同一张书桌。糖果盘的盖子卡住了撬不开,所以我也把它排进书列中,然后点起一根烟,满意地审视着桌上的摆设。一共有三十三本书,其中有如《神秘主义基本论》、《儿童心理学》、一本《世界简史》、《伟大哲学家与伟大殉道者》、《图解梦境大全》、但丁和伊本·阿拉比[1]的作品译本,以及教育部印行的《世界经典系列集》中里尔克的作品(这些书有时会免费送给部长官员们),另外还有《绝妙情诗大全》、《国土故事集》之类的文选和诗集,加上凡尔纳[2]的翻译作品、封面颜色鲜艳的福尔摩斯与马克吐温著作,还有《康提基号海上飘流记》、《天才也是孩子》、《末代车站》、《国内鸟类全集》、《把秘密告诉我》、《一千零一个谜题》等书。

我开始每晚阅读这些书。从那时起,我不断发现《新人生》书中的部分情节、文句,以及脱离实际的幻想,要嘛以这些书为灵感,不然就是依样剽窃过来。雷夫奇叔叔“利用”了这些书写成《新人生》。这套手法,和他当年把《汤姆·米克斯》、《旋风牛仔佩科斯·比尔》[3]或《独行侠》[4]等连环画的精华,栘花接木到自己漫画的伎俩一样,真是轻松自在。

让你看几个例子吧:

“天使无法预言万物的统领——也就是人类的奥秘。”

——伊本·阿拉比,《智慧圣印》

“我们是心灵伴侣,也是旅途良伴;我们给予对方无条件支持。”

——奈萨提·阿卡兰,《天才也是孩子》

“所以,我投身回到房中的寂寥里,开始想着这个迷人的人。当我想着她,我沉沉睡去,一个不可思议的影像,在眼前出现。”

——但丁,《新生》第三章

“难道,我们要把房舍、桥梁、喷泉、瓮、闸口、果树、窗户,改说成圆柱、高塔等等吗……?难道,我们要以这些物体本身都不曾表现出的强烈特性,来“形容”它们吗?”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九首

“但附近地区已没有房舍,除了废墟,什么都没有。显然,这片废墟并非年久失修导致,而是一连串灾难的结果。”

——凡尔纳,《无名之家》

“我偶然看见了一本书。如果读了它,它将以装订本呈现;如果没有读过,它将变成一匹绿丝绸布……而现在,我发现自己正检视着书中的号码与字母,从那本书的字迹中,认出这是崇高的阿列波行政长官艾伯杜拉赫曼之子所写。当我恢复神智,发现自己正在抄写你目前阅读的部分。突然间,我了解到,由艾伯杜拉赫曼之子所写、曾令我如痴如狂、恍偬失神的篇章,正是这本书中我负责抄写的部分。”

——伊本·阿拉比,《麦加开场式》

“爱情对我身体的影响如此巨大,我完全交出主导权,像一具行尸走肉。”

——但丁,《新生》第十一篇

“我踏上那个没有希望回返的来生。”

——但丁,《新生》第十四章

[1]Ibn Arabi,1165~1240,穆斯林世界的伟大性灵导师及宗教复兴者。

[2]Jules Verne,1828~1905,法国剧作家及小说家,作品包括《环游世界八十天》、《地心探险记》等。

[3]Pecos Bill,美国传说的德州牛仔英雄。

[4]The Lone Ranger,美国西部故事的印地安侠客。